精忠旗-明-冯梦龙

冷冷不太冷

精忠旗

   明 冯梦龙



    ●第一折  家门大意

    【蝶恋花】〔末上〕发指豪呼如海沸，舞罢龙泉，洒尽伤心泪。毕竟含冤难尽洗，为他聊出英雄气。千古奇冤飞遇桧，浪演传奇，冤更加千倍。不忍精忠冤到底，更编纪实精忠记。

    岳少保赤心迎二圣，秦丞相辣手杀三忠。

    慢天公到头狠报应，好皇帝翻案大褒封。

    ●第二折  岳侯涅背

    【南吕引 金莲子】〔生冠带上〕泼天云雾，密匝的围断英雄生路。国难显忠臣，免不得后文先武。自信素晓韬钤，直前无惧。苍天佑，佑我尽扫胡尘，把金瓯重补。［鹧鸪天］血性无惭力自胜，咸池洗日岂难凭。上方利剑应须带，下泽车闲未可乘。身肮脏，志飘零，笑他尸位摸床棱。会当水击三千里，背负青天看怒鹏。下官姓岳名飞，字鹏举，相州汤阴人也。气节逼人，乖崖绝物。素负左氏传癖，不徒习纸上蠹鱼；好谈孙武兵符，更羞蹙草间狐兔。便痛饮，浇不尽千般垒块，这肚皮不合时宜；从出身，只辨得一副刚肠，恐头颅未易安顿。世界尚在可为之日，甘同杞国忧天；目中多不忍见之人，惟许太阿知我。我如今现在副元帅宗泽部下，除授秉义郎之职。向曾与杨存中、韩世忠共事军中，察其忠勇，结为兄弟，同建功勋。牙将张宪、王贵，俱有兼人之勇。更喜家中一女五男性俱忠孝，平居互相劝勉，差强人意。只有山妻李氏所见不同，他虑我直道难容，欲偕鹿门之隐，屡屡规劝。这也是儿女子常态，只索由他罢了。我有个学射的师傅唤名周同，他识得我必能为朝廷出力，因此蒙他委曲教导，颇尽其能。此恩难以报答。自他丧后，每逢朔望必祭奠一番。今日该得设祭，祭礼想已安排了。苍头那里？〔外扮苍头上〕堂上一呼，阶下百诺。〔见介〕老爷有何分付？〔生〕祭礼可曾完备？〔外〕完备多时了。〔摆祭。生拜奠介〕我岳飞啊——

    【南吕 宜春令】须眉具，一丈夫，肯恹恹和光混俗？捐躯边野，胜如枯槁随儿女。我想如今金师入犯，正是我出力的日子了。若得挽强弧射定三山，不枉学明师穿杨百步。但愿英灵未泯，暗中持护。祭奠已毕，收将过去，取我巾服来换了。〔外应，撤祭〕〔生更衣介〕〔生〕闻得金人扎营青城，逼近京师，十分紧急。我已著张宪去打听，怎么还不见来？〔末扮张宪将巾带剑上〕探得朝中信，来传阃外知。张宪回来了。〔生〕张宪，你打听得金人消息如何？

    【其二】〔末〕非常变，亘古无，恁般儿堂堂庙谟。金人啊，把京师攻陷，〔生惊介〕呀，攻陷了京师，皇上怎么？〔末〕强邀皇上青城去。〔生〕皇上去也不曾？〔末〕青城去。〔生慌介〕青城去怎么？〔末〕奉表军门，〔生〕呀，分明是投降了。这怎么好？〔末〕返都城。〔生〕这却好了。〔末〕强邀如故。〔生〕又来邀皇上？〔末〕并邀上皇哩。〔生〕可去么？〔末〕父子双双北去，未知驾停何所？〔生大哭介〕天那，国家怎么有此大变！

    【其三】为臣的死有余，使君王踉跄道途。我那圣上啊，是谁贻祸？都因文臣爱钱，武臣惜死，以至如此。怎教人不怨文和武。张宪，你把刀来在我背上深深刻“尽忠报国”四字。〔解袍露背介〕〔末〕怕老爷疼痛。〔生怒介〕唉，我岳飞死且不惧，怕什么疼痛？〔末〕既如此，小人大胆动手了。〔作刻介〕〔生〕我已拼头颅报效朝廷，便损肌肤有何凄楚！〔末〕刻完了。〔生〕与我以墨涅之。〔末应涅介〕〔外与生穿衣介〕〔末〕老爷固然立志报国，何苦忍此疼痛？〔生〕张宪，如今为臣子者，都则面前媚主，背后忘君。我今刻此四字于背上啊，唤醒那忘君背主的，要他回顾。你快去副元帅营前打听，他若兴师勤王，我每愿效一臂之力。〔末〕理会得。再探勤王信，同输报国心。〔下〕〔老旦扮岳夫人、小生扮岳云、旦扮岳小姐同上〕

    【南吕引 恋芳春】〔老旦〕草舍年华，等闲过遣，要愁那得工夫？〔小生〕造物心肠太别，轻费居诸。〔旦〕爱把忠臣传读，笑孱弱男儿家数。〔外禀介〕老爷不知因甚，将背上刻了“尽忠报国”四个大字。〔合〕来看取，〔向生介〕因甚刀瘢透骨，刻损肌肤。〔相见介〕〔老旦〕相公，为何把背上刻了四字？〔生〕如今金人攻陷京师，二帝都被他拘留，难道我与他干休不成？〔小生、旦惊介〕有这等事？〔老旦〕相公，尽忠两字谈何容易？如今忠臣若出得力时，国家也不到这般了。岂不闻有道则见，无道则隐。你自不去学那杨子云为莽大夫，还是学陶渊明为晋处士，却不身名两全，忠智兼尽？听我道来：

    【南吕 绣带儿】今日里须知自处，达人肯把身误？孔子云殷有三仁，没说坏去与为奴。休迂，死忠死孝徒自苦，总虚誉半毫无补。〔生〕颠危处心豪胆粗，难道是思量沽名邀誉？

    【其二】〔换头〕〔旦〕头颅，男儿汉自家发付，岂容一念疑惧。纵会得苟免偷生，偷生到底何如？须臾，忠良奸佞骨共腐，又何事枉将名污？〔老旦〕偏相助爹行腐儒，全不想娘亲从长思虑。

    【太师引】〔小生〕七尺躯我辈真堪许，况今日二主被辱！〔旦〕都这等巧于规避，国家事谁去匡扶？〔老旦〕你只想匡扶社稷，不思明哲保身。〔旦〕太平富贵争共取，乱离日让还愚鲁。〔老旦〕你每也忒愚鲁些。〔生〕学宁武当愚则愚，天未与避凶趋吉的肠肚。

    【其二】〔老旦〕这话儿我也难区处，干功名须舒展自如。眼见得满朝奸佞，谁容你尽力驰驱？自古道：高鸟尽，良弓藏。弓藏鸟尽传话古，今日啊怕高鸟也难弋取。〔生〕成和败他年未卜，〔老旦〕妾观天时人事，还是多败少成。〔生〕须知是尽了人谋方可言天数。〔末上〕不得勤王侣，空余报国心。张宪禀事。〔生〕夫人、孩儿回避。〔老旦〕疾风知劲草，〔旦〕国乱见忠臣。〔老旦、旦下〕〔末进与小生揖介〕〔生〕打听勤王事怎么？

    【三学士】〔末〕元帅勤王师怎举？向诸道羽檄移书。宗老爷修书与各道总管赵野、范讷、曾楙三人，约他合兵勤王。那三人啊闭门不管窗前月，〔生〕他怎么样说？〔末〕他反说老爷不是。说道非狂即是愚。〔生〕副元帅如今怎么？〔末〕副元帅无人相助，也进兵不得了。按守孤军难自主，眼睁睁无计谋。〔生怒叫介〕怎么了？怎么了？

    【其二】只道骥尾因人把悲愤吐，尚恐难效区区。岂料副元帅也伸不得志。缘何忠义难伸志，伸得志偏生忠义无。终不然君王常野处，到何时返帝都？〔生〕无权有志苦难伸，〔小生〕忍见君王受苦辛。〔末〕画虎未成君莫笑，安排牙爪始惊人。

    ●第三折  若水效节

    〔老旦、净扮金军押外上〕〔外〕〔集句七言绝〕天似寒灰黯淡垂，谁来军府问钟仪。人生自古谁无死？付与皇天后土知。俺李若水，官拜宋朝吏部侍郎之职。金人来索金银甚急，又遣使再邀皇上到他营中议事，俺料无他虞，力劝皇上来了。则今看光景，似有羁留之意，全无放还之情。唉，我若水智不及此，误我皇上，便万死也不能辞其责了！〔哭介〕天那！

    【双调 北新水令】江山满目事成非，好中原陡然间零碎。那辈奸贼啊太平时他做主，险难处我偏罹。何计支持，便死啊，恨死不在赵家地。〔小生、末扮内侍，旦、贴扮宫娥，小净扮金兵押上〕

    【南步步娇】〔侍娥〕误国奸臣弥天罪，分明是引寇来家里。〔见外痛哭介〕〔外〕于今主上怎么样？〔侍〕侍郎还不知？君王与后妃，换却衣衫，去同奴隶。〔外哭倒介〕皇天、皇天，宋朝锦绣江山，一旦至此乎？〔侍〕侍郎，江山锦绣且休提，可怜生死浑如蚁。〔外怒骂介〕〔兵打众下〕〔外顿足捶胸大哭介〕

    【北折桂令】把君王苦恁凌逼，脱去黄袍，换了青衣，恼杀人没计堪施，我也在豺狼窟里，只得任蛇豕胡为。〔拜哭介〕我那二帝啊，办今日孤臣死地，问何年是二主归期？空自悲啼。我就死也中什么用？要什么慷慨捐生，视死如归。〔末扮张叔夜，金兵押上〕

    【南江儿水】〔末〕大厦今如此，空劳一木持。〔见外介〕呀，是李侍郎。〔外〕是张枢密。〔末哭介〕侍郎啊，到如今并他一木也无存济，〔外〕二帝已去了？〔末〕去了。影双双共逐毡裘队。我张叔夜啊，眼睁睁吐不得中原气，更没有一人忠义，便我和伊也只做了楚囚相对。〔兵〕怎有许多话讲？

    【北雁儿落带得胜令】【雁儿落】〔外〕呀，休怪我话儿多没了期，还怕讲不尽千古兴亡计。只这度是乾坤大覆翻，好男儿到此也难回避。【得胜令】到如今他人担我休推，在本分我当为。已往事休追咎，下场头自挺持。休悲，怕一死翻容易。须知，又只有这桩儿由得你。〔末〕年来心破发如丝，〔外〕报主恩深在几时？〔合〕身老时危思会面，九重泉路尽交期。〔兵扯末下〕〔杂扮百姓奔上〕

    【南侥侥令】扶疮还抱病，弃子与抛妻，逃窜中途遭劫掳。〔金兵上掳掠介〕呸，留下你残生尚便宜。走、走、走！〔并下〕

    【北收江南】〔外〕呀，看苍生直恁苦流离，被驱来无异犬和鸡。这场儿贻祸是伊谁？俺偏生见伊，俺偏生见伊，怎寻觅当时误国那奸贼。〔丑扮李苍头上〕在他檐下过，怎敢不低头。〔见外哭介〕我那老爷啊，怎么是好？〔外〕今日之事，只有一死了。〔老旦〕李侍郎，元帅有令，必使侍郎无恙，教你早早降顺，大大的与你个官做。〔外怒介〕说甚闲话！〔净怒打介〕

    【南园林好】你死和生全然未知，〔老旦〕侍郎，你今日顺从，明日便富贵了。休得要执迷到底。〔丑〕老爷，小人还有一言，太老爷与太夫人俱已年老了。〔外〕这般说便怎的？〔丑〕痛亲老高堂无倚，权顺了好图归，权顺了好图归。〔外〕你那里晓得，忠孝岂能两全？我如今顾不得家了。〔金兵打丑下〕

    【北沽美酒带太平令】【沽美酒】〔外〕念亲恩自罔极，忠与孝一般义，到了如今两难为。看天无二日，怎教我便推移。〔众〕快快投降，免汝一死。【太平令】〔外〕叹犬辈无端狂吠，〔众打外介〕该死贼，你骂我！〔外〕只一死何须凌逼，念纲常如何规避？从今后庶几无愧。我啊，不能够击贼破贼，〔众又打介〕〔外〕敢辜恩负国，呀，我死去啊，效睢阳英魂为厉！〔老旦打介〕你为厉便怎么？〔外〕为厉杀贼！〔净将刀砍外唇介〕你再敢骂么？〔外噀血骂不绝口介〕如何不骂？〔净作砍死外介〕〔外下〕〔老旦、净〕啧、啧，好个铁铮铮的汉子！

    【北清江引】记当初破辽人物奇，国破也还争气。区区一北朝，颇有忠和义。今日南朝啊，惟有李侍郎一人而已矣！

    ●第四折  逆桧南归

    【越调引 霜天晓角】〔小净扮兀术，旦、丑扮侍妾，小生、末扮军卒随上〕〔小净〕云雷绕阵，身跨追风骏，要把中原困窘，成和议暗须人。〔集句〕一身能擘两彤弧，日对云山演阵图。惯习干戈事鞍马，不劳心力讲兵符。自家大金兀术四太子是也。族先韎<韦曷>，部号完颜。先祖阿骨打剪食辽邦，今主吴乞买并吞宋室。自俺家干离不、粘没喝二位前辈领兵前去，杀得宋家京城瓦解，二帝尘蒙，康王僻处临安，大事将归手掌。〔指侍妾介〕这厮都是宋帝的宫眷或是大臣的妻女，选美貌的充为婢妾，朝夕服侍。〔笑介〕俺好不洒落。只是一件，他举族虽罹北辕之惨，敷天尚同左袒之心。猛将砺齿磨牙，犹思一奋；文臣呕心吮血，各在摅谋。我想必须一面鞠旅陈师，一面通和讲好。将他金帛年输岁运，如人害中消病的，不久倾亡；使他君臣宴息偷安，如人吃蛊毒药的，自然举发。那南官儿只秦桧一人，常讲和议，我主一向赐在挞懒部下，如今只得纵他南还，暗中行事。但他妻王氏一向往来帐中，常同宴会。既为国家大事，顾不得这个私情。叫左右，请秦官儿夫妇来。〔净素服角带、贴常服上〕

    【浪淘沙】双袖染边尘，回首关津，受恩深处假为真。越鸟南枝应不舍，胡马悲群。愁听清猿梦里长，受降城外月如霜。戍楼吹笛人休战，兵气消为日月光。自家秦桧，向随二帝北狩，久住金邦，因我力主通和，得他怜爱。今日呼唤，不知有何缘故？〔卒传介〕太子有令，先请秦夫人到宫中，辞了娘娘，方请秦爷一齐上辞太子。〔净〕这等说，我且在官房伺候。〔暂下〕〔贴进见〕太子千岁。〔小净〕夫人少礼。夫人，我与你萍逢大海，遂结欢盟。只你鸟恋南枝，应还故国。〔贴〕我丈夫荆榛余息，得蒙不杀之恩。贱妾荆布下陈，上托同心之好。方拟百年奉侍，忍言一旦抛离？〔小净〕夫人貌比王嫱，文同蔡琰。我与你三生有幸，两意相投。但今我两国兵革未休，人民何罪？我意须通和好，方保万全。此事非你丈夫不能主持，非夫人谁为撺掇？勉言割爱，实苦断肠。〔贴〕太子既为两家大事，贱妾敢不一力担承。只数载情深，如何割好？〔哭介〕〔小净〕夫人，听我道来：

    【越调 章台柳】这里酥酒浑，难比合卺尊。这毡幕聊同锦作茵，把氍毹连绣裙。我两人呵，须记得北地南天雨共云。〔侍妾哭介〕秦夫人倒好了，我每不知何日得回也？〔小净〕走，走！好不晓事，你如何比得他！只好珠翠里混朝昏。那秦夫人啊，相约信，决难比恁般情分。〔贴〕贱妾见中原男子都是脆弱，及侍太子，始知人间有男子耳。

    【醉娘子】我中邦小人，阴柔可哂，太子啊，你大男儿，骨气真，怎肯分飞雁背群？只因使间谍阴逃遁，他时须报道相和顺。〔小净〕既是如此，我以明珠一颗赠与夫人，日后见此明珠，便如见我。和好若成，相见有日。〔贴谢介〕〔小净〕快请秦爷上来。〔侍妾下〕〔净上见介〕太子千岁。〔小净〕秦先生一向在此，多惭地主之情。今送你南归，莫忘并州之谊。〔净〕下官受恩犬马，便尔为家；择木良禽，久无归念。虽承台命，实难听从。〔小净〕你的忠念，我岂不知，但两国通和非你不可，故此只得借重。

    【雁过南楼】此心欲留汝身，此时难留汝身。但通和彼此，须人居间讲论，谁能比君？还须彼意安心肯。我性直，不比你中国巧诈。心真口真，绝无欺隐，忙前进，要顺时观衅。我有明珠一颗、黄金千两赠你前去。若有好音，即速报我。〔净〕下官此行当从海上，只说杀却监军，逃回本国。定取和议告成，即便报知太子。

    【山麻秸】我向天津，逢潮汛，仗著个忠诚，风波凭引。只教两国啊，归来欢好无矛盾。〔拜介〕日月照报此厚恩，记取临行，明珠为赆。

    【尾声】蓬根吹断天边阵，认取去时青青鬓。〔净、贴下介〕〔小净〕请传秦夫人来。〔贴复上〕〔净挽手介〕须记取，环珮常来月下魂。〔哭别介〕汴水东流无限春，雨淋零夜却归秦。惟有感恩并积怨，万年千载不生尘。〔贴下〕〔小净作拭泪介〕把都儿那里？〔众卒上〕醇酒千钟不醉人，胡儿十岁能骑马。〔小净〕如今起兵往南朝厮杀，不当小可。你每俱将五匹马连为一起，名为拐子马；各军铁盔铁甲，全身装裹，刀箭难伤，名为铁浮图。以此长技，捣彼中原，直如疾风扫叶，红炉点水。眼见一统山河尽归吾手。〔众〕得令！

    【包子令】〔小净〕作速钩绳连马群，连马群；浮图铁裹似昆仑，似昆仑。此行管取长驱入，休夸财宝与金银，中原全境尽称臣。

    【其二】〔众〕闻说南朝尽鬼魂，尽鬼魂。见咱来到一齐奔，一齐奔。好吹筚篥关山调，红装骑马掩朱唇。黄羊白酒醉醺醺。〔小净〕唤一个塘拨马来。〔众应介〕一路星驰四马蹄，先将太子姓名题。楼中预报红妆醒，河北孩儿不敢啼。

    ●第五折  铁召御敌

    【黄钟引 西地锦】〔生上〕为国愁添霜{髟丐}，何时净扫妖氛。〔老旦〕良人心事难安顿，见他镇日含颦。〔生〕万户伤心生野烟，百官何日更朝天。〔老旦〕秋槐落叶深宫里，凝碧池头奏管弦。〔生〕我起身行伍，屡立战功。目今新天子即位临安，改元建炎，以下官有佐命之勋，累拜武胜定国军节度使、开府仪同三司、充河北两路宣抚使、武昌郡开国公，食邑千户。夫人，我官已尊禄已厚矣，但一方虽然粗定，二帝未有还期。我身受国恩，志存灭敌，可奈奸臣秦桧来自边庭，力倡和议，圣上听信，宠以相位。眼见得大功不遂，壮志难灰，如之奈何？〔老旦〕相公，你平生忠义，我所素知，但事已至此，只好付有定之数，切莫作无益之忧。〔生〕夫人，将倾之厦，虽非独木能撑；已落之晖，尚有一戈可挽。满朝尽皆妇女，举国岂没男儿？〔恨介〕我岳飞一息尚在，决不与此贼共戴天。〔老旦〕倒不知后宫妃嫔在彼何如？想也不似仍前光景了。〔生〕夫人，你还不知道，闻得后宫妃嫔今在北方食不充腹，衣不充体，好不苦楚。你听我道来：

    【黄钟 降黄龙】自逐边尘，齐挽双车，龙落羊群。后宫艳妆，塞北无衣，翻做穷贫。〔生视老旦衣介〕呀，今日何等时势，你还穿这等衣服？常闻主忧臣辱，御此绡纨何忍？我既怀二帝之忧，夫人亦须念两宫之苦。做夫妻同心合胆，苦乐难分。快将布衣来换了。〔老旦〕君以大义相规，敢不从命！〔换布衣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〔换头〕遵循，教诲谆谆。裙布荆钗，愿情安分。夫为将帅，况此危时，怎比寻常闺阃？酸辛，异乡穷苦，想到此繁华都尽，感触起忠因孝引，定怕奇温。〔净扮天使上〕

    【引 玉女步瑞云】〔传言玉女〕手捧丝纶，天上将星光润。【瑞云浓】指日见枪夜陨。此间已是岳府了，快报接旨。〔生接介〕〔老旦下〕〔净〕圣旨已到，跪听宣读。皇帝诏曰：除凶剪乱，救民本仁义之兵；料敌出奇，命克必神明之将。兹尔湖北京西路宣抚使、武昌郡开国公岳飞，气吞强敌，志靖中原。念国步之方艰，顾戎心之未革，残虐不道，神理靡容。特授尔少保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，遂整我师，奉行天讨。往底必禽之利，丕昭不世之勋。勉尔壮猷，钦予时命。〔生如常谢恩，与净相见介〕〔净〕圣上为兀术南侵，好生惊恐。特烦讨御，早奏肤功。〔生〕强敌凭凌，主忧臣辱。既蒙天语，敢不星驰！〔净〕下官告辞了。先行回奏，以慰圣怀。星使自天丹诏下，雕鞍照地数程行。〔下〕〔老旦、旦上〕方才朝命为何？〔生〕圣上为兀术南侵，特加我为少保兼招讨使之职，命下官整兵御寇，正欲与夫人说知。〔旦〕爹爹素有尽忠之志，所谓天从人愿也。〔老旦〕相公几时起程？〔生〕钦命甚急，已分付孩儿岳云为前部，即刻便行了。就此拜别。

    【黄龙滚】〔同唱〕躬承纶温，躬承纶温，大展风云运。莫使豺狼，匹马还乡稳。远村遥水，王程偏紧。悬悬望，奏捷书，舒悲愤。〔老旦、旦〕世间好事惟忠孝，臣报君恩子报亲。〔下〕〔净、贴、末、丑扮将官上〕节使横行西出师，军中杀气傍旌旗。预知汉将宣威日，正是男儿得志时。〔见介〕〔众〕禀元帅，小将军前部已发动了。〔生〕就此趱行。〔生、众行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旌旗耀日新，旌旗耀日新，号令如雷震。眼底红埃，消做清波滚。报国丹衷，今当拿稳。才行动，马若腾，人思奋。

    【尾声】尽奔驰，休迟钝，全凭一剑报君恩。直待扑灭狼烟恨始伸。

    ●第六折  奸党商和

    〔末扮院子上〕〔集句〕芳塘似镜草芊芊，鸟弄歌声入管弦。南陌赐田连御苑，将军楼阁画神仙。自家秦府中一个院子是也。老爷今日回朝开宴，分付一班承应人等在此伺候。〔小净扮罗汝楫随家僮执礼上〕〔集句〕新丰树色绕千官，丹凤城头驻马看。盛德好将银管述，朱门先达笑弹冠。自家侍御罗汝楫是也。早朝时分，先往秦府一会院公，行步之间，早已来到门首。〔末出揖介〕〔小净〕昨委写诗扇，特此致上。〔末看介〕写得好。又写贱号少滨词宗在上，生受了。〔小净〕还有天鹅绒二端、鼎妆时样金杯盘四副奉送。〔末〕一发生受了。〔小净〕连日外边上的本章，不知老恩相喜怒若何？特来问个消息。或参或保，下官好上本。〔末〕老爷看本在一德格天阁上，只有专房侍妾在那里，我每也只在他边讨口气。〔小净〕分外有南海大珠十颗，求足下转送里面那一班儿就是。〔末〕领命，领命。〔丑扮万俟Ι上〕夜眠清早起，又有早行人。自家谏议大夫万俟Ι是也。今当早朝时分，特来一会秦府管家。〔小净、丑揖介〕〔丑背介〕我只说我来早，如何他倒先在此？这罗家就是一个猴子一般，这般乖巧。〔对末介〕近日在苏州做得些玉器，十分精巧，并新兴罗缎十端奉用。〔末〕太多了。〔丑〕日来不知老恩相喜那几个？恼那几个？并望足下赐教一二。〔小净扯末语介〕如今学生访知那赵鼎老不死的东西，在吉州军常是怨恨。又那张俊闲了在家，思量要起官。〔丑扯末介〕学生访知那朝铨安置在那里扯嘴，谈今说古，将他谏阻和议的本稿都刻起来送人，连大金都传去了。〔小净扯介〕学生访知饶州洪兴祖讲论语，大臣怨乎不以。又太常主簿吴元美作夏二子传，那蚊虫、苍蝇与他何干？都是讥诮的意思。〔丑扯介〕我学生访知那张九成力排和议，日与一个什么大慧和尚常常谈禅，不成模样！〔小净扯介〕我又访知岳飞那厮自恃本领，只要厮杀。口中常串著忠义二字，难道那个不忠义不成？这些事件，望一一报上恩相。〔末〕知道了。二位在此伺候，俺进去就来。〔向内叫介〕专房奶奶每出来说句话。〔旦上〕元家书记原称薛，王氏尚书旧姓雷。自家秦府一个专房是也。院公有何话说？〔末〕外面罗、万二家官儿来说，老爷日看本章喜怒消息，望你传示一二。〔旦〕这样容易？〔末〕他有明珠十颗送你。〔旦收珠介〕如此，我对你说：老爷一德格天阁上写有赵鼎、李光、胡铨三人名字在上。又每见本上说起岳飞便咬牙怒目，只家中人误说一个岳字、飞字，音同字不同的也恼起来。又常见与夫人密密耳语，说什么四太子，又说什么通和字样。〔末〕多谢你指教了，且请回避。〔旦〕饶你门盈珠履三千客，须要先通我坐列金钗十二行。〔下〕〔末〕罗、万二位老先生，闻得老爷一德格天阁上有赵鼎、李光、胡铨三个名字，又最恼岳飞二字，又与夫人商议与四太子通和。这就是个主意了。〔小净、丑揖介〕多承指教。〔末〕你每不可走漏半字。〔小净、丑〕这是我每两家富贵所系，性命所关，就万两黄金也不换与他。少间就来面谒老爷。正是：再三不用亲嘱付，想来都是会中人。〔下〕〔末〕远远望见老爷来了。〔净上〕

    【正宫引 齐天乐】太微星近三台丽，展袖义和停御。满腹兵刀，一腔圜■，不令儿曹吐气。荣华到底。愿白昼绳长，落日戈挥，辣手擎天，张罗遮地好男儿。〔集句〕直省清华接建章，衣冠身惹御炉香。朝天绣服乘恩贵，帝幸欢娱乐未央。自家秦桧，字会之，本贯江宁人也。材略过人，机谋盖世。用多少心奉承金主，遂得放回故乡；凭两个策耸动朝廷，便尔备位丞相。两只手生姜煮过，舒来拿住权纲；一条肠砒霜制成，用著摧残侪辈。试看那躁进的，谁不靠官爵为性命，附我者连升他几级，何愁不孝子顺孙？就是恬退的，谁敢以性命为儿戏，忤我者结果他几条，那怕他是铜筋铁骨！若畏傍人议论，只消门下客塞满要路，说甚四海有公评；如防后世讥弹，再将儿孙每充作史官，管取千秋无直笔。杀人不见血，又何须藏笑里之刀；动手即成坑，都认得是老秦之笔。我看温、懿、莽、操忒忠厚，枉得虚名；人言天地鬼神不可欺，却是混语。呸，成则为帝败则寇，从来有甚是非？汉恩自浅莽自深，到处何分南北？且喜夫人与我同来，又多机警，可谋大事。待他出来，一同商议。传话后堂，夫人有请。〔贴扮夫人，老旦、旦扮女乐随上〕

    【燕归梁】〔贴〕泛海归来计甚奇，逢圣主，语投机。临行记取别离杯。通和好，仗夫妻。相公万福。〔净〕夫人到来。〔贴〕相公为何这般气恼？〔净〕下官日来平章军国重事，力持和议，不过保全两国人民，一方土宇。奈那些武官只要弄刀枪，文臣又要弄笔头，以此气恼。〔贴〕自老身看将起来，相公少年多读了两行书，留著道理在胸中，不好行事。如今把那些道理一齐撇下，放出毒手来，这班人性命是铁铸的不成？〔净〕这也说的是。今日退朝颇早，已曾分付安排酒筵与夫人少叙。〔末〕已完备多时了。女乐承应著。〔二旦送酒介〕

    【正宫 玉芙蓉】〔净〕麒麟缀锦衣，阀阅盈珠履。总归来二策，上耸丹墀。天厨络绎传珍味，云敖度如天上吹。功成定，定邦家共归。到朝回，素蛮歌舞醉金杯。〔外扮何铸同小净、丑上〕〔集句〕闻说留侯在汉京，帷中运策九州清。儒生开阁承颜色，异域俱能识姓名。〔外〕我中丞何铸。〔小净〕我侍御罗汝楫。〔丑〕我谏议大夫万俟Ι。闻得丞相已回私宅，我每特来求见。〔与末揖介，末谢小净、丑介〕适间多谢二位老先生厚赐。〔小净、丑〕薄礼不成，休怪，休怪。〔外背介〕如何我就没有送礼？可见我的愚拙。〔转身揖末介〕容补，容补。〔末〕一万个容补，不如一个伏乞笑纳。列位到此想是要见老爷？〔众〕便是。〔末〕只是老爷今日有家宴，不得相会。〔众〕我每都是老爷门下儿孙一般，就有家宴何妨？〔末〕三位可将帖子传去。〔念官衔介〕晚生何铸。门下晚学生罗汝楫。门下沐恩走犬万俟Ι。〔外背介〕约定一样写官衔晚生，如何又加门下晚学、沐恩走犬字样？这样我又不济了。〔末禀介〕〔贴、女乐下〕〔外、小净、丑进见介〕〔告坐介〕〔外、小净、丑〕禀丞相，不知今日平章何事？〔净〕今日为北朝通和事，朝廷倒肯主张，只中外臣子议论不同。列位如何见教？〔外〕还是和的为是。〔小净〕是之甚。〔丑〕极天下之是而无一毫之不是者参于其间。〔净〕老夫鄙见亦是如此，只是中外还没有一个本章说得透彻。〔外〕孔子云：“礼之用，和为贵。”又云：“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。”这都是讲和的凭据。〔净〕虽说得是，觉腐了些。〔丑〕那些天兵不好惹，中国人脆弱，如何杀得他过，不如讲和，落得安静。况既有主上，又要二帝何用？〔净〕这样说也欠雅。〔小净〕自古兵凶战危，胜负难料，况新都甫定，战未必胜，败则可虞，不如南北通和，方保国家无事。〔净〕此论最当，便可上闻。只是人情不一，再没个著力担当的。〔众〕晚辈都情愿为丞相出力。〔丑〕那个不出力的就生碗大的疔疮。〔净〕如此甚好。今日老夫设有家宴，三位俱系通家，便酌奉扳，想不见怪。〔外、小净、丑〕我三人正要孝顺恩相，今日得侍华筵，三生有幸了。〔众举酒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兵凶战本危，毕竟和堪倚。奈些须小捷，便耀武扬威。丞相须把朝廷法度加严厉，那不从的咱每奏参教他灾祸随。谁不畏，畏家倾命颓。待议成之日，笑谈间，宴开和好共衔杯。〔小净〕禀上恩相，如今大将不过张、韩、刘、岳。那张俊原是丞相门下，就是韩世忠、刘，只晓得上阵厮杀。只有那岳飞又讲什么忠义，又做什么诗文，开端起衅全是此人。〔净〕我每见他入对本章，象也是个多事，只他夙负时名，那个开口？〔丑〕不敢欺，若丞相主张，小官极会开口。〔净〕此人若在，和议必不可成。〔丑〕只是恩相忒心慈了，所以做事不爽利。今后还要刚些。〔净笑介〕好个刚字，快取酒来答谢三位。〔送酒介〕

    【其三】刚如脱颖锥，慈善终贻悔。恨迂儒执拗，大胆胡为。三位莫怪我说，如今的时事啊。〔低唱介〕把忠良两字权收起，由他后人加诮讥。还须要，要齐心并持。今日啊在华堂誓言挥酒滴残杯。〔众〕过蒙恩相宠渥，小官等权且告辞。〔净〕多慢了。〔众揖介〕〔集句〕炙手可热势绝伦，尊前红烛夜留宾。纷纷轻薄何须数，君向萧湘我向秦。〔下〕〔老旦扮差人持木上〕史笔为书瑞，天台绝纪妖。自家知虔州事薛弼差来求见丞相爷献祥瑞的。〔末引见介〕〔老旦〕知虔州薛弼上禀，本州山中有一株大木天生成“天下太平”四字，应在丞相爷身上，特差小人奉献。〔净取看介〕果然奇异，就是写的也没这样好。木留在此，多拜上，不及修书。我这里奏知官里就有升擢。可赏来人元宝一锭。〔老旦谢介〕〔净〕我问你，你爷在那里得来的这样异物？〔老旦〕我那里差人伐木丁丁山更幽，得此木啊都人层立似山丘。正是：“太平天子朝元日，”都为“魏绛和成戍自休。”〔净〕说得好，再赏他一个元宝。〔老旦谢介〕〔下〕〔贴上〕相公，方才各官讲话及虔州献瑞，老身一一听得。可见人心天意之同。快将酒与老爷贺喜。〔净〕可将太庙灵芝、各处进来瑞木、嘉禾都绣成华旗，在相府张挂，以见盛事。

    【其四】〔贴〕人心既已齐，即此占天理。喜太平字出，四海都知。把丹书绿字呈奇绘，嘉禾瑞芝联绣旗。还须愿，愿穹苍保祈，任吾曹寿觞高捧万年杯。〔净〕我还到一德格天阁草些要紧本章书揭，可将酒筵撤了。〔集句〕〔净〕中外兼权社稷臣，〔贴〕三千犀甲拥朱轮。〔合〕莫愁锦绣云霄里，岁岁琼卮献寿辰。

    ●第七折  岳侯誓旅

    【中吕引 粉蝶儿】〔生戎装、小生岳云、末张宪、外王贵同上〕〔生〕血溅征袍，染破五湖烟景。莽身躯径入丹青，矢心坚，立志猛，半天独挣。统雄兵，复回两朝明圣。〔岳诗〕雄气堂堂贯斗牛，誓将直节报君仇。斩除顽恶还车驾，不问登坛万户侯。我岳飞心存报国，志欲平边。近蒙主上召对，面谕道：军旅之事一以委卿。此言正合吾意。便当舍命以报朝廷，何敢全躯而保妻子。但恐众将中贪生畏死者多，忠君报国者少，不免聚集帐下勉励他一番，多少是好，众将官都齐了么？〔众〕都在此伺侯。只王俊一人，有差未到。〔生〕你每将士听者：寻常用兵必见胜负，今日胜负不比寻常。你每踹一块地、顶一片天，何处逃朝廷名分；穿一领衣、吃一口饭，尽都是主上深恩。〔哭介〕如今试举眼望二帝乘舆，流泪隔万重沙漠；开口问域中疆土，伤心属一片荒烟。〔又哭介〕〔众俱拭泪泣介〕〔生〕譬如人家将父母辱骂一场，必思报恨。又如你每被他人殴打一顿，也要回拳。今二圣就是父母一般，这羞耻比那殴辱万倍。如伍员一落寞单身，发个狠报了父怨，今十万众定自有热血男儿；如谢娥不过深闺弱质，用著计杀了仇人，岂众好汉反不如红颜女子？今日之事若是要我行军法、行号令，也不见你子孝臣忠；必须各自拼性命、拼身家，方显得你铜肝铁胆。枕戈待旦，怀进生退死之心；饮血复仇，雪后土皇天之忿。师直为壮，天道好还。只待直捣黄龙，迎回二圣，那时图形麟阁，垂誉千秋。〔众〕元帅忠义所激，人非木石，谁不感动？

    【中吕 尾犯序】〔生〕忧国一身轻，社稷倾危，应愧平生。说甚英雄，有胡虏纵横。〔众〕思省，才听这一番劝勉，谁不为朝廷用命？〔生〕你每须身披重铠骑马跳壕演习一番。〔众骑马跳壕介〕〔生〕还须是，平时操演，千里可方行。〔小生作马踬跌地介〕〔生怒介〕平时不肯操习，前临大敌却不误了大事？绑了！〔众应介〕〔绑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〔换头〕〔生〕无能，更说甚交兵，急正典刑，须重军令。推出辕门斩首示众！〔众跪禀介〕偶尔乖违，望将军容情。〔生〕须惩，若不是将他斩首，谁肯去冲锋取胜？〔众〕禀元帅，旧规操演不如法不过捆打，怎么独到小将军身上反要处斩？望老爷宽宥这一次。从今后，把精神抖擞，同建好功名。〔生〕军无实政都则为旧规坏了。如今赴斗在迩，比不得平常操演，快与我斩讫报来！〔众〕元帅必欲行刑，小将等情愿代替。〔生作沉吟介〕既众将苦苦讨饶，姑免死罪，发军政司捆打一百。〔引下打介〕〔复引上〕〔小生〕多谢爹爹不斩之恩。〔生〕岳云，你与我巡视军营，怕有患病的军士，好生调治。〔小生应下〕〔生〕张宪，与你令旗一面，查勘各营军士，倘有不遵约束，取民间一丝一粒者，即与我斩首正法。〔众应下〕

    【其三】〔生〕三军共死生，要摩抚疮痍，调养疾病。〔小生上〕告爹爹，孩儿巡视已周。有几个患病的军士，孩儿亲自调药与他服了。〔生〕念他背井从戎，仗吾家看承。〔末押军上〕禀元帅，张宪查勘已周。有军取民间一缕麻束刍，即时斩首。又有个军汉，夜来因民家失火，抢得芦{艹伐}一件遮盖粮车。他说是公事不肯服罪，押在此听候发落。〔军〕这芦{艹伐}是小的拼命向火中抢出来的，怕雨下打湿粮车，将他遮盖，实是为公。〔生〕走，狂逞，谁许你乘机抢掳，便公事也干违法令。快绑出辕门枭首示众。王贵约束不严，发军政司捆打一百。〔末应引下〕〔众〕元帅爱人如子，用兵如山，真所谓情义兼尽也。从今去，捐躯报国，只为义和情。〔杂扮差校，领贴扮侍姬上〕买得婵娟女，来亲铠甲身。自家四川宣抚吴老爷差的。俺爷曾差人来岳爷处议军事，回去说岳爷在军中十分冷落。俺爷将二千缗买得美姬，差我送来。把门的通报。〔报介〕〔见介〕〔杂〕俺爷恐老爷军中寂寞，送家姬一名伏侍。〔生〕多承你老爷厚情，只是军伍之中不便用他。

    【其四】〔换头〕〔生〕传来感志诚，但将帅军中，难怕孤另。〔众〕相公方图关陕，何不留此以结好那吴宣抚？〔生〕唉，国耻君仇，敢贪恋娉婷？多拜上你老爷，快领回去。〔杂应介〕〔杂贴〕有缘千里能相会，无缘对面不相逢。〔下〕〔众〕禀元帅，今日元帅誓师，小将每备有酒与元帅把盏。〔生〕谨领，平日里不辞数斗，今蒙皇上亲谕，教我异时到河朔方可饮酒。从此后朝夕自儆。若要我饮酒啊，除非到黄龙府后，痛饮共群英。〔集句〕边风萧飒动江城，日落辕门鼓角鸣。万乘旌旗何处在，诸公何以答升平？

    ●第八折  银瓶绣袍

    【正宫引 破齐阵】【破阵子头】〔旦扮银瓶小姐上〕报主身常绝塞，思亲梦入深闺。【齐天乐】爹爹，你本忠臣，非关淑女，总是一门遭际。【破阵子尾】我这里风透朱扉寒犹扃，你那里人在天涯客未归，征衣将也迟。〔集句〕二主英雄一梦归，玉关摇落雁南飞。黄沙百战穿金甲，未得征人万里衣。奴家银瓶，虽是女流，常闻父训。每阅列女传，最喜他几个有志气的妇人；若读古今书，羞杀那一班没须眉的男子。近见金兵犯阙，主上蒙尘，恨头顶上失错带了这顶冠儿；又见奸佞盈廷，内外扦格，悔粉脸儿不即变成一个铁面。我想木兰是个村家女，换子一双脚儿便替却父亲；缇萦长在闺阃中，写了几行字儿，也感动天子。可见信得此心过，何难去为国为家；办得念头真，分什么是男是女。我爹爹剪敌一念上对神明；只他每首鼠两端，尚多闪烁。爹爹，我只怕你谋身拙为安蛇足，报国危曾捋虎须。这也不须提起。我前日与爹爹绣战袍一领、战旗一面尚未得完，如今趁此夜静，不免唤侍儿将金针、彩线、玉尺、并刀，拿来趱完才是。侍儿倩红、小碧那里？〔贴、丑分侍儿上〕寒衣处处催刀尺，绣折金针却有功。小姐，针线俱在此。〔旦〕我爹爹啊。

    【正宫 刷子带芙蓉】【刷子序】风雨阻金徽，报国心坚，不念家为。做不得子孝温衾，也须念旅邸寒威。娇痴，记那日行时，天未晓牵衣留意，今日啊秋将暮装绵却寄。爹爹，你常道尽忠报国，【玉芙蓉】我把你背间四字，指头儿绣成花朵缀征衣。〔丑私语介〕先时倩红那丫头对我说，要到门儿外与他丈夫说一句话，叫我答应著小姐。我想这丫头平日有些作怪，待我先藏在门儿外等他出来，黑地里装做他丈夫，看他说些什么？〔丑虚下，复上介〕〔贴做出门介〕〔低语介〕我的对头儿在这里不？〔丑做应介〕在这里等久了。〔贴〕我的心肝，今夜该我下班，要出来和哥哥好睡一觉了。不奈小姐只是绣袍、绣袍。他便念著他的老爷，我却念著我的老公。我站得脚儿都酸了，想得裙儿都湿了。我又偷了一块袍缎在此，拿与哥哥。〔丑〕好做陈妈妈。〔贴〕呸，这样好缎子，留著做绣香囊儿才是。我一句好话儿，你拿耳朵过来说与你。〔丑做听介〕〔贴抹著丑脸介〕好怪，如何你没有胡须了？呀，原来是个女人。想是小碧这歪货作弄我。羞杀人也，快还我缎子！〔丑不肯，哗介〕〔丑〕我去禀小姐。倩红盗了小姐袍缎，被我诓出了，特来禀知。〔旦〕这样可恶！去禀夫人知道，发管家婆将倩红打十板。〔丑〕晓得。〔贴〕只怕你六月债还得快。〔暂下〕〔复上〕〔旦〕袍已绣完。如今把旗上绣个“岳”字，敌人最怕此字，一见就走了。这旗儿，

    【普天带芙蓉】【普天乐】只怕展不开如虹气。这旗带儿，当尺组把名王系。试并刀先断烟云，金针度绣出蛟螭。强敌见，先逃避，好似赵家营新竖了刘家帜。二帝啊，片心旌如对云霓，【玉芙蓉】只望旗常早题。【玉芙蓉尾】待成功上公回旅拜垂衣。〔丑作睡熟，贴藏鬼脸戴丑头上介〕〔净扮老奶子执灯擎瓯上〕物情小可见，人意老多慈。自家老奶子是也。小姐这样夜深不睡，为老爷绣袍，一片孝心，难得如此。今捧一瓯茶送与他吃。〔入门，丑惊起，净见鬼脸大叫惊倒，灭灯碎瓯介〕〔旦惊执烛出看，贴扶起净介〕〔贴〕是小碧戴鬼脸吓坏了老奶子。〔丑〕不是鬼面，奴家原是这副嘴脸，有些惊怕人。〔旦〕你脸上是什么？〔丑自抹脸取下鬼面介〕是倩红这丫头报仇弄了我。〔旦〕可将小碧禀过夫人，送与管家婆打十板。〔内传〕夫人来了。〔旦〕你每且回避。〔净、贴、丑〕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，无福之人伏侍人。〔俱下〕〔老旦上〕吹角当城片月孤，生民无计乐樵苏。毡车下宿阴山下，寒到君边衣到无？女儿，夜深了，在此何干？〔旦〕在此绣爹爹一领战袍、一面战旗。〔老旦看介〕绣得好，绣得好！你父亲啊，

    【山渔灯犯】【山渔灯】报君恩，吞天气。梦展孤衾，谁个经理？真亏你刺绣辛勤，不减那回文锦织。羞杀我暮年空念宗周纬，你父亲倒好，长相念还有孩儿。只二帝啊，绝塞风残露欹。身换青袍甘行酒，眼盼断中原报捷旗。心摇曳，叹孤忠自拟。【玉芙蓉】那里有向秦庭泪悬枯眼赋无衣！〔内作鸡鸣介〕〔老旦〕天色已明了，孩儿可将绣袍、旗帜封裹，差人送与你爹爹。〔旦〕正是。〔老旦〕老苍头那里？〔外扮苍头上〕白发年虽迈，丹心老不衰。老夫人、小姐有何分付？〔老旦〕这是小姐绣袍一样、绣旗一面，与你盘缠，你可星夜送与老爷。〔贴上付衣介〕

    【朱奴插芙蓉】【朱奴儿】〔外〕念老奴筋力已颓，奉主命敢辞劳瘁。领取花袍与绣旗，军前去助他些威势。老奴一句话密禀夫人：家里要谨慎。百凡事，怕秦家伺窥。【玉芙蓉】老奴此番领小姐命送袍，好似向长城代他姜女送寒衣。

    【尾声】〔老旦〕临行更有言相寄，〔低唱介〕丞相主持和为贵，可对老爷说，凡百事切须防后悔。〔外〕晓得。一门忠孝世间稀，〔老旦〕白发萧萧去恐非。〔旦〕更有一心坚似铁，〔合〕看他两脚走如飞。

    ●第九折  御赐忠旗

    【中吕引 满庭芳】〔生上〕风景愁人，江湖惊眼，雄心空慕骠姚。〔小生〕沙场余孽，兀自逞天骄。〔末〕酬国丹心未老，猛伤情华发萧萧。〔合〕安排起，六韬三略，力剪黑山魈。〔古诗〕〔生〕号令风霆迅，天声动北陬。〔小生〕长驱渡河洛，直捣向燕幽。〔末〕马蹀洪妖血，旗枭大敌头。〔生〕归来报明主，恢复旧神州。孩儿、张宪过来，今兀术疾趋建康，必繇牛头山经过，正可设伏以待。可令百人都换黑衣，出其不意，混入他阵，他兵惊扰自相攻击，此必胜之策也。传下将令，不得有违。〔小生、末〕得令。〔众〕挽弓须挽强，用箭须用长；射人先射马，擒贼必擒王。〔下〕〔小净领众上〕

    【中吕 红绣鞋】尽人齐带弓刀，弓刀；悄然忙著鞭梢，鞭梢。飞渡去，建康捎，旗帜盛，马咆哮。望风无敢有兵交，兵交。自家兀便是。前引兵攻取常州，被岳飞四战皆捷。这个势头想已不利，只得又奔建康。难道那里也有岳飞不成？叫把都儿每，疾忙前行。〔众应下〕〔生引众上〕

    【其二】计成衣黑蹊跷，蹊跷；管教扰乱窠巢，窠巢。人暗认，器潜操，兵寡少，势雄骁。任如城铁阵也难牢，难牢。〔兀、众上〕〔接同混杀，自相混扰败下〕〔生、小生、末追下〕〔复上〕〔生〕走了。自古道穷寇勿追，众将士，暂且扎营休息则个。〔外扮苍头送袍上〕兵戈临阃外，针线自闺中。自家岳府中苍头，奉俺家小姐之命，此间已是辕门，不免闯进。〔众绑外，外表白，众禀明，外进见叩头介〕〔生〕老苍头为何到此？〔外〕小姐绣得战袍一领，岳字旗一面，特遣老奴送上。〔生接袍穿介〕我儿好孝顺。老苍头且住在营中，明日打发你回去。〔外应〕仗钺披袍气色新，霓旌望遍塞垣春。夫人小姐同欢慰，不怕他家丞相嗔。〔净扮天使捧旗上〕

    【剔银灯】承君命难分酉卯。精忠字绣旗标号，一点太阳葵心照，觑丹衷红旗相肖。行来辕门近了，传天语隆恩宠褒。〔杂报生〕〔生接介〕〔净〕圣旨已到，跪听宣读。皇帝诏曰：览卿奏孤军挫敌，义勇可嘉，深念勤劳，往加抚问。特遣内侍李世良诣卿军赐卿精忠旗一面，战鞍、绣鞍各一对，龙涎香一千饼、龙茶一合、龙宝丹一合，铁简一对，金千两、银五万两、钱三十万缗。卿其毋狃前劳，用克大敌，勉旃谢恩。〔谢恩接旗介〕〔生、净对揖〕〔净辞介〕将军不下马，各自奔前程。〔下〕〔生〕今后出征，将岳字旗与先锋打著前行，那御赐精忠旗便当帅旗，竖立中军。〔众应介〕〔展旗介〕

    【倚马待风云】【驻马听】〔生〕志剪狐妖，小凯羞将金镫敲。感得吾皇过奖，宠锡多仪，恩迈群僚。见此精忠二字，令人愧死无地。英雄千丈气空高，精忠两字何由效。【一江风】寻思转转焦，无功报圣朝，怕负了煌煌诏。【驻云飞】茶，帐外绣旗飘，表英豪。铁骑三千，放个行军炮，直捣单于老上巢。〔集句〕旄头夜落捷书飞，来奏金门著赐衣。白马将军频破敌，黄龙戍卒几时归？

    ●第十折  奸相忿捷

    【南吕引 上林春】〔净、贴众侍姬仆从随上〕〔净〕不领忠良那生活，西湖上慢摇轻舸。〔贴〕东君也恁遭逢，白日未教闲过。〔净〕东风起，莫教吹皱湖心水。湖心水，春花秋月，镜中相拟。〔贴〕韶光易去凭谁止，欢场无尽心难死。心难死，子规何事，教人知止。〔净〕夫人，今日再到西湖闲耍一回，酒席已曾完备否？〔贴〕完备多时。〔净〕如此，便打轿到西湖去。〔众应介〕〔行介〕〔集句〕十里莺啼绿映红，年年常是惹春风。落花踏尽游何处，玉佩成行引上公。〔上船介〕〔净〕夫人，你看日色融和，春光妩媚。红映绿，绿映红，最可爱六桥花柳；秀又明，明又秀，看不厌十里湖山。对此芳辰，可能虚度？〔贴〕若还不饮空归去，只恐湖山也笑人。左右的起乐，老妾与相公把盏。〔净〕老夫回敬。〔众奏乐进酒介〕

    【香柳娘】喜春光正佳，喜春光正佳，柳枝花朵，平湖一片长堤锁。看青围翠匝，看青围翠匝，古寺隐岩啊，浮屠点空破。〔内作游人歌吹唱吴歌介〕山外青山楼外楼，西湖歌舞几时休？暖风熏得游人醉，错把杭州作汴州。〔净〕听游人笑歌，听游人笑歌，夫人，我今日也算做与民同乐了。一方泰和，休道偏安江左。〔贴〕侍女每，取巨觥来劝相公。〔众奏乐〕〔净放饮介〕〔众跪劝酒唱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遇良辰放怀，遇良辰放怀，如今满朝公卿，那个似老爷快活？南衙独坐，威权炙手热如火。〔贴举杯向众介〕这言词果然，这言词果然，爵显与金多，无灾又无祸。〔净作喜介〕我好快活也！〔大笑介〕〔贴〕相公笑什么？〔净〕笑他每见矬，笑他每见矬，弄甚干戈，自寻劳瘅。〔旦扮探子上〕打听军前捷，忙通相府知。禀老爷，岳元帅大败金兵，如今又杀过郾城去了。〔贴惊介〕〔净不喜介〕这不是报军情的所在，谁著你来，快叉出去！〔探〕双手拍开生死路，一身跳出是非门。〔下〕〔净〕叫左右，把这筵席都收了，鼓乐都住了。

    【其三】恨乔才恃能，恨乔才恃能，把北兵轻破。他功名遂也何干我？况金人有约，〔贴〕况金人有约，〔奏乐介〕〔净止介〕〔众〕禀老爷，夜宴摆向何处？〔净〕摆什么夜宴！夫人，那誓语怎消磨？从今夜不卧。〔众跪〕听传来凯歌，听传来凯歌，有甚熬煎，还该称贺。〔净大怒喝介〕〔贴〕相公，只怕胜负兵家还未可知。〔净〕夫人，说那里话？

    【其四】又何须浪猜，又何须浪猜，岳飞那厮啊莽心难挫。我思量就里如何可？怕金家有失，〔贴起唱介〕怕金家有失！〔向净〕相公，你空把议来和，他刀尖儿未饶过。〔净〕夫人，我心下著实不快活！去心头病魔，去心头病魔，这方儿有么？〔贴〕除非杀却那无知歪货。相公，你快叫人再去打听，倘若再胜，那时必设计召回才是。〔净〕说得有理。叫左右，看扶手上岸打轿回去。〔净〕兴尽悲来酒未酣，〔贴〕负他盟约祗生惭。〔合〕不如意事常八九，可与言人无二三。〔净〕好恼，好恼！

    ●第十一折  岳侯挫寇

    【仙吕入双调 地锦裆】〔生、小生、末引众上〕〔众〕威声响震若轰雷，重甲将军尽欲飞。金人汤著势先ㄨ，谁敢当吾岳字旗！〔生〕大小三军，金兵再至，今番大战不比往常，用心杀向前去。〔众〕禀元帅，打听他那边军皆重铠，贯以韦索，三人为联，号拐子马，又号铁浮图，如墙而进，不知该怎么对敌？〔生笑介〕这却容易。昨日已传令，选步卒五千各备麻扎刀一把，可曾停当？〔众〕俱已停当了。〔生〕你每入阵切勿仰视，只斫马足。那拐子马既相联合，一马仆，二马皆不能行了，管教他坐而待毙。〔众应介〕〔唱前末句下〕〔小净引众上〕

    【其二】连朝屡败被他欺，刀戟无锋气力疲。三军力疾奋雄威，重扫中原还未迟。〔生、众上对垒介〕

    【锦上花】休要强支持，休要强支持。入地无门，祸在燃眉。送我两宫归，送我两宫归，退保那烟沙地。

    【其三】〔小净〕宗社已凌夷，宗社已凌夷。何用酸儒，自建旌旗，劝你早回归，劝你早回归，倒免受腌赞气。〔混战做砍马足。小净、众败下〕〔生〕且喜金人大败，叫军士每扎住营垒，明日再杀将去。〔众应介〕〔集句〕千里关河百战来，京城燎火彻天开。将军三箭成功后，肯放逃魂暗里回。

    ●第十二折  书生扣马

    【仙吕 月照山】【月儿高】〔小净领残兵上〕一指中原啸，黄河浪翻倒。谁遣将军岳，入耳如雷爆。撇却英雄，羞惭任人笑。叫跟随的，【山坡羊】快把胡笳调入思归早，我跑了一日，快取皮可可来。且在鞍鞒把酥浆暂饱。〔作惊走介〕那动的又是岳家兵来了。〔杂禀〕那是山犬惊走。〔小净〕心摇，原来是草蒙茸山犬嗥；〔又作惊走介〕那声息又是岳家军来了。〔杂禀〕那是风声。〔小净〕呼号，原来是北风寒树转梢。〔作气喘介〕俺自河北兴兵以来，全靠铁浮图拐子马，今日悔气，撞著岳飞这厮，杀得片甲无存，如之奈何？〔众〕我每闻见岳飞二字心胆便寒，不敢闻他名字，只叫岳爷爷罢。〔小净〕如今事出无奈，我每且自逃回，重整兵马，再来未迟也。只这马平日何等快，今日也走不动了。〔内叫〕太子且不要走。〔小净〕好怪、好怪！这等忙乱逃生，谁人大胆，敢来拦挡。〔杂〕禀太子，远远望见一个酸秀才来了。〔小净〕我一生与中朝那个孔夫子无缘，这秀才来寻我做甚？〔小生扮书生上〕崆峒山叟醉生涯，河北风烟卷暮沙。好著金笼护鹦鹉，莫教飞入别人家。太子请了，岳少保即退矣。

    【桂枝香】〔众〕岳爷兵到，杀得我神魂颠倒。蓦忽走出书生，乱向军前呼叫。〔小生〕太子，把归鞭暂止，归鞭暂止。〔小净〕先生说那里话？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十万众，何谓即退？〔小生〕太子有所不知。那宋朝啊，权臣当道，兵机须料，他那里岂相饶？〔小净〕常言道：撼山易，撼岳家军难。〔小生〕你道山难撼，只怕山儿正未牢。〔小净下马揖介〕既承下教，望赐明言。〔小生〕自古未有权臣在内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。岳少保且不免，况能成功乎？〔小净〕嗄、嗄，有这等事？〔笑介〕可喜、可喜。

    【其二】〔小生〕吾言非笑，开君关窍。〔小净〕是了、是了，多谢指教，快取金币相酬。〔小生〕不收，快拿去。不要礼物相酬，〔小净〕愿留名姓，后有会期。〔小生〕何用把名儿轻告。〔大笑介〕分明指与平川路，吾辈岂是蓬蒿人。〔下〕〔小净叹介〕宋朝、宋朝，你看贤人尽隐，贤人尽隐，这书生啊，他奇材难效，如今欣然来报。快叫营中毕邪气拿笔砚来，染霜毫，把密信遥封寄。岳少保，岳少保，教你身名丧这遭。〔末扮毕邪气头巾、青衣，袖带笔砚上〕平生文章不济，谁想今朝得地。当初南朝一个低秀才，如今北朝上上毕邪气。太子有何分付？〔小净〕你速与我写书一封与秦丞相，求他讲和罢兵召回岳飞。〔末作写完念与小净听介〕

    【一封书】相逢似漆胶，你归家音信杳。通和事怎抛？反添兵苦战鏖。似你中朝推孔圣，他也说不可平生忘久要。那岳飞啊，祸根苗，定难饶，及早图他方恨消。〔小净〕写得好，写得好，还要修一封书与丞相夫人。〔作附耳密语介〕〔末应介〕晓得了。〔如前写念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盟言耳畔牢，你如今忘记了？今朝事可焦，比交锋输数遭。记得毛诗曾说道，必取琼瑶来报桃。嘱多娇，事难熬，猛将雄兵须暗消。〔小净〕一发写得好，可将蜡丸封了，唤能行会走通南音的尖哨儿上来。〔丑扮尖哨儿上〕全凭两脚如飞，做我一生活计。太子有何分付？〔小净〕如今两封书，一与南朝秦丞相，一与他夫人，特差你去。〔丑〕小的就去。〔小净向末介〕

    【青歌儿】书儿写令人脾燥，宰肥羊酒酪相犒。〔末〕天生书记我为高，从今奏凯，与个红妆搂抱。〔小净向丑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伸开腿往南飞跳，这封书定索回报。〔丑〕天生行路我为高，功成受赏，我要黄金千钞。〔末收笔砚介〕一纸书贤十万师，〔丑拍腿介〕还须两脚早奔驰。〔小净〕正是得他心肯日，〔合〕果然是我运通时。〔小净〕早去早来。〔丑〕晓得。

    ●第十三折  蜡丸密询

    【仙吕引 剑器令】〔贴上〕思想便心焦，要甚的夫人封号？算风情年来缺欠，总然错嫁南朝。生不嫁左贤，空自偕婚媾。莫代王昭君，懊恨毛延寿。奴家王氏，王次山之女，当日在金国与四太子有枕席之欢，情好甚浓，别他南来，至今想念。可恨岳飞每定要与他厮杀，四太子前日输了一阵，幸得丞相心下十分不乐，那岳飞料想也难成功。只怕丞相不早为之计，那四太子万一再输，如何是好？如今丞相入朝去了，不知可曾回否？不免叫丫环外厅伺候，若已回家，请问他有什么计策？莫使四太子吃亏方好。箜篌那里？〔小净上〕来了。自家唤做箜篌，提督酱、醋、盐、油。一生会与男儿相面，隔衣裳分出粗细刚柔。今早府门前站立，一双眼便是皮里春秋。多少人在我跟前走过，我却暗里搜求。见一个捎长汉子，最好个大大鼻头，我道是相君之面，必然天字一号风流。那人丢个眼色，我便顺水推舟。同他到一个僻静去处。我只道他君子好逑，元来他奉著兀差遣。我夫人与他曾有些绸缪，寄与夫人的表记，是个黄蜡做的气球。〔内叫〕是蜡丸。〔小净〕我如今接得在手，不免把夫人羞他一羞。他若把我发作，我便说出根由。〔内叫〕说出什么？〔小净〕则说我便是兀改脚，你不要轻觑我这丫头。〔见介〕〔贴〕你在那里去来？〔小净笑介〕〔贴〕笑什么？〔小净又笑介〕〔贴〕什么事，只管笑了去？〔小净〕府门前不知那里走来一个汉子。〔贴〕那汉子怎么？

    【仙吕 解三酲】〔小净〕他貌古怪语言别拗，千万的名字不叫，却怎的唤名尖哨？〔贴〕尖哨，元是金国那边的人了。〔小净〕箜篌与他并不识面，被他一把扯到无人之处，只道他那话儿，原来倒不。〔贴〕他有甚话来？〔小净〕道什么兀太子差来到。〔贴喜介〕低声。他还说些什么？〔小净〕还有哩，他问我可是答应夫人的。〔贴〕你便说是了。〔小净〕箜篌是这样说的。〔贴〕他怎么？〔小净〕又问夫人可待得你好么？〔贴〕你便说待得你好了。〔小净〕我说我与夫人只多了一个头儿，可不好哩！他便把十两一块条金送我，又把一个蜡丸与我，教我送与夫人。又古怪哩？〔贴〕怎的？〔小净〕教不要与老爷瞧。〔贴〕把来我看。〔小净〕我不知道他什么子，便没有接他的。夫人若要看，箜篌去禀过老爷，待老爷向他讨来看罢。〔贴〕不要去禀老爷，你去讨来与我。〔小净〕我不去讨。〔贴〕怎么不去讨？〔小净〕老爷访出这根与苗，将我箜篌一顿敲。〔贴〕没事，你去讨来。〔小净〕不去的稳，怕他知道，〔贴〕当真没事的。〔小净〕夫人没事，我却难饶。〔贴〕你不知道，那四太子啊，

    【其二】〔换头〕我与他家情意好，〔小净〕我说呢，〔贴〕别后相思两泪抛。〔小净〕怪得夫人眉头不展。〔贴〕今朝幸把音书报，看喜色上眉梢。当初你老爷也知道此事，怕他如今做了丞相，顾惜体面。〔小净〕常言道，宰相肚里好撑船，越不计较了。〔贴〕虽然他大量难动摇，难道丞相夫人有外交，还是瞒他好。防著他良心发现，一旦妆幺。〔小净〕既如此，待我去讨来。〔贴〕快讨来。〔小净背介〕蜡丸已在袖里，不知这话真假如何，不敢擅便。如今取出，只说是去讨来的便了。〔回身递丸与贴拆看，唱前折后一封书介〕〔贴〕他有书与老爷没有？〔小净〕他说有书，只待老爷回时便下。〔贴〕老爷此时想已出朝，你去外厢打听，若归府时便请将来。〔小净应，同下〕

    ●第十四折  奸相定谋

    〔丑扮尖哨上〕踏破铁鞋无觅处，得来全不费工夫。自家金国尖哨，奉著四太子之命，来宋朝秦丞相处下书。寄与夫人的书今早已与他侍女传进去了，丞相的书还没有下。如今丞相已出朝，只得在此伺候。〔净上〕

    【仙吕引 天下乐】手辣从来不用刀，更兼心计有千条。精忠两字偏生恼，杀却他每方恨消。〔丑见介〕小的有蜡丸一颗献与老爷。〔净〕接上来。〔背介〕这是四太子那边的书了，也不便发回书，就打发他去罢。〔入袖介〕〔向丑〕你且去，自有价钱与你，不消伺候得。〔丑应起介〕不施万丈深潭计，怎得骊龙颔下珠。〔下〕〔净〕左右的退下。〔众下〕〔净、贴见介〕〔净〕夫人，适才四太子有书来，你可知道？〔贴〕书上说些什么？〔净〕待我念与你听。〔唱前折前一封书介〕〔贴〕你如今用个什么计策，使众人都罢战主和方好。

    【皂袍罩黄莺】【皂罗袍】〔净〕此际正须图报，念恩情昔日，义比山高。〔贴〕正是呢。〔净〕岂肯流水东驰付滔滔，北人啼哭南人笑。我如今连发金牌一十二道，便著他班师，他若再去进兵，便以抗旨论罪了。〔贴〕如此甚好。〔净〕【黄莺儿】教他枉勤劳，麒麟阁上，也没得姓名标。

    【其二】〔贴〕堪羡相公精妙，会中人不用、两次三遭。誓语须知要坚牢，而今便下班师诏。教他枉勤劳，朱仙镇上，没得甲兵操。太子如今受困危，〔净〕金牌十二解重围。〔贴〕当权若不行方便，〔净〕如入宝山空手归。〔贴〕相公，事不宜迟了。〔净〕晓得。

    ●第十五折  金牌伪召

    【双调引 新水令】〔生戎妆，二卒随上〕〔生〕寒烟一缕随线长，对陵京转添惆怅。虽然暂喜边尘荡，只是二帝啊未还京，望燕云尚有千重障。〔岳词〕〔满江红〕怒发冲冠，凭阑处，萧萧雨歇。抬望眼，仰天长啸，壮怀激烈。三十功名尘与土，八千里路云和月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，空悲切！靖康耻，犹未雪；臣子恨，何时竭？直待驾长车，踏破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，笑谈渴饮匈奴血。待从头收拾旧山河，朝天阙。自家领兵到此，幸得屡战屡胜。那兀所恃铁浮图、拐子马都被我破尽。眼见这厮往北逃遁，且驻扎朱仙镇。只是二帝未回，寸心如割。正是古人云：“草中狐兔尽何益，天子不在咸阳宫。”言之不觉泪下。且待孩儿、众将到来，一同商议。〔小生岳云、未张宪上〕

    【五供养引】〔小生〕家猷远壮，指幽燕威凛秋霜。〔末〕浮图连拐骑，最为强，一朝尽倒，他伎俩顿然消丧。〔合〕还须整、旧冠裳，这番衣锦尽还乡。〔见介〕〔生〕连日屡破金兵，皆将士同心之力。闻得诸陵残毁，不觉痛心。可一面差人修理，一面谨守营垒，用心哨探，以便进兵，勿得怠玩。〔众〕元帅用兵如神，兀那厮伎俩已穷，想不日便可成擒也。〔生〕那两河豪杰俱要好生看待，重以金币犒赏。其他老弱妇女各要加意安抚他，不可有疏。〔众〕是。〔卒报〕远远望见朝使飞马而来了。〔生〕安排香案接旨。〔外扮使臣捧一号金牌上〕

    【仙吕入双调 园林好】紧风雷金牌手将，到朱仙镇欢声闹嚷。圣旨已到，跪听宣读。诏曰：尔河北制置武昌郡公少保岳飞，久在行间，屡建奇绩，今特加尔太尉同知枢密院事，即日班师回京，以副朕眷。钦此。〔生叩头，起接旨，与外揖介〕请问天使大人，贼势方张，下官连战俱胜，飞报朝廷去了。汴京计日可复，便当奉迎二帝还朝，如何忽有班师之说？〔外〕这是朝廷旨意，小官不过捧之而来。大尉啊，你克日里班师行赏，还领取姓名扬，〔生〕羞讲起姓名扬。先生且请馆驿暂住，容下官从容商议。〔外〕正是：朝中天子三宣，阃外将军一令。〔下〕〔生叹介〕〔小生、末叫介〕这是怎么说？〔生〕十年之功，废于一旦。皇上、皇上，不是我岳飞没用，是奸臣误了你也。

    【嘉庆子】我一生事主空肮脏，只后土皇天鉴满腔。愁绝纶音忽降。凭义胆，报君王，将热血，洒疆场。〔丑扮使臣捧二号金牌上〕

    【尹令】后来更催前仗。〔生将接介，又报〕又有一位使臣来了。〔净、外扮使臣捧三号、四号金牌上〕置邮道途相望，金牌亲传不爽。〔生接介〕〔丑〕奉圣旨，敌势稍缓，安静为福，今发二号金牌，即催岳飞班师。钦此。〔净、外〕奉圣旨，连发三号、四号金牌，速催岳飞回京，勿得逗留生事。钦此。〔生叩头接介〕〔生向丑、净、外揖〕〔贴扮探子飞报上〕报、报、报，兀领残兵复来交战。〔生对丑、净、外〕列位先生少停，非是下官有违圣旨，只是贼势逼近。你看征尘满天，事系兵机要忖量。〔丑、净、外〕这使不得，朝廷只教太尉班师，不教出战。〔众怒介〕敌已到前，岂可束手待毙！〔生上马〕〔丑、净、外阻介〕〔众争介〕〔生迟疑介〕〔众〕朝廷发金牌之时，不知兵情若此。今事势已急，定须出战。三位使臣，且请馆驿安下。一战之后，班师未迟。〔外、净、丑俱下〕

    【品令】〔众〕安危瞬息，他鼾睡倚虏旁。元帅，古人有云：安国家利社稷者，专之可也。权宜制阃，一战有何妨？摩拳擦掌，谁敢来拦挡？〔众作愤恨介〕各各争勇，那肯逗留观望，只待二圣还朝，方显我将军境外强。〔内报〕兀到了。〔小净领兵上〕〔众拥生交战介〕〔小净败〕〔小生、末追下〕〔生〕且喜兀大败，孩儿同将士追去，想便可乘势擒他了。〔外、净扮父老上〕〔集句〕城中钟鼓四天闻，路上行人欲断魂。衢路纵横填白骨，千家今有百家存。自家河北父老便是。我每久陷北朝，才得岳太尉兵到，收复燕云，复见天日。近闻朝廷唤取班师，不知是何缘故，特来挽留。〔见生伏地哭介〕我每情愿跟著爷爷去杀兀，大家求见二帝一面，切不可轻回。〔生〕我亦不愿回朝，要在此杀贼，无奈朝廷金牌下来。〔外、净〕爷爷也管不得什么金牌，朝廷也是主上，二帝也是主上。爷爷纵不肯救我每百姓，也看二帝面上，再住一住。〔生哭介〕你每说起二帝，吾心折矣！〔外、净〕正宜趁此机会，杀往前去，庶可即见二帝。〔内报〕使臣又到了。〔小生、末扮二使捧五号、六号金牌齐上〕曾闻君命召，不俟驾而行。〔宣旨介〕奉圣旨，五号、六号金牌召取岳飞班师。如违，取罪未便。钦此。〔生叩头介〕〔小生、末〕太尉啊，

    【豆叶黄】你权收去驾，速整归缰。〔众哭介〕忍平白地坏、忍平白地坏却长城，〔向小生、末叩头介〕只得向前稽颡。〔小生、末〕可恶、可恶！我捧的如纶如，你说的胡言老伧。快赶去！〔外、净哭介〕还望天使转奏吾皇，我每啊，恰好似燕归原宅，恰好似燕归原宅，忍夺取依栖画栋雕梁。〔外、净虚下〕〔生〕使臣请到馆驿，下官即便与众将商议班师。〔小生、末〕太尉不必计议，只是班师便了。虽然阃外将军令，须信从来天子尊。〔下〕〔又报〕枢密院差官又捧七号金牌到了。〔又报〕中书省又差官捧八号金牌到了。〔小净、外扮二使上〕塞垣万里无飞鸟，马首东来知是谁？自家奉旨到此，速与通报。〔生迎介〕〔小净、外宣旨〕奉圣旨说与中书省、枢密院，都将发去七号、八号金牌，速召岳飞还朝，不许停缓时刻。钦此。〔生叩头介〕

    【三月海棠】【月上海棠】〔小净、外〕奉诏往，驾言络绎如翻浪。太尉啊有内廷秘旨，指与行藏。〔附耳介〕此是秦丞相主意，明明说与太尉罢。【昼锦堂】非诳，不是耳畔亲遵丞相指，谁人敢来轻撤将军帐。你每这些人到不是爱太尉了。【五供养】好好依旨降，快束装，若不归去啊，怕伊立地有灾殃。丞相分付，我每守著班师，暂往馆驿，专等太尉收拾回京。请了。正是：无限塞鸿飞不得，又驱羸马向天衢。〔下〕〔贴、丑扮二内臣上〕拖玉腰金报主身，数通和好正烟尘。北极转愁龙虎气，早开高阁画麒麟。自家奉九号、十号金牌而来，已到辕门，通报迎旨。〔宣旨〕奉圣旨，韩世忠、刘等俱已班师，岳飞孤军，决难独进。特差印绶监太监一员、司礼监太监一员同往军前，催取回京，不得少延取罪！钦此。〔生叩头介〕〔贴、丑〕老先儿，莫怪学生说：

    【二犯六幺令】韩、刘老将，半札书传，便改南鞅。〔生哭介〕罢了、罢了，如今孤掌难鸣了。〔外、净仍扮父老哭上〕老爷怎么了？〔生〕我的此身何足恤？任穹苍！只你每啊，怎下得赤子肉填虎狼！〔众低禀介〕老爷，只怕是假金牌，还要仔细。〔生叹介〕不用细推详，自古道天威难犯，这才是莽精忠的散场。〔贴、丑〕你每这些黄黄子少打！平不达儿的有这些饶道！上边法度一些也不知，只管胡缠！回去奏知官里，看你每禁得起不？〔生哭介〕我那二帝啊，〔贴、丑〕老先儿开口就说二帝。二帝是大家的，难道是老先儿一个人的？俺每先去了，繇你来也罢、不来也罢，只怕圣怒不测，悔之晚矣。你每众人也要撺掇你家爷回才是。请了、请了。〔生〕二位先行，下官随后回兵就是。〔贴、丑〕这才是。正是：令如风火急，莫作等闲看。〔下〕〔小生、末上〕晓风长路起埃尘，夜半妖星照渭滨。黄蘖馆中心自苦，行藏由兴不由身。〔见介〕〔小生〕孩儿与张宪追赶兀，他逃遁远去。孩儿因圣旨班师事，放心不下，是以不敢前进，只得回来。〔生叹介〕事势如此，眼见得金运未衰，就追他也没干了。〔内报〕司农少卿李老爷随传牌到了。〔小净扮李若虚上〕时征俊义入，莫虑虎狼侵。愿戒兵犹火，恩加四海深。自家司农少卿李若虚是也，蒙朝命奉十一号金牌而来，已到军前，速与通报。〔生接介〕〔小净〕奉圣旨，敌方议和，留兵不便。今差司农少卿李若虚亲到军前，守催岳飞回京，不得稍迟，有误大计。钦此。〔生叩头介〕〔外、净跪禀小净〕老爷乃国家大臣，今敌势屡败，二帝可回，如何频取岳爷回军，有误国家大事？老爷还与我每百姓做主，回奏朝廷。

    【玉交枝】〔小净〕休来喧嚷，秦丞相啊主通和为谋最良。况兵家胜负难揣量，幸两国俱免刀枪。〔向生介〕老先生，事已至此，不必迟疑。〔生向北痛哭介〕英雄泪垂三两行，〔众俱哭介〕旄头光掩三千丈，〔父老哭介〕任幽燕沉沦北方，〔小净感动哭介〕岳老先，学生此行，也出无奈。叹铜驼空埋故乡。〔生〕也罢，老先生请行，学生在此再住五日，等父老妇女束装随去，庶免陷于贼手。〔小净〕学生知道，就此先行。和边称上策，心折大刀头。〔下〕〔贴、丑扮两河豪杰上〕〔集句〕咸阳一火便成原，鼓角阴风白草翻。试看千村几家在，身留一剑答君恩。自家两河豪杰韦铨、李通便是。〔禀介〕我每两河豪杰数十万人，俱依靠著老爷一齐破贼。如今一旦班师，我每不如伏剑先死。〔生哭介〕你每且随往南朝，另图再举罢。〔贴、丑〕我每后生的还跟得上，那些老幼如何去得？金人复来，都拿去哈喇了。求爷爷多住几日，我每扶老携幼、情愿随行。〔生〕还怕金人闻俺班师，便来追袭。〔众〕他每但闻个岳字也吓散了魂，还敢来追赶。爷爷，救我每残生罢。〔大哭介〕〔生顿足大哭介〕这壁厢啊，

    【江儿棹】【江儿水】痛哭人民泪；那壁厢啊，飞来诏旨忙。我不好说得，这中间别有冤魔障。可将香案来辞二帝。〔生哭拜倒地介〕〔小生、末、众将俱哭倒介〕〔生大叫介〕二帝二帝，臣飞一去，不知乘舆何日还京也！狩北龙车空凝望，〔又拜陵寝介〕〔哭倒同前〕陵宫王气成林莽，〔起对父老哭介〕又把苍黎撇漾。〔父老哭倒介〕爷爷救我每性命！怎舍得爷爷回了！【川拨棹】〔生〕马虽南，泪满眶，霎欢声成恨怏。〔哭叫介〕我那二帝啊，

    〔川拨棹〕你悬悬望，又谁知成妄想。大丈夫一片忠肠，大丈夫一片忠肠，奈中朝秦头掩光。按吴钩尚吐芒，忆遥天一雁翔。你每父老即刻先行，我随后起马。〔外、净哭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【换头】我的家园已尽荒，〔贴、丑〕我的衷肠没处商。〔生〕费你每箪食壶浆，费你每箪食壶浆。〔众哭介〕爷爷是我每的一个再生父母了。〔生掩泣介〕羞杀我也，休说是重生父娘，可怜他男和女天一方，妇和夫拆道傍！〔外、净、贴、丑〕俺每不要啼哭了，少不得收拾包裹，跟随元帅去。正是：宁为太平犬，莫作乱离人。〔下〕〔生〕分付众将官：大小三军，即刻班师回去。〔众将皆愤叹介〕老爷真正回去了。

    〔尾声〕〔生〕我万分不忍前功丧，〔杂报〕朝使又到了。〔净上〕奉朝命频加责让。〔宣介〕奉圣旨，发下十二号金牌，勒取岳飞还朝，如再迟延，即以抗违论罪。钦此。〔生叩头介〕分付大小三军，即刻班师。〔众应介〕〔生〕待回朝面疏君王。〔集句〕眼前人事只堪哀，驿使从前走马来。独想征车过巩洛，寝园无主野棠开。

    ●第十六折  北朝复地

    【仙吕引 小蓬莱】〔小净引众上〕羞记从前狼狈，看这番重整旌旗。提刀上马，如汤北雪，谁敢争持？〔集句〕匹马今朝不少留，赎取沙场万髑髅。但使龙城飞将在，黄河不用更防秋。俺兀自起兵以来，未常有败，近日被岳飞这厮，杀得俺望风瓦解，认帜魂消。幸遇个书生扣马，点破那权臣在内。俺忽然想起秦桧夫妇与俺有约，便写下两封书信，封入蜡丸，星夜寄去。亏他连发金牌一十二道将岳飞召回。此人已去，余不足惧矣。那河南新复州县，不愁他不仍归于俺。叫把都儿每，就此起兵前去。〔杂应介〕

    【仙吕 甘州歌】【八声甘州】弓刀似蚁，更鼓声如沸，怒马如飞，追奔逐北，如今有甚迟疑。已到汝州了。〔小净〕围了城。〔内喊〕岳爷爷在此。〔众惊回介〕〔小净〕三军股栗留不住，〔众〕便主帅慌忙逃走回。〔喘定介〕〔小净〕呸，那里还有甚岳爷爷？快攻城！〔众攻介〕打破了。〔小净〕拿出那守城官儿来哈喇了。〔拿净上〕〔净诨，砍下〕〔小净〕再杀向前去。〔排歌〕魂不在，心似痴，眼中常见岳家旗。已到郑州了。〔内叫〕我这里开门奉迎，不要杀。〔小净〕再杀向前去。金牌到，即退师，有何人，更与我比高低。〔丑上，勒马介〕小官是蔡州知州，求太子受降了去罢，待小官放心。〔诨下〕〔小净〕把都儿每，暂且收兵回营。

    【其二】〔换头〕南朝可痛悲，譬取之于寄，手到擒回。垂橐而入，转眼捆载而归。掳来美人先尽俺，那惫腌赞才到伊。〔众〕不须好，只要肥。〔小净〕肥的怎用得？〔众〕肥的著得你那东西。〔小净喝介〕须精选，宜整齐，销金帐里做夫妻。〔诨下〕〔外、丑扮父老上〕汉家自失李将军，万里枯沙不辨春。惆怅故园兴废事，每回回首即长颦。秦桧天杀的，你把岳爷撤回，这一方被金兵杀得好不苦楚哩。

    【解袍歌】【解三酲】想将来好生淘气，把朝廷任意施为。〔恨介〕我若还撞著这入娘贼，食其肉寝其皮。【皂罗袍】将江山抛弃，与金人壮威；将君王撇漾，与金人燥脾。这般主意可有些儿理？【排歌】皇天的，直恁奇，难道宋家荡尽才有轰雷；阎罗的，也直恁迟，难道宋家荡尽才有泥犁？秦贼、秦贼，身在南朝作大臣，反教北将害南人。到头一报还一报，远在儿孙近在身。

    ●第十七折  群奸构诬

    【双调引 风入松慢】〔小净官服上〕势成冰炭自难容，肆害无从。想来相府堪挑弄，须凭暗箭相攻。下官张俊，字伯英，凤翔府成纪县人氏。起于诸盗，颇负才气，以勤王有功，累升枢密使之职。素与岳飞有隙，每每要寻个什么计较下手他；再不凑巧，幸得秦丞相心下著实不喜欢他，我正好趁此因风吹火，一来去眼中之钉，二来又奉承了丞相，岂不一举两善？今日蒙丞相见召，想是商议此事。左右的通报。〔报介〕〔净上〕既有深谋叔向，应无续命苌弘。〔见介〕〔净〕议和原是为国为民，诸将皆称不便，若非枢密一力担承，老夫便没个帮手了。〔小净〕太师老成之见，自与那行险侥幸的不同，便是称臣称名，何损于皇上？却也落得安稳。难道爱著一个虚名不肯受屈，到肯与他拿去不成？他每为将的，再不从大处计较，只管要向前厮杀，无非贪恋兵权耳，那个象太师实心为国？〔净笑介〕著、著、著，区区心事，只有枢密说得透。老夫因见枢密大才，所以奏过官里，悉罢诸将兵权，专付枢密掌管。〔小净〕深荷提携，敢忘衔结？〔净〕公与岳招讨同列，一定是志同道合的了，怎么他屡屡梗我和议？〔小净〕再不要提起那畜生，晚生与他仇恨也非一次了。绍兴四年，金兵犯淮西，是我的分地，与岳飞什么相干？他偏卖弄本事，轻轻走去，一战而捷，以他之长，形我之短。太师，你说可恼不可恼？〔净〕闻得枢密那时坠马伤臂，进兵不得。那敌人来抢夺些财物，少不得去的，那里算得是他的功？〔小净〕七年淮西之役，晚生与他书，只说前途粮乏，不可行师，他不知怎么就与皇上说了，赐他御札，说道转饷艰阻，卿不复顾。你道可恼不可恼？〔净〕这一宗却不要对人说。枢密前日说他逗遛不进，以乏饷为辞，台谏弹章，把来做一宗罪案。枢密这样说起来，到与他一通辩状了。〔小净〕太师疑晚生与他志同道合，因此叙出，别人跟前，怎么好说？〔净〕枢密放心，如今再商量一个计较，杀却那畜生，方保和议永久。〔小净〕恩相有此盛意，下官敢不仰体？

    【仙吕入双调 黑蟆序】〔净〕他说甚精忠，与吾侪全没、半点通融。〔小净〕那赵鼎、韩世忠什么好人？偏他与之交厚？〔净〕便是。前日赵鼎被黜，他明明对众叹惜；我令他捃摭韩世忠军事，他不惟不从，到把话来抵触我。却偏生向著那一边趋奉。〔小净〕朦胧，痴心立大功，安心恼相公。〔净〕怎相容！〔扪胸作恼介〕无奈心中不忿，怒气冲冲。

    【其二】〔小净〕既心中怒气冲冲，要驱除须早，莫待从容。这机关怎教片时闲空。〔净〕匆匆，我思量计已穷，你权谋料想工。〔小净〕有好机锋，管取风波平地，断送英雄。〔净〕如此甚好，不知计将安出？〔小净〕他部将王贵、王俊，都与他父子有不解之仇。王俊素号雕儿，极是有用，已是招致来了。唤他两人来，太师再奖借数言，如其不从，胁之以祸，教他两人捏情出首。先将张宪严刑拷打，逼勒成招，然后拿他父子，使其徒自相攻发，主上便不疑了。〔净〕妙、妙，那出首文状怎么写？〔小净〕晚生已写在此。〔递与净看介〕〔净〕妙、妙，那两人何在？烦枢密唤将他来。〔小净〕已在相府门首，待我唤来。〔唤介〕〔外、丑上〕〔外〕世路悠悠水自分，春光还是不容君。〔丑〕胸中恶气冲牛斗，飞上青天作瘴云。〔外〕自家王贵是也。〔丑〕自家王俊是也。〔见介〕〔净〕我久闻你两人素以戆直招尤，几至身命不保，沉埋许久，如今张枢密举荐，指日就大用了。〔外、丑〕不敢。〔净〕你两人是来出首的？〔小净〕是来出首的。〔外〕没有甚事出首。〔丑〕是出首的。〔净〕说上来。〔外向丑介〕你出首什么？你说！〔丑〕你说。我一时说不出。〔小净低向净介〕张俊还没与他说明。〔净〕快与他说。〔小净向外、丑〕是张宪营还兵柄事，你两人已有首状了。〔丑〕是、是，有首状的。〔外〕有什么首状？〔小净出状介〕这不是你两人的首状？〔丑〕是，是我两人的首状。〔外〕呀，我那里有这首状来？〔丑〕你就忘了？这状里事情，那一字不是的确的？〔外〕这是怎么说？他营什么兵柄？〔净〕你状上明明说张宪谋据襄阳，营还岳飞的兵柄，怎么又说没有？〔丑〕禀上丞相，他有个痰疾，偶然发了，不论甚事都记不清，容他想来。〔外〕全没影响，想什么？〔小净〕颍昌之战，那岳云说你怯战，几乎正法，及至凯旋，怒犹未止。民家失火，你帐下卒取民芦{艹伐}，杀了他罢了，又杖你一百。这样深仇，好趁此报他了。〔外〕为大将者，宁免以赏罚用人，苟以为怨，将不胜其怨矣！

    【锦衣香】〔外〕赏罚公，权方重；若不公，难服众。谁人昧得良心，把他讥讽？〔小净〕良心劝你且宽松，太师主意，敢不迎逢？〔外指丑〕那雕儿有名，怎和他一般和哄？〔丑向外介〕伊好忒无用，把别人称诵；我不胜技痒，早钻头入缝。

    【浆水令】〔小净〕把他的头颅借重，把他的性命送终！又不劳你王贵半分铜，却推三阻四，执固不通。〔净怒介〕还推阻，不顺从，教我怒发难轻纵！〔小净、丑向外〕今日里，今日里，落在阱中，休直到，休直到水尽山穷！〔外〕此事断然难从。〔小净〕你当真不从？〔外〕怎么不当真？〔净怒介〕既然王贵不从，也串入张宪一起，先将他敲死！〔外叹介〕唉，岳公、岳公，不是我王贵负你，事到其间，只得顺从了。〔小净向净〕他两人都出首了。〔净笑介〕也不愁他不出首。

    【尾声】〔净〕速将文状向公朝讼，〔丑向外〕你也与我雕儿一样了，说什么平生勇猛，〔外〕难当势焰烘烘。〔小净〕先去拿张宪来，打问成狱，不怕岳飞不认。〔净〕就烦贵衙门拿来打问。〔小净〕当得效劳。〔净〕数年积恨一朝除，〔小净〕他螳臂无知敢怒车。〔合〕计就月中擒玉兔，谋成日里捉金乌。〔下〕〔小净吊场〕打道回院。〔到院坐介〕承行吏王应求那里。〔小生扮吏上〕不作风波于世上，自无冰炭到胸中。老爷有何分付？〔小净〕写下堂牒，去拿张宪来审。〔小生〕这不是老爷衙门里事，只怕不便。〔小净〕我掌枢密院，管著天下将官，怎么拿不得他？〔小生〕老爷适才要拿来审，只怕没有这旧规。〔小净〕要什么旧规？快写了拿来，先到大理寺狱中取刑具伺候，什么红绣鞋、吕公绦，事事都要备办著。〔小生〕枢密院从没有推勘的事。〔小净〕走，这狗才好打！〔小生应介〕〔小净〕只教他浑身是口不能言，遍体排牙说不得。〔下〕

    ●第十八折  忠臣被逮

    【越调 忆莺儿】〔众〕【忆多娇】〔外官服，丑、贴扮校尉携丑锁随上〕神不识，鬼不识，平地一声大霹雳，丞相传言拿活的。【黄莺儿】须潜行屏息，防他走失。〔外〕还防他使个拖刀计，要机密，我单人独马，只做访相知。你每权且退后。我只做相访，待他出来，听我呼唤，你每上前拿住便了。〔众〕如此甚好，瓮中捉鳖，手到擒来。〔下〕〔外〕下官杨存中是也，奉旨来拿岳氏父子。他与我同时为将，结为兄弟。他如今被奸臣诬陷，我怎忍他受那般极刑？只得将众校尉哄退，我独自到他家，与他说知，待他自裁，却不是好？来此已是门上，有人么？〔杂上〕侯门深似海，不许外人敲。是那个？〔外〕是我。特来访你老爷。〔杂〕老爷有请。〔生上〕

    【越调引 桃柳争春】奸谋已知，只须独信精忠，由他冤陷不悔。〔杂禀〕〔生、外相见介〕〔生笑介〕

    【越调 绵搭絮】十哥何故迤逦到柴扉？〔外〕特来相访。〔生〕定有跷蹊。〔外〕没甚事。〔生〕更何须详问伊，我已明知。〔外叹介〕〔生〕若没甚事呵，你长叹何为？我两人心下，有甚嫌疑，只恁吞吐含糊？〔外悲介〕〔生〕悲哽难堪欲语迟。十哥，我看你来的意思不好。〔下〕〔外〕他便抽身进去了，不免将堂牒送与他看。〔向杂介〕送与你老爷看。〔杂应下〕〔贴扮小鬟捧酒上〕酒逢知己饮，诗向会家吟。〔向外介〕我老爷著我送酒与杨老爷。〔外沉吟介〕嗄，拿来，〔贴递酒介〕路遥知马力，日久见人心。〔下〕

    【其二】〔外〕小鬟只手草草捧金杯，那里是管待筵席？料难当狱吏威，不去赴圜扉，教我共他同死，这酒有微机。我便为朋友捐生，有甚踌躇还待疑？〔饮酒介〕〔生青衣上〕平生仗忠义，今日任风波。〔外〕我已饮药，你怎么还不引决？〔生笑介〕此酒无药，今日方见你是真兄弟了。〔外〕昨见张宪拿到枢密院，张俊那厮预为狱以待之。属吏王应求禀称本院无推勘故事，他也不听，亲自鞠炼，备极楚毒。〔悲介〕你怎么受得那般极刑，还是引决的是。〔生〕昨晚已有人来，将秦桧奸谋对我说，使我自裁。我想皇天有眼，必不使忠臣冤陷，万一不幸，亦何所逃？我怎肯自家轻死！此行倘得生还，尚要与国家报效。〔外悲介〕既你主意已决，只得唤侄儿来开读便了。〔生〕岳云那里？〔小生青衣上〕不教飞将迫强敌，且戴南冠学楚囚。〔见介〕〔外〕众校尉何在？〔众上〕朱门无复张公子，灞亭谁识李将军。〔外〕圣旨已到，跪听宣读。〔生、小生跪介〕〔外〕奉圣旨：

    【越调 亭前柳】张宪太无知，兵柄敢营为！通同谋不轨，事已不须疑。岳飞，共彼相朋比，并子岳云，罪莫赦速拘提。拿下！〔众喊，拿丑锁介〕〔外〕我到前面等候，你每在此候岳爷起身。〔众应介〕〔外〕情到不堪回首处，一齐分付与东风。〔下〕〔老旦、旦上〕

    【越调引 霜蕉叶】【霜天晓角】〔老旦〕萧墙祸起，使我心惊悸。〔见二生抱哭介〕【金蕉叶】恁样飞灾到你，天那，任奸人胡行妄为！

    【越调 小桃红】〔生〕半途事业已灰飞，又坐我弥天罪也。后土皇天，鉴我渊微，〔小生〕何事遇凶危？〔老旦〕自不合仗兵威，解重围，建奇功，违权贵也，今日怨著谁来？〔旦〕他为朝廷怨著谁？

    【下山虎】〔老旦〕随他奸计，〔旦〕他把国势倾欹，故把忠良忌。〔老旦向二生哭介〕你怎吃这亏？〔生〕不必伤悲。〔众〕好起身去矣。〔老旦〕他恶狠狠将人只恁催，〔向生低唱〕你也分付家人辈，倩谁人搭救伊？〔生〕那见男儿汉和你一般见识。〔老旦哭介〕怎便束手无谋生别离？

    【蛮牌令】〔众〕难道不分离？〔老旦牵二生衣哭介〕〔生〕何用强牵衣。〔众催介〕〔小生向老旦、旦向生哭拜介〕孩儿离父母，会无期，兀的不教人痛悲！何时得冤洗生归？〔众〕丞相分付，把他家书札尽行搜去，恐有私书在内。〔俱下〕〔搜书札上〕〔老旦、旦、小生〕家俱破，人已危，〔老旦〕是你每忠义，落的便宜。

    【尾声】〔老旦、旦〕堪怜父子同遭系，恨杀那奸臣秦桧，〔生、小生〕怕只怕国事从今不可为。忠臣被谤信招疑，地暗天昏共惨凄。世上万般哀苦事，无过死别与生离。

    ●第十九折  公心拒谳

    【双调引 秋蕊香】【二句】〔末冠带扮李若朴上〕正把朝纲嗟叹，何心入相国庭前。【集句】乌纱顶上是青天，万事伤心在目前。敢向官途争虎首，西湖残景醉常眠。自家大理寺丞李若朴是也。早间秦府有人来请到府中议事，想为岳鹏举那桩公案了。我想人生在世，终是一死，若只图这现在的荣华，却不赊下了死后的报应？况忠良陷害，千古奇冤，我李若朴莫说拚了这个官，便拚了性命，骨头也是香的。来此已是相府门首，左右的通报一声。〔杂传介〕〔净上〕〔末〕

    【夜行船】一片心机千万转，真实语好与谁传？为却精忠，难番情面，偏要执持刑典。〔禀介〕〔见介〕〔末〕太师有何分付？〔净〕就是为岳飞那厮罪案。他前次逗遛不进，又有营还兵柄的私书，你可用心鞫问，我这里重重推擢。〔末〕丞相听禀：

    【仙吕双调 玉胞肚】明公休怨，说将来教人泪涟。〔拭泪介〕〔净〕呀，怎么哭起来？〔末〕那岳飞果是忠臣，圣上赐得有精忠旗一面，就这旗上字也堪为质见。〔净〕圣上赐旗，也是一时之兴。〔末〕呀，太师，乌纱顶上有青天，还望尊前终恕怜。〔净〕走，动口便说什么精忠。精忠便怎么？

    【其二】精忠谁羡，笑伊行言词倒颠。他明明是谋反，你到说是精忠。〔末〕是精忠。〔净〕走，是谋反，终不然我相府威权，不能翻这宗文卷。你是个腐头巾的学问，如今用不著哩。书生见解若值半文钱，有德行的伊川先上天。〔末背介〕教我李若朴去杀人、媚人，怎么使得？我不如将此官诰，送还官家去罢。秦桧、秦桧，我常将冷眼观螃蟹，看你横行得几时？〔掷纱帽下〕〔杂报介〕〔净〕这酸秀才径自去了。你不做官，难道朝中少你这一个出色的寒儒？叫左右，你可对那何铸说，岳飞这宗罪案要他好生问来，明午便要呈招。〔杂〕晓得。〔净〕本待将心托明月，谁知明月照沟渠。〔下〕〔杂〕敬传丞相语，说与问官知。此是何爷门首了。门上通报，秦府差人在此。〔外扮何铸上〕夜做淹缠梦，晨来窃自猜。檐前无鹊噪，门外有人来。〔杂入介〕丞相爷拜上何爷，说岳飞一案，一定要老爷问，请老爷明午便呈招上去。〔外〕呀，怎么单要我问？〔杂〕因大理寺李爷不肯问，丞相大怒，故此改送何爷。〔外作慌介〕你只说我告了假罢。〔杂〕这怎么使得？一定是老爷问，小人回复丞相爷便了。〔杂做去介〕〔外追转介〕你回去，切莫便说我不肯问。〔杂〕晓得。不看低眉处，焉知宰相尊。〔下〕〔外〕这事怎么了？我何铸今番撞出这场费处的事来，不免到书房静想一回。呀，怎么天色便已昏黑？何省那里？〔小净上〕自家名唤何省，一生只好打盹，昨夜梦遗三遭，快活其实难忍、难忍。〔外〕走，这厮好打，快张灯来。〔小净张灯介〕〔小净作睡介〕〔外〕唉，这样一个忠臣，何忍将他陷害？也罢，如今世上的人，不知做了许多没天理的事，也不见报应，难道偏我何铸一弄就弄出来不成？便丧了这一次良心，谅也不妨。待我预先草个招稿看。〔作写介〕

    【沉醉东风】扭虚词写他满篇，且住，我何铸今夜在此踌躇，敢怕有鬼神听见，〔做惊介〕呀，为甚才说鬼，便忽然肉颤？〔小净大叫介〕打鬼、打鬼。〔外〕这狗才，怎么发梦颠？〔小净〕适才看见老爷在阎王殿上被一个鬼卒扯住，小的慌忙去打那鬼，不想却是做梦。〔外沉吟介〕他直恁也胡缠，怎么我心下只是不决？恁般心战，何铸若不依从，定有重祸了。那其间又怕相公埋怨。〔合〕为著这边，误却那边，算两下难图万全。总之，我辈生于此世，就是个悔气，左又不得，右又不得。倘若不执持的时节，到后来通鉴上叙出我的名字，逢著伊川程氏也骂一顿，致堂胡氏也骂一顿，却不是个遗臭万年了？

    【其二】腐冤家骂词有万年，后来看鉴的呵，才开卷便恶名先见。我想读书人不敢为非，他怕什么来？都只怕史书传。看来圣贤这法儿到妙，也好挟持良善，唉，只怕死后的声名，也无益于生前的利害。又还愁眼前雷电。罢、罢、罢！〔合前〕夜已深了，且去歇息，明日只推病，不出堂理事便了。怕逢奸佞把忠沉，祸福无端一任侵。恰似和针吞却线，刺人肠肚系人心。

    ●第二十折  万俟造招

    【南吕引 步蟾宫】〔丑扮万俟Ι隶卒随上〕〔丑〕小人似我真干净，没搀入些儿公正。借将他执拗蠢残生，做我权门薄敬。若要做好官，好人料一边；若要好官牢，好心用不着。我万俟Ι心怀险毒，性赋贪污。但弄得他人有些不祥的机括，便与我无一毫利息，也笑上半年；只打听得那家有些略好的风声，并与我没半点私仇，也恼成一病。做作无穷身分，先算计博换得当朝顾ツ，只愁没出色的婢膝奴颜；喜欢现在兴头，常思量包揽尽举世荣华，又管什么背地里口诛笔伐。却又一件，万一才不副志，却不是虾蟆妄想天鹅？我便生得一副换海移山的手段，假如命不逢时，定做了苍蝇错跟炭担。我恰撞著一个翻天覆地的乾坤。当朝宰相秦太师，就是个识货碧眼胡，蒙他十分赏识，十分抬举。我想昨日岳飞一案，合当是我万俟Ι拷问了。唉，我恩相却也有一丢儿不济，把来付与何铸那穷酸。那穷酸没福，不知是真病、假病，注了门籍。恩相却才慌了，便悄悄问我，你与岳飞有私恨没有？我那时随机应变，答应说有。恩相便把这桩事交与我身上。〔笑介〕我与岳飞有什么相干？那里有什么仇恨？只为这桩事是丞相心上极要紧的，替他干办完成，他这一喜也非同小可。只消这一桩事，我便一生受用不尽。恩相、恩相，你下手岳飞，那里要些仇恨，难道我万俟Ι没仇恨，便下手不得？今日须索尽情拷打。左右的，取刑具来看！〔左右应取刑具介〕〔丑〕这等寻常刑具，怎么用得？另换头号的来！〔换介〕〔丑〕选几个精壮有力的皂隶伺候。〔杂争应介〕小的极是精壮有力的。〔丑〕每人重责五板，与他做个样，一会儿好用刑。若不如式，把你这狗才敲死！〔杂慌争相推辩介〕他说是精壮有力的，小的一些力也没有。〔丑〕胡说，都著实打！〔打介〕〔丑〕狱里取岳飞一干人犯听审。〔杂应传取介〕〔生、小生、末带丑上〕

    【引 虞美人】〔生〕投身刀几无生理，国难何时已？〔小生〕男儿应不恤余生，〔末〕敌未全歼犹有恨填膺。〔见介〕〔丑〕带岳飞上来！〔生上介〕〔丑〕你身上的罪过也多，须一一招承，免受刑法。〔生〕我身上只有尽忠报国四字，不忠的事，怎么肯做？那得罪过来？〔丑〕这四个字在你背上，不在你心上。

    【南吕 香绕五更】【香遍满】〔生〕我尽忠持正，〔丑〕你既尽忠，当日奉旨援淮西，你至舒蕲，逗留不进，却是为何？〔生〕淮西进兵非故停。〔丑〕非故停，却怎么不去？这等强辩采下去打四十！〔小生、末争代打介〕〔丑喝介〕你两人自身难保，还要替他？〔小生、末〕情愿加倍受刑。〔丑喝〕〔众扯退介〕〔打生介〕〔丑〕你知罪么？〔生〕念二圣蒙尘常咽哽，〔丑〕你本等罪名不承受，却来扯著二帝，〔生〕要把妖氛尽扫是我真罪名。〔丑〕都是胡说，拶起来、〔拶介〕〔生〕【五更转】将忠良折挫心何硬，〔丑〕且莫说别的，只违旨不救淮西一节，便不是忠良了。〔生〕你道我不救淮西，便不是忠良行径，〔丑〕好忠良！是那个劝你不要进兵的？〔生〕当日里御札来君王命，〔丑〕拿御札来我看。〔生〕你收回御札使我无踪影。〔丑〕没有御札，怎说是君命？矫称圣肯，这又是一宗罪案了。左右，与我著实敲一百！〔敲介〕〔丑〕虚申探报，该也不该？〔生〕那些个探报虚申？〔丑〕你营还兵柄，意欲何为？〔生〕又道是营还兵柄，〔丑〕你还不认罪，左右，将夹板伺候著。【香遍满尾】〔合〕〔生〕休到底使尽你凶恶性。〔丑〕夹起来。〔夹介〕〔丑〕且放一边！岳云上来！岳云，你写书与张宪，要他虚申探报以动朝廷，真所谓行险侥幸之小人也。快招来！

    【其二】〔小生〕敢图侥幸？〔丑〕用起刑来，怕你不招？〔小生〕悬空坐人严用刑。〔丑〕难道是秦太师诬你的不成？是我诬你的不成？拶起来！〔拶介〕〔小生〕平生自把忠良命，〔丑〕如今造假搪报恐吓朝廷的，都是忠良了？〔小生〕到今朝屈死使我心不平。〔丑〕还说是屈你？著实敲！〔敲介〕〔丑〕招也不招？〔小生〕纵然敲死招难定！也罢，你拿出书来，我就招了。〔丑〕是你每自怕发露，当下就焚却了。〔小生〕既道当下焚烧许谁观听？〔丑〕好硬嘴！也夹起来，抬过一边！你不招，就夹上几年，也是不放的。〔夹介〕〔丑〕唤张宪过来！〔杂带末上介〕〔丑〕你前日在枢密府已受过刑了，如今刑上加刑却不更苦？你将岳飞父子写书与你的事情都招了罢。〔末〕我招的是那御赐旗精忠证，〔丑〕当初精忠，如今不精忠了。〔末〕忠良怎比伊奸佞，，〔丑大叫介〕那些见我奸佞来？我这奸佞的，偏要奈何你那不奸佞的！左右，与我一齐夹起！〔夹介〕〔末〕便死在黄泉我香名还胜。〔合前〕〔丑〕问岳飞父子招不招？〔生、小生〕有的就招，没有的叫我自家诬赖不成？〔丑〕张宪呢？〔末〕你那杀人、媚人的奸贼，教我招什么来？〔丑沉吟介〕咦！只是不招，怎么好？〔作想介〕啐！我万俟Ι聪明一世，懵懂一时，我替他一笔写了，锻炼停当，文致罪名，难道秦太师倒与他伸冤理枉不成？叫左右，都松了刑具。〔放介〕〔丑写介〕

    【学士解酲】【三学士】审得岳飞父子情，不合故犯常刑。淮西不救违天诏，罢职无权谋掌兵。【解三酲】张宪因而行贿赂，〔停笔沉吟介〕行贿赂，行贿赂？〔放笔介〕这三个字不妥。秦太师独掌朝纲，行贿赂，少不得行在他身上去了。他若见怪起来，不但把我这一片孝顺的心肠，一笤帚扫个干干净净，还怕杀岳飞这些厌物的法场上，要把我来借光东席哩。〔想介〕有了。〔写介〕全不想当朝宰辅清。妙，妙，妙！只这一句就奉得他勾了。如今称讼他功德的尽有，却没有说及清字，岂不新鲜脱套也乎哉！〔写介〕供招定，〔向生、小生、末介〕你每都一一招了。〔生、小生、末争嚷介〕是谁招来！〔丑〕胡说！〔写介〕供招定，律同谋不轨，拟斩施行。拿下去，与他每押字。〔生〕押什么字？你替我招得，又替我押不得？〔丑〕说得是，就替他代笔罢。他少不得在我手里走往上天去？〔代押介〕岳飞、岳云、张宪俱拟斩！〔小生、末抱生哭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〔小生、末〕便是今朝毕此生，尽忠报国无凭。忠心未尽身先丧，报国曾无一事成。〔生〕并命饮刀何足惜，二帝呵，恨不见你云车返故庭。秦桧、秦桧，你若为我一身一家的私仇，我何惜百口殒命，以快你志。只怕我死了呵，便下和亲令。〔合〕若下和亲令，忍蒙尘二圣，终付仇人。〔丑〕将犯人收监。〔杂应介〕〔生〕律法刑官意设，〔小生、末〕供招罪犯不知。〔下〕〔丑〕笑骂由他笑骂，好官我自为之。手下的，他每不曾用一下刑，都一一招了，难道冤枉他不成？〔杂揉眼睁看介〕我怎么白日里站著做起梦来？〔丑〕你梦见些什么？〔杂〕我梦见老爷把他每著实的拶，著实的夹，著实的打，他每一些也不曾招。〔丑喝诨下〕

    ●第二十一折  看监被阻

    【仙吕 青歌儿】〔小净扮提牢官上〕才能勾狱官初署，好心肠变成铁铸。今朝该得放家属，非干我事，落得人情来做。自家大理狱官，天生蛇虺心肝，盆吊最是得法，土囊不用人传。岂要损人性命，只为自己赚钱。每到害人时节，怕他有冤报冤，便念阿弥陀佛，都不与我相干。有了这等忏悔，怕不赦罪消愆。非是小子忒狠，个个都是一般。叫禁子隗顺过来。〔外扮狱卒上应介〕〔小净〕隗顺，今日是放家属的日期，你每可照往日的事例，将那大木一根放在中间，一边家属，一边囚犯。如今已是午时了，你每安置停当，便开了监门，放他入来。〔外抬木介〕已安置了，请老爷开门。〔开门介〕〔杂扮家属上〕天堂有路偏不去，地狱无门强进来。〔外报介〕犯人家属进。〔小净〕取囚犯出来。〔杂扮牢囚出介〕〔家属说话、喂饭、揉棒疮介，哭介〕〔旦上〕

    【醉扶归】苦哀哀总是含冤路，望狱中心急步趑趄。〔哭介〕我那爹爹呵，你慷慨何难便捐躯，只抛得你娇儿幼女谁分付？传闻今日放家属，也暂与我爹相睹。今日是放家属的日期，往大理寺看爹爹去。母亲患病在家，只奴家一人来此。呀，已到监门，不免进去。〔外〕又有个犯人的家属进来了。〔小净〕看是那个的家属，便唤那个囚犯出来。〔旦〕奴家是岳少保女儿，来看我爹爹。〔小净〕既然如此，便请岳老爷出来。〔外〕岳老爷有请。〔内传介〕万俟老爷吩付，今日放家属日期，只有岳少保家属不许放入。〔小净作慌介〕怎么是好？〔止外介〕快不要叫，快不要叫！〔推旦介〕快出去！〔旦〕怎么一般都是犯人家属，偏不容奴家一见？〔小净〕此事实难奉承，都赶出去。〔众家属出介，下〕〔外锁门介〕〔旦望内哭介〕我那爹爹呵，

    【二犯桂枝香】【桂枝香头】这监门才开还锢，教我来时不遇。天那！偏我呵做不得罪犯家人，偏到我呵，做不得公私门路！〔生上〕男儿死无时，骨肉恩岂断。囹圄望妻孥，展转不可见。适才外面叫我，怎不见个人？〔问介〕今日放家属，怎的还不进来？〔小净应介〕还早哩！〔旦望见生，叫介〕爹爹，孩儿在此。爹爹！〔小净〕万俟老爷来了，快进去。〔扯生同下〕〔旦大哭介〕我那爹爹啊，【四时花】嗟吁，待呼天更从何处呼，盈盈怎生通半语？大哥，念我爹爹啊，是忠良还负屈。〔外〕我也知道，只是无可奈何了。〔旦望内哭介〕〔外感伤背泣介〕【皂罗袍】〔外〕看忠良何罪，便这般惨毒！他的妻孥何罪，是这般局促！岳小姐，且自回去，下次再来罢。〔旦〕讲什么下次。【桂枝香尾】已是空归也，便重来总是虚。〔外拭泪介〕岳小姐请回，在此也是无益，又是我每的干系，不当耍的。〔旦〕如此无奈，我只得回去。正是：有灰溺安国，无路效缇萦。〔哭下〕〔生上〕

    【醉扶归】往常间家属来相觑，却分明只在午牌初。怎么如今还不见来？我那家属啊，不知你这度离家已来无？我悬悬凝望时惊顾，也是我本来羞做得保妻孥，便少不相担误。〔问外介〕怎么今日放家属，还不见进来？〔外〕适才进来，去了。〔生〕怎不见我家属？〔外作四顾无人悄说介〕对你说罢：令爱小姐也曾来过，是万俟老爷分付不许相见，故此不敢放入，如今久已回去了。〔生〕呀，去了？〔哭介〕我那儿啊，

    【二犯桂枝香】【桂枝香头】指望你今朝相聚，却早来还空去。〔哭介〕我那儿啊，便不能够与你一见，难道这儿女情怀，便不是英雄心绪【四时花】唏嘘，含冤自来何代无？偏教此冤难比数，便家属也隔绝吾。〔外又做泣介〕【皂罗袍】妻兮莫望，不须望去；女兮莫望，不须望父！〔拭泪介〕岳老爷且休悲苦，下次再会罢。〔生〕唉，还讲什么下次？我那儿啊，【桂枝香尾】若是骨肉缘还在，只有来生尚可图。一门如隔万重山，儿女闲愁亦等闲。只有英雄两行泪，尚随寒月洒榆关。

    ●第二十二折  世忠诘奸

    【仙吕引 糖多令】〔外官服扮韩世忠、杂随上〕羞杀表昂藏，愁心日夜忙，恨奸雄诬陷忠良！强逼成招真怪事，教我双泪汪汪。〔诉衷情〕海门寒日澹无辉，堂深昼漏迟。貔貅江上老，环珮梦中归。催羯鼓，发花枝，看云飞。帐前蛮舞，北歌南哭，行酒青衣。下官韩世忠，字良臣，延安人也，官拜枢密使。向与张俊、刘、岳飞三人同主用兵，屡败金兵，军中称张、韩、刘、岳。叵耐秦桧这厮，主和罢战，误国欺君，以岳飞不死，终梗和议，诬以反情，令心腹万俟Ι等罗织成招。今闻其狱将上，不免到朝堂中面诘秦桧一番。此是朝堂门首，着人通报。〔杂报介〕枢密使韩老爷在此求见。〔净上〕平生不作皱眉事，世上应无切齿人。道有请。〔接见介〕枢密至此，有何见教？〔外〕下官此来，端为岳飞一事。〔净〕这样小事，何足介意？〔外〕敢问丞相，岳飞之狱，何者为凭？〔净〕枢密有所不知，岳飞常自言己与太祖俱三十岁除节度使，这却是指斥乘舆了！寇犯淮西，前后受御札十七次，不即策应，却是拥兵逗留了！又其子岳云与张宪私书，营还兵柄，这都该斩罪。〔外〕那书上如何写？〔净〕书虽不明，其事体莫须有！〔外〕唉，莫须有三字，何以服天下！况岳飞啊，

    【仙吕 长拍】当代功勋，当代功勋，朝廷依仗，三字岂能轻量？平生忠义，可对天地，铁肝肠与日争光。千里本昂昂，想绣旗钦赐，志毫无旷。学射之师未忍背，宁又肯负天王？深刺背痕非诳，纵有功不报，忍又摧戕！〔净〕路马不齿，况指斥乘舆乎？闻诏即行，况逗遛不进乎？人臣无将，况事或莫须有乎？枢密休得朋党比周！

    【短拍】情法难饶，情法难饶！教人怎解，不曾将齿马堤防，还说卫封疆？十七札付诸尘莽，验一纸私书可证！劝伊莫说，免受灾殃。酒逢知己千锺少，话不投机半句多。〔下〕〔外〕你看秦桧不顾人非，不畏鬼责，料也说他不转。正是：谁将三字狱，堕此万里城！这也罢了，我想起来，忠良的下梢头也不过如此，要这冠带何用？不免解去。〔作解冠带介〕叫左右的，你每各自散去，我不用了，只留奚童相从。〔杂应下〕〔小净扮奚童上〕禀老爷何往？〔外〕取蹇驴与我骑跨，随我往湖上游去。〔骑驴介〕

    【醉归花月渡】【醉扶归】览时陂侧多悲壮，骑驴怕到旧朝堂。湖景澄澄倒峰苍，动人心处添惆怅。【四季花】徜徉权将绿荷裁做裳，悠悠世间何者祥？【月儿高】仔细思量，功名尽虚谎，似一枕邯郸梦，恰爨下锅儿响。从今杜门谢客，绝口不言兵事。【渡江云】且学个缄口书生怯战场。我那岳鹏举啊，你也拚得个纵死犹闻侠骨香。【集句】二十知兵在羽林，北风肌骨苦寒心。可怜国破忠臣死，常使英雄泪满襟。

    ●第二十三折  狱中哭帝

    〔净短髯，丑苍髯扮狱卒上〕〔净〕我悲心肠原狠，杀人不当鸡儿。〔丑〕直教我辈也心慈，他的心肠何似？我每大理寺狱中两个节级是也。岳爷自到狱中，只管哭哭啼啼。一下哭坏了，秦老爷与我每要活的，把什么来还他？〔净〕正是呢。他又不哭老婆，不哭孩儿，单哭什么二帝、二帝。〔丑〕二帝是什么东西？可是吃得的么？我两个斗几文钱买与他也不打紧。〔净〕呆<毛皮>娘养的，二帝是皇帝老官儿，买得的？〔丑〕皇帝也有个小名？〔净〕怎的？〔丑〕可不叫做二帝儿。〔净〕呸，呆货！二帝是两个皇帝，是那年被金家掳了去的。〔丑〕这等说，是哭不到手的了，他哭到那一年才是了时？也是个呆子！〔净〕岂不是呆子！兄弟，你听那呆子又在那里乌乌的啼哭了。〔丑〕哥，不要睬他，俺每吃一壶去睡觉。各人自扫门前雪，〔净〕莫管他家瓦上霜。〔下〕〔生囚服上〕

    【南吕引 转山子】郁郁愁怀怎禁架，叹射影含沙。刚痛那陷敌鸾舆，又遇着欺君曹马，使英雄泪堕，每长歌盈把。“集文文山句”天高月冷泣孤臣，便把君王作路人。万里山河真堕甑，一回惆怅一沾巾。我岳飞十年血战，频突重围，那一日不该死，那一处不该死？到今才死，亦已大迟。但热血不洒君父之前，冷眼徒知狱吏之贵。狗烹何惜，兔狡难堪。我岳飞自主辱国蹙以来，只要向前厮杀，岂图貌画麒麟？也知明哲保身，无奈情悬犬马。人皆道撼山易于撼岳，却不知刺背痛于刺心。试看那远戍埋云，惨惨昏昏，或者是二圣翠华凝望处；猛听得孤鸿叫月，凄凄楚楚，想应是两宫环珮梦归时。一事无成，万死莫赎。欲作厉鬼杀贼，风飒飒仍高搴绣字旗；只愁污血游魂，黑茫茫捣不得黄龙府。我想此时日已将晡，这狱中还不甚凄楚；渊圣皇帝，你在北地，此时好不凄楚也！〔哭介〕

    【南吕 罗带正湖】【香罗带】悲风吹暮笳，寒林乱鸦。黄尘万里浮落霞，〔哭介〕天那，君王应是费嗟呀也。当日举朝力主割地请和之议，只道和议一成遂无他患。【正湖兵】不想谩言都是假，敌情多谎诈。便做道江左愿偏安，那亲仇怎罢？

    【懒扶归】【懒画眉】十二金牌乱如麻，十载成功浪打沙。我只道为君谈笑静悲笳。〔哭介〕【醉扶归】今日公然南牧胭脂马，使我春明门外即天涯，又说甚金戈铁骑长城下？梦里啊，

    【梧桐窗】【梧桐树】只见风高杂鼓挝，雪暗雕旗画。一手剑闪星文，怒把单于打；一手紧将捧定南还驾。【琐窗寒】醒来时满眼断垣残瓦，秦桧、秦桧，我岳飞啊，便粉身何惜覆全家？只是可恨累君王常受波查！

    【迓三帽】【大迓鼓】临安偶建牙，只为荷香十里，忘却中华。那里是宵人奸计欺华夏。【解三醒】俺这里自争差，便是与我同时的大将啊，一个个阵云杀气腾声价，怎便忍气吞声似哑巴？堪惊诧。当日口口声声都只说二帝，【刘泼帽】那一时不是常牵挂，闲磕牙，怎枉说英雄话？

    【尾声】一腔怨恨如天长，〔哭介〕天那，怎得孤臣速死去报官家。做个厉鬼啊，也要把奸佞头函将戟耳叉。身已难全万事非，丹心愈劲怎支持？天长地久有时尽，此恨绵绵无绝期！

    ●第二十四折  东窗画柑

    【南吕引 生查子】〔净便服上〕心与大金和，谁不同声和？堪恨那狂狙，怎捺心头火！叫小厮，把小阖门儿开了。〔杂应开门介〕〔净〕掩上了门，你自去，我要静坐一回。一应大小事情，不许通报。〔杂应下〕〔净〕恨小非君子，无毒不丈夫。毒多无用处，却也费踌躇。自家秦桧，前在金家首倡和议，致蒙挞懒郎君纵归，诡称杀监得脱。既幸抽身免难，何知践信酬恩？但愁和议不成，便属诸将用事，那里用得我老秦著？然使天下明知和议是我，必定又来与我争论，不若将金人利害，恐讠虎官家，使胆寒于从战之难，自意协于和议之易。及至上意自决，倘或要战，这便是和官家做对头。既有圣旨可推，即使无功也不是老秦担担子。〔笑介〕这条计，不但使宋朝倚重，尤能使金主衔恩。上可望石敬塘，次可效张邦昌，最下亦可常保相位，岂不美哉、乐哉？那二帝是赵家的二帝，河北是赵家的河北，管什么闲事？有等不识时务的，在皇上面前七嘴八舌，讲什么父仇当报，国耻当雪，把皇上说得疑疑惑惑起来。我说此乃行险徼幸之计，万一不能取胜，反得罪于金人，那时仇上加仇，耻上加耻了。又有讲岳飞这一员大将，金人所惧，不宜加罪，几乎又把皇上说转。我说他曾说自己与太祖俱三十岁除节度使，他肚里便想黄袍加身了，那时陛下求为匹夫且不可得，怎能够象今日罢战休兵，安闲自在？皇上当时嘿然不言，颇颇相信。我不趁此时下手，更待何时？只可恨狱词还不停当，怎生是好？不免在此东窗之下计较一回。〔想介〕〔丑扮丫鬟捧柑上〕骨刺红罗被，香粘翠羽簪。擎来玉盘里，全胜在幽林。〔见净介〕禀老爷，这是闽中新献来的柑子，夫人命送与老爷尝新。〔净取柑介〕你自回避。〔丑〕晓得。〔下〕〔净徐步画柑思想介〕柑子、柑子，干休了罢？咦，使不得，使不得！

    【南吕 一江风】待容他，他定是来寻我，怎放得仇人过？待不容他，不奈爰书，全不分明，谁不会拿人错？我匆忙要议和，便冤他也没奈何。怎计较方停妥？〔贴上〕事不关心，关心者乱。相公自出都堂，竟入小阖，独坐竟日，不知为着什么？好生放心不下，不免自去问个端的。〔做背叫，净出神不应，贴抚净背介〕呀，相公，为甚事在这东窗下独自沉吟？〔净〕夫人，我想岳飞一宗卷案，不得了结。那措置还军，说他父子有书，又没有书；不救淮西，往来月日甚明，不过是元龟年杂定傅会的。前日大理寺薛仁辅等都说他无事，宗正士亻衰又来力争，韩世忠为此乞休去了。我如今把什么计较塞众人之口，方去杀他才好？〔贴笑介〕原来为此。相公，岂不知捉虎易，放虎难。

    【东瓯令】真堪笑，恁搓挪，便算冤他值什么！你这等怕人谈论，那个又饶你来？不如就把岳飞来杀了，谁人不怕死的？教他每越在刀尖坐，你越把稳船儿舵。纵说冤说枉话儿多，有口奈伊何？〔净〕讲得有理，不免写下片纸分付狱吏，教他刻下报死，有何不可？〔贴〕正该如此。〔虚下〕〔净〕听事吏何在？〔小净扮老吏上〕

    【其二】年华迈，鬓毛皤，日日奔驰走似梭。老爷今日自出都堂，径入小阖，整整的坐这一日，不知为甚？蒙他呼唤，不免径入。〔见介〕〔净仍画柑介〕老爷为甚恹恹坐，手画得柑皮破？〔净〕要差你干一桩事，不要泄漏我的，定有重赏。〔小净〕这打什么紧？谅他些小甚偻亻罗，应不费干戈。〔净写介〕你可晓得？〔小净〕小人长这一把年纪，这些小事难道也不晓得？〔净喜介〕好、好，有用。〔将小纸付小净介〕快送去。〔小净应介〕

    【刘泼帽】〔小净〕疾忙将去如星火，〔急下复上〕啊呀，好糊涂！他把那柑子皮画来画去，向着我说要差你干办这桩事，你可晓得？我一时间要讨好，随口答应道，晓得。只道要把柑子来做些什么，却又换了一封帖子，只教我快送去。我也不及详细，应声便走，如今不知送谁，须索转去问个明白。〔进介〕〔净〕停当了没有？〔小净退缩介〕还有些不停当。〔净惊介〕为什么不停当？〔小净〕老爷分付小人快送去，小人应了就走。〔净慌问介〕却怎么？〔小净〕老爷又不曾分付得明白，并不知付与谁个。〔净恼介〕这蠢才，先却故作晓事的，这样不中用！送往大理寺狱中去。〔小净〕晓得。〔急起走忽停想介〕呀，且住。只说送往大理寺狱中，送去做什么？少不得还转去问个明白。〔进介〕〔净〕怎么又转来？〔小净〕不知送往大理寺狱中做些什么，必须说个明白，小人好与老爷用心干办。还须一一明说破。〔净喝介〕走！送去便了，有这些话说！〔小净惊起介〕这是怎么说？不知什么事，也不说个明白。好鹘突哥哥，动不动一声喝。〔下〕〔贴上〕相公，那岳云、张宪怎么？〔净〕待岳飞报死，然后说他自知理屈死了，方去下手那两个罢。〔贴〕相公，你又来了。一不做，二不休，不如就假写一道圣旨，把那两个押赴市曹处决，却不爽快？

    【其二】从来斩草连根割，古人言决不差讹。〔净〕说得是。算来只做一遭错。常言善恶报应，都是妄谈，似我今日这做作啊，便是活活阎罗，那怕你因和果。〔贴〕只消我一句两句，〔净〕便费我千思万思。〔贴〕我也算片言折狱，〔净〕我也算家有贤妻。

    ●第二十五折  岳侯死狱

    〔外扮狱卒上〕事到头来不自由，恨伊奸贼忒凶谋。可怜忠义今朝命，付与无常万事休。自家狱卒隗顺便是。适才奉堂官之命，说有秦丞相手书密谕，要讨岳老爷的气绝，限今晚三更时回报。唉，岳老爷是个忠臣，怎教我做这样没天理的事？但事已至此，无可奈何，不免唤伙计出来与他商议。〔唤介〕〔丑上〕地狱小人入，天堂君子登。近来颠且倒，天地不分明。哥，唤我则甚？〔外〕你还不知，适才堂上分付，说有秦丞相密札，今夜三更时分，便要结果岳老爷的性命哩。〔丑惊介〕这事怎么做得？待我写个退状，出了司狱去罢。〔外〕阿呀，没有这事，早退便好。此时怎么退得？那秦丞相好不狠哩！〔丑向内介〕罢、罢，岳老爷，眼见得保全你不得了！〔向外〕只得请他出来，明与他说。岳老爷有请。〔生上〕

    【越调引 金蕉叶】昼长夜悠，痛忠良番为楚囚。叹笼鸟如何出头，望燕云空思唾手。你每有何话说？〔外、丑叹介〕〔生〕有话便讲。〔外、丑泣介〕我也不好说得。〔生〕怎不说？无非只要我死罢了！难道我岳飞怕死的不成？快快说来。〔外、丑〕岳老爷，这也不干我每事。适才接得秦老爷手书，分付我每结果你的性命。特地请你出来，大家作个商议。〔生〕原来如此，只一死便了。

    【越调 祝英台】指望出樊笼，纾国耻，不肯死前休。〔外叹介〕好个岳老爷，你看他到这样地位，还只想着报国哩。〔生〕我一息尚存，还望中原，却怪壮心难收。何忧？便终教名遂功成，少什么藏弓烹狗！怎教我，便等不到当烹时候！〔丑〕岳老爷，如今已是三更了，非是我每催逼，只是秦丞相的性儿，你是晓得的。〔生〕不须多言，待我拜辞二帝与主上便了。〔丑〕那样东西，就不辞他也罢了。〔生哭拜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〔换头〕高厚，念孤忠，成画饼。一死更何有？叹你马角未生，良栋先摧，主上呵，终是陆沉神州。掣肘。忍见他国破君危？死也不如速朽。看胥涛，忠魂滚滚同赴江流。〔丑拉生胁，生死介〕〔外〕岳老爷死了，可怜、可怜。不免请他小将军和张都统出来说个明白，莫待他疑心是我两人的主意。〔请介〕二位将军快来。〔小生、末上〕梦绕云山心似鹿，魂飞汤火命如鸡。你请我两人出来有甚话说？〔外、丑哭介〕秦丞相分付我每下手岳老爷，如今已死了。〔小生、末惊介〕怎么说？〔见生介〕呀，兀的不痛杀我也！〔哭倒介〕〔外、丑扶介〕快起来，连你二位也难保哩。〔小生、末大哭介〕我那爹爹那，〔末〕我那少保那！

    【忆多娇】你志未酬，身已休，如许英雄不到头，冤骨谁人来与收？血泪交流，血泪交流，顷刻泉台聚首。

    【斗黑麻】堪恨无端，剑来杜邮。把他为敌国，代却仇雠。只为君亲愤，社稷羞，更有甚他端，与你奸臣不投？不做沙场髑髅，捐躯混狱囚。千古伤心，千古伤心，为君忧国忧。

    〔内报介〕万俟老爷来了。〔丑〕快进去，快进去！〔小生、末怒介〕万俟Ι来便怎么？我每在此哭一哭，难道也不容我？〔外〕这是小人每干系，怎么好常在这里哭哭啼啼？〔外、丑推扯介〕〔小生、末〕经略中原二十秋，功多过少未全酬。丹心似石今谁诉，空有游魂遍九州。〔哭下〕〔外〕且将这尸首扛在一边，待万俟老爷验过，凭他怎么发落。〔外、丑扛生介〕正是：阎王注定三更死，怎肯留人到四更。〔下〕

    ●第二十六折  隗顺埋环

    【商调 水红花】〔外扮狱卒上〕孤忠骸骨髑髅边，有谁怜热心一片。自家狱卒隗顺，因岳老爷冤死，尸首已经验明，不见发落。我心中十分不忍，乘此夜半无人，负尸出狱偷葬城外，有何不可？〔作负尸忙行介〕待矛头淅米与周全，向重渊觅些儿方便。这一带城墙偶尔崩卸，不免就此越城。〔作越城介〕索把危垣偷度，谢天谢地，幸喜到郊原，冷清清北山前也罗。〔放尸喘息介〕我隗顺拚命逾城，负得岳爷到此，幸喜一路无人知觉。此处是九曲祠，北山地方离城已远，不免掘开地面，将他尸身埋掩。〔哭叹介〕岳侯，岳侯！

    【集贤宾】你头颅向许甘弃捐，又何惮荒园。只是今日呵，不得把残躯随帝辇，漫教他衔恨黄泉！我今日负他出来，只怕愁深地浅，向此处稍埋幽怨。非幸免，倘泄漏肯辞严谴？

    〔作见环介〕这是岳侯平日佩的玉环，今日仍系他腰下，以为后日证验。

    【簇御林】这无瑕璧，制琢全，比忠臣，肝胆坚。当胸束结酬他愿。还有大理寺一个铅筒，也放在上边，与他还作取将来券。〔作掩土介〕土频填，且住。掩埋已毕，将何记认？嗄，有了，近处有小橘二株，移来植于冢上，却不是好？依依两橘，准拟傲霜天。〔种橘介〕〔哭拜介〕此处无香，不免撮土祷告一番。岳爷，岳爷！

    【猫儿坠】你英灵如在，一一听吾言。往复平陂天道旋，有时恩诏雪忠冤。那秦丞相呵，当权，满月将亏，日中当转。

    【尾声】一腔血洒郊原遍，留取忠臣骸骨全。这天大冤枉终须昭雪，必然求尸改葬。我如今预识在此，还对我子孙说知，异日好去报官寻取，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了。说与儿孙结善缘。双橘殷勤种冢前，玉环依旧在胸悬。归家说与儿孙记，会见丹书下九天。

    ●第二十七折  冤斩宪云

    【商调引 三台令】〔丑红袍，杂执刀随上〕〔丑〕秤钩藏入心思，厚甲装成面脂。此事奏官司，语冤魂不劳见赐。下官万俟Ι，奉丞相之命监斩岳云、张宪，怎么此时还不见绑来？手下的，快催一催！时辰限定，不是当耍的！〔杂应催介〕犯人，快快走动！〔绑小生、末上〕

    【商调 山坡羊】〔小生、末〕急煎煎向市曹来至，实丕丕做刑人于市。犯由牌是如何写来？又谁知冤狱才三字。展转思，不想忠良便到此。人生自古谁无死？留取丹心垂汗史！男儿存亡无定时；怕痴儿，公家事怎支？〔杂〕禀老爷，岳云、张宪绑到了。〔小生、末到介〕〔丑〕是什么时候了？〔杂〕是巳牌时候了。〔丑〕还没有到午时？〔杂〕还没有。〔丑〕管他是午时不是午时，斩了罢！〔杂〕禀老爷，到午时也不远了。还略等一等。〔丑〕早些何妨？若迟了一刻，怎么使得？可将犯由牌晓谕众人，即便行刑。〔杂应介〕〔叫介〕犯人一名岳云，与都统制张宪，虚申探报，恐动朝廷，图为不轨。奉圣旨斩！犯人一名张宪，得岳云手书，谋据襄阳，营还兵飞兵柄。奉圣旨斩！〔内掌号开刀斩介〕〔外内大叫〕罢了，罢了！怎么把忠良杀尽？〔慌上，见尸大哭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好朦胧一场国是，把忠良尸诸朝市。〔杂提二首付丑押字介〕〔外〕是不欲迎还两宫，是全无恢复中原志。忒徇私，心肠太不慈。从今旗上无复精忠字，犭严狁长驱将计施？涟氵而，禁不住哭英雄双泪滋；堪咨，写不尽吊冤魂九辨词。〔丑〕那哭的是什么人？拿上来！〔杂应拿介〕〔丑〕你姓甚名谁，与岳云、张宪是什么亲？敢大胆到这法场上哭他！〔外〕我布衣刘允升，因你与秦桧、张俊诬陷忠良，已伏阙上书代他伸冤。听得你这厮在此监斩岳云、张宪，忙走将来，不想你已将他杀了。〔恨介〕你这杀人、媚人的小人，亏你下得手！〔丑喝介〕走，这狂生，好无礼！〔杂提锁上〕上命差遣，盖不由己。那伏阙上书的在那里？呀，你原来在这里。丞相说你妄言朝政，诬蔑大臣，拿你送大理寺哩。〔将绑介〕〔外〕走！我刘允升若是怕死的，也不来上书讼冤了！〔杂〕你既不怕死，好好就绑。〔外〕走，我怎肯死于奸贼之手？唉？泰山一死重，鸿毛一死轻。宁为蹈东海，不处小朝廷。〔大叫撞死下〕〔杂〕他自家撞死了，快回复丞相去。〔丑〕岳云、张宪悬首示众。刘允升的尸也好生看守，敢怕丞相还要戮他的尸哩。〔杂应介〕正是：杀人须见血，斩草要除根。〔下〕

    ●第二十八折  银瓶坠井

    【南吕引 女临江】【女冠子头】〔老旦、旦、贴、侍女随上〕〔老旦〕儿夫入狱情难洗，女妻对影空悲。【临江仙尾】〔旦〕一场冤病竟无医，爹行多不保，合室尽归期。【集岳珂诗】〔老旦〕有客悲周道，何人归鲁礻方？〔旦〕同时惟切齿，来者但吹羹。〔老旦〕长夜何时旦，沉阴几日晴？〔旦〕是非从久定，祸否待终倾。〔老旦〕自从你爹爹入狱，公论未明，夜来梦寐多凶，使我神魂不定。我想秦丞相那一班人，与我家有何仇隙，苦苦要加杀害。近闻他稍有悔心，或者天理尚存，生还可望。〔旦〕母亲差矣，秦丞相若是私仇，到还可解。他欲坚和议，先害忠良，况有万俟Ι辈辅之为虐。锻炼成招。人心已死，安知天理？〔老旦哭介〕这样说，你爹爹命必休矣！你爹死，我命亦不独存。只留下孩儿每年幼无依，兀的不痛杀人也！〔旦〕母亲说那里话？孩儿素慕古人，每怀忠义，得与爹爹相从地下，于愿足矣。〔老旦〕然虽如此，我每还对天祷告一番。倘得上天怜念，启牖圣心，赦你父亲亦不可知。可看香案过来。〔贴安香案介〕〔老旦拜介〕〔旦跪介〕

    【南吕 锁窗寒】〔老旦〕忠肠一点天知，念臣飞遭遇奇。金牌顺旨，翻履危机；沉身在狱，谁怜功勋？今日呵，惟希有半毫天理。念我丈夫呵，此身举国系安危，岂徒夫妇私意！〔旦拜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一家毒苦休提，念朝廷须主持。长城万里，捍卫边陲；乘舆毳幕，关心非细。若杀了父亲呵，谁人肯立功边鄙，况士民翘首望云霓，岂徒儿女私意！〔末扮家人慌上〕

    【赚】且报家知，夫人、小姐，不好了，活阎罗降下凡世，没些道理！丞相呵，冤家仇对当权势，书一纸，老爷啊，怜殒命身埋土泥。小老爷与张爷呵，一霎地并遭刑矣。家如毁，将四位小爷呵，齐投岭南不许迟，共寻死地！〔老旦、旦惊哭倒介〕〔贴扶起介〕

    【五更转】〔老旦〕二帝仇，难轻置，何曾与秦家讲是非。风波搅起一任将心昧，他强勒归来，又折磨加罪。那一班官员呵，言不敢，怒不形，都则趋他势。唉，莫说是人，便是皇天也不怜忠义！空有阳光，也只照人冤泪。〔旦虚下，抱银瓶上〕

    【其二】自幼来，通书义，巢倾知卵危。不如早死到得随爹去，比如井落银瓶，决无还理。孩儿此去诉知上帝呵，人无望，帝或怜，必不私奸桧。〔哭拜介〕也顾不得慈闱老年老年愁滋味。把这井呵，当做湘水三闾，甘沦佳质。〔旦跳井下〕〔贴救扯不及介〕〔老旦哭倒，贴扶起介〕

    【薄媚衮】〔老旦〕养儿女都指望嫁婚，岂知他俄顷投泉底？残粉剩脂，残粉剩脂，都把娇姿一旦付流水。侍儿，你可抱孙儿岳珂上来。〔贴抱上介〕〔老旦交付苍头哭介〕苍头，苍头，你须保孤儿，须保孤儿，潜踪迹，他方避。仗托伊，苍头，你受我一拜。〔拜介〕〔末〕折杀老奴了。〔老旦〕延此衰宗，程婴古谊。〔翻身跳井下〕〔贴、末救不及，哭倒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我家呵，与秦丞相无有夙冤，奈何残忍忠良裔？就是豺虎獍枭，豺虎獍枭，难道全家一个个尽残毁？天道无知，天道无知，重阍闭，狂狺吠。苦怎提！莫道入地无门，这井儿呵，合家聚会！〔末〕快打捞夫人、小姐尸首，买棺木埋葬他。〔内喊〕秦丞相差官领兵来抄扎岳府家私，先着地方看守，不许放走了人口！〔贴、末惊倒介〕我每快走，势不容迟了！

    【金莲带东瓯】【金莲子换头】漫天毒谋罗网弥，我每这番怕又遭他手里。〔哭、跪拜介〕我那老爷、夫人、小姐，英灵在阴中护持！小郎君呵，〔东瓯令〕天然一貌更称奇，日后亢宗枝。夫人、小姐，顾不得了，我两人不是贪生躲避，只是贼心太狠，不得不以孤儿为重。

    【尾声】两人蚁命无堪惜，只为忠臣一脉微。此去呵，不靠苍天更靠谁？〔末〕如今天道欠明白，只与恶人结好缘。〔贴〕若是保得孤儿在，许他还做半边天。

    ●第二十九折  北庭相庆

    【中吕引 绕红楼】〔小净扮兀术，净、丑、小军随上〕〔小净〕灼骨今朝喜报彰，和议就，诛斩忠良。立马吴山，预开屏幢，快酌酒杯香。雕弓白羽猎初回，薄夜牛羊复下来。青冢路边荒草合，黑山峰上雁初回。自家兀术四太子。自通书南朝秦丞相之后，承他厚意，连发金牌，取回岳飞，力主和议。昨差何铸为通和大使，献表称臣，割还唐、邓、关、陕各州地方，大事已成。〔净、丑〕恭喜太子了。〔小净〕你每那里知道，这不足喜：那称臣也是虚文，土地不愁不是我的。只有一件，那秦丞相把那岳飞一刀杀了。〔大笑介〕好快活，好快活！〔净〕是那个岳爷爷？〔丑〕是那个岳家老子。〔小净〕走，如今他杀了，不要叫爷爷、叫老子了。〔净、丑〕我每被他杀怕了，口里叫他名字，依旧胆颤，再叫不出。〔小净〕走，胡说！难道死岳飞，能走生兀术不成？如今可传示帐下，一面办羊酒欢宴，再传示各营帐房头领及远近部落，并阴山黑河一带部长，俱要羊酒贺喜。〔净、丑〕这个才是。〔传令介〕〔旦、贴扮胡姬上〕油囊取得天河水，欲饮琵琶马上催。羊酒在此。〔饮介〕

    【中吕 山花子】〔小净〕宋朝都听头巾讲，将军比却婆娘。只岳飞呵走朱仙一战怎当？到于今部落心降。〔合〕幸他邦忠良反戕，不将箭镞遗战场。非干我为他自伤，乘此机缘夺取封疆。〔净、丑奉羊，旦、贴奉酒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〔旦、贴〕宴开帐下齐欢畅，笑岳家已没旗扬。那岳少保常说，抵黄龙方启酒肠，到作成我辈擎觞。〔小净〕你每大家痛饮一番。〔众同饮介〕快吾邦仇人已戕，一齐打猎闹战场。北军自欢南自伤，各整弓刀扰乱边疆。〔小净〕可将琵琶、篥，携着羊、酒一路打围，往阴山前后去。〔净、丑应，行介〕

    【越恁好】〔众〕好烧羊炙，好烧羊炙，满腹饫酪浆。马行掣电，逾峻岭似康庄。鹰儿犬儿飞趁忙，狐奔兔攘，猛流星箭射无虚放，打围归醉拨琵琶唱。〔下〕〔末扮洪皓巾服上〕回雁高飞太液池，黄河水流无尽期。三春白雪归青冢，正是长安花落时。自家大宋行人洪皓，奉命而来，久羁阴山之北，这也是臣子职分当然。只不知我朝中近来主持议论若何？边疆战备若何？但得主上圣神，文武尽力，一雪旧恨，重整山河，我就老死于此亦无所恨。今日天气晴朗，特出外边闲步一回，并打听中朝一个信息。远远望见有个金人来了。〔老旦扮金人上〕山头蜂子声声叫，知是将军夜猎还。〔末问介〕列位，往那里去？〔老旦〕如今中朝杀了岳少保，四太子传令，大小部落头领都要举酒相贺。我每都办羊、酒去的。〔末惊介〕怎么说？把岳少保杀了？〔扯老旦问介〕〔老旦〕我要去吃酒，不要琐碎。〔下〕〔小净领众上〕〔末虚下〕

    【红绣鞋】〔众〕他每自害忠良、忠良；不劳咱动刀枪、刀枪。岳少保，枉猖狂；今日里，我为强；从此后，没灾殃。〔众〕小番每请问太子，宋朝为何杀此一员上将？〔小净〕你每有所不知。

    【意不尽】今番全仗秦丞相，他夫妇临去之时，曾有誓言，一到中朝将和议倡。小番，取酒过来，向南天洒酒，这是俺北朝郎主福分广。〔下〕〔末上哭介〕原来中朝杀却岳少保了！金人所畏，止他一人，如何反把他杀害！这又是老秦的那话儿相照应了。昔日楚杀得臣而晋喜，宋杀道济而魏兴。千古一辙，可叹、可叹！〔哭介〕

    【番马舞秋风】【驻马听】忠勇无双，忍使长城一旦亡！好似夜行灭烛，渡水亡篙，架屋无梁！罢了，罢了，魂消冰窖恨偏长，虞渊取日成虚想。我想金人既无忌惮，指日又猖獗了，不免将蜡丸把此情密奏中朝，教他好自防。【一江风尾】只怕选不出英雄将。数载羁囚望故乡，忍闻奸佞害忠良。伤心不敢高声哭，只恐猿闻也断肠。

    ●第三十折  忠裔道毙

    〔丑扮解人上〕善人自苦恶人安。〔指天介〕皇天、皇天，道你分明也忒难，但是人都看不得，亏伊只做等闲看。自家押解岳爷家小的解子李乙是也。我想秦丞相下手也忒毒了，岳爷与你有什么仇恨？把他父子杀了！他夫人、小姐又坠井死了，还有四个儿子，又要徙往岭南去。签两名押解。俺张甲哥押解那两个大的，叫做岳雷、岳霖。这两个小的岳震、岳霭，是俺李乙押解。临发之时，秦府差心腹干办，分付中途了他性命，回时重重有赏。俺因岳震患病行走不动，为此张甲哥先去了数程，此时想必了事矣。俺一路行来，见他两个哭哭啼啼，心中甚是不忍。虽然不坏他性命，难道不要他走路不成？就是病也说不得，只索催促他则个。两位小官人走动。〔老旦扮岳震、贴扮岳霭，俱垂髫。贴扶老旦作病态上〕

    【南吕引 哭相思】〔贴〕阖室诛夷何太忍，人不恤天须悯。〔老旦〕叹病体恹恹行步窘，便死去谁怜悯。〔丑〕岳爷的冤枉谁人不怜？〔指老旦介〕如今这位小官人又病了，我怎么下得催促？只官府限着日期，岂敢迟误？你须索勉强走动，早些到了，也得自在将息。〔贴〕不必多说，我扶着哥哥走路便了。〔向老旦介〕哥哥，我扶着你，你须索勉强走些路。〔老旦〕我怎勉强得来？

    【南吕 香罗带】堪怜愁病身，何当苦辛？〔将走又坐下介〕扶来未行先自蹲，〔贴扶起介〕〔贴〕怎又下这般大雪？〔老旦〕更狂飞乱扑雪纷纷也，〔贴〕哥哥，你还扎挣，〔老旦〕我若扎挣得呵，那要他和你口谆谆？〔丑〕走到那前村，又好休息了。〔老旦〕这艰难怎得投那村？〔向贴介〕我已不济了。你自前行也，莫挂着我恹恹泉下人。〔倒介〕〔贴〕呀，这怎么好？〔向丑介〕我两人还扶到店家，灌他些汤水，再作道理。〔贴、丑扶老旦下〕〔贴急上哭介〕哥哥，你便死了！天那！

    【罗带风】【香罗带】身家陷覆盆，摧残恁狠，一家星散余两人，两人还只剩我单身也。【一江风】我有哥哥，兀自难安顿；哥哥又不存，我茕茕没半亲，也没得我余生分。哥哥，你撇得我好苦那！教我一人怎生前去？我前后不免是死了。这路傍一个深谭，不免跳下去，寻个自尽罢。哥哥，不是做兄弟的不安埋你，只是我年又小，手中又无钱，教我怎生区处？哥哥，你等着我，我就来与你做一路了！

    【临江仙】只道强颜图雪恨，谁知天不从人，惊魂何用更逡巡？沉沦千古怨，地下伴双亲。〔投水下〕〔丑急上作救不及介〕可怜，可怜，便跳在这水里死了。我只为那病死了的，到这本处官司讨个相验结状，好去相府回话，不想这个又死了，只得去报官，再作道理。一霎时扑通忽律，死得个干净爽利。便是石肚肠也要酸心，铁面孔也须洙泪。

    ●第三十一折  施全愤刺

    〔小生军服上〕此中多恨恨难平，百战空垂异代名。欲奠忠魂无处觅，高名不朽死如生。自家施全的便是。本无韬略，被充名册籍，便做了一表英雄；亦爱身家，奈触目冤情，忽装着满腔呕气。萍踪何定，今日张、明日韩，也不知历了多少艰辛；骸骨犹存，这番胜、那番败，又不知过了几遭凶险。近喜新援功例，充了个殿司小校，无奈忠良灭迹，奸佞横行，岳家爷为着一片报国丹心，反惹下三字诬天黑狱。他每戴纱帽的官长，一个个寻新奇题目，都忌那万俟Ι占了丧良心的头名状元；便有拥铁骑的将军，战兢兢掐死恹蛇；又笑这韩元帅做了撞空头的呆呆主顾。唉，人事至此，天道可知。眼见得这江山都成朔漠了。我施全不曾讲过忠君爱国的套数，只有眼里看不得，肚内撇不下。今日买得些香纸，不免到城外荒僻去处祭奠岳爷一回。迤逦行来，你看荒郊草暗，白昼阴霾，曙色才开，寒鸦铺地，好凄惨人也呵！

    【北正宫 端正好】只见乱棘有谁锄，陇陌余狐兔？何须问社稷荒芜？只这一天草色迷烟雾，等闲把车驾归尘土。

    【幺篇】莽蛟螭掀断擎天柱，石头城飞满啼乌。说什么雕鞍马渡阴山去，那秦丞相呵，正打和番鼓。来到此间，好一片干净地面，待我望空祭奠一回。唉，我那岳爷呵，鉴俺施全一点孝顺之心，你阴灵不泯，请一杯酒！

    【滚绣球】有的是酒满壶，把尚飨呼，只怕未抵那黄龙外府，那知伊酒戒开无？〔大叫介〕岳爷，岳爷！〔哭介〕空把你呼，转助你苦，讨不得功臣庙俎，到做了孤鬼丘墟。便道是弥天有恨怜忠骨，一滴何曾到冥途，好教我捶碎胸脯！待我将一家儿忠魂祭一祭。那小将军、张将军好苦也！

    【呆骨朵】你身亲百战上不得功劳簿，活活的陷入泥涂。一班儿同恶相求，把忠良尽除！直弄得那夫人呵，从眢井待把鸱夷殉，那小姐呵，闯地狱去把提萦做。可怜他痛煞煞全家冤鬼魂，还恋着眼盼盼风沙囚困生。祭奠已毕。呀，想起来，今日是我上直的日子，竟忘记了，不免快去赶殿司的点名罢。〔行介〕行过朝门外，怎么这时节还不曾罢朝？〔怒介〕这奸贼主了和议，杀了岳家父子，如今这早晚，他还不退朝，又不知要害什么人了！罢、罢、罢，我施全要这条性命何用？就拚一死，也替天下除个祸害！我也不去点名了，就在这里伺候他出来，一刀杀死，也出这口鸟气！唉，说起这奸贼的罪状呵，

    〔倘秀才〕不由人心坎内重重生怒，怎容这城狐社鼠？奸贼、奸贼，你只想你丞相的势头有千年了，谁知道铁甲森森一武夫，尽教你丞相首，只换一颗贱头颅。这其间呵，你凭谁张主！〔虚下〕〔两内侍作送净出，众跟随上〕

    【两正宫 小桃红】〔净〕判国事扶英主，抵着了忠良做。皇恩缱绻威声著，持权扼要如狼虎。内庭酬对无人处，尽力把周孔都除！〔小生冲上喝介〕走，那里走！看刀〔作刺净不中、众绑小生介〕〔净惊，即佯作不惊介〕这汉子莫不是心风么？怎么敢来刺我？〔小生〕我到不心风，你却心风！你这欺君卖国的贼，恨不截下你这颗驴头来！〔净怒介〕这厮怎敢这等无礼？左右掌嘴！〔小生喝介〕走，要杀便杀，掌什么嘴！〔内侍〕老丞相，还是心风。〔净〕且住，你叫什么名字？〔小生〕则俺叫做施全。

    【北叨叨令】你道俺是心风军汉佯推故，〔净〕原来是个军汉，好大胆！〔小生〕这回你身当险处难回护。〔净〕你却也刺我不着了！〔小生〕俺回秦庭拼把荆卿做，要将这生死冤情诉。你猛省也么哥，你猛省也么哥，只为那和番旗惨凄凄匝断英雄路。〔净〕且住，你说英雄是谁？〔小生〕那岳元帅百战百胜，难道不是个英雄？〔净〕就是那谋反的岳飞么？〔小生〕秦桧，亏你说得出谋反二字！〔众吆喝介〕

    【脱布衫】〔小生〕他报朝廷背上有明符，证精忠旗绣双扶。你掀翻了擎天柱础，又驾起泼天云雾。〔净〕俺也要与你讲个明白，这和议是个休兵息民的好事，你那里晓得？〔小生〕你还要讲什么休兵息民？是你杀了岳元帅，如今那金人将河南新复的州县仍旧占了，百姓摧残好苦！〔净大怒介〕这话是那个教导你说的，快快招来！〔小生〕这话那个不晓得，何须教导？

    【小梁州】可怜这皇宋黎民，不当个狗马屠，处处流血成渠。你便不倡和议待何如，也落得高官做，为甚的害无辜？〔净〕这厮一胡言！〔小生〕唉，

    【幺篇】〔换头〕你伤心忍望蒙尘处，还要将破乾坤谨封与金殍。数不尽你罪万端难饶恕！你这贼，便身亡刀锯，还好了你这秽身躯！〔净〕那心风汉这等可恶！左右的，与我拿送大理寺。问成斩罪！〔杂应介〕〔净〕且打道回府。教他临崖勒马收缰晚，船到江心补漏迟。〔下〕〔小生〕〔向内介〕秦桧、秦桧，

    【煞尾】他冤魂终久难饶汝，逃得人诛怕鬼诛。俺满腔气蛊，到此完局，一死非虚。俺这一灵儿好伴忠良诉天府。秦桧、秦桧，富贵于今更有谁？高人沦落路人悲。〔杂〕快走，还要多讲？〔小生〕正是：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〔恨下〕

    ●第三十二折  湖中遇鬼

    〔外扮艄公上〕〔吴歌〕十里西湖跨六桥，六桥烟景惹人瞟。山明兼子水秀，绿柳间子红桃。南高峰，北高峰，峰头相对；保ㄈ塔，雷峰塔，塔顶参霄。湖心亭游船歇满，苏公堤轿马轮。多少王孙公子锦衣华丽，又有佳人美女粉面妖娆。也有春箩酒海，也有鼓乐笙箫。真个朝朝寒食，果然夜夜元宵。只有当朝丞相游湖多富贵，小船荡桨大船篙。自家西湖游船上一个梢公是也。今日秦府中分付备酒，丞相爷要请客游湖，只得唤齐水手伺候。远远的两位官员来了，想是赴席的。伙计，整备打跳。〔小净扮张俊上〕

    【越调 系人心】蒙丞相邀咱吃酒，到天明向西湖疾走。〔丑扮万俟Ι上〕不知同席是谁囚？〔小净拍丑背介〕是下官张俊。〔丑〕阿呀，戏言出口，不道触了君侯。〔相揖介〕〔丑〕出言造次，得罪、得罪。〔小净〕偶尔戏言，何罪之有？〔丑〕老枢密来得恁早？〔小净〕秦府见招，岂敢后至？〔丑〕足见同心。道犹未了，恩相早到。〔净引从人乐器上〕

    【仙吕引 探春令】旌旗不动酒旗摇，有西湖堪老。泛游航日日追欢笑，想坐客应先到。〔小净近丑介〕蒙恩相宠招，特此祗候。〔净〕老夫失迎了。〔小净、丑〕不敢。〔相逊上船介〕〔相见介〕〔小净、丑〕边息惊烽，皆师相和羹之赐；〔净〕朝无异喙，尽诸公折狱之能。〔小净、丑〕若非师相主持于上，某等虽有鹰之志，狱情何由效忠？〔净〕不得诸公左右其间，老夫纵居鼎鼐之司，和议安能结局？今日太平之乐，愿与诸公共之。趁此新春佳景，聊备一樽共舒登眺。分付起乐、开船，一面进酒。〔起乐开船介，如常定席介〕

    【仙吕 排歌】〔净〕圣主良谟，南北定交，边疆不动弓刀。黎民乐业鸟安巢，美景良辰莫浪抛。湖光艳，春色饶，画船箫鼓趁花朝。〔合〕倾佳酿，陈美肴，大家畅饮乐陶陶。

    【其二】〔小净、丑〕九鼎重安，玉烛再调，全凭贤宰当朝。巍巍功德胜伊皋，一代元勋史上标，花如锦，乐奏韶，轻移画舫出虹桥。〔合前〕〔内锣鼓作风声介〕〔外〕大风起了，快拢岸。〔打缆介〕〔生披发仗剑，众鬼红帕覆首，手提人头大骂奸贼。绕场三转〕〔净惊连喝〕〔生众下〕〔净睁眼介〕怪事，怪事！适才风过处，二位曾有所见否？〔小净、丑〕不见什么。〔净〕是老夫眼花了？适见一人披目，率领群鬼从水面而出，绕船大骂。二位全然不觉，何也？〔丑〕只因师相忧国忧民，心血耗散，所以目中恍惚，何须过虑。〔净捧头介〕呀，老夫一时头痛起来。〔小净〕想偶触风寒，当以热酒浇之。〔进酒介〕〔净饮介〕

    【美中美】〔小净、丑〕风正号，湖浪高。三杯酒浇肠，管取寒疾顿消。〔净强作壮势介〕唉，我堂堂国相，怕甚阴妖？〔小净、丑〕师相尊体违和，晚生每告退罢。〔净〕此时天色尚早，待洗盏重斟酒兴豪。〔内锣鼓。鬼如前介〕〔净又喝〕〔鬼下〕〔净〕适才二位可见？〔小净、丑〕没有。〔净背介〕有这等事？

    【其二】〔换头〕我生平不信鬼，眼见蹊跷。眼见水面群妖魅，一个个声怨嗥。〔小净、丑〕白日青天，有许多气啕。尽把闲言扫，将息精神辅圣尧。〔外〕禀爷，风息了。〔净〕转船罢，

    【余文】趁斜阳，移归棹。〔小净、丑〕感承恩相挈游遨。〔净〕今日之游殊不尽兴，待卜取佳期再奉邀。〔小净、丑〕不敢。〔外〕禀爷，到岸了。〔杂〕看轿。〔作上岸介〕〔小净、丑〕晚辈候师相登舆。〔净〕二公先请。西湖风景不寻常，鬼气侵人不可当。〔小净〕遇饮酒时须尽醉，〔丑〕得偷闲处且倘佯。〔别下〕〔净吊场〕俺一生不信有鬼神之事，今日所见，分明为首者是岳飞，余鬼是那岳云、张宪、施全一辈，好生奇怪。又早是俺阳气旺相，一喝都散了，不然，好大一场罗唣！看来宁可信其有，不可信其无。闻得泰山岳庙乃治鬼之地，不免写就文疏，差押衙何立往彼进香，以祈福佑。左右的，唤押衙何立侵早到府中听差。〔杂〕晓得。

    ●第三十三折  奸臣病笃

    〔贴上〕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旦夕祸福。俺相公前日游湖，见有一人披目，率领群鬼厉声责詈，众人都不见。从此归家，身子就不快起来，只得注了门籍。天那，怎么有这等晦气？他为朝政在身，病中兀自胡思乱想，不免扶他出来，劝他将息则个。丫鬟，好好扶老爷出来。〔净病容，杂扮丫鬟扶上〕

    【黄钟引 瑞烟浓】雄心更长，缩地瞒天归掌。忽尔精神病惚恍。床头枕底，为不了冤仇，添起惆怅。〔贴〕愿只愿今朝快爽。相公，今日尊体如何？〔净〕精神恍惚，甚是不好。〔贴〕朝中事体，自有门下一班官员及儿孙辈在彼料理，请自耐心将息。〔净〕我心中只有一事未了。〔贴〕相公有何心事？〔净〕赵鼎那厮，仇人未死，其子赵汾，虿尾犹存。运判张常先笺注诗篇，阴为讪语；宗室赵伶观我家庙，明肆妖言。又有李光子孟坚妄作野史，胡寅、胡铨刊刻疏章，又闻有以紫姑乩仙请岳飞诗句。此等沽名害政之辈，不可不除。中间株连五十三人，坐以大逆不道，一笔扫除，则天下再无异议者矣。此事靠他人笔下不得老辣，老夫虽病也要成此一篇文字。夫人不可令使婢在此窥伺，你可看纸笔过来。〔内报〕朝廷大小勋戚在此问安。〔净〕可回复，多拜上。〔又报〕两府、两制各位老爷在此问安。〔净〕可一一差人送帖去谢。〔又报〕小九卿问安。〔净〕拜上。〔又报〕文武各官问安。〔净〕知道了。可传知门上，再有问候的，径自辞回，不必细传。〔内又报〕圣上差御药监老公来了。〔净〕快将朝服加身，夫人接旨。〔内使上〕同事皇王立玉墀，不因丞相几人知。君臣药在宁忧病，医遇良方有好时。奉圣旨，闻卿有疾，特差御药监内官前来诊视，可暂加调摄，数日即望入朝，以副倚任。钦此。〔贴谢恩介〕〔内使〕老先生连日不入朝，皇爷一发没些主意了。〔净〕老夫调理数日，即便入朝。如外面官员奏事有异同的，可对内边老公公说知，一问小儿秦喜及万俟先儿，便不差了。〔内〕学生领命。老先儿千万保重，皇爷十分关念哩。珍重辞黄阁，殷勤复紫宸。〔下〕〔净〕夫人，我数日前差押衙何立往东岳进香，不知几时回来？〔贴〕他回府自来回复你。老相公，休将闲事挂情怀，且把朝家政务栽。〔净〕夫人，我病里本难亲笔砚，只因心病要除灾。〔作举笔写本介〕〔鬼上介〕〔净〕今日身子一发不好了，再提笔不起，如何是好？〔贴〕老相公，请扎挣。〔鬼又上介〕〔净作怒起奋笔介〕我平生不怕病，今日偏要做个拗病文章！这班人呵，

    【黄钟 啄木儿】名根重，客气张，罔上行私成一党。〔又作写不成介〕〔顿笔恨介〕便教我死到头来，怎肯把恨消心上？〔又提笔，鬼打落笔介〕〔净〕好作怪，好作怪！往常呵，深文老笔轻提放，今朝笔也和咱抗，〔作手战提笔不起介〕这笔好不重哩，则这铁判如山无奈十指僵。〔贴〕老相公，

    【其二】你平时笔似剑，今日呵，为小恙缠身气不扬。且暂时静养精神，休为此费伊思想。任他智谋能兴谤，教他自然投罗网，不怕阎罗不主张。〔丑扮万俟Ι纱帽便服同医生上〕〔丑〕割股心所愿，尝药子当先。只为丞相病，走得脚跟酸。纱帽忙忙戴，圆领不及穿。借问谁家子，奉承人做官。〔内〕读书人做官。〔丑〕我万俟Ι读什么书？只奉承丞相够了。说话之间，已到秦府门首，可速通报。〔杂扮院子上〕老爷身子不快，一概谢客。太医有什么良方，写一个传进去罢。〔医〕可拿纸来开药方。〔丑〕老先不要说药字，音与岳字同，丞相不喜！可说汤方罢。〔医写介〕人参。〔丑〕原来要人心？可割开我胸前取出来。〔医〕不是，是人参。〔又写〕白术，〔丑〕这好，这个术字，与兀术的术字相同，丞相必喜。〔又写〕云苓，〔丑〕这不好。丞相也恼这个云字。老先，你老实写茯苓罢。〔又开〕甘草，〔丑〕这个和中，甚妙！〔医〕还著些槟榔下气。〔丑〕这不好。丞相嫌这个兵字。〔医〕郁金罢，〔丑〕这个金字就妙了。〔医〕要水飞过朱砂为引。〔丑〕不好、不好，朱字乃朱仙镇的朱字，飞字又是那话了。你只写研细辰砂就是。〔医〕这是加味四君子汤。〔丑〕丞相最恼他每自号君子。〔医〕改做建中汤。〔丑〕忠字也不好。〔医〕写做六和汤罢。〔丑〕和字甚妙！一剂即效了。我带有上好柬参在门外。〔出取介，入遇鬼打介〕〔倒地介〕〔杂〕这太医，且先去救万俟爷著。〔医〕果然药医不死病，佛度有缘人。〔扶丑下〕〔小净扮张俊冠带同道士上〕天上书名天下传，引来齐到玉皇前。笑隔紫云金作阙，梦抛尘世铁为船。自家张俊是也，闻丞相有病，医药罔效，特请龙虎山道士来此祈福，可速通报。〔杂〕禀张爷，老爷分付，一概客不见。若有法官，就此遣将牒便了。〔道〕如今可请朗灵大王关元帅来罢。〔小净〕不可！他是汉朝忠勇大将，第一好战的，如何请他？〔道〕如今改请东平侯张巡元师来何如？〔小净〕也不可！他是唐朝忠臣，死守睢阳的，如何请他？〔道〕这样，和合二圣何如？〔小净〕和之一字就妙了！〔道拈香、仗剑、噀水念介〕雷霆号令，急如火星。十方三界，顷刻遥闻。和合二圣，即速来临，急急如太上老君敕。请张爷拈香。〔小净拈香、下拜，鬼上连打伏地不起介〕〔杂〕这道士不济、不济，且去救张爷。〔道〕那里道高龙虎伏，羞言德重鬼神惊。〔扶小净同下〕〔鬼掩净晕倒介〕〔贴叫醒介〕〔净〕夫人，好怪、好怪，我平常不信鬼神，原来有的。〔鬼打叫介〕秦桧，你如何私造金牌？

    【黄钟 三段子】〔净〕把甲兵敛藏，问金牌朝廷奉将。〔贴〕相公，你平白地与那个讲话？〔鬼又打介〕秦桧，你如何把御书藏了？〔净作痛楚状介〕御书怎详？是差人忙中暗藏。〔鬼〕岳爷父子、张将军差我每拿你。〔净〕这与我何干？问官与伊为冤障，你在阴司地府缘何升天上？〔惊惧介〕你看、你看，马面牛头都来喧嚷。〔晕倒介〕〔贴〕不好了，相公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了。〔净作醒介〕夫人、夫人，那岳家事发了。〔贴〕相公平昔有胆力的，如何说这话？〔净〕不同往常了。

    【其二】自来慷慨，这回儿幽明报彰。壮心肯降，事临头难收去缰。夫人，我死了，只怕和议复坏，可将遗表速写起来。快将表文辞皇上，通和定主休纷攘。我罢了，我罢了。〔泣介〕富贵荣华成虚罔。〔贴扶下，即上〕不好了，相公伏下即时死了。叫苍头每可报小爷，奏知官里去。

    【归朝欢】熏天的，熏天的，晓起变霜，转日势昏沉魍魉。夫君的，夫君的，宋家栋梁，到如今做崩榱败磉。〔哭介〕你看这些面花黛柳随风荡，鸾笙象板成虚响，白日西沉怎系长？〔杂扮院子上〕

    【滴溜子】朝廷念，朝廷念，相公身赏。报夫人，朝廷赠老爷为申王，谥忠献，恩宠甚厚。〔贴〕谢天谢地。〔又院子上〕台臣的，台臣的，敢来闲讲？台谏汤鹏举等上本参论老爷，不知圣旨怎么？〔贴〕可叹、可叹，这班浮苍难状，当初在我家，百般敬仰，一旦更移，恩义顿忘。快去打听圣旨！〔院〕从前作过事，没兴一齐来。〔下〕〔杂扮各处送礼人上〕南越诸侯供语鸟，日南太守送花钱。自家各节镇差人来相府送礼的，迤逦行来已到门上。呀，

    【鲍老催】你看这番异常，门中冷静开孝堂。〔向内介〕敢问门上大哥，府上死了谁人？〔内应介〕死了丞相爷。〔杂〕既然死了，我每还送什么礼？收回礼物不用忙。〔下〕〔内禀〕夫人，各处送礼的，见老爷不在，都回去了。〔贴〕炎凉态，死生情，从来讲，沧桑反复如翻掌。呸，谁教伊趋奉秦丞相，又做出乔模样！〔院子复上〕只因一著错，满盘都是空。〔贴〕你打听旨意怎么？〔院〕皇上大怒，将小爷每都革职为民，限著即刻出城。〔贴哭介〕怎么了？

    【尾声】这番严旨非吾想，叹当朝天子也炎凉。始信荣华有散场。唉，想俺家当日呵，慎勿近前丞相嗔，不因亲者强来亲。一朝马死黄金尽，亲者如同陌路人。唉，怎么了？

    ●第三十四折  岳庙进香

    〔外扮押衙何立上〕慈悲胜念千声佛，作业空烧万炷香。自家秦府中押衙何立的便是。俺太师爷威权在手，平昔做事未免过当了些。前日游湖见了什么鬼祟，差俺整备香纸往泰山岳庙磕头。太师爷亲写文疏，封得密密的，中间不知写甚言语，分付一到即焚。来此已是岳庙，俺也不好说是丞相府中差来的，只混做香客便了。呀，天色已晚，你看香客都散，不免唤庙祝则个。庙祝有么？〔丑扮老道上〕

    【中吕 迎仙客】守岳庙，老童男，年几岁？〔做手势介〕八十三。便烧香点烛手难担，听得人来心坎里愎愎参。老汉泰山岳庙中一个老香公是也。往常庙中最盛，因连年盗贼生发，州县残破，连香客都没了。师父每四散觅食，单留老汉在此看家。这咱时候有甚人到来？〔外〕是进香的，讨些火种点烛。〔丑诨下〕〔取火上点烛介〕〔外供疏拜介〕

    【中吕 驻云飞】千里风霜，相府虔诚叩上方。正直无偏党，善恶难欺诳。香，宝鼎瑞烟长，再三稽颡。〔焚疏介〕疏内情词，望乞尊神谅，保佑家门福祚昌。道人，还有后殿么？〔丑〕这后殿便是北阴三司，东岳老爷常在里头拷鬼，等闲也不敢轻开。〔外〕原来如此，今晚下山不及，那里空房借宿一宵。〔丑〕房头是有，都是师父每锁著。客官若要歇宿，只好在本殿庑下将就一夜，香钱见赐些。〔外与介〕你自方便。〔丑引外安顿，念佛诨下〕〔外〕有名的泰山岳庙这般冷静，不免在此打个盹，明日早行。〔做睡不著介〕〔内作吆喝声介〕〔外惊起介〕是那里吆喝？俺且听著。〔内铁链响介〕〔外〕这声息一发奇怪。哦，是了，方才老道说，这后殿便是北阴三司，东岳老爷常在里头拷鬼。俺何立立心忠直，何惧之有。睡，睡。〔内打叫介〕〔外〕且住，古人画地刻木，尚且儆心，今夜料不得稳睡。何不去听他是什么样刑法，也好传与世人，劝他为善？有理。你看殿上烛炬已熄，庑下微有月光，不免摸索而行。〔作步听介〕

    【其二】月色微茫，转过前廊历后廊。〔内又叫打介〕〔外〕听，一片鞭笞响，叫屈声凄怆。张，门隙绝无光。〔内唤投到犯人听点介〕〔外〕细听呼唤，〔内叫秦桧，作铁链声响，应介〕〔外咬指介〕咦，分明唤著太师爷的姓名。且住，俺想天下同姓同名的也颇多，那就是俺家太师？两下曾参，错下了杀人状。〔内作远远问辩声〕〔外听介〕这言语模糊恨隔墙。〔又听介〕只听得有东窗二字，这怎么说？

    【其三】闻说东窗，有甚冤牵债合偿？〔内又打叫介〕〔外〕这番刑法更利害。想怒发三千丈，流血应成浪。慌，怕的是阎王，也只好恁般卤莽，便是铁石之人，到此神魂丧。左右不明不白，不要听他了。就是闻之，使人不忍，这咱不知什么时候了？还去庑下打盹片时，天明好走。〔转介〕总是南柯梦一场。〔作睡介〕〔净戴枷锁，杂牛头马面，一路打上〕〔净〕人恶人怕天不怕，人善人欺天不欺。俺秦桧一心奸诈，半世强梁，害了岳家父子，指望富贵久远。谁知报应分明：今日东岳罚恶司投到，受了一场大苦。等待张俊、万俟Ι一班人犯拿到，起解到地府阎君处去，还不知怎么哩？〔杂打介〕还不走！〔净〕老哥，可怜见俺也是一位大臣。〔杂〕好大臣，拿出些金帛来使用！〔净〕俺生时万两黄金，死后一文不带。〔外打鼾介〕〔净认介〕哦，这庑下睡的，想是俺府中押衙何立老哥，容我通个家信。〔杂〕也罢，容你近前去，快燥些！〔净〕何立，传语夫人，东窗事发了！〔内锣鸣，净众下〕〔外惊醒介〕呀，好奇怪，适才朦胧睡去，分明见俺家太师铁枷铁锁，牛头马面押著，近前分付：“传语夫人，东窗事发了。”

    【其四】梦里仓皇，带锁披枷直恁忙。好个秦丞相，现出村模样。〔内鸣钟介〕〔外〕当，钟响在他厢，东方欲亮。卷起铺陈，〔辞神介〕辞别黄龙帐，急急奔回看审详。唉，皇天，有这等事？作善降之百祥，作恶降之百殃。若还不信因果，请到岳庙烧香。

    ●第三十五折  何立回话

    〔小净扮侍儿上〕一人有福，拖带满屋；一人跌倒，众人都了。自家秦丞相府中一个侍儿箜篌是也。俺丞相爷在日，何等威势，何等兴头！不期丞相死后，皇帝老儿不念前功，听信谏官言语，将小爷每都革职为民，立限撵出城去，把夫人也吓成一病。正是：福无双至，祸不单行。不免扶著夫人坐下，劝解一番，多少是好。〔虚下，扶病贴上〕

    【越调引 杏花天】〔贴〕繁华世态如阳焰，叹崦嵫颓轮怎粘？落花冉冉随波逝，历尽苦、谁还送甜！〔武陵春〕风住尘香花已尽，日晚倦梳头。物是人非事事休，欲语泪先流。闻说双溪春尚好，也拟泛轻舟。只恐双溪舴艋舟，载不动许多愁。老身自相公亡后，门户萧条，人情薄恶，那一班儿都掉臂日中之市，反来溺既冷之灰。我想将起来，富贵总是浮云，恩怨一场扯淡。于今梦魂不定，病苦缠身。目前备极凄凉，往事毋从追省。相公、相公，你魂随逝水归何处，落日溪山哭杜鹃。〔哭介〕

    【越调 罗帐里坐】当初盛时，只道千秋势炎；今日死后，把荣华尽。生前不合使尽锋。早知此际得人嫌，悔不些儿收敛。〔外上〕功名富贵若长在；汉水亦应西北流。一路回来，只听得纷纷乱讲：老爷升天去了。好不惊惶，忙忙赶回。呀，只见门前萧索无人，浑不似那时光景。〔叹介〕青草也长这样深，想是老爷那话儿真了。不免进去，怎么大门、二门、正厅上，就没有一个人？待我径入中堂看来。〔咳介〕〔小净〕什么人？〔外〕是何立回来了。〔小净入禀介〕〔贴〕我正望他，快叫他进来。〔外入见介〕〔贴〕你到泰山回来？〔外〕小的蒙丞相老爷差往泰山进香公干，忙忙到彼回来，不意老爷遂尔弃世，可悲、可痛！〔又哭拜介〕又有一件怪事，小的不敢禀。〔贴〕这里没人，你只管禀说不妨。

    【铧锹儿】〔外〕神前拜瞻，心儿作念，其时天色已晚，就在殿庑下权宿一宵。到更深时分，只听得北阴拷鬼，似结网罗钳。那时节呵，烛光已消焰，潜行往验，只听得把囚犯点，正唤著太师爷的名字，似有铁链之声，身荷箝，〔贴〕住了。世上同名同姓也尽多，那里就是太师。〔外〕敢轻将污玷？可奈朝来梦魇。〔贴〕梦魇便怎么？

    【罗帐里坐】〔外〕说起教人丧胆，教人泪沾。小的在庑下打盹，朦胧梦里，见许多神头鬼脸。又见老爷也在那里。〔贴惊介〕老爷怎么样？〔外〕见老爷全不似往日威严，披枷带锁血濡衤占，有一句话儿，教何立禀夫人。〔低唱介〕说难把甚东窗事掩！〔贴惊哭倒介〕〔小净扶介〕

    【铧锹儿】〔贴〕闻言恨添，怪得我终朝呵欠。当初个巧机暗逗，谁想业镜难潜。明有歉幽暗歼。我丞相夫呵，人人趋势焰，惟有阎罗不谄。我一时身子不快起来，你且出外歇息，我另日来问你详细。正是：一朝卧病无人识，春月秋风几度归。〔下〕〔外〕你看俺老爷何等威权，一旦至此；夫人病势如此，也只在早晚了。我何立想来，如我老爷一生富贵，尚是这个下场，俺何立目击地狱报应分明，如可不怕？俺如今也不辞妻子，径脱冠带，往玄妙观出家去也！

    【尾声】然道念消尘念，且受用这青山一点，莫使地府阎君把票佥。莫道驰驱行路难，三生石上梦魂寒。正是：笼鸡有食汤锅近，我于今去学那“野鹤无粮天地宽”。

    ●第三十六折  阴府讯奸

    【北仙吕 点绛唇】〔生幞头锦袍上〕痴念难支，始终如是。生和死，有甚参差？痛恨生前事。莫向中州叹黍离，英雄生死系安危。内庭不下班师诏，绝漠全收大将旗。父子一门甘伏节，山河万里竟分支。孤臣尚有埋身地，二帝游魂便可悲。俺岳飞，奋身束逖，许国忠勤。北巡之驾未还，死不瞑目；东都之会弗振，夙所尽心。不忘造次爱君之情，初无嫌疑避事之意。胡为一篑之亏土，重令众口之铄金。母实知参，听终疑于三告；人虽哀虎，赎莫致于百身。蒙上帝怜我忠义，欲命俺考察三界善恶。那下界乱臣贼子，休想俺放过你了！早晚想便诏到，待孩儿与张宪来，一同接诏者。〔小生、末戎装上〕

    【南紫苏丸】〔小生〕捐躯未了平生志，尽孤忠总然难恃，〔末〕恨无缘革裹伏波尸，征袍不禁啼痕渍。〔见介〕〔生〕俺每一门忠义已蒙上帝昭鉴，也不枉背上“尽忠报国”这四字了。〔小生、未〕只见祥云缥缈，瑞气缤纷，天使早已下降也。〔杂扮天使上〕

    【南金鸡叫】【前二句】一道通明旨，便分疏小人君子。玉旨已到，跪听宣读。〔生、小生、末跪介〕〔使〕玉帝诏曰：忠孝本人性之天常，案虽冤而必雪；奸雄乃国家之巨蠹，贯既满而必诛。宋臣岳飞、岳云、张宪，身为国家而死，名与日月争光。功虽未成，心实已尽。死怨何殊于死敌，奇冤更烈于奇勋。台谏交章，只代著竹帛旗常之绩；权奸片纸，已即是山河带砺之盟。论好还之天道，群奸仅未骈首于愚人耳目之前；算不死之人心，二帝业已返辕于岳氏父子之手。岳飞封天曹真官、金阙精忠九天采访大使兼掌文昌桂籍楼事。岳云封地曹真宫、西堂精忠大元帅。张宪封人曹真官、岳府精忠大元帅。飞妻李氏封金阙精忠掌籍仙妃。女岳氏封金阙精忠侍书玉女。刘允升封桂籍楼左曹仙吏。施全封西台禁门左元帅。秦桧、张俊、万俟Ι、王氏俱付尔等究治，仍移冥司按罪定狱。虚空有尽，此恨常新；劫火重燃，此案难灭。呜呼，朝廷之冤鬼，不徒创见于今，当默护后来之正直；乾坤之戾气，岂惟独钟于桧，宜阴纠万世之奸邪。尔其钦哉。〔谢恩介〕〔使〕万事劝人休碌碌，举头三尺有神明。〔下〕〔生〕鬼卒那里？〔卒上〕〔生秦桧、张俊、万俟Ι拿到没有？〔卒〕俱已拿到了。〔生〕带进来。〔卒应下，押净、小净、丑、贴丑锁上〕种麻得麻，种豆得豆。天网恢恢，疏而不漏。〔见介〕〔生〕秦桧！〔净〕有。〔生〕张俊！〔小净〕有。〔生〕万俟Ι！〔丑〕有。〔生〕王氏！〔贴〕有。〔生怒介〕你这些误国贼，只道千年富贵，谁知也有今日！〔众互相推委介〕〔生〕走，到此地位，还要逞嘴！鬼卒，与我将各人先打一百铁鞭者。〔卒应，打介〕〔生〕奸贼，宋朝基业，把与你奸贼做人情咱！

    【北混江龙】〔生〕你使尽了无端狂肆，那锦江山一任你莽关支！出脱了君王国后，结识下别部阏氏。不教人介马称戈图雪社稷仇，只要去请盟纳币代你报恩私。贼、贼！皇上待你是怎生优异？那金人施的恩可有皇上万分之一么？怎仇家涓滴也难消，却中华宠眷浑闲事。奸贼，你岂不闻金将乌陵思谋，素号骁勇桀黠，亦不能制其下，但谕之曰，毋轻动，俟岳家军来即降。兀术败于朱仙镇便欲弃汴而去，那时迎还二帝，只在眼前。奸贼，你每却商议矫诏班师！一鼓弄成功尽弃，那里是计划无之。鬼卒，著实打者！〔打介〕

    【南桂枝香】〔净〕你是达人君子，我本卑污无似，怎能勾万合千和，因此上差三错四。〔指小净介〕又他来凑我，〔指丑介〕又他来凑我，〔小净、丑〕那片纸入狱，难道也是我？〔净〕狱中一纸，〔指贴介〕是荆妻王氏！〔贴〕怎么推在我妇人身上？〔净〕那“捉虎易，放虎难”，不是你说的？〔生〕秦桧，那妇人的胡言，谁教你听他？〔净〕这是我一时误听了。更何辞，〔众同哭介〕早知一报还一报，当日也还松半著儿。我每都知罪了，望岳爷饶恕。〔生〕你当初饶恕谁来？

    【北油葫芦】社稷君王不在你意儿，况我又何惜死！〔净〕别项事都还在次，只谋害老爷，便该剐做肉沫。〔小净〕该剁做肉泥。〔丑〕该煮做肉酱！〔生〕走！谁许你胡言乱语弄虚词？〔哭介〕二帝呵，你教他蒙尘万里无栖止，便上林有雁来传示，也不管甚邢夫人指上环，太上皇衣上字。贼！似你不迎还二帝，便不杀我，我也是痛恨你的！假饶你尽人迎的乘舆至，我那时便死也是快活的。便含笑待陈尸。鬼卒，与我著实再打！〔众哀求介〕爷爷，也打得有了，饶了罢。〔打介〕

    【南解三酲】〔小生〕似你辈小人心事，把朝纲不弄翻不止。金牌连发一十二，〔悲介〕重想起涕涟氵而。〔末〕当时诸将不曾撤回时，秦桧这贼计无所出，好不慌哩！此时势孤无可使，〔指小净介〕早上手逢迎是那厮。〔指丑介〕无分次，算狠心毒手，好做军师！〔小生、末〕鬼卒，与我再赏他一百铁鞭。〔打介〕

    【北天下乐】〔生〕全不把宰相名儿仔细思，孜也波孜，将和议尸。我也罢了，辜负他两河忠义子！把山河去半边，却反叙功劳加太师，你若有人心应愧死。〔生〕鬼卒，与我乱打一顿！〔打介。杂扮地府鬼使上〕地狱与天堂，自作还自受。〔见介〕〔生〕是那里差来的？

    【南罗袍歌】【皂罗袍】〔杂〕地府阎罗差使。〔生〕差你来怎么？〔杂〕道老爷这里将秦桧、张俊、万俟Ι发落了，把一干罪犯，还送冥司，俺大王拜上三位老爷，请三位也就去。还迓三曹对供词。〔生〕鬼卒，带著这厮，随我每去。〔卒应〕〔净、众不肯行，卒打介〕〔净、众〕只这里也苦够了，又往那里去？〔哭介〕我每怎再用得刑？〔杂〕早著哩！少可也鞫炼千来次。〔卒带净、众行介〕纵然逃得，金石讯之；断逃不得，阴阳讯之。出乎尔者原还尔！〔净、众〕可怜腿坏了，走不动，容我略慢一步。〔卒〕你将岳家四位公子流窜岭南，可容他慢一步么？〔牵众行介〕〔排歌〕见你奸恶辈，心怎慈，是你收成到手本无私。〔杂〕禀爷，已到冥司了。〔外扮冥王、牛头马面拥上〕邪和正，来到此，这回不必问三尸。〔相见介〕〔各依次坐介〕〔外〕带那奸贼每上来！〔杂带上介〕〔外〕张俊、万俟Ι趋炎附势，倚仗冰山。叫鬼卒，先押他到冰山地狱，使冰裂其肤，待一百二十日满，再押去猛火地狱，使火焚其骨，备尝炎凉之苦。王氏助夫为恶，阳世号为长舌妇，与我押下拔舌地狱拔去其舌，用犁耕之，以后再有施行。〔卒应介，带小净、丑、贴下〕〔外〕带秦桧上来，我且问他！秦桧，我也不把忠义来责你，且把利害来问你。若宋室无恙，你常为中国宰臣；宋室一倾，你不过亡国逃奴，那时便把你做封侯之项伯，富贵何加？只怕他借你做徇众之丁公，连你那首领难保。〔指生介〕况且岳鹏举诸君，原不为功名争竞，到得迎还了二帝，你也落得说帷幄运筹，左右除去了金人，却不受享了元勋之赏？你欺君误国，是其大端，嫉贤妒能，犹其小节？〔净〕主和是我秦桧不是了，只岳爷被祸，他也有自取处。〔外〕他怎么自取？〔净〕他心心要把二帝迎还，却置皇上于何地？皇上因此与他不合，不专是我秦桧主意。〔外〕一发胡说！若是朝廷与他不合，屡次宸翰褒奖，却是为何？叫鬼卒，扯起御赐精忠旗与他看。〔鬼卒扯旗介〕〔净叩头服罪介〕宸翰屡次嘉奖果是有的。我那时只怕恢复功成，岳爷等宠用，我便不能长守相位，这是真情。〔外〕是了，你只为患得患失，遂不惜凶国凶家，于理何安？于心何忍？鬼卒，著实打！〔打介〕〔净〕恁般说起来，我自家也觉道当时忒不会算计了。〔外〕鬼卒，把他叉上铁床及刀山、剑树诸狱受罪！〔鬼卒牵净下〕

    【北那吒令】〔生〕铁床呵，把负君王冷面儿，暖不转他一绺丝；刀山剑树呵，把卖君王歹意儿，签不透他一张纸；拔舌呵，把哄君王假话儿，拉不出他一个字；便地狱三两重只与你权发个阎罗市，怎便算你认得阴司。〔鬼卒押净、众上〕〔卒〕众犯受罪已毕，俱骨粉身齑，旋被业风吹转，听候大王再行发落。

    【南甘州解酲】【八声甘州】〔外〕你威权冠一时，又画蛇添足，节外生枝。君王膝裤，每藏著一把刀儿。【解三酲】暗中更还图篡弑，引惹那秦城来赋诗。〔净众叩头介〕愿赦却从前事，便鸡鸣而起，为善孳孳。〔外〕当初谁教你不为善？〔净〕那时谁想为善为恶到底要报的，谁知地狱天堂当真是有的。

    【北寄生草】〔生〕纵不把今番想，也还想那一时，张伯麟为甚写夫差字？孟坚为甚有讥弹史？吴元美为甚把蚊蝇志？都只为鲲鹏铩羽索图南，你偏生生扭断他图南翅。〔外〕鬼卒，把奸贼每一步一棍，在阶下旋绕三转，打入阿鼻狱，叫他万劫不得脱离苦趣。便是罗汝楫、王俊也就去阿鼻下狱。〔卒应介〕〔生〕如此却痛快。〔外〕尽他什么不痛快？来到了这里，也不愁不痛快。〔每卒各执一棍，打赶净、众旋绕下〕

    【南醉罗袍】【醉扶归】〔外〕比那朝堂榜罪精忠帜，这其间方算是别雄雌，饶你人间会分析，早错了三之二。鬼卒引导，送岳爷回天堂。〔生〕就此告辞。〔外〕寡人也送一程。【皂罗袍】你每悲愤，发舒此时；他每阴毒，诛锄此时。这对针果报自有个时来至。就此告别。〔下〕

    【北赚煞尾】〔生、众〕好笑那浅薄儿，每摧残忠直士，终有日同来到此。往常呵，贪的荣华愁的死，到这里，那会贪的发恨嗟咨，那不会愁的喜孜孜，怎直到临时，才追来悔去费寻思。早把热心儿布施，直肠儿见赐，这便是森罗殿上两众证明师。丹心一寸老天知，积恨而今得解颐。人恶人怕天不怕，人善人欺天不欺。

    ●第三十七折  存殁恩光

    【南吕引 临江梅】【临江仙头】〔老旦扮黄门上〕宝鼎香烟携满袖，红云对映丹楼。【一剪梅尾】钧天先奏太平讴。东阁春留，北阙光浮。皎洁明星高，苍茫远天曙，槐雾暗不开，城鸦鸣稍去。始闻高阁声，莫辨更衣处。银烛已成行，金门俨驺驭。自家宋朝一个黄门官是也。官里升殿，只得在此伺候，远远望见奏事的来了。〔末儒服上〕

    【一剪梅】意气千金肯易酬，白早蒙头，心未低头。人情笑我搅闲愁，田野何忧，魏阙担忧。昨日少年今白头，一声歌发满城秋。外寇公然来牧马，不是征人亦泪流。自家太学生程宏图是也，此来单为与岳太尉辨冤。又有奏事的来了，待他一同上疏。〔旦儒服上〕

    【其二】冤恨无时得少休，常在心头，不放眉头。一封书彻九重眸，半系家忧，半系君忧。随意青枫白露寒，紫宸朝罢缀鸾。知将何事酬公道，想象精灵欲见难。自家岳太尉之孙、岳霖之子岳珂是也，来为祖父辩冤。午门前早有奏事的到了，不免近前一同上疏。〔相见介〕〔末〕请了，敢问足下何人？〔旦〕小生岳珂，先祖讳飞。敢问先生何人？〔末〕学生姓程，名宏图，今日到此，特为令祖白冤上疏。〔旦哭介〕小生也为祖父白冤。恭值圣明，特来陈奏，幸遇老先生在此。老先生与先祖素无半面，白此沉冤，既非要誉沽名，信是忠肝义胆。世情乃尔，请与死者作缘；高义无双，真堪古人为伍。〔末〕以我衰残，誓要吐一生不平之气；如君英妙，正当伸先人未了之心。今已到五凤楼前，学生僭先了。〔老旦〕来者何人？有何文表，就此披宣。〔末〕臣太学生程宏图为先朝臣子岳飞冤死一事奏闻陛下：

    【南吕 红衲袄】那里有贯索星把忠义幽，那里有ガ侯律开了奸恶窦；铸刑书交举酒仇人彀，招情到断送十几州；把二帝冤一笔勾，将屡战功狃犯由。〔指旦介〕这是九死一生剩个孙儿也，泪盈盈向丹陛流。〔旦〕臣岳珂为先臣岳飞合家冤苦情节奏闻陛下：

    【其二】那里有替金人去报仇，倒把国家冤抛脑后？把御书藏过了装机彀，把私书烧灭了无对头。只落得父和男齐命休，母共儿相凑首；使个掩耳瞒天害尽全家也，笑吟吟报寇仇。〔老旦接疏介〕暂且平身，我与你转达天听便了。圣代即今多雨露，暂时分手莫踌躇。〔下〕

    【其三】〔末〕只见满都城黯气收，喜得矾楼前日影透。〔旦〕小生所奏事情，计程期件件无差漏，简御书款款藏库楼。〔末〕多少申理的戈与矛，那牵绊的钅后与钩。〔合〕喜得有眼皇天一旦开张也，意腾腾拜冕旒。〔贴、老旦扮昭容，生、小生扮内侍，净、外扮武士执仪仗随小净捧诏上〕

    【金钱花】〔小净〕诏旨捧出龙楼，宠渥倍胜凡流，温纶昭雪慰沉忧。彰斧钺，别恩仇；忠与佞，播千秋。圣旨已到，跪听宣读。〔末、旦跪介〕〔小净〕诏曰：人主无私予夺，一归万世之公；天下有真是非，不待百年而定。故少保、武昌郡开国公岳飞，事上以忠，行师有律。属时方讲好，中原方议于橐弓；而尔独奋身，当路力成于投杼。坐急绛侯之系，莫然内史之灰；逮国论之既彰，想英风之如在。是用追复原官，以礼改葬，赠太师、谥忠武、追封鄂王。其尸首仍悬官爵一级，有能告送到官者，定行赏给。故左武大夫、忠州防御使岳云，禀父命之神算，歼炽焰之邪氛；及故龙神卫、西厢都指挥使、阆州观察使张宪，勇敢屡立战功，忠直遽罹奇祸。慰贞魂于拱木，新戎钺于帅坛。云赠武康军节度使，宪赠宁远军承宣使。内云令临安府以礼岳飞葬，飞三世祖、父并赠加官，阖门男女俱有封荫。其孙珂补提举江南东路茶盐公事，所没田产屋宇等俱令江州给还，前后被受御笔手诏并精忠旗一面，令左藏南库搜拣给还，以彰世守。鄂州军民请为飞建祠，委官督造，赐额忠烈。云、宪及坠井妻李氏、女孝娥一并祭。临安府北山智果寺充飞功德院，以“褒忠衍福禅寺”为额。枢密使韩世忠，大理寺卿薛仁辅，寺丞李若朴、何彦猷，判宗正寺士亻，布衣刘允升、殿前小校施全及太学生程宏图，生则宠秩，死则追褒，另有诏旨。秦桧、张俊、万俟Ι横加不韪，滥及无辜，假伪乱真，以非易是，原官俱行追夺。桧改谥缪丑，仍行大理寺定招，播告天下，垂戒后世。呜呼，闻李牧之为人，殆将抚髀；阙关西而未录，敢缓旌贤。如其有知，可以无恨。〔末、旦谢恩〕〔旦接诏介〕〔生、小生〕那位是岳先生？皇爷著我二人领著鼓乐送你到宅上去。〔末〕学生告辞。〔旦〕容踵门叩谢。〔末〕无限心中不平事，一封书奏九重天。〔下〕〔旦换官服，内侍同武士鼓乐引旦出朝行介〕

    【节节高】〔众〕恩光诏旨优，把愁收，都城喜气连童叟。〔内作众人大呼万岁介〕好也、好也，今日岳老爷全家复职，秦丞相追加削夺，可喜、可喜！〔生、小生〕岳先生，你看都城闾巷男女大小，人人都欢悦也。〔内哭嚷介〕我每是荆襄百姓，来讼岳老爷冤的。你每闪开些，待我每看看岳家小爷。〔又哭介〕〔丑扮老妇哭上〕无食无儿一妇人，鬓毛今与草争新。州人若忆将军面，泪满征衣怨暴秦。这是岳家小爷？就与见岳爷爷一般了。〔众指丑〕来何后，鬓已飕，非亲旧，为何哭泣情偏厚？你有丈夫、儿子么？〔丑〕我的丈夫、儿子、女婿都被岳爷爷以军法杀了。〔众〕这样你哭他做什么？〔丑〕他公行赏罚难私宥，却喜忠臣有贤孙，中肠泪垂原非谬。〔下〕〔众〕你看岳爷爷这样能服人心，杀了他丈夫子婿还这样哭他，说道“却喜忠臣有贤孙，中肠泪垂原非谬”。

    【其二】南冠叹楚囚，喜鸣驺，旌旗鼓吹相辐辏。已到门首了。〔生、小生〕我每回旨去也。〔旦送介〕〔二生〕千载苌弘血，今朝赵氏孤。〔下〕〔旦作入门介〕〔众〕忠臣胄，瞻故丘，流光又。〔贴扮珂妻迎上〕献来白璧今番售，愁颜顿解欢声逗。〔相见介〕〔旦〕夫人，且喜圣主在御，阴翳全消。一门俱已旌褒，童稚皆沾恩爵。从前御赐诰轴一一简还，第宅土田一一赐予。凡害我家奸佞的，重加追削；凡为我家牵累的，都荷褒扬。真是天道有知，人心喜畅。如今且将御赐精忠旗拽起中庭，权当祖父灵位，告奠一杯。〔曳旗设祭拜介〕快洒新觞荐灵旗，幽明共承皇天。

    【金莲子】圣恩绸，笑他奸佞终出丑。愿伯父、祖姑一同降鉴，空中受，这一杯儿奠酒，阖家门节义，含笑在重幽。〔杂扮院子上〕不是一番寒彻骨，怎得梅花扑鼻香。禀老爷得知：于今朝廷诏求太老爷身尸，当初是狱卒隗顺负出，埋在九曲祠北山之下，上树双橘为记，内有太老爷原佩玉环及大理寺铅筒在上，起开面貌如生。朝廷大喜，奉旨以礼改葬。那隗顺的儿子已给赏冠带了。〔旦喜揖介〕谢天谢地，分付快备丧服到彼行礼。〔杂应介〕还有一事，朝廷将秦桧三人罪状发下大理寺，拟成招卷，颁告天下，特送与老爷看。〔旦〕秦桧三人既遭鬼责，难逭王刑。且将朝廷议定招词对祖父灵前朗诵一遍，少慰英魂。〔跪念介〕该大理寺奉旨：看得秦桧，亘古穷奸，欺君逆贼。结魍魉为父母，割地酬恩；剪貔虎为仇仇，弥天张网。以戮力扌于边之良将，而坐以逗留，本赤心报国之忠臣而诬为不轨。皇皇御札，敢于灭迹为奸；杳杳私书，竟是无中生浪。莫须有三字，断案可凭；亲父子两冤，英雄堕泪。长城既坏，外敌生心；蜡奏驰闻，中原短气。致使二帝无返辕之日，兆民罹左衽之悲。谋危宗社，应伏诛夷，尽录同居，共行骈戮。万矣Ι骨本狐媚，性更鸱张。氵典颜而徇权相之私，青天不畏；攘臂以锻精忠之狱，白昼为昏。据千般议狱之状，周内何深；按一家三命之条，极刑允当。张俊隙起忌功，祸成捏谤。以口舌兴戎，出话操戈稍别；然风波作恶，以刃与政何殊？虽三犯先殛于天，已登鬼籍；而五刑宜彰于后，明示王章。爰著丹书，永垂后礻冀。其余城社之奸，同正藁街之戮。既彰国法，永快人心。宣告已毕，仍将此招刊传，以昭幽愤。

    【浣溪沙】长夜幽，今做了明如昼，但从前怨德都酬。元来因果他还受，祸福随人各自求。天须有，报应的无虚谬，怎遮瞒的日月双眸。

    【尾声】贤奸今古同芳臭，愤懑心头借笔头，好教千古忠臣开笑口。

    据宋史分回出折  按旧谱合调谐宫

    不等闲追欢买笑  须猛省子孝臣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