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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8-3-5 14:30:3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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穷汉词
[西江月]孩子绝不探业,老婆更不通情。攮他娘的养汉精,狗腿常来逼命。止有一身破衲,夜间盖盖苍生。绰号名为“大起灵”,一起满床光腚。
大年初一,烧炷名香,三盏清茶,磕了一万个响头,就把财神爷爷来祝赞祝赞。
忙祝赞,忙磕头,财神在上听缘由;听我从头说一遍,诉诉穷人肚里愁。
爷爷,爷爷!你是个甚么意思?我亟待扬誉扬誉你,怎么再不肯和我见面?
掂量着你沉沉的,端相着你俊俊的,捞着你着亲亲的,捞不着你窘窘的,望着你影儿殷殷的,想杀我了晕牵的,盼杀我了昏昏的。好,俺哥哥狠狠的,穷杀我了可是真真的。
俺果然亵渎你几回,抛撒你几遭,你看着俺不中抬举的东西,就合俺绝了来往,也都罢了。
赌场里玩,嫖场里耍,丢了仨,撂了俩,穷杀狗还该打。俺如今又不仯,又不傻,又不聋,又不哑,穷的像个耸打瓦。东头邋遢虽是穷,还有一身新坐马;没似俺家他穷达,穷的忒也没有把。
俺长了这么大小,从没枉费分文,是怎么(*左光右匡)化钱的自是有钱?蠢的蠢,夯的夯,空有臭钱不帮寸。撅着肚皮装富汉,偏他交的是好运!
俺也曾血汗暴流,扭筋拔力。只有鹁鸽屎呀似的一块银子,家雀子屎呀似的一块金子,俺也算有了身分。
快生火,烧冻冻;快扫雪,填枯井。只说窟窿天那大,还有大其天的大窟窿。昨夜晚,做一梦,拾一锭,喜个怔,老婆孩子呱打腚,醒来还是净打净。
咳,就是温和温和,好一似火上燎毛,一烘而尽。
粮也欠,米也欠,粮食粜的没一石,衣裳当的没一件。狗腿常来给俺没体面,嘴儿翻边又卷沿,眼儿恶毒丁珠儿转,把他娘的好难看!说了道了都不算,也有酒,也有饭,尽他捣,尽他揎,还要给截官儿见,休要误了这一限。
成年论月,犁眼钻圈,真正是气也气不死!
墙又塌,屋又倒,大风刮了屋上草。又少裤,又少袄,孩子哭,老婆吵,都说不如死了好!
把叉了一年来,弄的是净打光的。当铺里强人,倒好似剥皮厅的-鬼判!
天字号,地字号,宇宙洪荒一百号,当了二钱水丝银,回时定把拾成要,回不出来又翻票,利钱使了七八吊。衣服待穿没处捞,到来年,拜不的节,上不的庙。又清锅,又冷灶,哭的哭,叫的叫,有心只待上一吊!这样苦楚谁知道?
我那亲亲的爷爷!你到几时合伙你那些众兄弟们,一当踏凶,二来散闷,光降光降来舍下走走?
元宝哥,黄边沿,象象帕,颠颠块,看看底,认认面,是几两,是几件,或是字,或是幕,进进包,上上串,合俺做上两日伴。红缨帽子胭脂瓣,满洲袜子扣丝线,纱罗穿上混身凉,皮袄穿上一身汗;狮子碗,象牙筷,脂油饼,蘸辣蒜,大米千饭鸡黄面;黑叫驴,红鞍鞯,打一鞭,风霜快。邻舍百家看一看,也是俺阳世三间为场人,熬没儿马骟了蛋。
你也试试俺的心肠,志志俺的性情,看俺望着你珍重不珍重,希罕不希罕?苍天!俺若是亵渎了你,辱没了你,你就该下个绝交的帖子,再休理俺。可怜俺浑家大小,祖祖辈辈,子子孙孙,就没有个有财命的、有担福的?怎么的弄的少油没盐,少柴无米,少裆无系,少吃无烧?
[清江引]孩子热了穿上袄,腚冷了戴上帽,饥围了喝凉水,撑的吱吱的叫。剩下个老婆儿,穿的还没根线条!
丑俊巴
山坡羊段
净坛府八戒害相思
[西江月]一个说金莲最妙,一个说八戒极精;我遂及他撮合成,那管他为唐为宋。净坛府呆仙害病,枉死城淫鬼留情;酆都城畔喊一声,就成了一双鸾凤。
[山坡羊]圣僧悟能,他原是天蓬元帅,跟着唐僧姓了猪,取名八戒。取了经来,封了个净坛侍者,散诞逍遥。他已跳出三界,只为他为了神,那色心未改,那邪里巴心肠,好好的就兴起来。
虽然是长嘴大耳,不成个行款;他到那风月场中,调起情来,比那行者还怪。他若是净了坛,吃上了;三杯哩来哟,那酒迷真性,就发起嘲呆,又是那做和尚饿鬼的情怀,虽娶了两个毛氏,泼不下那心里火灰。
一日,八戒离了天宫,驾着云头去净坛,到那吃个醺醺醉,东歪西倒要回还。忽然云中往下看一眼,看见鬼门关;鬼门关人烟闹,做买作卖似人间。八戒说者个去处没曾到,何不下去玩一玩?猛然动了闲游兴,按落云头四下观。见了些昏昏惨惨地狱路?见了些乌乌黑黑没黄天,见了些膻膻腥腥食店铺,见了些吱吱呀呀小唱班,见了些哭哭啼啼思乡鬼,见了些恶恶扎扎老判官。八戒正看阴司景,一伙人来到面前,俩鬼押着一个鬼,佳人容貌似天仙:满口银牙白似玉,盈头丝发黑如烟;一双杏眼秋波动,两道蛾眉新月弯;才向腰间惊细柳,又于裙下见金莲;妙舞撒来相思害,风流喜结万人缘。八戒一见昏迷了,魂灵飞上九重天!拉住行人问一问,才知道武松杀的潘金莲。八戒越发动了兴,想他多情容易缠,凑到近前只顾看,颠到总不害心烦。恨不的搬过头来做个嘴,恨不的一手搨扶在香肩,恨不的就把细腰双手抱,恨不的即时脱裤上床眠,又是呆情又是醉,搭上着迷越发憨。看的金莲知觉了,斜转秋波开笑颜,不知是那里来的黑大汉,心里着实犯故崦,模样虽丑汉子大,心里想到所以然,回头看着笑一笑,传情只在眼角边。八戒更把心情乱,魂灵勾上蒿里山。跟着他到衙门口,鬼魂无数闹喧喧,旁边跑过两个鬼,把他各人一齐拴,三梆就说老爷坐,一群一群往里牵。
八戒跟到衙门里,只见堂上一员官,金莲上前销了到,上头吩咐且寄监,那时才把娇容变,泪眼愁眉更可怜,看见虎头门一座,推着拉着往里钻。八戒看着金莲入,心里好似刀子剜,有心待弄个神通把他救,只怕是二番再罚上西天。闭了监门才没望,少魂没浅上家颠,一驾云头到旧府,恹头搭脑好不堪。放身倒在床儿上,迷迷糊糊不动弹,睡着不醒起来坐,及至起来又不安,反来复去思又想,魂里梦里怪声欢,不觉金莲叫出口,活现美人在面前:头上一朵乌云乱,我的姐姐呀潘金莲;一双俊眼如秋水,我的亲亲呀潘金莲;两道蛾眉弯又细,我的娇娇呀潘金莲;有红似白芙蓉面,我的妹妹呀潘金莲;两行牙齿白如玉,我的肉肉潘金莲;腰儿一掐风情软,我的亲人潘金莲;花鞋瘦小刚三寸,我的心肝潘金莲。又想起临去秋波那一转,怎教人一刻去心间,我想金莲想的重,还不说乌斯高翠兰。
想极了做了一个鸳鸯梦:我合他相逢只在旷野边,一把拉住不放手,一亲一喜口难言。只说到今世不能再相会,一般的捞着我那俏心肝,迭不的诉说相思害的重,一心里待要倒凤又颠鸾。他说道看有人来容再会,我说道错过好时后会难,但只是急切少个阳台所,路旁里找了一个秫稭攒。他的裤来我的袄,左右遮来盖不严,袍衿略动香肌露,石枕斜欹宝髻偏,土块高低常转侧,衣裳牵扯错钻研,槽合一身全身动,衫隔惟余半体沾,颠势动摇身两就,颤声齐作口双甜。
梆铃正响狂初发,云雨方浓事未完,架上金鸡忽一叫,床头好梦已惊残,忽的惊来淡了个死,手脚沈沈病越添,自从那予母河边怀了孕,白黑啀哼第二番。八戒病了十日整,浑身消瘦鬣毛卷,腮子掉了二斤半,后坐瘦的竖脑尖,耳朵搐的相薄脆,前槽搭喇踠了肩。
病重不顾羞合耻,逢人告诉一大篇,要想得个昆仑手,窃取红绡到枕边。昼夜寻思千般法,怕的是前生没结欢喜缘,但结得我那金莲见一面,总就是再贬红尘心也甘。已定要可意人儿必到手,还未知月老赤绳拴不拴?
枉死城金莲成双对
[山坡羊]猪八戒害相思,只害的恹恹憔瘦。颠倒思量,总然是无法可设。有一个长伺侯净坛的童子,他说道一个养汉的老婆,消用甚么巧计。爷爷爷,你在云栈洞里何尝是如此?到如今就全消了往年虎威。只听他起解出来,大喝一声留人,那大鬼小鬼,谁敢牙崩个不字?若是马面牛头,他打个迟局,来哟,只消那九齿钉钯,筑他个烂酱稀泥!童子说罢,那八戒抓耳挠腮,异样的欢喜,俨然金莲到手,已成了夫妻。
八戒闻言叫小童,听你言语开心胸,你再给我找个法。
[全稿至此完,似是未成稿。]
快曲
第一联 遣将
却说:孔明祭起东南风,助周郎烧那曹操,到了樊城。东风。一阵助周郎,百万雄兵一扫光。老贼纵然烧不死,把脚一跺,说教他皮肉焦烂骨头伤!
笑说:“妙哉,妙哉!俺祭起东南风助周郎,我想这时老贼着了处也,他必然弃甲丢盔而走。待俺略使小计,教他插翅难飞!”
[黄莺儿]连天火烧,东南风阵阵高。百万雄兵,填不满火神庙。我想那曹操,必定逃奔来走夷陵道。老杂毛,由此经过,休想把你饶!
“众将何在?”传了一声,关、张、赵、糜五将俱到,孔明点名。叫:“赵云。”答应:“有。”孔明说:“今日你在赤壁山前鏖兵,曹操百万人马,必然尽丧。老贼到四更天时,必到乌林,你便那里埋伏。——这乌林草密,可放火烧之!”
乌林埋伏着。你听听四鼓敲,那时节老贼必然到。他那里一烧,俺这里再烧,能通神,也教他贼头吊!老曹操,贼毛满嘴,今夜口也胡焦!
“他起初逃走,跟的勇将还多,这头仗非子龙不可,须得小心!”答应:“是,得令。”又叫:“糜竺、糜芳。”答应:“有。”孔明说:“北夷陵为葫芦峪,你二人可去埋伏。那峪里有窄窄一条出路,树木甚多。那老贼天明必到,杀他一阵,放火烧之!”
精兵领一标,葫芦峪等曹操,须要伺候他天明到。那一番嘹毛,这一番皮焦。奸似贼,不出我胸中料,纵然能逃,连头带腰,也起个大燎泡!
“他到这里,还不甚困乏,一人不能擒他,得你兄弟同去。”答应:“得令。”又叫“张飞。”答应:“有。”孔明说:“你领一支人马,顺路北下去,但见曹操残兵败将,斩他首级,夺他器械。”
江上火连天,烧不死顺江边,烧不死必然齐逃窜。伏一伏雕鞍,加一加马鞭,尽夺尽杀从君便。这一番盔甲满载,齐唱歌舞还。“还有一句话嘱咐你:到了午转时候,要到双陵头大路上歇马,休得迟误。”又叫小校。答应:“有。”“你几个去夷陵道旁,炬着数堆烟火,休要断绝。”答应:“得令。”却说:玄德在屏后待了多时,听到这里,一步出来。慌的孔明下了座,让他坐下。玄德说:“军师差矣!你既望他这一条路上来,又烟着火,他看见烟起,怎肯从这条路来也?”
[耍孩儿]既要他这里来,又熰着火几堆。反教知道兵马在,就是个嘲巴也不来;况那贼,奸又乖,必然远躲天涯外。我听着军师调遣到这里,教人难猜。
孔明说:“皇叔不知。兵法有云:‘因人用计。’他若是个粗人,我便上南夷陵唬他,他必然往北夷陵来矣。正因着曹操甚诡,看见烟火,他意料必是疑兵,断然无人,反照着烟火来也。”
论兵法无正规,那敌人看是谁来。从来戏法人人会。粗人就合他行粗法;争奈曹操奸似贼,他既奸,就合他把奸对。俺布下天罗地网,要教他插翅难飞!
玄德拱手称道:“谢军师妙算,谁人能知。军师完了?”孔明说:“完了。皇叔只稳坐樊城,只等众将献功便是。”关爷久等,见不用他,便气冲冲的大叫:“军师!末将从来上阵死杀,不曾退后,今日伺候多时,独不用俺,是何缘故?”
论死杀数俺强:诛文丑,斩颜良,五关也曾斩六将。怎么诸人都用了,单留下俺关云长?这事怎教人忿不上!若叫我匹马独去,挥大刀杀上许昌!
孔明说:“将军息怒。不是不用你,到有个极吃紧的去处,极得一员大将;只是踌躇了几回,不敢奉托。”关爷说:“怎么说起?”孔明说:“听我道来。”
我想那老曹操,葫芦峪烧不焦,必然要走华容道。像如将军有几个,当道拦住怎能逃?就是一点不大妙。关爷说:“那一点?”孔明大笑说你合他平日相厚,怎么肯顶上一刀?
关爷说:“岂有此理!他虽然待俺有情,我已是报了他了。他若来时,我怎放他!”孔明说:“这等极好。设或放了他着,该怎么处严关爷说:“割下头来!设或他不走华容,却也是军师失计。”孔明说:“若是他不走华容道,我照样砍头。咱就立下军令文书。”关爷说:“咱就写下罢!”
军令状甚是严,打赌赛休当玩,一言既出难更变。谁输了谁头割下来,盛来只用个金漆盘,皱眉不是男子汉!上边有皇叔作证,到日后不许食言!
孔明写完,给玄德看了一回。递。给关爷看了,说:“就是这等。”孔明说:“云长再思一思,若不能杀那曹操,不如不去,省得那时懊悔。”关爷摇头说:“思他怎的!”孔明说:“既然这等,请了。”关爷上马加鞭而去。孔明合玄德也就散了。
诗曰:不斩曹瞒势不休,君主稳坐望江楼;
北来一道红尘滚,马上提归老贼头。
第二联 快境
却说:曹操中了连环计,把几万只战船缆的紧紧的,稳坐船楼,单等吴兵来降,自在之甚。
志气腾腾贯九霄,雄兵百万压江潮;
直将一指遮吴境,铜雀春深锁二乔。
“吾乃曹操是也。今夜吴兵来降,叫人探听一遭。”
[耍孩儿]捻胡须气昂昂,等吴兵来投降,差人不住往东望。一马平吞东吴境,万船填满扬子江,孙权那在心坎上。不日间两国到了手,这老瞒快乐非常!
仰起头来说:“呀!东南风起了。若吴兵来降时,且休叫他进寨,看有诡诈。”都答应:“是。”却说:吴兵各带火把,用小船装载硫磺,摇橹来了。
[倒扳桨]周郎定计捉曹操,装载硫磺火焰硝。那怕曹营兵百万,定不留他一根毛!火尽烧,三军不用动枪刀,动枪刀。那里逃?尸满长江水不潮。也么咳,咳,莲花花里一朵梅花落。
曹兵赶着来船大叫:“丞相吩咐,且休前来尸叫了几声,吴兵不应,竟往前走。
低头不语往前行,万橹齐摇不住声。吱吱呀呀一片响,小船风快”如流星,小船风快如流星;进曹营,一齐呐喊杀曹兵。也么咳,咳,莲花花里一朵梅花落。
到了曹营,齐声叫“杀”,都用火把杀将起来。大叫;“休走了曹操!”烧的那曹兵乱窜。曹操慌极说:“中了他的计了,计了1”许褚、张辽,徐晃、张郃盔歪甲斜,来扶曹操,说:“丞相快换衣帽,看人认的!”帽也倒了,衣也敞着,带百十个兵卒好跑。曹操去了不提。且说:那船上八十万人马,被吴兵好杀好烧,死了个尽绝。那吴兵齐唱凯歌而还。
杀的杀来烧的烧,亡人死马满江漂。鱼鳖都吃烧人肉,可惜走了老曹操,可惜走了老曹操。曹操虽然逃,纵不胆战也魂消。也么咳,咳,莲花花里一朵梅花落。
却说:喊杀连天,曹操魂不附体,跑了半宿,才不听的呐喊。说:“众将,你们都看看,我有头瞩没有?”都说:“丞相,你看没有头怎么说话?”曹操说:“有头还好!”
[耍孩儿]离大江百里遥,走一步哭嚎啕,咱只当也把头来吊;既然有头还不错,大丈夫那怕小儿曹!到京定把仇来报!咱也要加鞭快走,怕孔明诡计难招。
却说:一气跑了半夜,人困马乏,“咱且慢走几步。”曹操掩面流泪。
不听的呐喊声,定定神慢慢行,八卦炉中逃性命。虽然火里没烧死,胡子短了一揸零。百万人一个何曾剩!我已是用兵半世,这场戏忒也伤情!
“前边什么去处?”都说:“是乌林。”曹操一看,哈哈大笑。都说:“丞相正哭,如何又笑?”曹操说:“我笑得诸葛亮,人都说他用兵如神,看来也是虚名。若是会的着,这里安下一队人马,不罢了咱么?”
人说起卧龙冈,齐孙膑汉张良,拿来说比诸葛亮;可见人言不足信,看来兵法也寻常,到底不如我曹丞相。若是这里埋伏下兵和马,咱爷们逃向何方?
都说:“孔明那里跟上丞相的。”一言未尽,一声炮响,火把齐明,一将大叫:“曹操认的俺常山赵子龙?奉将令等你多时!早早留下人头,放你过去!”
[皂罗袍]叫曹操留下脑袋,做夜壶不费安排,抠眼弹刮了毛腮;上镶铜几年不能坏。早早下马,休要挣揣。枪刀没眼,怕坏了天灵盖。
曹操战战说道:“怎么了!怎么!”张部、徐晃说:“许褚,你保着丞相快走,俺二人去敌一阵。”上前合子龙死杀。但见火焰冲天,曹操说:“了也了不的了!四下里是火,往那里逃走!”
[哭皇天]哩溜子喇,喇哩子溜,百万雄兵一旦休,一旦休!那里投?教人伤恸泪交流!才自江东逃出命,又遇赵云要老头。骂诸葛,老贼头,平地掘成万丈沟。一行杀人又放火,合你前世里甚冤仇?我的哥哥哟,咳,咳,我的皇天!
许褚说:“丞相快走!追兵就到。”曹操说:“罢了,罢了尸只得舍命抱着头大跑而去。却说:三人战了多时,张郃腿上被子龙着了一下,两个才逃了。子龙说:“饶你狗命去罢!”却说:曹操正走,天又下雨,便说:“苦哉,苦哉!又下起雨来了!天那,天那!”赵子龙用火攻,何不早早往下倾?这雨单留着折田掇俺,大骂龙王太不通。顺脸流水湿马鬃,山水呼呼往下冲。今日真是活倒运,踩着蝎子按着蜂!我的哥哥哟,咳,咳,我的皇天!
你看这水好利害,正走着把马绊倒,倒闯下来,说:“死了,死了!”许褚、张辽扶他上马说:“看有追兵,快走,快走!”又跑了一回说:“好了,天明了。”叫李典:“你登山望一望,探探虚实,两条路看那一路无兵。”李典答应一声,上山去了。曹操说:“冷的紧!且下马把衣服拧拧。”
雨又大,水又深,浑身上下水淋淋。西北风来好不冷,冻的我几乎近了心!打寒森,好难禁,忍寒挨冻到如今。给我把衣服拧一拧,扑撒扑撒前后襟。我的哥哥哟,咳,咳,我的皇天!
“拧了拧衣给我穿上。”李典回来,曹操说:“看的何如?”李典说:“这一路是上北夷陵,望见有些烟火;那一路是上南夷陵,却极宁静。咱上南夷陵罢。”曹操说:“我偏要上北夷陵。”众人说:“既有烟火,必有埋伏。”曹操说:“这兵法家虚虚实实之法,你那里晓的!”
[呀呀油]静悄悄,静悄悄,必然有兵埋伏着。他要哄俺上这里来,俺可怎肯上他套?把火烧,把火烧,虚张声势把人唠。他意料我不敢行,我偏走这条道。
“这是孔明诡计,那清静处必有埋伏,有烟火处必定无人。这好计,去耍哄别人,如何哄的我?我竟上北夷陵。”
他虽通,他虽通,怎么哄的老祖宗?我用兵用了三千年,这个方法常常用。用火攻,用火攻,偶然中了他计牢笼。有朝一日到京都,咱可再把机关弄。
少时,许、张二人来了。曹操问:“来了么?”答应:“来了。张郃中了枪了!”曹操慌忙去看说:“好,好!虽透了甲,幸而伤不甚重。如今人困马乏,须要寻个去处,歇歇人马,烤烤衣服,做些饭吃。前面不知什么去处?”众人说:“到了葫芦峪了。”曹操说:“速速埋锅造饭,给我烤烤衣服。”众人听说,都去奔忙。曹操坐下一瞰,哈哈大笑。众人说:“丞相,乌林一笑,笑出了个赵子龙,如何又笑?”曹操说:“还笑的孔明无智。”
笑孔明,笑孔明,这里兵马好安营;若是安下一支兵,咱可真正难逃命。这里平,这里平,他还是个小后生;虽然有点小计谋,到底也还上不净。
“你说这里埋伏下兵马,咱那里逃走?”言还未尽,一声炮响,跑出两员大将,大叫:“曹操休走!俺乃糜竺、糜芳,奉将令取你首级!早早下马,免动刀枪!”
[皂罗袍]奉将令取你首级,早下马是你便宜。刀剑一动剁如泥,那时休说咱无仁义。割了奸肉,剥了贼皮,也给朝廷家出出肮脏气!
曹操又战战起来。众人扶他上马。一干人顾不得困乏,一齐乱战。那蜀兵放火来,满峪皆着,烧的曹兵弃甲丢盔,死的死,杀的杀。二糜得了衣甲器械而去。却说:那峪里只有一条出路,曹操被将护着逃出性命。都说:“丞相身上还有火哩!”给他搓杀。曹操说:“怎么又吃一场横亏,好恨人也!”
[呀呀油]好奸徒,好奸徒,烧的我鼻脸黑又乌!不惟说是衣服烧,身上燎泡无其数。天叫孤,天叫孤,一统天下坐皇都,尽他怎么弄机关,自然还有天加护。
说不的人困马乏,只得慢慢走去,说:“恼死我也!”恸伤心,恸伤心,眵眉呆眼欺负人。不是他的武艺高,原是自己交死运。为了君,为了君,拿住周郎抽了筋;还把孔明剁千刀,方才解我心头恨!
众人说:“前边是华容道了。”曹操走去看了看,大笑说:“好了,好了!亏了孔明失计,这里没有兵马。”
我孤穷,我孤穷,人困马乏肚里空。万死千生跑出来,像是一个南柯梦。到华容,若有兵马往上冲,拴缚只用一条锁,何须又把刀兵动?
正说着,一声炮响,转出一支人马,为首大将高叫:“关云长在此!”曹操吓的魂不附体,说:“可死了,可死了!”一千人战战成块。关爷又叫:“早早投降,饶你性命!”
[皂罗袍]有本领夹马就上,闯过去算你命长。我有刀来你有枪,前前搐搐不成像。待要不战,下马投降。孔明若喜,未必不把你放。
大家光战战起来。许褚说:“咱舍命合他决个胜负罢!”张辽说:“咱人困马乏,怎是个敌手!如今只有一策:关云长虽然勇猛,他生平打的謽汉,不肯打死蛇;何况丞相待他甚有恩情,他为人义气,咱和他说好的,未必不见面生情。不如丞相亲去。”曹操无奈,只得欠背躬身,到了马前说:“将军好么?”关爷喝了一声说道:“待死杀,就死杀,问俺怎的!”
何劳你问俺近况?杀过我,放你颠枪。马上谁合你叙家常?费唇;舌,上不的正经账。打伙商量,或杀或降,军令森严,谁把人轻放!曹操说:“我在将军身上也有好处来!”关爷说:“我已是报答过了。”
俺当年曾领大教,你待俺情义也高。颜良、文丑把头枭,那时已报恩情报。今日相遇决难轻饶!不敢徇私,我实相告。
“点点人数,听俺绑缚。”一个,二个,三个,…共十六个。曹操说:“将军,你忘了过五关,斩六将时节么?”关爷回头自思说:“可是老贼虽然可恨,今日却也可怜。旧日交情,忽然打动,可怎么处?”张辽见他踌躇,掐了掐曹操说:“还不逃命,更待何时?”果然哄的声跑了。关爷见他跑了,大喝一声,那十六个人一齐跪下。关爷又不动手。他爬起来,上马好跑。关爷低头说:“这可怎么处?”叫三军快赶。众人说:“去远了。”关爷长吁了一口气,说:“也罢!一时自己没分晓,且听军师去发落。”
那孔明才能出众,掐指儿算定关公,方才老鳖在瓮中,一刀就把残生送,一时昏惑放过华容,事到而今,懊悔中何用?
关爷领兵回去不题。却说:张飞一路截杀曹兵,夺了许多兵器。隔着大林不远,叫三军:“军师教俺午时歇马,休要违了将令。”俺凛凛一条好汉,不教俺截杀曹瞒。杀兵斩将好几番,一次何曾用着战?前边下马歇雕鞍,大小三军都把功劳献。
“这个大林,就好歇马。”不免下马进去,到了里旁坐下。有献耳级的,有献器械的。小校来报:“曹操逃下来了。”翼德惊道:“哎呀!快牵马来!”上了马大笑说:“好妙,好妙!”
那孔明兵机神妙,他已是算定曹操,一处不死一处逃,午时三刻,必然在此歇马,等着正好。这个乖子,看看你那里逃?
不一时,曹操来到,说:“前边是上京的大路,可无事了。”张辽一望说:“林里有人!”正说着,翼德一马飞出来,大喊一声:“张翼德在此!老贼那里走?”不用分说,一矛刺去,曹操落马。许褚来救,又一矛刺去,攮了个透明。那别人丧胆亡魂,各逃性命。命把二人首级枭了,献于翼德。翼德哈哈大笑说:“奸贼,奸贼!一般也有今日么!”提过曹操的头来,端详了一遍。
看样儿奸雄无对,毛满腮两道浓眉,端详真是老奸贼;老奸贼,思量要篡君王位!皮焦毛落相吃大亏。为什么一矛刺死,半点事儿全不费?
“赶了个痂脚鬼儿,讨愧的紧!奸贼,奸贼!你记的害人么?”汉天子何人打救,一任你杀斩存留;称衡死在鹦鹅洲,又因何杖杀伏皇后?杀了文若,又杀杨修,那董、马两家都吃你的肉!
把头拴在矛上,抗起来大笑:“快哉,快哉!都像这一矛,不三两矛,‘天下大事定矣’了。”
诗曰:只当贼头是铁铜,割来也是软沽浓;
凯歌直到中军帐,一手提来献首功。
第三联 庆功
却说:孔明和玄德坐在帐中。玄德说:“这一回拿住曹操了才好。”孔明说:“云长必然放了他。”玄德说:“只怕也未必。他不想那个军令状么?”
[银纽丝]我想二弟云长也么长,一世为人性气刚,最傲强,喜他一片好心肠。一言既说出,生死不能忘,况且立下赌头状;只怕那曹操性命长,捉他不住溜了缰。我的天,赶上难,可是难赶上!
孔明说:“不然。曹操到华容已是力尽筋舒,只消刀一割而已。”玄德说:我想那曹操老贼也么奸,雄兵百万下江南。老曹瞒猛将还有数十员:张郃也骁勇,许褚敢当先,张辽、徐晃皆能战。若是天意灭曹瞒,杀了奸贼大事完。我的天,献猪羊,就把猪羊献!“兵马也该有来的了?”孔明说:“眼下便见云长放了他,或者翼德可不放他。”却说:子龙得意而归,说:“被俺杀的痛快!来此已是中军帐,待俺进去。”孔明起来说:“辛苦了!”子龙献首级,便说:
[耍孩儿]老曹操到乌林,果然有四更时分。大炮一声排成阵,军士满山去放火,张钟被俺攘断筋。曹操死命生逃遁。虽没把老贼捉住,可也是丧胆亡魂。孔明说:“拿酒来,与子龙贺功。”三人饮酒。二糜来到说:“皇叔、军师在此,待俺下马进去。”孔明说:“鞍马劳顿了!请坐!说说那战斗俺听。”二糜说:“有耳级在此。”葫芦峪里埋伏着,听了听五更敲,待了霎老贼才来到。大喝一声杀出去,四下里军人放火烧,一群齐把皇天叫。杀了的割了耳级,可惜是走了曹操。
孔明说:“就好,就好!快斟酒,给二位贺功。”却说:关爷恹头搭脑的,一路行来,说:“俺一时失了主意,把个曹操放走了,如今怎么见军师?俺待拔刀自刎,又可惜一身本领,没做出一点事业来。也罢!来此已是中军帐,只得进去,任凭军师怎么处分罢。”懊悔煞关云长,失主意没算当,一时就把曹操放。俺今若到中军里,说不的短,道不的长,但凭军师怎么样。若饶了是看体面,就杀了也是应当。大步蓦进来,合席都起来。孔明说:“拿酒来给云长贺功,想是拿了曹操来了?”关爷朝着玄德双膝跪下,大叫一声:“哥哥!”低下头不做声了。孔明说:“奇哉!想是曹操过去了?”也不做声。又问:“想是曹操未打华容道上来么?”又不做声。孔明说:“这就奇了!”叫云长你听知:你缘何把头低,一问一个不喘气?若是没走华容道,把我就给个脖儿齐,我也怨不得军法治。可怎么不言不语?这个事好不跷理!“哦!是了。想是你放他了?这可说不的,有军令状,你可记的么?”关爷说:“记的。”孔明说:“可该怎么样呢?”关爷说:“砍头便是!”孔明叫:“刀斧手!”一群人喊了一声。玄德说:“暂看薄面,恕了这一次罢!”孔明说:“断断难恕!”关云长太不通,放曹操走华容,把江山只当人情送。百计千方把他趁,趁到网里落场空。恨的恨来牙根痛!休说有赌头令状,按军法断断难容!却说:翼德挑着头,直到中军,便问那把门的:“里边吆喝什么?”军人说“军师因着二爷放了曹操,要行刑哩!”翼德把得胜鼓乱打,提头直入,大叫:“军师!曹操贼头在此。饶了二哥罢!”满堂都说:“可喜,可喜!”孔明说:“既然斩了曹操,大家贺喜。把罪人释放,讨他不得入席。把头挂起,鼓吹饮酒。”一来看皇叔尊,二来看张将军,三来庆贺不暇问。把个贼头高挂起,大吹大打饮酒巡。曹操死,一统咱有分。快叫人宰杀牛马,搞赏那大小三军。“翼德,你说说那杀曹操的情状听听,咱大家下酒。”翼德哈哈的大笑说:“待俺说来。”奉将令杀奔逃,坐林中验功劳。午时三刻曹操到,我就一马闯出;去,分心刺杀老奸曹。那些人莫敢把我招;只有许褚来挣扎,只被我透甲一矛!都说:“快哉,快哉尸都要一口一盅,把杯放下,击鼓为令。孔明叫军人埋下百尺高杆,把头挂起,赌一赌弓箭,射着大家贺一大盅。翼德说:“妙,妙!待俺先来。”
[倒扳桨]走兽壶中把箭抽,捻弓搭箭把弦*(左弓右区),撒手好似流星快,直中曹操老贼头;老贼头,烂流丢,奉劝合席一大瓯。一箭射去,果然中了,鼓声乱响。都喝采说:“到底是张将军!”斟上酒,都吃了。子龙起来,捻弓在手。龙角弯弓待俺开,扯时好似月满怀,悠悠撒去雕翎箭,端端穿透老贼腮;老贼腮把酒筛,奉劝合席一大杯。一箭射中,都喝采说:“好箭,好箭!”鼓声齐鸣,大家又吃一杯。糜竺起来说:“我也射他一箭。”飞鱼袋内取弯弓,搭上雕翎不放空,今日全凭你支架,一撒直中老贼雄;老贼雄,鼓咚咚,奉劝合席一大盅。糜竺又中了。大家又喝采,又吃酒。糜芳也起来说:“我也射他一箭。”弓儿弯弯箭又长,从来百步会穿杨,这会射中老奸党,明朝封你箭中王;箭中王,都称扬,奉劝合席一大筋。把箭撤去,都说:“不好,不好!歪了,歪了!”少时,那箭落将下来,军人拾箭来报说:“箭上穿落一耳。”都哈哈大笑说;“妙,妙!投壶中耳也算的,斟酒庆贺。”关爷大叫:“有罪之人,也许射他一箭么?”玄德说:“射中免罪。”关爷撩衣向前,拿起弓来,说道:“待俺射他左眼,中着右眼,便算俺输了。”一篷长箭插当腰,曾向空中射雁毛,放出举单射左眼,中着别处算落操;算落操,难免叨,立刻罚酒一大瓢。才射出,那鼓声乱响,都说:“将军神箭,果然中了左眼!”合席喝采。孔明叫赏一大盅。此时,玄德巳醉,便说:“二弟坐着,俺也射一箭。”踉踉跄跄,起来才待开弓,便就歪倒了。都说:“皇叔醉矣!”叫二人扶进去了。众人都起来作别。
[清江引]没似今朝醉的好,大家同欢笑。箭箭中碱头,鼓声酒杯倒,把一个刘皇叔生醉倒。诗曰:可恨华容欠一刀,此时紧的点刚矛;谁怜软弱刘天子,强夺江山付汉朝。
第四联 烧耳
却说:张翼德斩了曹操,刘玄德君臣饮酒射头作乐,大醉而散。又犒赏三军,军人们也分队饮酒。有一伙军人提壶瓶酒盏商议说:“老爷们散了,赏咱们的酒肉,可以痛饮。那贼头挂在那边,咱也就着那里作一个会,有何不可?都坐下,都坐下,咱就猜拳,赢了的吃酒,输了的着他指头骂曹操,骂的都成溜。”猜了两拳说:“你输了,我吃酒,你骂。”那一个指着曹操就骂起来了。
[黄泥调]骂声曹操:狡肚蛆心忘八羔!一心要作朝廷,那里不思想到,忒也好刁!扯带腮,一堆毛,毛里响一声,叫人魂也吊。“该合李大哥猜哩。”又猜说:“我输了。你吃酒,我骂他。”骂声曹瞒:看你浑身都是奸!杀了伏娘娘,要把朝来篡!痛快难言,一矛刺下宝雕鞍,一刀割下来像个毛蚁蛋!
又猜说:“我想起来一件事最奸恶,极可恨,待我骂他。”骂声奸行:当初逃难在他乡,到了朋友家,还把祸来降。侯家村庄,装酒杀猪给你尝;你杀他一家人,这是那里的账?骂罢又猜。一个输了,说:“老奸党,我也想起一件该骂他处。”骂声奸曹:你也各成一大包。你说你奸不奸?自己吃毒药,奸的口难学;白日挺着尸,装睡觉,猛起来杀了人,还推不知道!一个说:“您骂的都好。我虽未输了,不骂也缺点。我也骂他几句。”
称衡虽狂,他把口舌当刀枪;虽不能杀贼,他那气也壮。你这奸行,杀他又怕恶名扬,就把个祢正平送给了壶瓶匠!
骂罢,又跳起来,一个说:“骂到如今,越发引上火来了。”
天爷好蹊跷,潼关割须又弃袍,总不着他死,放他只胡跳。撞着马超,树林转了好几遭;魏延一箭来,只射的门牙吊。
“好恨人,好恨人,骂他不尽,嚼他两口才好。一个全头,不敢动着;有糜二爷射吊了的那个贼耳,拿来烧烧,每人嚼他一口,出出恶气。”都拍手说:“妙,妙!”即时从箭上掾下来,争着烧。争着去烧,到了火上甚腥臊。上前闻一闻,都说不大妙。原来错了,烧猪也要用姜椒,即忙拿来加上点材料。
“快拿来加上些花椒、茴香,去去那贼的恶气。”加上又烧,说:“好了,不大臭了,可也中了。这是个异味,大家都尝尝,休要偏了。都吃大盅。”一个说:“都坐下细嚼嚼,才有滋味。”都嚼了嚼,说:“有个别味。”一个说:“咱不要混闹。这不是五营的人都有,咱大家斟上酒,着一个起去做手着,各人说说那杀曹操的光景,快活快活。”一个说:“咱是头一阵。你吃酒,我就先说。”这人果然拿过枪来,做手着,说起来。众人都吃着酒,侧耳笑着听。
[梆子腔]一杆长枪一口刀,都在乌林埋伏着。等了半宿没有信,听得城头四更鼓敲。忽然像有人马动,心里就知是曹操。大炮一声齐呐喊,老爷大喝似江潮,说是“常山子龙”到,他就打战似筛糠头也摇!两个汉子齐来斗,俺老爷一杆长枪把他朝。话不投机一枪去,把那个行子攘着腰。两个着忙就撒腿,俺又放火把他烧。一行杀来一行烧,满山满谷哭嚎啕。砍瓜切菜不住手,使的我,大汗淋淋透甲袍。曹操好个老奸党,不知几时亦奔逃。实指望捉住老贼耍一耍,谁想是只杀几个毛小妖!老贼虽然逃了命,必然嘴上没了毛。俺把死人割耳级,跟来帐前献功劳。
都说:“妙,妙!若不着赵老爷,这头仗难打。”又有一个说:“你是糜老爷的人,说说那葫芦峪的死杀俺听听。”那人也起来舞刀做势,说起来了。
[梆子腔]一蓬火箭一张弓,暗暗埋伏在峪中。乱鸡叫罢曹操到,俺那大炮只扑通。糜爷兄弟人两个,大骂曹操老奸雄。两杆长枪一齐去,人似金刚马似龙。他就唬得打溺战,老头无路乱烘烘。一群汉子齐来战,俺就烧山用火攻。哭的哭来叫的叫,上下一片火光红!那些行子没处伏,撒马开交一溜风。俺就赶着只顾杀,砍瓜切菜一般同!一人回头向我照,我颤长枪只一通,不禁汤水落了马,我就割头来献功。曹操不知那里去,耳级穿上一大绳。谁知胜杖极好打,上前好似一窝蜂。共总一个曹操没拿住,到如今懊悔杀的松!
都拱手说:“得意,得意!关老爷的兵也是不弱的,你起来说说。”那人起来,伸了伸腰,长吁了一口气,说:“我跟着二老爷,也曾得意来;惟有今遭,甚不出气。我正待对着列位诉诉哩。”空着手,弥量着,说起来了。
[梆子腔]一群人马打高照,华容道上等曹操。午时三刻等的到,十数个人来往北逃,只剩游游一口气,好像死了好几遭。老爷大叫“云长在”,看他魂灵撒九霄,攒攒簇簇不敢动,好似老鼠见了猫。好汉子也不喘粗气;只有秦奸肉佞狗张辽,不知他挤眼弄鼻说些嗄,一霎老贼来告饶。老爷起初主意正,任他咋说把头摇。若还此时就下手,不过只用十六刀,咔喳一声人头落,千古大恨一时消。老爷低头不下手,燥的俺只待溺一泡。老爷又不知寻思嗄,只等他扯腿开了交。放着死蛇不会打,你说这事是乖可是潮!还合那曹操讲义气,如今闷得口难学。人人来家都耍嘴,独俺不敢把嘴啕。这个时节还错过,那得再有第二遭!
都摆手说:“你休说罢,闷死人矣。关二老爷平生爽快,这件事着人不服。得三爷的人说那砍头的妙景,解解这闷气。”那个人立起,哈哈大笑:“待俺说来。”
[梆子腔]俺那老爷本姓张,一杆蛇矛丈八长。领俺去把逃兵杀,一路赶杀如群羊。跑了百里日正午,林中歇马去乘凉。各人抢的各人献,衣甲器物排成行。忽然报说曹操到,老爷大喜似颠狂。即时提矛上了马,好似一尊活金刚。出林大叫“老爷到”,一堆人打战似筛糠。前前搐搐不敢动,如同小鬼见阎王。老爷全然不答话,须似钢针插嘴旁。夹马拧矛撺出去,一声霹劣震山岗。单照曹操分心刺,一下就成致命伤。许褚安心要弄鬼,一矛攮去透心亮。两个翻身都落马,欹在地下狗啀黄。脚撞脖子枭首级,那鼻眼略动口还张。贪慌摆划这垛髅骨,别的跑了他贼娘!不是老爷足了意,一马直追到汴梁。瓮中捉了老瘸鳖,临行不用刀和枪。丁点力气全没费,马上提来头一双。老爷尽有痛快事,今遭痛快不寻常!后日英雄听到此,必然满饮一大筋。
都拍手说:“妙,妙!快哉,快哉!这样快事,俺偏捞不着,便宜你!过日捞着司马懿,俺也这样。酒也足了,话也尽了,咱散了罢。”
[清江引]天下事不必定是有,好事在人做。杀了司马懿,灭了曹操后,虽然捞不着,咱且快活口。
诗曰:华容一事千秋闷,未斩奸臣老贼头;
不是一矛快今古,万年犹恨寿亭侯。
禳妒咒
开场
丑笑上[西江月]诸样事有法可治,惟独一样难堪:画帘以里绣床边,使不的威灵势焰。任凭你王侯公子,动不动怒气冲天;他若到了绣房前,咦,汉子就矮了一半!
家家房中有个人一堆,戴着鬏髻穿着裙祸根;仰起巴掌照着脸瓜得,内问云是你打他么?哭云那里,是他打我。作介我只雄赳赳的闯进门扑峨。内问云这是怎么?笑云扑喊一声,我就跪下了。内问云你就这么怕老婆么?丑云列位休笑,天下那一个不是怕老婆的呢?你说先父是怎么死了来?敝庄南里有个八家店。这八家子被老婆降极了,大家约了一道怕老婆会。都不敢做会头。有一个人就提着先父的名字说:“北庄里王喘气,听说他极大胆,何不去请他做会头?”都说:“极好,极好!”大家一齐到门,把先父请去,说了来意。先父当年还是条汉子,慨然做了会头。这一日吃着那血酒,说下若一个有难,大家一齐上前。谁想那众娘子们,已是都知道了,都各人拿了棒槌,来合和了家母一齐跑去。这里大家正吃着血酒,看见女兵到了慌极,都爬墙颠了;独有先父坐在上席,稳然不动。内云好哇!还是令尊是条汉子!丑哭云好么!到了近前看了看,那王喘气已是不喘气了!内云咳!令尊是这么死的来么?丑云你道是咱着来呀?我昨日在街上听见人唱一个“山坡羊”,甚是伤感。我唱唱与大爷们听听,普天地下什么人是条汉子?
[调寄山坡羊]不怕天不怕地,单单怕那秋胡戏。性子发了要杀人,进来屋里没了气。尽他作精尽他治,放不出个狗臭屁。休笑汉子全不济,这里使不的钱合势。
你就是个王侯,你就是个阁老,常言道水长船高,到这里也用不的。
杀了人放了火,十万银子包里裹,一直送到抚院堂,情管即时开了锁;惟独这娘子人起了火,没处藏没处躲,这个衙门罢了我。若是拿出良心细细想来,就怕他些可也罢了。
想当初把我嫁,一朵鲜花才摘下。口里一口糯米牙,头上一头好头发;脸儿好像芙芙子苗,金莲不够半揸大。白绫裙绿绸褂,传的影上的画,出的门支的架,扎裹起来爱煞人,好像一尊活菩萨。你说该怕不该怕?
再加上生男育女,又着他受苦遭难。
本等是家小人家,千头百穗难招架。没有冬没有夏,说不过来是做啥。闭煞屋门纺棉花,唧唧哇哇放不下。小的小,大的大,都从他肚里养活下,叫叫唤唤把气啕,他就心焦把我骂。你说该怕不该怕?
况且是丈人丈母用心用意,其情难报。
俺那小舅来这里耍,骑着骡子牵着马,驴驼担柦一大些。本等是真说不的假,南瓜皮子一大筐,炊帚苕帚三五把。枣面蒸成窝窝头,嫩鸡鲜鱼剁成炸,丈人给了个银子锞,丈母偷着又给了俩。俺可不似那没良心,吃了费了还嫌寡。只是为了还是穷,这样行子本该打。
依起那没尽足的心肠,就得二百个达达来把你填还。
我就从来没有捆,有了钱来要弄鬼。学着赌博指着赢,输了待捞没有本,心里痒痒没处抓,跑前跑后撅着嘴。不知是谁撒了汤,恼的娘子滴下水,进来房门采住毛,移了一百小鞋底。虽然打我我不怨,原是俺自家没有理。
俺过着他的日子,他管教俺成人,还说俺是怕婆子,没得还该不怕么?
东庄有个李小楼,寻了个老婆门楼头,粗唇大口窝挖眼,做鞋就得二尺纳。看他那人物丑甚丑,他倒跟个俊的*(上左酉上右可下心),要打就打要骂就骂,汉子总像有了仇。他汉子还顺他的道受他的教,可笑可笑真可笑!丈人过的着实焦,等着女婿去尽孝,送了粮食送衣服,黄边还得好几吊。这样汉子还要降,冤枉冤屈那里去告?怕老婆的虽然不少,像这样怕法,可就叫几声皇天。我就从来爆仗性,受不的气儿顾不的命。到家见了那个人,吆喝一声挣了腚。浑身打战似筛糠,不知这是那里的病?老婆说有森人毛,这话是真不是空。到多,昝拔了他那毛,治了我的病,仔怕我就胆子硬。
天地之间,蚕们可以老了,刨树可以倒了,饥困可以饱了,肮赃可以扫了,惟独这着骨的疔疮,几时是个了手呢?
昨日煞进门就是顿巴掌子,劈头就是顿踏棍子,打的露着血真脉子,几乎见了腥荤子。若不着俺家他三婶子,坐住领了双份子,孩子裂了书本子,嗔我又没端尿盆子。
俺只得虔诚祷告:玉皇爷爷,灶王爷爷,月光爷爷,太阳爷爷,头上顶的房爷爷,屋里铺的床爷爷,三根腿的炉神香爷爷,毛厕的毛神脏爷爷,凡是天地间的神灵,无论什么爷爷,你若保佑俺打骂不捱,我就发下洪誓大愿。
虽有巴掌不能扬,从今汉子不受降,俺就许下杀乜羊。待要攮俺折了锥,待要扎俺折了针,俺就许下杀乜鸡。鞭子手软不能牵,烂了棒楗折了拐,我就许下朝南海。纸也整锋也整,腊月里穿单不害冷。娘娘如有灵,一步一拜的到山顶。
听的说:怕老婆的不少饭吃。这话只怕是胡言。
一般俺也腆着脸,一般俺也瞪着眼。脚儿跟他三四双,浑身不曾少一点。发恨想着掘他娘,到了近前没了胆。说怕老婆有饭吃,这话也是瞎打闪。俺也怕了十来年,至到而今他不怕俺。咱且从容且怕着,只怕将来还做个茧。
果然从此兴家,俺自家怕了不算,还嘱咐那子子孙孙,休要失了家传。
[皂罗袍]怕婆子休得取笑,十个人九个操淖。谁家盆碗不厮敲?反了常倒是个不祥兆。蛾眉一竖,胆战魂消,阁老尚书也要上他的道。
内云养汉老婆攀四邻,谁家那正经人物子怕老婆来?丑云嗤!我道你就不怕么?那一日俺王大娘就没打你呀?内云哇!我怕是上人上物哇。丑云你就不是上人,怎还算不的上物呢?若是算不的,待我说一件典故你听:
当初明朝有一位戚继光戚老爷,是个挂印的总兵。他生的身长八尺,腰阔十围,就有百万贼兵,他一马当先,就杀他个片甲不回。你看这是个什么汉子!岂不知他到了家里,那汉子就合你我是一样,那奶奶说跪着,他还不敢站着哩,真正是降的至极至极的。手下那些参将,副将,游击,千、把总,都替他不平。大家都来商议说:“老爷领着百万兵马,怎么怕一个妇人?咱不如反了罢!”戚老爷说:“怎么反呢?”众人说:“请老爷顶盔贯甲,亮出刀来,声声叫杀,往宅里竟跑,大家具呐喊助威,愁他不服么?”戚老爷听罢大喜,即时披挂整齐,明盔亮甲,拿着一口刀耀眼争光,就在厅前大喊了一声杀呀。走进了宅门,又喊了一声杀呀,那声;就矮上来了;进了家门子,再喊了一声杀,那杀呀之声又矮了些;进了房门,只落了游游一口气儿,那喉咙眼里插语着说杀呀。那奶奶正在床上睡觉,睁开眼说;“杀什么?”戚老爷丢了刀,一波落盖跪下,捏起那嗓根头子来,哏哏了一声说:“我杀乜鸡你吃。”这位戚将军不是上人么?
戚将军忽然反叛,一声声叫杀连天。进去家门气不全,到房中不觉声音变。莺声一出,跪倒床前。那软弱书生越发看的见。
内云这没根子瞎话,我就不听。丑云说起来你不信,如今就现有一个哩。你看那不是怕老婆的他达来也?下
双戏
高公、高母上云年岁周花甲,鬓边白发生;有子万事足,无妾一身轻。
咱家姓高名猷,字是仲鸿,本贯临江府峡江县。俺本宦官后人也,家中有万金产业。我合夫人周氏,都是六十余岁。五十上生了一子,叫小长命。自从读书,起了个名字叫高蕃。可喜他聪明俊秀,今年方才十岁,已是成了文章,也是一件好事。
[耍孩儿]也是咱命里该,五十才生了小婴孩,如今将近千年外。我儿生的模样好,伶俐聪明会弄乖,出去门人人看着爱。哉合你年残日暮,摸弄着也略散心怀。
夫人说四十五上才生了他姐姐,已是没了指望,还亏临了才得了他,不然怎了!
十来胎不存留,看今生已罢休,不想还生下这块肉。已是生了癍和疹,又不瞎眼不秃头,心满意足今生够。但得他长命百岁,不指望富贵千秋。
仲鸿说天已晌午了,也该放了学了,怎么到如今不来?夫人说他来到家,光合咱那赁房的樊家那小妮子江城去打瓦,必定是玩住了。待我去看看。并下,小生扮长命上,贴且扮樊江城上,相遇介,江城说你放了学了么?答应说放了。江城说来来,我正等着你翻交哩。两个坐下翻介[跌落金钱]江城说咱且坐坐翻个交,看我翻个老午槽。长命呀,我这一翻翻的妙。长命说妮子休夸翻手高,看我翻个细狗腰。江城呀,找不着头还着你心里噪。江城说小厮休要瞎胡唠,当初你曾跟我学。长命呀,方学会就弄乜花花哨。长命说我才翻了个单绵条,你自一翻就乱了交。江城说我说你还不懂窍。
江城说你才学会了,就教你乜嘴。这一回你打交,我先翻;翻错了的打十个瓜子。长命说就是这等。你犯着我手里,我使上些唾沫打你。江城说你翻错了,我下这四指面条子打你。
长命说咱可赌不的嘴里叨,老实休要翻错了。姐姐呀,翻错了只怕还唬一跳。江城说我说你慢翻错了,我伺候下四指老面条。哥哥呀,有本领不要泪珠吊。长命说犯着我手里我也着实敲,到那进前休告饶。姐姐呀,量着肚子好吃药。江城说放着还不流水挑,认公认母只顾瞧。哥哥呀,闷煞人叫我心里噪。
长命大笑说妙哇,妙哇!你可翻错了,这可说不的了,来来!吐指头就拉胳膊,江城说打不的,是你从头里灶的我。两人正争,周夫人到笑道我说一猜一个着。长命,你不吃了饭上学里去,是什么样?长命说江城输了瓜子,不依我打呢。夫人说我儿来罢,着他该着你的罢。将着正走,高公又到。夫人说果然是我那话,正在那里争瓜子哩。
[耍孩儿]我就说我会猜,贪玩耍真炒孩,着我找到二门外。正争瓜子闹垓垓,一行叫着还不待来,两个还要胡厮赖。若不是我找的紧趁,他也就忘了书斋。
仲鸿说哈哈!这孩子不上学里去了么?连饭都忘了吃。
我的儿你听知,高拱手深作揖,往前休弄乜孩子势。放学来家吃了饭,不要移东又转西,一直径往书房去。若还是去的晚了,你看恁师傅不依。
过来过来,你吃些饭去罢,看晚了赚下打来了。
高小儿小女去翻交,周还要相争把气淘;
高可笑痴儿只贪耍,周不知书舍有荆条。
迁居
樊公上云虚度人间五十秋,短袍破烂又流丢;街头个个称师傅,实与人家去放牛。
咱家姓樊名才,字子正,每年以教书为业。赁了高仲鸿家一口屋,不觉住了四年。主人到极盛德。明年的馆在北门里头,隔着这里太远,不免携家搬去。
[耍孩儿]教书教了三十年,卷着席头沿地里搬,几乎住遍了峡江县。惟有这里住的久,主客相交算有缘。明年又弄的不方便,领打着老婆孩子,北门里又要重迁。
樊婆徐氏上云嫁得穷酸丁,飘零五十春;搬来又搬去,南北似流民。自己徐氏便是。老头子说在北门里头赁下了一口房子,今日要搬,只得合家收拾收拾。
半领席一片毡,一个锅子一个坛,找找休忘了笔合砚。一桌破柜扫扫土,棉花车子落落弦。常言破家值万贯,你看看这破鞋破袜,乱烘烘堆满床前。
樊子正说我去外边雇一个挑脚的,拾掇上给他挑着,下剩的咱自家拿着罢。
箱子里满满当当,破家伙流流的一筐,匙箸碗碟掖打上。包起你为人的那蓝绢袄,我还有撒脚的鞋一双,尿鳖儿还没处放。你从容收拾妥当,我待去辞别街房。
我去别别街房,辞辞仲鸿。你合江城收拾下饭,我回来吃。携行李并下,高公上云樊子正今日要移居,他还来作别。咳,他到是个好人,怎么就无个定所?
樊子正实是穷,今日西来明日东,为人空好中何用?在这里住了三四载,我待他不与客户同,临别还得走相送。他或者收拾妥当,必定还到我家中。
叫道人来,你看您樊大爷来,即刻报我知道。手下人答应是,樊公上老仲是个盛德人,见了相爱更相亲,欠下房价更不问。若遇着冬年寒节,请我闲谈酒满斟,好处一言真难尽。临起身登门奉拜,谢谢他大德洪恩。
远看见那门上一人,看见我他就进去了,想是他去报他主人。呀!那不是高大哥巳出来了?待俺速走一步。高公上前,一行走着便说今日必于乔迁了?子正说敬来叩别。握手到了堂中,即便作揖叩谢
连年来作践非常,孩儿入阁又穿房,跳圈儿乖破了红纱帐。使破锄头砍坏了斧,不肯教我去赔偿,借的粮食不上账。敬登门磕头拜谢,这恩德生死难忘!
握手到了堂中,即便作揖叩射!高公说这是那话。请坐请坐。老头子睃不上那少年,说句话雾罩云山,时腔真有十可厌。喜的至诚又忠厚,表里真实无妄言,以后难得常相见。我为人村粗直率,有小错单望海涵。
子正说这是套言了。小弟还有几件家伙不曾收拾,就此告别。高公说那有此理!小弟还有一杯薄酒奉饯。子正说心领罢。不能取扰,足见高情。高仲鸿那里肯依,说不过一顿粗饭。子正没奈何,又坐下了。仲鸿便叫快拿酒来!手下人说酒到。仲鸿说我亲递一杯。子正说不劳不劳。
[黄莺儿]高说一杯奉坐前,听小弟告一言:以后难得常相见。暂且留连,暂且盘桓,毕酒还有家常饭。莫推谦,酒薄情厚,请告一杯千。
子正说忒也多情了!
老兄情太高,扰过了千万遭,不曾杯水将恩报。又饮香醪,又享佳肴,临别又领兄台教。不劳消,相隔不远,何必在今朝?已是领过情了,别了罢。仲鸿拉住说岂有此理!即时饭到。子正说忒也过扰了。
一别路途遥,蒙相别情义高,不领也被旁人笑。留也是虚邀,饭也是免嚣,你我惟有心相照。请饱叨,省的老嫂,重复费烹调。子正说已是醉饱了,就此告别。仲鸿说老兄既忙,小弟也不敢久留。摇手送介芥蒂无分毫,我两人道义交,往来尽脱虚圈套。心恋恋难抛,恨重重难消,临行还有言相告。请听着:如有闲空,相访莫辞劳。
子正说是是,请了。高公下,子正抬头看介呀!天已晌午了。其实不能他去,俺且回家再处。急走介
[香柳娘]客何曾谢完,客何曾谢完,抬头看天,一客拜到晌午转。急等着要搬,急等着要搬,心火又生烟,诸事还不办。老婆儿望穿,老婆儿望穿,定说老汉一去不回还。
作进门介,徐氏说你灶死我也!怎么一去不还了?子正说一言难尽。
蒙仲鸿死留,蒙仲鸿死留,难把身抽,三杯已是饭时候。才刚刚罢休,才刚刚罢休,好似鱼脱钩,两脚忙忙走。跑的来汗流,跑的来汗流,不暇再别两邻朋旧。
徐氏说已是收拾停当,快去叫那脚夫来。子正叫:脚夫那里?脚夫上等候已久。交行李介老婆子,你挎着这筐子;江城,你拿着小篮儿;我抗着板凳。
将房门放开,将房门放开,满地尘埃,该把房屋深深拜。看梁柱庭阶,看梁柱庭阶,炕沿锅台,住你三年外。今别你去来,今别你去来,脚夫等侯,不得迟挨。
走介,江城哭介俺跟不上呢!子正说您娘俩慢走,我到前边等着。下,徐氏唱
叫江城女孩,叫江城女孩,步步走来在后边,谁相待?俺慢慢行来,俺慢慢行来,啼哭泪满腮,看被人惊怪。又过巷穿街,又过巷穿街,布衣上盖,罗裙尘埃。
子正、脚夫歇介,徐氏说江城,那不是你爹爹在那里等咱?我儿快走些。走介,脚夫要走,江城哭了说俺还待歇歇。子正说咱就再坐坐。
俺无可奈何,俺无可奈何,孩儿细弱,啼啼哭哭真难过。只得且磨陀,只得且磨陀,共向街头坐,行人渐渐多。难把你拉拖,难把你拉拖?只管倒磨,你是待怎么?
又歇了歇说咱可走罢。江城摇头说俺不!子正起来说这妮子什么正经!我还先走罢。下,徐氏说我儿,咱也慢慢的走着。
[皂罗袍]盼家门叫人焦灶,女孩儿生把气淘,十来多岁还撒娇。路途半里何时到?转弯抹角,又过小桥,铺面两行,一派人烟闹。江城又不行介,徐氏说哎哟!小歪拉骨!你可淘煞我了!
淘煞人前生业障,撅着嘴坐在路旁,不言不语泪汪汪。说走就把声来放,什么冤屈,皇天爷娘?坐到黄昏,终须怎么样?
子正上云脚夫打发去了。娘儿两个如何还不到?不免迎他迎去。呀!还在那檐下坐着哩。坐会子就不去了么?徐氏说正在这里弄鬼哩。子正说过来,我背着你走吧。江城笑说将将着罢。子正说就依着你。江城又说俺在这肩膀上站着罢。上在肩膀上介这身材几乎一丈,到被他淘煞爷娘,丫头还把小孩装。脚儿跺在肩膀上,叫声妮子,要立住壮。一个筋斗,只怕跌的残生丧!怪丫头站的牢壮,大立碑好似秦王。不怕翻了往下张,走来好似天仙降。一心似箭,奔走慌忙,来到家门才把孩儿放。徐氏说原来赁在此处,到也幽静。
诗曰:半世曾无安乐窝,书斋迁处住房娜;
旧年邻舍才相识,又去南城二里多。
入泮
高公、高母上云小长命跟他三叔高季去考,已是二十余日。听说考完了好几日了,怎么不见回来?夫人说他三叔是好秀才,又老成,自然教导那孩子或者不差。
[耍孩儿]我那儿心志高,十三岁望进学,跟他叔叔去进场。场里考了好几日,人家童生都来了,全不见我儿郎到。虽没有千里万里,也隔着水远山遥。
高季领长命率家人上云长命进了场玩耍了几日,或者教我哥嫂担心。忙忙走来,已到家门,待俺即忙进去。
我侄儿会做文章,但他意兴太颠狂。考前不依他闲游荡,考后方才领着他去,看了亭榭看池塘,连朝便惹的倚门望。进门来先参哥嫂,叔侄俩竟到高堂。
家人忙报俺三叔合哥来了。仲鸿说好好!高季进门说小弟与哥嫂拜揖。仲鸿说辛苦了!拿坐来与叔坐的。长命说给爹娘磕头。夫人说我儿,你休磕头了,你坐下歇歇罢。仲鸿说怎么来到如今?高季说小长命待要耍耍,出了场留了几日,所以来迟。仲鸿说文章如何?
三兄弟你听着:孩子不敢望进学,叫他先学着认认号。咱既不曾求情面,咱又不能去下操,文章也未必能做的妙。进了学千万侥幸,进不了也就罢了”。
高季说文章到通。点名时宗师见他小,还问他年纪,只怕也有些指望。但只是学道是要钱的。
[银纽丝]使银钱也把好缺也么挑,当日的文章未必高。甚操淖敲门砖把进士唠。再做十年官,满眼尽蓬篙,破题儿也忘了怎么造。酒色养的那脾胃娇,那厌气时文也不待瞧。我的天,学道瞎,真是瞎学道!
学棚里原是傀儡也么场,撮猴子全然在后堂。最可伤,瞎子也钻研着看文章。雇着名下士,眼明又心强,本宗师也做的有名望。若遇着那混账行,肉吃着腥气屎吃着香,我的天,丧良心,真把良心丧!宗师的主意甚精也么明,只要实压着栽上星。求人情,好歹将来未可凭。不如包打上二百好冰凌,上公堂照他皮脸衡,要进童生是童生,要进几名是几名。我的天,灵应真,可有真灵应!
怨不的宗师大称也么称,他下的本钱也不轻。好营生,至少也弄个本利平。既然做生意,只望交易成,下上本谁不望利钱重?大县进学十五名,其实三停只一停。我的天,侥幸难,真是难侥幸!仲鸿说进学这样难,就不必指望。他孩子又小,不进也罢了。高季说也未必。就若是进,必在三四名;没有就没有了。仲鸿说怎么说呢?高季说以下都是钱了。
点着名学道笑颜也么开,喜的原不是求真才。心暗猜,必定是大包封进来。只求成色正,不嫌文字歪,把天理丢靠九霄外。那管老童苦死捱,到老胡须白满腮。我的天,坏良心,真把良心坏!
仲鸿说童生有多大年纪的?高季说咱这临县中有一个刘太和,今年六十五了。一伙小童生见了他每日考,便都戏他说:刘大爷,你好做诗,何不做一首?刘太和说:什么为题?众人说:就指着自家罢。刘太和顺口念道:
从那来了个春风鼓,童考考到六十五。没钱奉上大宗师,熬成天下童生祖!
仲鸿大笑说这也可笑可笑!
童生考成了白头也么翁,盘缠也得数万铜。到学宫,八十衣中告不中。咱家小长命,不到着实通,不肯教他塞人家空。岁岁宗师一样,同,再没个出来秉秉公。我的天,摇动心,都把心摇动!
报子上云报报报,俺先到,打了一个肩,崩了一宿道。买报使了四两银,指望还赚七八吊,还赚七八吊。
高大爷家相公进了,这就是个肥主子,摊着他也是咱的造化。来此已是高大爷门首。门上大哥传一声:高蕃进了第四名,俺来报喜哩。家人慌忙来报哥哥进了第四名,报子讨赏哩。仲鸿说呀!奇哉奇哉!他果然进了,可喜可喜!
如今世道爱钱也么神,无钱难得跳龙门。这头巾,颠颠约值二百银。孩子忒也小,安心待①来春,科考才折蹬那粮食园。谁想全不费分文,竟进了临江第四人。好运交,这才交好运!
叫人来,赏那报子二两银子一匹红。家人应介长命我儿,你去歇歇,好上府复试。三弟,你还送他一遭。
都答应说是。
高公人说宗师太不通,高母不爱文章只爱铜;
高季说长说短凭他去,长命只管咱不骂文宗。
择偶
丑扮媒婆上云全凭口舌作本,不用买卖耕耘;舌上打下谷豆,牙中长出金银;一家衣服穿戴,只消两片薄唇。他心若爱富贵,就夸骡马成群;他心若图俊俏,就画个活现的美人;就是嫦娥不嫁,也说的他爱落凡尘。东家找我配对,西家找我求婚。女儿纵然丑陋,说成个王嫱昭君;女婿纵然穷迫,说成个十万季伦。光撒谎也无恶意,不过为成就婚姻。过了门两家不好,出上俺再刁;上门。有人问我来历,我乃女中苏秦。
自家不是别人,东庄里王古董便是。城南李知府看见那高家小相公聪明俊秀,要给他做个丈人,托我做媒,许下给我裂半尺布的裹脚。待俺去走走,设或说成了,挣他这一宗布来,裂了裹脚,只怕还剩下一对鞋里也是有的。挣赏还须看运气,成亲也是在姻缘。下,高公、高母
[耍孩儿]小娃子十二三,戴方中穿蓝衫,模样扎挂的极中看。资质聪明人物好,做亲要择个好姻缘,后日也省的孩儿怨。一来要门当户对,二来要貌美人贤。
仲鸿说咱小长命十二三了,也该给他定个丈人家。近来提亲的到不少,只是合不着我的意思。夫人说咱真么个好孩子,须索要一个好媳妇才好。仲鸿说正是呢。
夫人唱家里穷还不妨,第一门户要相当,女儿也要个好模样。人物不好不成对,没有根茎也赃囊,两班儿都要配的上。这个事虽然在我,也合他本人商量。
[调寄呀呀油]做媒人,做媒人,吃了东西还赏银。凭着这两片唇,挣下了米一囤。做媒人,做媒人,怕的是弄假不成真。两亲家翻了脸,才薅的这头毛尽!
来此已是高宅门首,待俺进去。相见介给大爷合奶奶磕头。夫人说王古董,你从那里来?王婆说我没事不来,是为小哥的亲事。这有极大的一家人家,又是极好的个美人儿。仲鸿说是谁家?王婆说远在临江,近在峡江。
李知府,李知府,楼房俱是磨砖铺。寻常的财主家,治不起他一件物。有个闺女,有个闺女,模样手脚一件无差。要合咱家结门亲,就给相公做媳妇。
仲鸿笑说到极好。但只是他人家大,我仰攀不起;我只找穷汉人家肩膀齐的。王婆笑说哎哟!大爷,你人家小来么?
好姻缘,好姻缘,他那嫁妆件件全。昨日煞那李奶奶,还拾掇来给我看。他合咱,他合咱,门当户对不容嫌。天生一对俊人儿,绝好的个鸳鸯伴。
那李老爷体面也好。
到上台,到上台,轿马一到仪门开。司道军门都请酒,请的迟了怕他怪。手段不喷,手段不嚼,宫里人情能求来。那阁老合尚书,都合他有一拜。
仲鸿说我是个乡瓜子,不敢攀那大头脑。王婆说大爷,你真个不合他做亲么?仲鸿说你看我这里扯着来么?王婆说不着我去罢。仲鸿说你吃些饭去。王婆说罢呀,移塑匠两口子扎春牛,忙着那忙哩。
运气低,运气低,返回就到了日头西。一门亲事没既成,到走的俺这腿儿细。再休题,再休题,撞着高家这谬东西。费了脚步没赚钱,又瞎淘了多少气。
一心忙似箭,两脚走如飞。下,夫人说他才说的这李家也就罢了,你怎么就杜住门子?仲鸿说你不知这李知府是李二蹭,少年不干好事,曾在赵亲家家里当管家,因他不服实,攒了他;又偷了人家牛,着人家告着他;就颠到北京,报了吏部尚书钱宅里。从此丢起诈威,二三年间大富了,买了个官儿。偺虽是没个乡宦,这样富贵,我还不曾放在眼里。
我害嚣,我害嚣,从来只合那贫贱交。他虽然那线索灵,我断不敢领他的教。咱虽穷了,咱虽穷了,门户虽衰品极高。也该略把崖岸存,休要惹的旁人笑。
末扮陈举人上云咱家陈昌侯,也是丙子科中个乡榜,合高仲鸿的侄儿同年,因此相处的极好。前日王翰林有个女儿,托我作媒,想是一说没有不成的。
翰林王,翰林王,自从去年开了坊。高宅和他有老亲戚,用不着我说名望。竟登堂,竟登堂,两家门户又相当。这也是个顺水船,只用俺去走一趟。
家人说禀爷,已到高宅门首了。陈举人说待俺下马进去。仲鸿正合夫人说话,门上人报陈爷进来了。夫人说你去瞧他瞧。下,仲鸿出去迎接,相见了,进来各作了揖,陈爷说该给老伯磕头。仲鸿说岂敢岂敢!又作了揖,才坐下,仲鸿说年兄久不下顾了。陈爷说一向不曾问候,有罪有罪!今日来有话告禀。
[罗江怨]在春坊大号洪君,合尊宅上辈有亲,四十里隔着也相近。有小姐不曾许人,他意思要作婚姻,行辈不差情理顺。小年兄已到黉门,十三四年正青春,现如今还又不曾聘,依我看绝妙无伦。俺如今专候台钧,他那里专等着晚生的信。
仲鸿说这到极好。烦年兄坐坐,待我去合老荆计议。出来正擅着夫人,夫人说陈昌侯言语,我已是听着了。这个主到极妥当。仲鸿说却不知道他的女儿何如。夫人说这不消问别人,前年小长命往他姐夫家去,就曾到他家里,就见他那孩子来。他若说好,也就罢了。叫丫头去书房里请你哥哥来的。丫头答应是,不一时,长命到说爷有何吩咐?
仲鸿唱陈昌侯为你作伐,王翰林官宦人家,论起来尽可成婚嫁。他门户虽然不差,他女儿未知怎么,因此心上还悬挂。那孩儿你曾见他,模样儿佳与不佳,请来问你一句话。丑合俊听你胡吧,好合歹全在你自家,老子娘也替你定不的价。
你说说是好是不好?公子低头不做声。夫人又问不好么?他也不做声。又问好么?又不做声。夫人说做不做只听你一句话,怎么不说?公子才说不好。夫人说怎么不好呢,丑么?公子说不丑。夫人说这又奇哩!不丑罢呀,怎么不好?公子把两手比量著说那脚够真么大!夫人大笑说抄孩子!模样好罢呀,要那脚做什么?仲鸿说既然这等,我可怎么回复他?哦!有了。出来见了陈举人说可笑可笑!
可笑是婆婆妈妈,凡事儿絮絮答答。他给小儿长算卦,那瞎厮一溜胡吧,说小些到还不差,媳妇不宜量比他大。王翰林门第清华,还不待找什么人家?奈妇人听那瞎子的话,从头斗口磨牙。妇人这性儿难拿,汗珠儿教人通身下!
陈举人说老伯母既然不爱也罢了,小侄行了罢。仲鸿说那有此理!不曾吃饭就走么?陈举人说若是饥饿,自然取扰,岂有作客之理;且是家里有个小约,不能久留。仲鸿说既不肯,我也不便强留。陈举人下
[清江引]仲鸿唱这两日提亲的到不少,才去了又来到。门户若相当,人物又不妙,好事儿就真么不凑巧。
仲鸿回来合夫人说这事情怎么真么不凑巧!前日他姐夫张石说,何家庄那何科道家,他有十三四的个女儿,极待合咱做亲。不就打听打听,若是人物好着,合他就做了也罢了。公子在旁笑了笑说不好。仲鸿说怎么知不好呢?这家子不好,那家于不好,你打了光棍子罢!夫人说怎么不好?公子说那脸上一些黑雀子。夫人说你见来么?你听的谁说?公子不语。夫人又问,公子才说那一日听的姐夫合爷说了这宗亲事,正月十五他出来走百病,我瞧了他瞧。夫人说哈哈!你只说他小,隔着十里多路,他又先打听了来了。
老头子你只说他小,他什么不知道!隔着十里多又跑插到,他自家看一看到也好。
高公妍媸皆是命里该,高母推不能去挽不来;
长命暗里赤绳早系定,合云空劳人力费安排。
邂逅
长命上云相如乐事在当垆,室有佳人意象殊;宁可空房常独守,丑妻恶妄不如无!
小生年长一十五岁,事事都算如意;怎么婚姻这样难成,不由人心中纳闷。待俺出得门去,消散一回便了。
[耍孩儿]念人生在世间,一对夫妻百岁欢,得美人方遂今生愿。好花插在银瓶里,朝夕闻香梦也酣,衾枕还是第二件。不得个佳人作伴,却也是枉生世间。
待俺穿过大街,从小巷而去。江城领丫环上,高公子说呀!从那边来了一个女子,好不齐整的紧!
是谁家女儿娇,衣裳摆动暗香飘,远看着已是浑身俏。风流教我心情乱,脚步使人魂暗消,画中人也不过这么妙。待小生从容走去,细看他眉眼风标。
走的近了,你看我,我看你介,背介这分明是江城。怎么五年不见,就变化的这样齐整了!江城背介这不是小长命么!?长的越发好看了。但不好问候他一声儿。公子见他眉眼留情,便撇下汗巾而去,公子说我把汗巾奉赠,看他意下如何。
[叠断桥]斜眼偷瞧,斜眼偷瞧,风流一滴在眉梢。见俺似有情,低下头微微笑。心痒难挠,心痒难挠,魂儿飞上重霄。撇下了汗中儿,我看他要不要。
小丫环将汗巾拾去,送去江城说这是那相公吊的,我拾了他的来了。江城接过藏在袖中,又将自己的汗巾拿出来说那相公不是别人,是高大爷家小长命哥哥,你赶上送给他罢。丫环送去介相公吊了汗巾了。公子接过来看了看,背云我的多情的姐姐,他给我换了。便说多谢你家姐姐,我到家思念他罢。小丫环、江城下,公子拿着汗巾细细端相介
想这汗巾,想这汗巾,纤手拿着擦朱唇。一片麝兰香,还有个胭脂印。我那多情人,我那多情人,看着你的汗巾亲又亲。想你那情儿好,爱你那模样俊。
俺也没心游耍,不免回家也罢。
闷闷归家,闷闷归家,想他想的眼儿花。待要丢放开,反转丢不下。定了丈人家,定了丈人家,他爱我来我爱他。只愁爹娘前,怎么好说这句话?
不觉来到家门,待俺再寻思寻思。江城心里有了我,我心里有了他;我给樊子正做女婿,或者他也肯可。只是这话怎么好说出来?低头一想说罢呀,爹娘近前也害不羞的,我就实说了罢。思量万千,思量万千,心中虽有口难言。斗斗胆待说去,先自家容颜变。来到堂前,来到堂前,低了低头只一钻。舍上这不害羞的脸,实落诉一遍。
夫人上,公子进去门,夫人便问你往那里去来?前年在咱家里做饭的老张婆子他说,人家有个闺女极整齐,待找你来合你商议,再找不着你。公子说俺不要他。夫人恼了说你还没问问是谁,就说不要,从此可也不给你找老婆了!你待等着做驸马呵?你等着罢了!
说话忒差,说话忒差,想是要等着做驸马。叫人好心焦,待把畜生骂。没问是谁家,没问是谁家,怎么就不要他?我就猜不方,心里是待咋?
你说说是什么意思?公子说江城极好!把夫人笑极了哈哈!这就奇了!叫丫头请你爷爷来去。
好不蹊跷,好不蹊跷,家家你都把头摇。只待向叫化子,去把爹爹叫。好呆好秒,好呆好秒,多少好主都辞了。若临了就了他,才笑的牙儿吊!
高公上,夫人笑说你问问这炒行子,他每日嫌这家子,嫌那家子,他是待咋?仲鸿便问你是怎么样呢?公子低了头不做声。便问夫人他是待咋?夫人说若说出来,你才笑倒了哩!
真是个仯畜生,真是个仯畜生,拣来拣去都不成,谁想心里待要那樊子正。女儿江城,女儿江城,衣裳好似邋遢僧。也不见怎么好,怎么把心来动?
仲鸿大笑道哈哈哈哈!奇哉怪哉!你真果待要他么?他也不做声我那仯心肝,我那秒心肝,他无片瓦与根椽。领打着老婆孩,搬遍了峡江县。论那老樊,论那老樊,为人还在德行间。但没个屋予顶,怎么成体面?
夫人说炒孩子!有的是好主好闺女,何必他呢?天已晌午转了,你吃饭去罢。公子说我不吃。擦泪出门下。夫人说你看饭也不吃,哭出去了。可怎么治?
高公却了南家却北家,夫人俺家生了个小仯达;高公眼中只有江城好,夫人笑倒东邻赵大牙。
订婚
长命上腰为相思瘦,围带长一指;若不得江城,所期惟一死!自从见了江城,觉着这三魂出窍,好一似身在半空。那不体情的爹娘,又嫌他贫贱。这两日酒饭不能下咽,难道就死了罢!
[还乡韵]好难害的相思病,也不痒痒也不是痛,这口里说不出那心里的症。那情可是大家的情,怎么丢下些相思,叫俺自家啀哼?那茶不知是嗄味,那饭也是腥。颠颠倒倒,睡里也是江城,梦里也是江城。江城呀?我为你送了残生命!
起来不能站立,还是睡罢。高公、高母上,夫人说你看长命儿,三四日不曾吃饭,竟病倒了!咱去看他一看。
这孩儿着实病,你看他眉眼儿不睁。就床头叫了声小长命,昨日煞吆喝你两句,也不过嫌你那气性,笑你那呆情。休愁那亲事难成,情管找一个极俊的媳妇,还强其江城,还强其江城。你好了,任拘是嗄由你的性。
你吃口汤儿罢。公子说不吃。仲鸿说这可待怎么处?向那里请个大夫来给他看看。高公、高母出去介,公子叫住丫头说春香过来。你对您爷爷说,休请大夫,我这病不是吃药能治的;待要好,必是定了江城。下,春香上,夫人说叫你做什么来?春香说着爷爷休请大夫,待要病好,还得江城。高公、高母两个说怎么就生下这样痴儿!这个事儿真异样,不知那灵魂儿飞向前方,秒冤家你说这是那里的账?像是那樊江城做的魇殃,魂儿勾去,那大夫也是无方。那江城虽然不丑,却也是平常。只怕五六年不见,变成个王嫱,变成个王嫱。若不然,怎么痴心帖在他身上?
你说这可待怎么处?仲鸿说想是江城他在那里见他来,吃紧了两个见了话,也未可知。女大十八变,那江城也未必不变的标致了。依我说,那樊子正虽穷,也比不的市井无赖。你找个什么头儿去相相那江城,若是标致,就做了亲也罢了。方且是他自家主的,后日也怨不的那爷娘。
我想那樊子正不好处,就是一个穷,他别没有甚么病。穿上件好衣裳,还是个文雅书生。况且他为人甚好,心术又极正经。你找法相相那江城,若还是标致,也不玷辱了门庭。也不玷辱了门庭。贤不贤,那可也是各人的命。
夫人说有了。今日是玄帝老爷的圣诞,那庙中烧香的甚多,隔着那樊子正家就不远。我假托烧香,就一直到他家里,有何不可?仲鸿说妙极妙极!就是这么吧。立刻就叫轿子来,夫人上轿出门介
[倒扳桨]我为江城去降香,到那里推说是看他娘。他家听说没多屋,不过赁了两口房,没处藏,必定江城也在旁,必定江城也在旁。细端相,我看是怎么样的个窈窕娘?
轿马直到大门前,转过一湾,不久看见玄帝庙门前。士女闹如山,士女闹如山,卷起帘下轿,登门瞻圣颜。
夫人下轿,到了庙里说待拈香则个。
拈香已罢拜尘埃,求神降福又降消灾。有个儿郎身抱病,教他明日起床来,教他明日起床来。婚姻谐,百年琴瑟永无灾!夫人拜罢出门去,上轿说我要到樊大娘家。
庙外疾忙又起身,为儿百计访婚姻。借问此行何处去?要拜樊家徐夫人,要拜樊家徐夫人。那里寻?转过南墙第一门。
家人说来到樊大爷家了。夫人说待俺下轿进去。
进去门来四下里观,道路清幽气象闲。四壁独成一院落,面南也是屋三间,面南也是屋三间。无嚣喧,闭门雅静似深山。
徐氏从屋子出来说呀呀是高大嫂呢,你怎么胡迷来,来就来。这里拜了两拜,彼此间了安,徐说来屋里坐坐,可只是沾了你的衣裳!深宅大院享荣华,怎么胡迷到俺家。大嫂请进屋里坐,我叫江城去炖茶。去炖茶,喜气加,别后离情正似麻。
两个正说话之间,江城从屋里出来,笑嘻嘻的来到跟前说大娘好么?夫人说好!江城长的这样的齐整,怪不的我儿就动了心。
江城一貌美如花,城北城南谁似他?红拂拂的脸儿真可爱,瘦小小的金莲只半揸,瘦小小的金莲只半揸,真叫男儿要爱煞。
夫人拉过江城的手来,撮了撮下颏,捏了捏耳环,便说你看看江城出产的这样的风流,这样的标致!有了婆婆家没有?徐氏说我三个闺女嫁了两个,独有他再不能成亲。夫人说极好!我合你结了亲罢。徐氏说大嫂,你说笑话哩!看折罪杀俺了!一边说着,一边拉到屋里坐了你家楼舍垛成堆,俺家扎地也无锥。自家估量着配不上,地下那敢望天飞,地下那敢望天飞?咱是谁?莫要笑话俺穷似贼。
夫人说我不是相戏。他老兄弟又极相好,孩子又极般配,有何不可呢?你若不信,我今日就定了罢。便去头上拔下来了一对金风钗,插在江城头上。夫人说今朝专为降香来,不曾带的礼合财。亲家若还不相信,先插一对金凤钗,先插一对金凤钗。莫疑猜,当面亲成不用媒。
叫人拿毡来我就拜谢了亲家罢。两人交相拜了,江城唱家人铺下茜红毡,两人交拜在堂前。大拜八拜婚姻定,江城低头笑嫣然,江城低头笑嫣然。不好言,小小心头暗喜欢。
两人拜罢,徐氏说江城过来,给你婆母磕头。江城羞惭惭的磕头介,夫人拉住说我儿,免了礼罢。
宦家辞了两三番,合该合你有姻缘。我儿越看越发俊,也是儿郎修的全,也是儿郎修的全。若不然,那里造化把你摊,那里造化把你摊?我回还,名香整纸谢灵天。
徐氏唱东说西说不相当,一等等到这么长,合该孩子造化好,等了个女婿似潘郎,等了个女婿似潘郎。不寻常,从今一步到天堂,姓名香,大谢龙天宰猪羊。
夫人起来,夫人说我走罢。徐氏拉住,徐氏说你再坐坐着。着你那媳妇子热酒来你喝。夫人说不必呀。徐氏说哎哟!以后成了亲家了,还真吆见外?他爹在邻墙教书,知道大嫂来,他去玄帝庙前买嗄来你吃去了。夫人说休呀,快着人对他说,不要费钱,我不能住下。起来走着,拉着手说咱就定了娶亲的日子罢。
儿女都是大身量,不必因循过时光。大利原该正九月,年除日交节大吉昌,年除日交节大吉昌。过门墙两*(醢右换水)薄酒一牵羊,备衣裳,两家不用再商量。
徐氏唱一毫财礼我不图,诸般但凭你吩咐。我的日子你知道,大小妆奁一点无,大小妆奁一点无。把头梳,送上高门做媳妇。托相熟,体谅俺家这穷姑姑。
夫人说我那里一切全备,不用亲家费心,请了。并下高公上云怎么老婆子只顾不来?是好是歹,好闷人也!
[皂罗袍]老婆子往定婚嫁,日将转不见回家。是成是否好难拿,翻转教人放不下。婚姻若就,孩儿病瘥,大事妥然,免我心牵挂。家人走报说奶奶来了。仲鸿起来说好了好了!相见说那事何如?夫人说大喜大喜!孩儿亲事已成。
那江城仙人下降,眼儿秀眉儿弯长,脸儿娇嫩似雪霜,腰肢窈窕嫦娥样。胭脂不擦,粗布衣裳,千金小姐那里跟的上!
仲鸿说可喜可喜!你合他说了么?
他那里着实谦让,俺这里没管短长,便将金钗赠一双,即时插在他头上。彼此交拜,欢喜非常。年前娶来,省的孩儿望。
叫春香,对你哥说,可如他的意了,着他欢喜欢喜。春香笑说奶奶还没来,他已着人打听来了,极欢喜,方才吃了两碗饭。仲鸿说哈哈!他既这等,就是丑也作成他,何况是好!
这是他百年姻眷,这可与你我何干?择好择歹费机关,算来真是闲扯淡。未知媳妇贤不贤,造就前生,原不由人算。
高公人才可喜算无双,夫人怪道孩儿梦不忘;
高公他日若还不大好,夫人难将长短怨爹娘。
花烛
长命上织女含情久,牵牛欲渡河;人生得意事,莫如小登科。我高蕃为樊江城想了一场大病,因着定了亲事,才觉精神健旺。看下迎亲日期是腊月三十日。
这几个月以来,度日如年,俺一般的也捱到了。
[耍孩儿]光阴速箭离弦,近来好似换了天,半年就有三年半。虽是江城见的少,模样烂熟在心间,精神眉眼皆活现。只他那脚迹笑口,一霎时过去几番。
最难捱是这几天,过一刻似一年,无时不把佳期盼。还没断了相思苦,忽然又想到合卺欢,千班万样心头乱。虽然喜眠食不稳,好容易捱到年残。
呀!却早擂鼓也,却早撞钟也!
谯楼上鼓已敲,熬的麦子黄了梢,看看已是良时到。穿上靴子整整袍,束上大带紧紧腰,开盒儿有拿出崭新的帽。俺自己不好前去,单等着爹娘来招。
高公、高母上谯楼初鼓,良时已到,长命儿可去迎亲了。轿马可曾齐备不曾?众应介俱已齐备,快请哥哥上轿。高公应介是。长命上说给爹娘磕头。拜介,拜毕,夫人说天不早了,你上轿去罢。下,众引介
[西调]众唱堂上翻身才拜罢,坐上轿一片喧哗。呀!听那喇叭嘻嘻哈哈,那唢呐滴滴答答,一片人声吱吱呀呀,门前花炮乒乒乓乓,十对家丁批溜扑喇,一行人马唎*(左口右留)喇蹋,锣儿哇哇,鼓儿帕帕。八对纱灯,两对火把,两乘大轿,百匹大马,又搭上四个小厮,四名管家。三三两两,说是谁家,规矩体统,这样大法?嚷嚷闹闹,喊喊插插,走走站站,指指画画,虽是城里,也是乡瓜,小小民户,知道什么?多少妇女门口看,伸头搐脑,乱说胡吧,见的见的,欣羡他那荣华,都说道不知谁是他丈人家。呀!邻近知道说是樊家,一个听的撇嘴呲牙,一口屋没有,到处为家,教书为业,过的揭巴,这些人去,怎么打发?不用说那赏钱,馍馍也是难拿。都说是他家的女儿,料想也不见怎么,料想也不见怎么。有的说道:这话却差。那高家公母,也不是仯巴,听说江城,一貌如花,雪白脸儿,昏黑头发,一点朱唇,一口银牙,腰儿一捏,脚儿半揸,穿上一件好衣服,真似一尊活菩萨;若不然,除了这个图他叹?家人禀道头行已到门首了。生唱马儿缓行轿儿慢,一霎时已到门前,火把照满了峡江县。人从众多,一片声喧,叫他一行行摆列在两边,夹着大轿呼呼扇扇。吹鼓手大号连天,吹鼓手大号连天,扎纷纷惹的多少人来看。家人说来到了。公子下轿,樊子正出来接着让进去,公子朝上拜了就了坐,子正说寒家一无所有,蒙尊公亲家劳心费事,感激之极!酒到了请酒。予正唱心里想来口里念,那里费的那事儿口也难言。呀!几对银花,几对金簪,两对铜掠,两对排鬟,箍上珍珠,豆大滚圆,宝石蜜蜡,价值百千,丝绸十匹,彩缎百端,花裙红袄,罗褂纱衫,枕头百幅,耀眼光鲜,象牙梳栊,件件周全,穷人家治起那一件,浑家大小都喜欢。呀!还有那酒两睦,羊一牵,鸡笼鹅笼,叫叫唤唤,抬盒大架,呼呼扇扇,我说恁丈母快来看看。老婆说道:哎哟皇天!这都是什么东西,古怪刁钻。邻家孩子,往里乱搬,有许多不知道名的,三间屋摆满了两间。那邻家北舍,挤擦在堂前。呀!这一个瞧瞧,那一个掀掀,拿出一物,个个哄传,老婆孩子,擦背磨肩,你猜是在水,我猜是在山。拿到屋里,少了半盘,不知该生吃,不知该油煎?藏在房中没敢动,收拾到如今待中千。尊宅什么人家,梦也不敢高攀,梦也不敢高攀!呀!又搭上姐夫英妙,一表非凡,天生伶俐,一目十篇,文章又好,定中三元,小女造化,成了姻缘,就做太太,不出三年,草庵茅舍,亲家不嫌。喇我做学匠,也是可怜,学生十个,束修八千,饭要吃,衣要穿,买柴籴米,打油称盐,人人情情,甚是艰难,赤条条个人儿,并无一点妆奁,一回想想一个通身汗!
公子起身说已是醉饱了,请岳母磕头。徐氏上,公子拜毕,江城上,徐氏说我儿,从今以往恁家里去了,等我嘱咐你几句。
几句话我儿在念,奉公婆孝顺为先,做媳妇这是头一件。清晨早早去问安,凡事勤谨,休要贪眠。那里是大人家,不愁你吃穿,不用你挟筐只要你肾,不用你挟筐只要你贤。听我说做下媳妇来,省的娘挂牵。
叫介打轿来。公子、江城上丁轿,于正夫妇下公于唱那一日把他撞,心儿扎魂儿飞扬,模样儿至到而今不曾忘。手拿着汗巾每日想,那画上人儿一班捞着同床,俺可把俊脸细细端相,也揸揸那腰儿多细,脚儿多长;今夜晚一笔勾却那相思账。江城唱我拿着汗巾儿想,他拿着我的毕竟也思量,就着我就知道他合我是一样。那一时里爱他就糊迷了心肠,把一件擦嘴的东西就换与了情郎。到家才懊悔,没人处心慌。侥幸成了对儿,也亏天爷在行;不是呵,把这件东西那里放?
家人禀道头行到了门前了。
[皂罗袍]喜孜孜夫妻来到,将进门锣鼓齐敲,行人摆了够二里遥。齐臻臻乘着两乘轿,穿街过巷,下下高高,渐入佳境,只待自家笑。
家人吆喝落轿!江城搭了盖头,江城同公子都下了轿,两个夫人出来倒毡公子唱下轿来家人乱窜,黄道鞋步步生莲,忙随倒步倒红毡,盖头红趁着那娇影颤。家门一入,火烛连天,那撒帐先生口里胡撕念。丑破巾服扮先生上,伸了伸展说哎呀!已是过了门了,好景好景!吃了两盅,一觉儿睡着了。待俺撒帐。撒帐东,天丁力士劈蚕丛,春风一度桃花落,从此鸿沟有路通。撒帐南,抱颈双双入画帘,凿井穿渠皆大吉,明年此日产双男。公子二人拜了天地,又拜爹娘,先生瞧见说呀!好个俊人儿!搐回头来又撒帐撤帐西,天丁力士闢蚕丛。众吆喝说这混帐先生念不成溜了!先生说呀!你看这心那里去了!该打这嘴!撒帐北,天生一对好夫妻。众笑喝说这个物件醉了,攒他去罢!先生忙说我绞别了嘴了。撒帐西,天生一对好夫妻,巫襄夜夜阳台会,临睡常闻妙小*(外尸内必)。急改口道报晓鸡。小*(上髟下即)鳔,小*(上髟下即)……自打嘴说这心往那里去了?有了法了,我闭煞眼不看便了。闭眼介撒帐北,夫妻和好两相随,从此夜夜无空床,偕老双双到一百。撒帐上,百年偕老永无样,小登科后大登科,坐听禹门三级浪。正念着一脚跌倒,大声说浪浪!家人都笑了,仲鸿说捏他出去,众捏脖子下,仲鸿说我家造化,娶了个好媳妇。真可称郎才女貌,一双儿凤友鸾交。天生配就怎能逃?到也不惹旁人笑。大男俊秀,小妇丰标,拜倒双双,叫我心欢乐。夫人唱可喜是媳妇俊俏,似仙子降落云霄,亏我孩儿赏鉴高。佳儿姜妇双年少,百年似漆如胶,今宵合卺,好去同欢笑。叫介人来!扶恁大嫂子去坐炉帐,便美酒佳肴教他夫妇同饮。公子、江城并下喜两口身端一样,玉人儿造成双。佳人窈窕细腰长,合我儿正配的上。夫妻和好,百岁春光,你我今生完了儿女账。
高公佳儿英妙自天成,夫人娶的新人更娉婷;
高公只怕妍皮裹妒骨,夫人这回断送老残生!
闺戏
长命上,长叹一日气说自从娶了江城,一经半年。那三个月恩爱异常;这三个月里好虽好,只为着点小事儿,把娇容一变,就着人魄散魂消。摇头咬指云看起来也不是个善良君子也呵!
[耍孩儿]娶了他已有半年,起初是你爱我贪,眉眼不怕人难看。近来为着些小事,惹的心中不耐烦,登时就把娇容变。俺看他柳眉一竖,不由人意软心寒!他虽利害,俺半月不见,只是想他。暂罢琴书,找他耍耍。下,江城上云日色将午,公婆处懒去问安。有绣鞋一双,不曾做完。春香,拿过针线盒儿来。
刺绣鞋介看日色斜向东南,久等踌躇去问安,整日家不待见公婆面。闺阁清闲无个事,想起弓鞋未绣完,纤手便拈针合线。鞋底儿刚刚上罢,闷昏昏眼涩眉酸。
打一个呵欠说好疲倦人也!待俺睡睡。长命上云呀!你看手里拿着绣鞋就睡着了。不敢惊动他,待俺轻轻的将他鞋儿偷去,看他觉与不觉。偷介他既不觉,俺就藏了他的,俺也略睡睡。
连衣服竟登床,放倒身面朝墙,从来不敢把气儿放。便把绣鞋拿在手,一指挑来细端相,一针针细看花儿样。乜尖儿还没看勾,不觉的梦绕黄粱。
手拿绣鞋不觉睡去,江城醒云呀!鞋儿那去了?他从几时睡在这里?必然是他偷去了,待俺瞧瞧。瞧见笑云果然,果然!我且捻个纸捻儿通通他的鼻孔。作捻介,作打喷介,江城笑着从手中夺过那绣鞋,劈头打了两下说偷鞋贼!官家来拿你哩!
不觉的睡沉沉,忽然间鼻痒钻心,待打喷嚏何能禁?尖细鞋儿花一朵,青红绣线一针针,细密花须没看尽。倒被他劈头两下,打的我疼到而今!
我来找你,你睡着了,我就没敢惊动。我若是通你通呵,你待中恼了哩。江城说可怎么着呢?俺通你就罢了。
叫一声小江城,真像个鬼灵精,把人作祟的睡不定。你可是防着从今后,得个空儿照样行,可要识玩休使性。你看着你再睡去,也教你嚏喷连声。
江城说哎哟!你还不敢。公子说你有两本大明律么?你从小光好赖人,那一年翻交,你该我那瓜子,也该还我了。
小江城小江城,你输了瓜子还要争,从小就有点偏心病。六年的瓜子没还账,至少也该个本利平,你可说说谁理正?咱今日清清账目,光是那嘴说无凭。
江城说我给你这胳膊,你还不敢打哩。公子说你拿过来咱试试。江城没好气,露出胳膊来一舒说给你!公子拿过来轻轻的打了一下,江城恼了,劈脸一掌贼强人太揸煞,俺今日到您家,难说济你揉搓罢?从头只是逞灵怪,这个那个瞎拈麻,怎么把俺打一下?你打我我也还你,我主意不受你掐把!
公子摸了摸那疼处说你恼了么?江城说谁恼了谁不恼了哩?公子说我说你不识玩,何如?
俺不过汤一汤,也不曾把你伤,瓜子也是轻轻的放。两个指头打了你,你劈脸一巴掌,嫌你忒也没人样!不说你自己没脸,打了人还说短长。
江城说是谁先打谁来?公子笑着说罢么,是我先打你来。你当初曾说要四指面条子打我,怎么加上一个指头呢?还打着脸上呢?本利都勾了,你还气嗄哩?我再给你作个揖,这可罢了么。江城才有笑容
小长命你听知:戏玩耍也须要投机,偷鞋有点小情意。让你打时是一礼,怎么爽然就托实?以此叫我心里气。当初说四指面条,可’原就不是唠你。
公子说娘子既不恼我了,咱一章掀过去,从新处好,我合你下棋罢。江城说赢什么?公子说我再不敢赢瓜子了,咱赢弹罢。不好不好,弹你也不依打,咱赢钱罢。
[跌落金钱]拂拂灰尘放下盘,四下里将棋子安。江城说呀!咱可就把高低见。还让奴家一着先,不敢占腹只争边。长命呀,你这意思极不善。辘轳却打到明年,你虽没眼到相连。江城呀,这一着就把你行来断。
江成唱满磐只是这一递间,他的活了我的难,长命呀,这一个子儿俺不算。
江城说我不依你下这个子。公子又只是安上说在我,你怎么不依的?江城红了脸说我只是不依!公子说就让你。又下几着,数了数一五,一十,十五,……江城你赖了块,还输二十着,你支过钱来罢。江城说再一槃着。
长命长命你过来,侥幸一磐就卖乖。长命呀,我合你两磐分胜败。长命唱公平休得要拿歪,我赢的你吊了红绣鞋。江城呀,咱可赌赢不赌赖。江城唱屎棋屎棋不成才,一着跪倒在尘埃。长命呀,你看我杀你这一块!长命唱不用踌躇不用猜,我这个子儿妙哉妙哉!江城唱一递打你全局坏。
江城看了看,把棋推了推说我心绪不佳,不下了。公子说好赖好赖!既不下了,拿钱来。江城说没有钱给你。公子说好小家子!江城恼了说你既嫌我小家子,就不该合俺做亲。
[耍孩儿]小杂种太欺心,开开口就销撇人,有两钱就撑他娘那棍!岂不知俺是小家子,怎么合俺做了亲?我只待掘他娘一阵!既嫌俺般配不上,退了婚我就起身。
公子说你骂嗄哩?江城说我骂了还骂,怎么着我!长命唱骂了姐又骂娘,好眉好眼不贤良,我也没气合你强。有心待要照着他,又不知待闹几场,终朝须是常打仗。只得是存”心忍耐,低着头上了书房。
诗:生来不幸遭狮吼,不免身为陈季常。下江城说贼强人躲了去了,你就再休上门了!
骂了声小囚根,说出话来气杀人,骂了几句还不忿。以后惹恼了我这性,我只是狠掘他那亲,着他睁眼把我认。到晚上把门关了,我看他那里安身!
爷的牒文,摆下了穷神阵把我困?若不然,那膏粱子弟,富贵儿孙,你怎么不敢去近?财神与我有何仇?我与足下有何亲?您二位易地皆然,我全不信。今日一年尽,明朝是新春,化纸钱,烧金银,奠酒浆,把香焚。我央你离了我的门,不怪你弃旧迎新。
枉惹奴家气满怀,强人休进绣房来,晚间早把门关上,不叫亲娘门不开。重二句作发恨下介,长命上
[叠断桥]美如仙,美如仙,忽然就把脸皮翻。听着他俏莺声,只像是霹劣电。好不难堪,好不难堪,叫人胆战又心寒。夜里是城垣,白日里是森罗殿。
天色已晚,只得行去,听他处分。行介呀!怎么角门关着?敲门叫介春香!……怎么没人答?
把门敲,把门敲,欠身就把吊儿摇。不见有人来,忙把春香叫。好蹊跷,好蹊跷,新月刚刚上树梢,方才掌上灯,难说就睡了觉?呀呀呀,并没答应。哦!是了,这意思是不准小生进门了。这便怎处?书房里并没烟火,又不曾伺候铺盖,这冬天岂不冻死人也!
无处投奔,无处投奔,骂声江城狠心人,怎么全没有半点夫妇分?不好叫娘亲,不好叫娘亲,或者一宿死不了人。只得去盖毡条,骨碌到五更尽。
哎!江城江城,你好狠心!只得回上书房,受罪一宿,明日再讨分晓。
诗:夜夜床头锦被开,爷娘还恐冷难捱;
今宵若是娘知道,只恐双双泪下来。下
退婚
公子上,长叹介咳!我好苦也!只爱他模样俊俏,谁知人面兽心。昨夜晚闭了房门,着我在书房中,合衣冷睡一夜,不曾合眼,这两日才哄发的略好了,今清晨又受了一场好气。骂别的也还好受,这爷娘岂是可以常骂的呢?他已不是人了,我岂是个人手![银纽丝]可怜天生命苦也么哥,娶了个夜叉做老婆,没奈何终朝每日吵呵呵。提心又吊胆,还要得罪着,那里还有那夫妇乐。一句话儿不敢多,恼了还给个大揭锅。我的天,难过人,他叫人难过!咳!天给他这么一个模样,怎么就给他这么一个性情?天给我这么一个人物,怎么就给我这么一个老婆?跺脚介真好恨人也!跺跺脚说小于生来命运也么乖,怎么娶了个祸根来?女裙钗走来好似画图开,模样既然好,性儿再不歪,岂不越发着人爱?谁知禽兽是心怀,受罪也是俺自家该!我的天,没奈人,真正人没奈!
受了无穷苦楚,还亏了爷娘不知,可怜哪可怜!
诗:一腔酸水实难受,还恐爷娘入耳闻。
高公、高母上云娶了这个媳妇,全不孝顺;但得他夫妇合好,也还罢了,又听的他每日吵闹。做公婆的也只得推聋装哑。如今越发毁骂祖宗,咱那儿也不是条汉子了!
老头终日闷央也么央,娶了个媳妇甚不良。日子长,合他只隔着一堵墙,终日掘坟顶,一场又一场,隔壁儿教人听不上。他自作自受还应当,怎么为苦到爷娘?我的天,忍让难,叫人难忍让!夫人作哭介云你止听的他骂,你还不知他那做事哩。终日谁敢把气也么抽,瞧着没人暗泪流。忒也诌,见了丈夫似有仇。今日你合我都已白了头,六个多只生这一块肉,钻在冰房没处投,只剩丝丝游气留。我的天,后绝了,几乎绝了后!高公也哭了,跺脚说这怎么了!春香,你书房里请您哥哥来的。公子上云爹娘有何吩咐?太公说您媳妇合你好么?公子说也好也好呢。太公冷笑了声说好么?就是这口气还喘哩!看了看我儿泪恓也么恓,你苦在心里更不提。你受的冤情我尽知。书房终日冷,睡也是连衣,只吊了游游一口气。你自作自受不为奇,从来没见这泼东西!我的天,处治难,叫人难处治!夫人说你没见咱这儿,忒也不成汉子了!为个人谁没有夫也么妻,把爷娘骂破嘴唇皮。把头低,苦在心里只自知。年纪也不小,身量一样齐,怎么全没点汉子气?你就辨辨是合非,他也没拿着打牙槌。我的天,受罪真,真是活受罪!江城上,背后听介
终日起来吵呵也么呵,骂的话儿口难学。十样多,叫人愁死不望活。他若再掘你,一样就照着,他有什么降人药?你就是个脓包哥,尽他怎么去揉搓。我的天,货不成,原来不成货!
江城闯进来,怒冲冲的说我听的了,教您儿处治我!待怎么处治哩?处治了罢!割了头,碗那大小一个疤啦!投信我掘他妈的!要死就死,要活就活!
[闹五更]我说你满家心儿就不平,挑唆儿家夫妇去相争。老头儿在这里说,俺在那听,又待将奴宰烹,又待将奴怎生,揭开眼罩咱就踢蹬。老头子你在房里咕咕哝哝,怎么着江城?
一家大小拧成绳,惟独这外户子没人疼。老婆儿你在这里骂,俺在这听。奴家就敢应承,奴家就敢招承,把头揪吊,赶去脱生!老婆子你在屋门里咯咯嚷嚷,破上我江城!
满家老少俱是瞎子丁,看不见终日气的我肚子疼。长命儿你在里边听,我在外边听,你待自家怎生?要把奴怎生?有的是我,逃了不成!合家儿都在一堆儿喊喊插插,看看我江城!
夫人说江城,你就听的,该怎么着?
俺家你儿郎没点汉子星,济着你吵骂自宿到天明。媳妇儿你在那里掘,俺在这里听,骂达也是一升,骂娘也是一升。这个光景,咋是人行?媳妇儿你来么穷吵穷吵,你待怎生?
江城怒将夫人推,又拉着太公衣领说你不说说您那老祸害呀!太公也倒了,公子忙将爹娘扶起说江城,你反了!江城奔出说我过咋的畦!便去上吊,老婆子、小妮子都去劝他,太公说这样媳妇子要他怎的!不如把他送去。长命快写休书。作写介樊家的女儿嫁在高氏门,只为他大骂公婆太欺心。他又不能改,俺又不能嗔。情愿合他断亲,情愿合他退婚,并无反悔,落笔为真。媳妇儿任凭丈人家早早晚晚,另嫁别人。
公子写完,叫家人来吩咐说你把休书拿着,把恁大嫂送他娘家去。他那里若不收,你丢下便走。答应是。江城说既休了我,我就去,且不受恁家臭气。下,高公说那里伤了天理,遭着这样事情!可怜可怜!
[清江引]这个媳妇天下少,来把公婆闹。除打了人还去上吊,祸临头还亏了休的早。这个老婆怎么了?吵的那头也吊!早知这个胎,千给也不要,我情愿打光棍直到老!
诗:高公泼妇离门凶气除,高母耳根清静眼丁无;
公子送您姐姐归家去,自有人家叫姐夫。
私会
长命上云自从江城去后,不觉一年有余,省担多少惊恐,省受多少恶气;但苦于闺中冷落,好闷人也!知心朋友惟有王子雅,闷时只去访他,叙几句闲话。今日饭后无事,不免再去走走。
[耍孩儿]千伶俐百样娇,怎么性儿那样娇?这般凶恶谁能招?原因爱他爱成怕,一家受气口难学。不丈夫真是儿不孝。今日虽孤单冷落,到落得自在逍遥。
王子雅好风标,又诚实又饱学,做诗写字皆精妙。议论使人闻见广,说笑使人闷怀消。我心惟有他知,道。不时去棋酒快乐,我合他文字相交。
来此已是他家门首,呀!为何门儿紧闭?待俺敲门。
拿拳头把门敲,举手又把吊儿摇,高高声就把书童叫。左写遣意惟书卷,右写迎春但柳条,对联细看笔迹妙。立多时徘徊瞻望,呀的声柴门忽然开了。
王子雅上,叫鱼童。答应有。你看看什么人叫门。走来把门开放呀,原来是高大叔,极好极好!俺三叔正待说去请你。公子说里边有客么?鱼童说没有。说罢,去报与主人说是高大叔来了。王子雅即时迎出,拱了一拱说妙哉,妙哉!方才待差小价去奉请,来的正好。
杏花卸柳如烟,困人春气奈何天,连日相思不相见。要屈贵脚踏贱地,写字几行墨未千,刚才封罢离书案。草草具一杯薄酒,为贤弟稍破愁颜。公子说多谢盛情!别有客么?子雅说没有客。适才表兄陈美卿到,又有街西头吴丽华适才赐拜,并留在此。便叫陈大哥,丽华,客巳到了。陈携吴妓同上,大家行礼毕,子雅说拿茶。茶到别兄台已数天,终日昏昏只愿眠,弟兄恨不长相见。闷时信步来相访,怪道白日把门关,原来静对芙蓉面。可喜有美人在坐,今日里解闷成欢。
子雅说拿酒来。家人提酒到,子雅说丽华送酒。
不成酒不成肴,托两人文字交,借着饮酒领尊教。三杯能拨愁云散,一醉可将闷愁消,人世难逢开口笑。劝贤弟愁眉展放,我为你暂乐春宵。
子雅说酒已过三巡,丽华先合恁高大叔豁一拳。作猜拳介高贤弟输了。斟上酒,同饮一杯,丽华唱一个。丽华便唱
[叠断桥]正月一年新,正月一年新,火树银灯夜夜春。寂寞锦屏人,憔悴煞谁相问?半掩绣房门,半掩绣房门,别君愁绪乱纷纷。红袖掩朱唇,漫漫将牙儿印。
子雅说太短,以两个为率。丽华又唱二月花朝,二月花朝,溪梅开过子生条。独自傍妆台,懒把菱花照。相思病难招,相思病难招,药鼎添薪细细烧。只将那更点儿,细数到金鸡叫。
公子说绝妙清音!先说过输了的也要唱。子雅说可要都陪一杯酒。又合陈美卿豁拳,丽华输了,子雅说妙妙!都斟酒。丽华又唱三月清明天,三月清明天,人家依树系秋千。惟奴少心情,高卧在深深院。愁闷恹恹,愁闷恹恹,已黄杨柳暮春寒。不见冤家来,斜依着门儿盼。
四月初夏头,四月初夏头,风约黄坡小麦秋。乍穿上素罗衣,越觉着腰肢瘦。卧看牵牛,卧看牵牛,未必天仙不解愁。不寒不暖天,怎么把孤单受?
子雅说我合陈大哥豁一拳。妙哉妙哉!陈大哥输了。丽华唱五月端阳,五月端阳,困人天气日初长。终日闷恹恹,只倒在牙床上。懒待梳妆,懒待梳妆,半是思郎半恨郎。渐渐的热难熬,怎么把归期望?
六月薰风,六月薰风,映日荷花别样红。身上素罗衣,像有千斤重!大热如笼,大热如笼,无限鸣蝉噪暮空。独宿着甚清凉,只是觉身边空。
子雅说咱不必豁拳了,咱击鼓传花。叫鱼童,你去庭前折一枝花来的。答应是。又察花到。子雅说你去打鼓,花先从我起。作传花介,鼓声住,花在公子手,子雅说贤弟输了,吃酒。丽华接着往前唱罢。
七月秋间,七月秋间,桐叶无声下井栏。忽听秋声愁,越觉着容颜变。最苦是孤单,最苦是孤单,庭院寂寂人倚栏。瘦的一捻腰,怎禁的虫声乱!
八月露寒,八月露寒,新月娟娟愁里生。天上也有团圆,可怜奴长孤零!冷冷清清,冷冷清清,一时一夜难为情。过一个好良宵,犯一回相思病。
九月雁行斜,九月雁行斜,遣愁强自插黄花。晚来对银灯,只将薄情骂。盼想冤家,盼想冤家,每依南斗望京华。手拿绣鞋儿,频频占鬼卦。
十月是小春,十月是小春,夜寒暖玉倩谁温?独自对孤灯,辜负了晚妆俊!捱到黄昏,捱到黄昏,少年离别枉绝魂。一手托香腮,直坐到三更尽。
又传到子雅手,公子说一般也输了主人翁了。子雅说十二月将完,自然该到主人手中。丽华快唱来。
十一月隆冬,十一月隆冬,一雪翻成柳絮风。空将锦被重薰,奴与何人共?独坐漏声中,独坐漏声中,更放兰缸紫焰红。床上暖吁吁,只是觉身冰冻。腊月冬残,腊月冬残,开轩惟见雪满山。暖帐麝兰薰,只少个人儿伴。离别一年,离别一年,嘱咐你从今岁月还。辜负好光阴,千金那里换?
公子说酒美歌佳,小弟却不能饮了,就此告别。子雅说住一晚,就借重丽华奉陪。公子说怕父母担心。子雅说既这等,小弟也不敢强留了。作握手送介
[呀呀油]出房来,出房来,手扯手儿过庭阶。既然说到父母忧,强留便是不相爱。出房来,出房来,看看西方日影歪。叮咛改日另相邀,殷勤送出门儿外。
公子说天色已晚,到家日便落了。疾走下,樊子正上,长吁云从来说养女的不气长,今日才知这话有理。不幸生下这个不孝的女儿,被人家休断出来!屡次央亲友去哀告高仲鸿,无奈那仲鸿坚执不允,这如何是好!
央仲鸿,央仲鸿,仲鸿坚执不允情。养着这不肖女儿,好叫人心酸疼!太不通,太不通,做着媳妇骂公公。应不过自家的心,怎么合人家碰?
公子上云那不是俺丈人那老狗头来了?待俺捎下路去罢。急走了几步,樊子正手打凉棚说呀!那分明是高姐夫,待俺追赶他去。大叫说那是高姐夫么?公子站住上,樊子正上前搭手拉住高姐夫,高姐夫,公婿相别一年余。养的女儿不成才,不知是一个什么物!得罪翁姑,得罪翁姑,近来自家悔当初。望姐夫将就他,到底是好夫妇。
一言难尽。生下这样妮子,教尊公和令堂生气,我总然不成个人了。他今来也知道懊悔。没什么说,我只是谢罪为主,还望姐夫海涵。
一年多,一年多,也叫老夫没奈何。大不是在江城,总然是我的过。我只跪着跪着,哀告尊公和亲家婆。把小女再收回,磕响头一个个。寒舍不远,姐夫先降。公子说天色晚了,明日着罢。樊子正说隔着一箭多,也岂肯放姐夫走了呢?请,请!公子只得跟他去也。到家中,到家中,姐夫只领我两三盅。若还是天黑了,老汉还去相遇。喜相逢.喜相逢,一年冤气积满胸。对姐夫诉诉冤,出出那心酸痛。已到家门了,请进。
到家中,到家中,门里还是乱篙蓬。你大母昨夜晚,做了个极好的梦。喜重重,喜重重,离别年余又相逢。隔墙是卖酒家,不愁没杯水奉。
老婆子快来,高姐夫到了!徐氏忙上呀!姐夫从那里来?请坐。
公子朝上拜揖,徐氏说我还该谢罪。二人礼毕,徐氏说您爷两坐着,我去筛茶去。
情意高,情意高,小婿亦已醉饱了。再休要去沽酒,费了钱合钞。天又晚了,天又晚了,说两句话便开交。等到过日来,再领丈人的教。
一个小妮予端出茶来,徐氏上,并坐一年多,一年多,终日愁死不望活。俺只待寻了死,不待把日子过!高大哥,高大哥,双双一对好公婆。俺那个小冤家,可真正不成货!
自家女儿不长进,瞒怨的亲家合姐夫么?借重姐夫合亲家说说,江城也没有再嫁之理。
没奈何,没奈何,终日起来闷活活。日日劝江城,只使的舌尖破。
小哥哥,小哥哥,收他回去奉公婆。俺也断不肯,再嫁第二个。
公于说天晚了,我行了罢。丈人、丈母一边一个按着说那有此理!筛着酒哩。公子说我巳醉极了,不能再饮了。子正说虽然不饮,天已昏黑了,没有放姐夫行的了。叫江城来。徐氏下,江城上说官人好么?公子说好。江城低头擦泪,公于看见,也低下头擦眼,子正说姐夫既不饮酒,叫小妮端着灯,送他两口儿去东房里睡罢。公子、江城并下一年来,一年来,夫妻恩爱两分开。见了他模样儿,不由人心中爱。俊娇才,俊娇才,忽然见俺泪下来。他亦是回了头,还没把良心坏。于正说可喜可喜!女婿既宿咱家,夫妇重复和好。明日见高仲鸿,自有话说。
诗:夫妻相看意暗伤,百年恩爱不曾忘;
今宵留寄咱家宿,到得天明别有商。
复合
樊子正上云昨日女婿寄宿我家,天明要合他作个商议,不料天未明早早去了,也罢也罢。向来托亲友去央仲鸿,仲鸿只推他令郎;今日还有什么推托?待俺竟到他家,看他有何话说。作行介
[耍孩儿]养女的不气长,在家倒成了著骨疮,教人怎么把眉头放?日日托人去哀告,亲家只推他令郎,这事不知怎么样?他今日没的推托,俺不如竟到高堂。
高公上云自从儿媳休去,亲事总不妥当。向来见孩子忧闷无聊,处处去放荡,也还不忍的说他。夜来又在王子雅家寄宿不归。那王子雅是个风流名士,不拘小节,宿在他家,只怕也没有好处。从媳妇离了房,着孩儿闷怏怏,行去带出愁模样。不知文章读几遍,不知五经念几行,终朝只去闲游荡。早给他成婚另娶,也省的忧虑爷娘。
子正上云来此已是高家门首。门上的管家,烦你传报一声。门上即刻来报樊大爷在门首。高公说他来了两次,我不曾见他。你只说我有病便了。门上答应是。回头待走,见子正自家进来了,仲鸿只得出房迎接,子正进门跪下,痛哭不起,仲鸿也跪下这是怎说!子正唱告亲家你知音,我的女不成人,罪儿万剐不能尽!小儿有罪坐家长,惟有跪在地埃尘,任凭亲家骂一顿。但望你收他回来,我只是结草衔恩!
不由人泪纷纷,小弟从今不是人,人品家风都丧尽。幸喜本人知懊恼,今日才敢亲到门,不妨叫他来亲口问。但求把前愆恕宥,还教他从此自新。
高公说亲家起来,从容细讲。子正说亲家不放赦书,小弟就跪到明年。高公说世间没不了之事,你起来再作商议。子正才起来了论令爱貌无双,人物风流百事强,娶媳妇还待求什么样?不求他贤良合孝顺,但望安分不生殃,这等就满了老父账。俺只求平安无事,奈何他作恶非常!
子正说再不安分,小弟一面全管。
到今日魂已伤,无论令爱不贤良,到底改不了从前的样。况且人家娶媳妇,相期百岁大吉昌,谁拆那鸳鸯账?原是那小儿不爱,我不能替他主张。
儿大不由爷,他自己不待,小弟也就无如之何了。子正说到是令郎没什么意思。高公说怎么见的?子正说在寒舍住了一宿,合小女极其和好。高公大惊说他几时寄宿尊宅来?
三月里初三天,在王家酒半酣,过寒舍夫妇得相见。两人问到寒暄罢,惟有相逢泪眼看,到教小弟心怜念。若还得金口放赦,那公子定无他言。
高公说哦哦!他哄我在于雅家宿,这事我全然不知。若是这等,我不是替儿嫌妇了么?他相爱,做爷娘的与媳妇为仇呢!便从亲家就是了。子正起来,又跪了一跪,说多谢,高公拉住,子正说小弟告别。高公送出从前话一笔勾,媳妇纵然不回头,好歹自有他丈夫受。有心待往油锅里跳,焦了身子吊了他的头,到底烧不着爷娘肉。他既自己心爱,何苦替古人担忧!
拱了拱说请了。子正下,高公回来,夫人上云樊子正来做什么来?高公说可笑可笑!着咱那儿郎,背着咱去合他丈人家相处,咱不成了老扯淡了么?
那一日三月三,他在王家饮酒酣,还不归家来,去把丈人看。夫妇相看齐下泪,去在房间一夜眠。你我真是老扯淡!从今后把他丢了,折掇煞休要可怜。
春香,请您大哥来的。公子上呀!那事决撒了也!那一日酒后见了江城,便把旧情打动;他又哭哭啼啼,教人怎不心软!适才樊子正来,必然说破机关,爷娘呼唤,必然要受气也!
[劈破玉]在书房忽听的爹娘呼唤,叫一声不由人胆战心寒,思一思想一想浑身是汗。若是长像那一夜,情愿合他再团圆。不知是怎么样的吩咐,未曾去,先红红这不害羞的脸。
进门来,高公说不肖的畜生!你还待受罪呵?也没人禁止,你怎么背着我去丈人家?公子跪下说爹娘在上,听儿告禀。
那一日大醉了爷娘在念,适遇着樊子正苦死歪缠。不得已到他家已经半醉,忘了在那里睡,五更酒醒悔难言。天未明早早的来见爹娘,待说实情又不敢。
高公说畜生!你自作自受,可也怨不的爷娘!门上来报樊大爷合大嫂来了。夫人退下,高公起来说畜生起去!子正领江城进来说快来给您公公谢罪!果然江城朝上磕了头
今日里望亲家千千万万,小妮子不成人罪大弥天,多亏好公婆佛面相看。若是下回还不改,任凭打死在这边。那时节狼拖狗拉,俺两口泪也不来滴一眼。
子正说快往后宅给您婆婆磕头。江城下,子正说小弟告别。高公说还有借重亲家处。
小畜生他自己没有汉仗,把不是都掀在别人身上,我以后断不能替他认账。趁着亲家还没走,分开他两口在那厢。借重你做一个明证,从今后各支锅子把饭嗓。
我不能替他认过,好合歹着他自受。分给他几石粮食,一个使女,着他两口度日。长合短,小弟也不敢与闻。叫春香,你合老王您两就跟去伏侍。答应是。又叫长命,你听着。
从今后不怕你不通人性,别开门另支锅各度日生,或是好或是歹你听天由命。若是相好我欢喜,若有差池我并不听。你那里就死在眼前,却也是自作自受休怨命。
你去罢。叫家人烫酒来,我与亲家痛饮三杯。子正说小弟穷忙,就此告辞。高公说亲家上门来怪了!子正说实不能留,明日定来取扰。高公说休要失信。子正说岂敢岂敢!请了。
诗:花谢重开月再圆,但求儿女各相安;
闺房再有参差处,他日相逢见面难。下
挝公
高公、高母上云自己生儿女,方识父母恩;但有一口气,无日不忧心!
自从媳妇重来,三月有余,并不见旧病发作,夫妇和睦,可喜可喜!
[耍孩儿]媳妇来三月有零,夫妇合睦不相争,这番真成家门幸。庆儿郎聪明,媳妇美和顺,不闻吵骂声,还有什么忧心病?多亏了祖宗积善,临老来闲气不生。
夫人说这也还未如何。向来孩儿甚是欢喜,这两日看着他有个愁容;从夜来见他袄领解开,那脖子上有两道缕楚,我也没敢问他。想是不大好了!作哭介
[银纽丝]愁咱那孩儿泪汪也么汪。向来欢喜不寻常;细端相,今日这容颜改了腔,饭也不多吃,行动闷怏怏,看他像有个愁模样。你我只有这儿郎,软弱禁不的怎么降!我的天,惘帐人,真叫人惘帐!
丑扮王婆上,笑云可笑可笑真可笑,买了个草驴不识道;一朝骑着看闺女,朴搭跌的这腰儿吊。早知这样不成才,怎么肯使钱合钞?休说使了二百钱,就是干给也不要!哈哈!俺家小哥哥,,真正是近视老婆拾蒜瓣,自家捣了眼了。其初在巷里撞见江城,十月里柿子不漤,就烘上来了。那江城又会扭作了两眼儿,渔妈妈的皮狐子,变了个江米人,就是个引汉子的老妖精,弄的俺小哥哥一相思几乎害杀!后及至娶了那江城来,倒成了祸根,为不着个破烘笼。哎呀!扎着长声又是长,又是短,想是娇嫩嫩的那手,打着脸上也不大疼么?我只听的瓜的一声,可也者大响哩!俺家小哥哥可是那卖馓子的折了本,也就扎挣不的了。老头子才替他一刀两断,割了那块大痞,待了一年多,好不清静静的。谁想小哥哥自在不惯,替板的长了一腚疮,没人打就痒痒,好没声的溜到他丈人家里;着那樊老儿定了个美人计,着那江城扎挂的合那妖精一般出来见他,那有不动心的?又搭上江城眼里又吊下瓜子来,娇滴滴的声儿问官人好么,只这一声儿,小哥哥那魂灵儿就像腌坏了的那螃蟹,久不吃了,脐子都沙了。着俺爷爷知道了,就气了个饱,赌气把江城收回。待了两个月,两个说说笑笑,好不欢喜!谁想渐渐的旧病发了,这两日萝卜窖子被了盗,掘开了。昨日又攫了一顿把,亏了还抓在那背脚处;若是差一点儿,胡桃栗子摆在鼻窝里,可不就脸上开起山果铺子来了么?小哥哥还嘱咐说,王妈妈你休合人说。作笑介嗤!我没人处不说。线匠不见了线包子,我看着也背不的。不要慌,耍把戏的开了箱,只怕还弄出故事来哩。我正愁着老头子问我,我没嗄答应哩。连日不曾问安,趁闲去那边蹭蹭。
[呀呀油]小哥哥,小哥哥,根根毛儿都竖着。只当是美人图,原来是夜叉坐!小哥哥,小哥哥,自寻蚰蜒钻耳朵。既不听老人言,还怨的那一个?
小哥哥,小哥哥,进的门来战移梭。分明是追魂台,怎么是夫妻乐?
小哥哥,小哥哥,自家找的不快活。因是他命理该,也是他当初错。
作进介,夫人说老王,你这二日不曾过来。老王说终日做饭,总不得个空儿。这两日不见爷爷合奶奶,着春香烧着火,我才来了。夫人说您哥哥和嫂嫂和睦么?者王低头说和……和睦呀。夫人说和睦就是和睦,怎么结结不成溜了?想是不好么?
在上听,在上听,起初说笑甚有情。这两日不大好,像犯了从前的病。咯气撩生,咯气撩生,俺家终日闹烘烘。或者是偶然间,将来好未可定。
现如今家里正骂哩。谁家盆碗不相敲,或者将来或好。夫人听说哭了
[银纽丝]死活娶了个泼奴也么才,闺房终日闹该该,我方才冤仇割断两分开。人给你推出去,你自家拉进来,到如今待将何人怪?我儿瘦的似麻秸,千般的折掇日日也么捱。我的天,无奈人,真着人无奈!
老王说奶奶也不要哀伤,往后也未必常常如此,待二日再看。正说着,只见公子歪待着方巾,喘吁吁的跑来,藏着在仲鸿身后,高公忙问怎么来?怎么来?但见江城随后怒冲冲的,拿著一根棍子,赶进房中,夫人忙问怎么说?怎么说?江城并不答言,便来仲鸿身后抓着公子痛打一顿,把公公错打了一下,仲鸿说打死我也!叫唤起来,江城才去了,公子搽眼,高公、夫人都哭着说苍天苍天!
叫一声苍天好伤也么悲,夫妻相对泪双垂。把心捶,我生作了什么非?不曾杀了人,不曾害了谁,怎教老来苦受罪?向来不听的闹成堆,我儿都吃了昧心亏。我的天,碎人心,倒把人心碎!高公说我没说不好么?只是要呢!分开你原是图个清静,怎么又跑来连累我受罪?
骂了声潮儿照脸也么啐,明知道后日要吃亏,死乌龟,待开院门引入贼。打是极该打,捶是极该捶,可怎么带累着人受罪?分开图免是合非,还捱一棍才解了围。我的天,连累人,着你把人连累!叫人来!答应有。你去搬您樊大爷来的。答应是。夫人下,子正上女儿江城叫人忧心之极!回去了三个多月,并不见有参差,想是化恶为善了。可喜可喜!呀!那是高宅家人,来做什么?家人人,于正问高爷好么尹答应好。你来有什么事?俺爷爷叫小的来搬樊大爷。子正说什么事?答应不知。说请樊大爷速去。子正上马便行
[呀呀油]奔了来,奔了来,教人心里乱疑猜。只怕小江城,在那里踢弄坏。奔了来,奔了来,扬鞭打马过南街。马蹄儿快如飞,霎时来到门儿外。
作下马介,到宅里,高公起来让了坐说我请亲家来,求奉劝令爱。子正跺脚说呀!他又作下什么恶了!高公说你听我道来。
[房四娘]老夫妇适刚才,正喜他夫妇得和谐,方且一言未落地,他从空中吊下个故事来,吊下来!
子正点头说嗯嗯,怎么来?
您女婿不成才,慌忙跑进面前来。我和贱荆才放门,令爱凶凶跑进来,哩喇*(左口右留)落。
子正说怎么样呢?
怒冲冲走进来,抓住小儿大棍揣。老夫不曾躲得过,一棍捅来脖子歪。哩喇,*(左口右留)落。
子正说哎,反了,反了!
今日里亲家来,良言好劝女裙钗。天幸若还能改过,依旧还傍到妆台。哩喇,*(左口右留)落。
子正长吁了一口气,说总是小弟伤了天理,积下这个东西。来,我就去宅里劝他。
[耍孩儿]请姐夫你休怕,他犯着你手着实排。打杀也么不说一句话,看来真畜类,知道那羞耻是什么。这样东西要他煞,碎尸万段还看那狼卸尾巴。
江城上,说贼囚根子忽然要拌嘴,见我拿起棍来;便跑去藏在他达达那边,做他的护身佛儿。孰不知,我怕公公么?早被我打气了一顿,出了这口恶气。但只见错打了公公三下,也罢了,罢了!谁着他生这样儿来?子正到。江城说爹爹来做什么来?子正说我看你气死我也!
便开言叫江城,做的事大不通,带累老子没德行。看你不秃又不瞎,好像一个鬼灵精,怎么全不通人性?传出去人人嗤笑,真叫我难见亲朋!
江城说爹爹,做了贼了么?养了汉了么?该你嗄事的?骂江城好畜生,说的那话缠不清,着你气杀我樊子正!你说改了何曾改?从新又添上打公公,泼法更比前番胜。你着那天雷就打,只怕我打碎天灵!江城说我作的我受,或者打不着你,你管什么闲事?怒恨恨骂一声,苦口良言全不听,说你越发逞灵圣。我又不曾伤天理,怎么把你禽兽生?终来为你送了命!你若不夭亡横死,抠了我一双眼睛!
又自家打了两巴掌说哎哟!气死我也!忽的声倒了,不省人事,江城转身说你死就死的。下,公子合老王扶起捶了捶,叫春香,快拿水来。扒开口灌了两口,子正才吁出两口气来,睚哼说气死我也!高公忙上云子正痰厥了,怎么处?春香指着道还魂过来了。高公说好好。快着人使小床抬去。答应是。扶上床去,高公近前说亲家不必这等。既劝不醒,我教他夫妻各居,也省的你我生气。
劝亲家自将养,不必合他论短长,从此各把心来放。纵然儿女无行径,但有老气还不妨,一口不来怎么样?这到是区区小事,几乎有生死存亡。
高公说你家去罢。子正点头,从人把子正抬着走,高公说叫人先上家里报知。答应是。从行介
[棹歌]老头子年纪已高,儿女生把气淘。几乎送了老性命,翻转只为娇娇。气来心似火烧,顷刻命赴阴曹。幸得还魂归去,淘杀了人了娇娇。
徐氏上云好了么?好了么?怎着来?仆从抬子正哎哎!言不的!我合你远走高飞便了。啀哼!扶走下
诗:孩儿可恨太不通,此去几乎一命终;
惟有远逃为上策,合家直上大江东。
招妓
公子上不敢西来不敢东,低头受气几时终?冤魂初下阎罗殿,觉得青天分外空。
自从丈人去后,爹娘叫我独居,今已一月有余,倒觉松缓的紧。但有一件不好言处,白日还好过,黑夜真难捱!
[鸳鸯锦]一更新月才照上窗棂,又下窗棂,孤单的人那愁苗渐生。进门来冷冷清清,没人做声,坐下起来只是闷。端过银灯,点起银灯,手儿懒抬,眼儿懒睁。孤雁声促织鸣只在身边叫,好不难听。也么咳,也么咳,咳也么哟,只在耳边叫,好不难听!
二更沉沉月又歪,倦眼难开上床来。没精打彩,手伸去却拳来,没处安排。覆去翻来人一个,摸不着绣鞋,盈不着金钗,枕头滚遍仰不着香腮。鼓儿鸣锣儿筛,睡不着好不难捱。咳也么哟,哟也么咳,睡又睡不着,死活的好难捱!
三更谯楼响连声,想起他那模样,想到天庭。笑盈盈,俊生生,赛过那莺莺。想是俺今生没造化,进了交情,不是不爱,冤也难明。眼蒙咙梦初成,梦见冤家见了我,喜了个棱挣。哟也么咳,咳也么哟,才到床上梦又醒,恼了一个棱挣。
四更睡醒想冤家,心痒难抓,心痒难抓。想他那腰儿一捏,脚儿半揸。俊是他,美是他,俏的是他,怎么转眼没情,又像是仇家,又像是仇家?怎么样着才是好,好难打发。虽是他性儿差,想起他那模样,哎哟浑身肉麻,想起他那手脚,浑身肉麻!
五更敲罢不曾眠,没个空儿钻钻,现放着美人却在半天。我也闲,他也闲,两下孤单。若还跳墙见他,未必不喜欢。怕的是恼了那性儿,果子甜吃酸。思一番,想一番,你回了心罢么,我就许下朝山。夜间想来,呆呆的孤眠,好不苦哉!这书房隔着内宅甚远,俺悄悄的寻个人儿,晚来早去,有谁知觉。叫小厮你去上东街上,叫老李婆子来。书童答应是。
好好的鸳鸯分两边,这苦难言,这恨难言,就是他心里也未必自然。风片片,雨连连,一夜似一年。俺是黄金买个笑,打打这馋涎,解解这愁烦。到晚床儿上,有个金莲,腰儿软,口儿甜,就不如我那冤家,也强似孤单。
丑扮李婆上云自家李婆便是。没有南北陇,也无东西行,只凭着唇舌度日。俺也不肯伤天害理,只是撮合人家好事。他有爱汉子的呀,或是想老婆的呀,俺老李一到,就是天仙织女,俺也念诵的思凡。是怎么这年年来,好像到了女人国里,卖春药的全不发市。见书童说呀!你不伺候恁大叔,来做什么?书童说大叔着我来请你。李婆笑说哈哈!他叫我做什么?书童说不知道,但说叫你去呢。
[刮地风]不上机不拿针,只将唇舌骗黄金。全凭孙衍张仪口,说的嫦娥动了心,人哪哎哟动了心。
不知叫我做嗄?
他那娘子好发威,终朝好似躲强贼。今日忽然来找我,不能替他捱棒槌,人哪哎哟捱棒槌!
没哩是劝他那娘子?
从来口念说风流,那过板活儿不曾诌。我就不敢支这个架,能说的江城回了头,人哪哎哟回了头。
书童说你什么两只小脚儿哩,啄打打打的闷杀人!过来,咱驾云去罢。拉着飞跑,李婆叫说到了门首了,看绊倒了!一官未尽,朴的声倒了,哎着说跌杀我!贼囚根子!墩破这不便处了!书童扶起来,见了公子说大哥叫我有何吩咐?公于笑着说你给我找个人儿。李婆说大哥说笑话哩。公子说实言。李婆咬指头,扎着长声说噫!夏里的皮袄不收拾。公子说怎么说?李婆说只怕吊了毛,俺大嫂到利害,不是顽,不是顽!公子说你悄悄的。李婆说不好不好!酒坛淌出糟来。公子说又是怎么说?李婆说鼓了袋子就坏了!前日打的没处逃,你还要想第二遭!只怕一朝发觉了,打你那俊脸,捋了我的毛!
老虎窝里种南瓜,——守着个吃人的东西,还作大叶。公子说这里隔内宅远,夜里来,夜里去,什么相干!这是五钱银子,先给酬劳。李婆说没哩我就拿着罢呀咋,我就破上这老性命。
我这是老来贪,破上性命去挣钱。只要大家密密做,那主知道不是玩!
你待要谁呢?不就着吴丽华罢。公子说不好。我见他来,唱的倒罢了,不大白生,又是半揽子脚。你还是找那半掩门子。李婆说嗯嗯!你几时要呢?公子说今晚。李婆说这就难了。天已黑了,是什么东西,一把就抓过来?今晚且着丽华来,你且解解闷,我从容再给你物色好的。公子说就是这等。你可瞧街上没了人送他来。李婆说是。公子下,李婆说妙妙,俺又得了财了。待俺到丽华家,看他有客没有。
正喜欢正喜欢,平白里挣他银五钱。他既痒痒图快乐,俺且喜他个大黄边。
呀,天巳起了更了。远远看见丽华家门里出来了一个人儿,不知是谁。丽华上,李婆来到近前说哎哟!原来是丽华姐姐。你待那里去?丽华说前天王少爷约我今晚去陪客。李婆说好呀,培了的芋头不踏,差一脚就摸了。我正是来找你,有个主儿想你哩。丽华说谁?李婆说高少爷。丽华说嘁嘁,我会他来,极好的个人儿。可只是陪他,我就失了信了。李婆说失了信,失了信,虽然爱钱也爱俊。咱流水走罢,我还待家里等我那老相厚的哩。
他又美来你又香,双双一对好鸳鸯。快活时节念念我,哇哼一声李大娘。
丽华说你疯了么?
李大娘李大娘,奴家丑陋亏了你帮。等我相处人多了,让你一个老夹钢。
公子上云书童,你外边看看,丽华待中来了。作相见介云来了么?李婆说来了。公子说妙妙,恐怕他不在家。李婆说差着一步,几乎就颠了!丽华说给大爷磕头。公子说免了罢。从那一日听了一回曲儿,到如今还想你。只是这偷生子儿可领不的你的教了。李婆说您俩都得在此,待我去罢。
诗:深深庭院夜黄昏,高点银灯深闭门;
不敢公然听度曲,暗并枕上叙寒温。
装妓
江城上云嫁作南城荡子妻,深闺风雨冷凄凄;人生岂好生闲气?只为男儿不服低。
自从合气之后,公婆把他儿郎唤着,俺夫妻分院而居,这也罢了。近来听的他夜夜合老婆同睡,这样光棍到容易打哩。不知虚实,待俺再访。
[耍孩儿]打了仗开了交,省在一处把气啕,怎么做局把我罩?俺在这里活守寡,你在那里度元宵,这个公道不公道?俺这里访真底确,给他个点子瞧瞧。
如今寻究起来,这个是有的。昨日到了门外,撞见老李婆子那模样儿,毛梢梢的,像有些虚惊的光景,必然他引诱为非。且从容瞧他。
李婆子真似贼,瓜搭着嘴儿搬是非,原该问个凌迟罪。好人说的上了他道,节妇也说的解了裙,不走草叫他螫了对。若是他往来引诱,我着他鬓毛乱飞!
李婆上云不担惊怕与勤劳,难得银钱到我腰;但弄机关须要妙,才能保守鬓边毛。
前日大相公去玉笋山上烧香,见那陶家媳妇小娇娇爱他一双小脚儿,只是央我合他说。不知费了多少唇舌,多少脚步,才说的招了道儿。虽然大相公我也使他两吊钱,可也担的利害不小。昨日从书房出来,顶头撞着江城,出豆腐的点不成脑,几乎就坏了作。还亏他不曾细问;若是细问起来,可是卖豆腐的破了布袋子,怎么说,你就过不的了!大相公还嘱咐密着些,可是捂着耳朵放爆仗,使了钱卖了些出作。待俺去报他的喜。来此已是他家门首。且瞧瞧,这二日眼跳,造化低不要再撞着他。伸伸头,搐搐脑,往里一溜,公子说你来了么?那事如何?李婆说恭喜恭喜!
[西调]我为你心牵挂,我为你磨碎了牙。昨日冒雨,到了他家,旁里没人,俺俩闲吧;吧了半日,不敢勾他,勾搭不上,怕他发渣。天色将晚我归家,他又留我,我就住下。晚来俺俩,睡在一榻。听了听窗外雨儿越发大,我就从此去趁量他。问他男子,恋酒贪花,年年海角,日日天涯,孤单独守,家又贫乏,纺织棉布,自己挣扎,说到这里,泪下如麻。我说休恼,这也有法,独守空床,也是呆瓜,他也找块肥肉,何苦喜这清茶?他就恼了脸儿,把我证喇,说道李婆子放屁,说的是什么!呀:我就大笑,嘻嘻哈哈,一当是玩,二当是耍。嫂子休怪,这是实话,你看那风儿细细,雨儿刷刷,四壁寒蛩,吱吱呀呀,何处砧声,敲敲搭搭,好不把人闷杀!若有个人儿,忽搭忽搭,他又爱俺,俺又爱他,夜去明来,谁知谁觉?我那少年,也曾做过,不是这口说瞎话。他半晌无言,我往那头乱爬乱爬。呀!我说公子风流俊雅,脸儿雪白,把人爱杀,着他一搂,浑身肉麻,况他门户,又是大家,几两银子,值他什么?若是合他相处,你就不纺棉花。着我说的滚热,他就心痒难抓。我就问他几时去,他就答应今黑。呀!玉笋山上的花鞋来到手,可待怎么谢我老人家?难道说吗啼啼的干休罢?
公子说亏承亏承!等他来了,我谢你二两银子罢了么。李婆说我去罢,这个去处久留不的。公子说你可打踅着些。李婆说我知道。伸出头来又搐回去,江城上云怎么等了二日,老李婆子并不曾来?哦!是了,我在这里,看见我就溜了。我掩杀这门儿,打这门缝里瞧着他罢。李婆子上,看了看没人,又是一溜,江城开门便叫李婆子倒回来!你来做嗄来呢?李婆哆哆说我……我没做嗄。江城说这老奴才不知捣的什么鬼儿!怎么是没来?实实的招来!免的挦毛!李婆说我实话说就是了。
既见了娘子面,不敢不一一的实言。大相公只是叫我胡突干,看上陶家小娇儿,降着我给他把情传。许下了二两银子,约下在今夜晚。我也穷极了,图了他俩钱,图了他俩钱。饶了我罢么,到家烧香念。
江城说你既说了实话,其情可恕。李婆就待拿腿,江城说你休去了,我还用你哩。
到如今人人说我好吵,人人说我好打,人人说我好骂。我对你诉诉我自家,比比那人家,也说说那冤家。你看他作的那精儿,弄的那鬼儿,做的那事儿,人人眼里看不下。终日把人家活活的恼杀,活活的啕杀,活活的气杀!一家人好说是我打嗄子,说是我骂叹子,也不问问是争着甚么,因着什么。看他作的那鬼儿,怎么不该打他!怎么不该掘他!怎么不该抠他!你看看真么吵着,真么闹着,真么打着不怕!
李婆子说天黑了,我去罢。江城说借重你头里去到他房里,你说小娇三来了。他害嚣,着我吹杀灯哩,先把灯吹灭。你可去办。果然李婆头里,江城后头,到了书房,李婆进去,公子说他来了么?李婆说他害嚣,着我吹杀灯哩。一口吹灭,回头走了,江城随后进去,公子摸着说我那娇三,你想杀我也!你且坐坐,等我摸索摸索。作摸下介
玉笋山前你把轿儿下,那厂时见了几乎爱杀!你那金莲不勾半揸大。那一日你穿的松黄绉纱,桃红鞋儿围着一朵金花。刑你这腰儿还是勿一揸掐,这脚儿比前越发小些小些。休害嚣,你放出娇声说句话。
想了你半年才捞着,若是当面不见,岂不辜负了一番情肠?我点起灯来。点起来一照,唬了一跌,把灯吊在地下,江城说这来见了你那可意人儿,怎么不看了?公子跪下我再不敢了!江城说你就没怎敢罢呢?
[虾蟆曲]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,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。强人呀,仔说我不好,仔说我不贤。不看你那般,只看这般,没人打骂,你就上天!强人呀,你那床上吱吱呀呀,好不喜欢!
只说你合我两下不成双,谁知你这里夜夜有亲娘。做的什么事,弄的什么腔?你该裂个净光,你该刺个净光,打了不算还送监仓!强人呀,你在房儿里,娇娇呀,倒不凄凉?
不圈不点,过来跟了我去,不许你没人处胡做。
我只是要你合我在那里过罢,我可又不曾叫你下油锅。强人呀,俺漫去受罪,你可去快活,今日弄出这个,明日弄出那个,这样可恨,气杀阎罗!强人呀,俺也叫人家哥哥呀哥哥,你心如何?
诗:几个楼台几进房,那边娘子最凄凉;
与人共上床头卧,也把凄凉教你尝。
夸妒
旦扮樊满城上南山顶上一池水,一个被窝里四条腿;再添两条他不依,从来只许每人每。为什么咯气又撩生?只因着汉子好弄鬼。汉子原就不该怜,当把锡壶把他毁。一点事儿不合心,嗯,脱下只半尺花鞋打他那嘴!自家非别人,就是江城的姐姐樊满城是也。看着模样不大精致,俺这心里还俏别起人。自从嫁了葛天民那王八头,枉勾家里梦见俩汉子,他也不敢惊着俺。他若牙缝儿崩不字,小孩子卖长生果,吃不了还叫他兜着走哩!那江城枉担着降汉子的虚名,还嫌他不会降哩。要着他怕情儿从心坎里流出来,这才是会降。都像那汉子有个不是,作恨声介,拿着那长声哎哟,气杀我!捞着那不中用处,也是一棒槌;捞着那中用处,也是一棒槌。捞着那不见人的去处,也嘶一口;捞着那见人的去处,也嘶一口。酒店里开了市,就挑出望布来了。这就是降么?人说江城降汉子,江城也自家说,作嗤声介我能降汉子。
嗤!*(左口右岺)杀我罢了!昨日听的二姐夫作下了点精儿,着江城家里生气,我去看看的。下,江城上云两好并一好,相处才到老;世间惟男儿,最不宜量好。你看贼强人,才没人管着,任拘什么茧儿都作估出来了。昨日着我拧着耳朵拿了来,着他在我床前打铺,慢慢的合他好说,不好骂着也便。
[劈破玉]拧着耳朵只拉在牙床一下,就着他打个铺近着奴家。想起他可恨处醒了就骂。近来一发不成个腔儿,把人活气杀!气也不喘,像个呆瓜。我才脱鞋,他已倒下;合他说句话儿,他就打呵;给他点笑脸,他也不觉。在人跟前,嘻笑哈哈;到俺跟前,恹头搭喇。跪在床下,战战呵呵,似上杀场,就着刀剐。看这熊儿,还能怎么?就是相好,也只一霎,全然一点不中用,真正是个偘忘八!到而今想起他那身上,没有一件不该打!
满城上云进来高宅门儿,这南边一院是江城在此,待我进去。江城看见姐姐呀,来了,极好极好!我这两日正自纳闷。满城说我听的说你家里生气,故来看看。江城说可是气杀人!请坐,我从头对你诉诉。
大姐姐你听我上诉,俺那个光弄鬼的不成个丈夫。说起来也不是妹妹吃醋,他搬了院里吴丽华,又说待看陶家那媳妇。若是那有气性的人儿,姐姐呀,就着他气的长气鼓!
满城说他二姨夫都这么作法,还是你那管法不济。你说你是怎么降?江城说也没有定法。
终日家对脸儿,寻常是骂。我合他可没有一定的方法,恼了脸也顾不的什么是叹,若是迭不的攥拳,劈脸就是耳巴;或者是脸上抓,身上掐,腿上扭,腚上砸,棒槌槌,巴棍打。打开了那管是什么,浑身上下批丢朴搭。那一日拿起一棍劈柴,把我这手指头是伤了俩。满城笑说我说你不会打呀!江城说你是怎么降?满城笑说我那降法,你可学不的了。
我初到葛家,约有半年,那忘八意思里就待施展。我这里采住毛,我就剜他那眼弹子。寻思这行子忒也诈,不宜量慢慢合他缠。劈脸带腮,就是一拳,一交倒在地面朝天。没有那好嗄打,就使半头砖,爬爬就待跑,接着又一砖,揣了一百下,睡了半年。像那高大官忒也嫩,不禁楦,若还手里没分寸,忽然一下染黄泉,这才犯了凌迟罪儿,秋后处决定不免。
江城说您那个行货子,你那么打他,可怎么我听的说他还合你极好呢?满城笑说俺不说,妙术不传六耳。江城说姐姐对俺说了罢么!满城笑说罢么!也没有别人,可只是说了,你也未必能学。对你说这降汉子也有个妙道。要着他捱了打口又难学,受俺的降不说俺降,这法才妙。汉子没服就把泼名来挂,这一样降法真是操。你那性儿忒也娇,虽有好法,只怕难学。朋友来到,不疼酒肴;我待公婆,孝敬极了。这个孝名,传到九霄,屋里打人,有谁知道?待合人说又害嚣,他又装体面不肯招。早晨打了仗一霎就消,咱还用他不用潮。换上对花鞋,搓上脸肥皂,着他看一看就软了腰,给他点笑脸魂也消。狗儿甜蒜碟,到屋儿还勒掯他不轻饶。似肯还不肯,等他来跪着。他要把俺唠,俺还把他唠。到晚来也还要着尽力奉承,奉承不到俺还恼。若得了这个法儿,还着他吃俺亏,还说俺好,爱俺只到老。
江城说但只是寡人有疾,寡人好气。满城笑说请无好小气。想是他不爱你么?江城说不呢。满城说是你不爱他么?江城说也不不呢。满城笑说不呀,不怎么就撕毛砸腿闹满屋?这个不字容易知道,是那个不字就难解了。江城低下头说常时还好来,近因着他战战得塞的,越发厌恶人了,着人说不出口来。附耳作小语介,满城拍手笑说哈哈!贩鲜的担着柳杭子鱼活,我就好说,掐出水来的乜孩子,禁什么降?都是唬破他那肚头子了!一样汉子有一样降法,怎么抄的稿呢?
有一句知心话儿把妹妹奉劝,你眼儿拿着他当丈夫,腹儿拿他当心肝,那小鬼见阎王命儿难保,他有什么心绪把人去看?既做个汉子,也背不的打,那打时节也给他点缝儿,既不可太宽,也不可太严。说你不爱他,就说不然;说他不爱你,这也是谎言。他若不怕你,你那点不如娇三?因你不中惹才不傍边,找一个替身解解馋。你又只顾骂胆也寒,心里害怕怎么不浑身发软?
中伤
公子上常时愁怕尚成欢,犹想芳闺近玉颜;一自连朝发觉后,美人常当夜叉看。
长叹介近来在床前打铺,气儿不敢粗喘,苦哉苦哉!爹娘听的还说是该。咳,那里去诉冤苦!这是俺不安本分惹的,这也罢了。且是他又不依东移西转,好闷人也!
[银纽丝]床头上不是个女娇也么娃,分明卧着个母夜叉!见了他,浑身的筋软骨也麻!进了娘娘庙,娘娘貌如花,教人拜倒寒毛乍。心里不知是怎么,到他跟前百事差。我的天,高骂人,他将人高骂。
我想江城他合满城姊妹二个最相好,我往别家去他就嗔,每遭往葛家去,他还没嗔。今日闷极,不敢更访他人,去找葛天民骂骂也好。行介细细的思量苦哀也么哉,终朝长在血魂台!命里该,癣在心头怎么捱?不敢挪一步,他就胡歪揣,长坐监跳不出圈儿外。森人毛长在桃腮,柳眉都带些杀气来!我的天,愁坏人,真把人愁坏!下葛天民笑上云峡山有个呆瓜,呆瓜家中有个夜叉,夜叉若是开了赌打,我还打他俩仨。争奈见了他,浑身怪发麻。自家葛天民,是那樊满城的汉子,绰号槌被石。我问人怎么是槌被石?哦,说是老婆棒槌常常挂打的。哈哈!这个号儿响的紧,好令人人都知道我是槌被石,把葛天民这名儿竟呜呼了。这怕老婆的合县里无其大数,就选着做了行头。那官娘子着出来要棒槌,着我陪钱。如今好了,这行头有了替的意思,俺那小姨子嫁了高家那小长命子,他还比我赛头哩。往后再有差使,我就顶上他。他人家大,就要金子的,银子的,他还答应的起。听说昨天他痒痒了,吃了横亏,我待去瞧他瞧。嗯!那江城利害,看招了祸来了。公子上呀!我那贴户儿来了。请坐,有什么贵干?公子说敬来探望。
[耍孩儿]连日来热难当,不敢出门汗似浆,今日清凉把你望。约有一月不相见,丰范肥泽更异常,腰带粗大容颜胖。槌被石擦磨光净,你看那边背皆光。
葛天民说我正寻你,思把这行头替给你把,你还有赂垫的。公子说不必,这班缺好出来,我重重的帮你帮你便是。天民说真果么?若是出来班缺,我这头儿还有使顶手。不给你,不给你!这合县里怕老婆的,仔说一个人帮我一个钱,只怕比那那十分钱粮还多,我不就富了么?公子说还有个喜信对你说:官府昨日说,宅里白黑的事体,或也烦多,着你打那粉头家的课税钱。你当着两丫头,不便宜你么?天民说我的才短,宁自我还当着我的,让你这个缺罢。
小长命说话差,把个肥缺却让给咱,姐夫方才答应下。一来是你模样好,二来高宅是大家,立下个根基好加纳。强似那宗师下道,把四等大抹大叉。
公子说你这就怕学道哩?天民说怎么?
槌被石不用愁,不用挂牌一笔勾,学道要给你一个点儿受。卖了秀才还嫌少,要把行头课税抽,你可提防着割你的肉!自然贪赃学道,搜寻这忘八流头。
天民说到如今空磨舌头,咱还吃杯酒。拿酒来。酒到,满城悄悄的来窗外听他,天民说他三姨我只见了他一次,一眼看见,几乎把我晕杀!昨夜梦见他,可就晕的我学不的了。
那江城眉儿弯,点点一对小金莲,笑一笑把人魂引断。昨宵梦里梦见他,还叫了一声俏心肝,我只待央你把媳妇换。你若是许了交易,我许上两吊皮钱。
咱换了罢。公子说嗤!干给也不要就是了。
两道眉三指宽,一双眼似灯盏,一口牙总似蒜八瓣。还该削削那额髅盖,还该斫斫那小金莲,着咱丈人再把他变一变。你给我我就留下,还给你两吊高钱。
天民说混账物诮嗄哩?谁说你的不俊来?不俊着就怕的那!公子说这倒未必,我是怕俊;一般也有丑的还怕的,这不奇么?似仙子下瑶台,着他打下还应该,原是心里把他爱。就有模样丑似鬼,一揸长短大花鞋,汉子怕的比我赛。却不知他是为嗄?这才是奇哉怪哉!
满城听到这里,气的战哈哈的说好贼欺心的忘八!我到怜惜他,他可这么诮撇人,说的俺就像个人了I气杀我!急仔江城每待打他,我就替他效效劳罢。捞了个棒槌来,喝的声眺出来,那天民唬的咬着指头颠了,公子就跑,满城说那走!一棒槌打倒,打了四五十下子,里头出来了个老婆子,才拉着说够了三姨夫的了,饶了他罢!
骂一声小囚根,浅嘴薄舌谓撇人!天下就是你狗脸俊1进门流水款待你,倒被你贬扯到如今,扯上来还该打一顿。若不是别人解劝,定把你剥皮抽筋!
满城说便宜他,便宜他!老婆给公子勒上头,捶呀捷呀的出门说哎哟!打折腰也!打折腿也!其势不能到家,王子平家不远,暂且投宿再处。
诗:行步艰难带血痕,腰中酸楚腿瘤疼;
如今才识江城好,巴掌留心棍有情。
殴姊
公子上云呀!五更三点了,身上略略的轻些了。咳,俺吃的这场横亏,那里说起!活该合樊家前世有仇,妹妹打了,姐姐又捶了。
一夜不能翻身,临明稍觉轻些。趁王子平不能起来,待俺开门而去,看天明了街上人看见,不成个胎状。
[哭皇天]喇溜子喇,喇溜子喇,好好儿的访亲戚。访亲戚造化低,坐下吃了他三杯酒,到着俺替了槌被石。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没处走,没处行,一条路儿让分明。谁想有个夜叉坐,险些儿一命送残生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锅着腰,勒着头,只有丝丝气儿抽。只怕江城问一句,无言答对更堪羞。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一行走着一行算设或进门,江城问我一声,我可如何答对?待要唠他,亲戚们没有撒不了气;待说实话,他合满城最好,我得罪他姐姐,未必不恼了脸还要扫查。这可怎么处?罢罢!不如实说了,其罪还轻。家门一到,呀!刚才开了门,待俺进去。这个模样,若是爹娘看见,必要唬杀。俺先去回了江城的话,洗洗脸再作区处。
[房四娘]头难抬腰难伸,模样不堪见双亲。就是爹娘到今日,不知我访葛天民。见江城说原因,一一从头细说陈。我又不曾得罪他,凭我那娘子咋处分。进房门四下里撒,揭开珠帘看见他。他若见俺这个样,未必不重新再损揸。
江城上,卧介呀!娘子还不曾起来。江城翻身说春香,你去那边问问你大叔,夜来那去了?公子说小生在此。江城说你往那里死去来!带了这么个样子来!公子抹泪介
告娘子得知闻:夜来饭后闷昏昏,寻一会没处去,街头去访葛天民。江城说怎么着来?夜未上酒才斟,俺俩巡了两三巡,被他二姨跳将出,一顿几乎打断筋!
江城说你又不知作下什么精儿了,难道说好好的就打你?槌被石不害羞,着我替他那行头,诮我没点汉子气,打着不敢把气抽。江城说你说什么来?我说道你休嗔,我怕原是望着亲,人家老婆丑似鬼,汉子怕的不像人。江城说他怎么着来?
他二姨喝的声,手拿槌棒似流星,打了个无其数,腰折头破骨零仃!江城一骨碌爬起来,穿上衣裳,扎了扎腰说真果么?公子说怎敢撒谎。江城说,气死我也!谁家的汉子他打!春香,拿棒槌来,我去合他讲讲。公子说着人备上马。江城说怎么等的!公子说春香不能济事,着老王跟了去罢。满城上,笑说高家那小忘八可恨,也吃了我一顿打!江城知道了,必来感激找我。江城奔上疾如马快如风,怒时金莲不觉疼,来到葛家门儿上,几步跑到正堂中。
满城上呀!妹子来的好早!江城并不答言,一棒槌打倒满城这是怎么说?这是怎么说?江城仔是打,打着才数量跷蹊事谁得闻,不论疏来不论亲,谁家的汉子劳你打?这不说来笑煞人!骂一声泼贱人,我合高蕃也不亲,各人家汉子各人打,怎么隔墙过了身?又打介也使我得知闻,我不出气你再理论,咋就不问谁是主,拿着当自家那抗腿的人?打自家打别人,不管人家嗔不嗔,一个汉子不勾打,拿着棒槌打四邻。这个事真是邪,打人家汉子一大些,纵然受了老婆子气,可又生个儿来不叫俺爹?你打他打破头,浑身上下血交流,我也拿你这降人的,试试你这狗髑髅!
打头介,老王说大嫂罢呀,淌出血来了!夺了棒槌,推江城下,家人架着满城大哭,扎着倒勾自家说我着小三妮子打杀我了!葛天民上云哈哈!好奇!昨日高四于虽然可恨,不过也是玩,被那没脸的东西打罢一顿,我可怎么见他?我正待偷着给他谢罪,江城就来报仇。妹妹打姐姐,也不是别人,什么好货哩!着他打的罢,我且跑到高四于那里,速速去以便早来。公子勒头上云怎么江城不见回来?不免叫人打听打听。天民上,公子说呀!二姐夫从何而来?天民说我敬来谢罪。公子说没见贱荆么?天民说正在那里报仇哩。
蒙贵脚到寒门,我是主来你是宾,姐夫姐夫休见怪,那个东西不是人。我自然来跪着,兄弟们好的时节多,怎么全不放赊账,就着江城去打俺婆?
公子说你不知我不能作主的么?江城上云呀!怎么客房里有人说话?老王说原来是葛姨夫。江城说他来做嗄来?待俺听听。作听介,天民说莫怪莫怪,我合妹夫相戏,殊不知我疼他什么。
要我这肉剥我这皮,不敢回手也是实,借重江城教诲他,还该谢谢他三姨。才相戏休认真,咱从几时羞动人,我可不是口头话,打死疼着我那脚后跟。
江城闯入说好没良心的忘八!自家的老婆着人家打了,还在无人处庆幸,怎么是人!拿那棒槌来!老王说春香拿去了。江城说气杀我也!正使着拿去了。来查着门,我去取的。跑下,公子战战下,天民一头撞倒老王,吊了帽,吊了鞋,夺门跑出,站下说好了,出了门了。作喘介,做看介,怕来赶,又跑,站下喘云诗曰:吊了头巾吊了鞋,又跑几步喘云吁吁喘喘过长街;又跑介,回头介巳穿小巷两三道,还怕江城赶了来。跑下
毒友
王子雅、王子平家人抬酒上云小生王子雅是也。俺兄弟二人,合高四于孩童相交,合他最厚。听说在葛天民家吃了大亏,不免去望他一望。
[耍孩儿]樊满城不是人,棒槌常打葛天民,怎么又权妹妹印;看着时势不大好,就该撒腿早起身,因什么等他打一顿?这件事逢人说起,笑倒了东舍西邻。下
周仲美家人抬盒上俺周仲美,是高四于的表兄。听说表弟着他大姨子打的甚苦,不免到那里看看。呀!那是表妹夫张石庵来。石庵上,仲美拱了拱手说妹夫是待看高大弟去?石鹰说正是。仲美说咱就同行。石庵说我夜来方知道。
捱了打两三朝,我是夜来才知道。他姐姐一夜没睡着。不知他能起不能起,又不知头儿消不消?天没明把我叫起,叫我起来没吃饭,打发着立刻开交。
仲美说这是那表兄弟关情处。来到他的门首,请。石庵说叙长幼罢。正让着,子雅、子平二人到,仲美说二位是客,不用再让。并入,公子勒头上云呀!朋众云集了。众云抱屈呀!公子说少笑。大家作揖,让了坐,仲美说三位且坐,小弟合张贤弟到宅里问安。子雅说怎么就到了赐打呢?公子说说来可笑。
樊满城黑如炭苗,半尺金莲嘴似瓢,估着不知怎么妙。槌被石待合我换老婆,我说他不值个破枣,干给跪着也不要。不提防从里跳出,一棒槌带腚连腰!
子平兄弟大笑说这也瞒怨不的打。仲美、石庵出,并饮,石庵说恭喜!子雅说什么喜?石庵说到了宅里,才听的说那弟妇大义灭亲,已是报了仇了。
为丈夫打他二姨,浑身打了勾百棒槌,治人的法还去打他治。每日说他不明白,这样快事谁能之?真乃有个豪杰气!你看他单刀直入,一霎时得胜班师。
子雅大笑说快哉快哉!拿大杯来,咱每人满饮一杯。立时去转时来,兴兵全不费疑猜,贤人做事真爽快。听说四于被了打,深恨汉子不成才,胸中闷气结成块。忽听的这段佳话,伸伸腰把这破瓮蹬开。
石庵说小长命子,他大妗子这样疼你,就打你几下子也该不怨。我且问你:听说江城过来不合你睡觉,近来好了么?公子说混账材料!你问问他不合我睡,你待送你嫂子来合我睡哩么?
张大哥无日生,纵着老婆养满村,石庵吃醋心不忿。他令兄出去随人情,半夜去听他嫂嫂的门,二捣鬼还撑什么棍?弄张致递上呈子,差夜捕给他拿人。
仲美说高兄弟学的油嘴滑舌,为什么转下棒槌?江城听的吵笑,便说一伙人喧嚷,我听他一听。作听介,石庵说小长命子,我问你:昨日这打,比着江城谁轻谁重?仲美说必是自家的还有点情。石庵说江城我爱他,就打着也自在。
眼澄澄眉弯弯,朱唇一笑更娇然,俏步真如花影颤。若是前生没有福,难得他手来身上安,闷痒待求他打一遍。不妨那尖尖花鞋,真移这嘴上唇边。
公子说这个东西不是人!王大哥、王二哥,咱说咱的,不必听这杂毛物。仲美说我有一件疑惑处,弟妇那么降你,可不知道到了好处,也称呼你什么呢?公子说好混账!周二嫂称呼你什么?仲美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一是皆以两个字称呼为本,你还不知,必然没称呼你。石底说好铺囊货!
周二嫂人物也精,必定叫的什么中听,周二哥想是也回敬。夫妇从来无定准,打就打来称就称,到了床头使不的性。怎么就三年捱打,挣出亲亲的一声?
江城听了多时说这两个忘八好可恶!用什么法儿治他?只顾寻思,仲美说我醉了,这一霎儿渴,叫人去宅里要凉豆汤来吃。家人便叫周二叔待吃豆汤哩。江城笑说有了!你看那巴豆还有两个藏着,拿来加在这豆汤里给他。又笑说妙哉!我且放倒一个。下,家人端豆汤来,仲美接来,石庵来夺争饮,公子又叫再盛来。子雅说我也吃口。吃了两三口说这豆汤不甚好吃,有点什么气味。石庵说怎么这一霎里肚子不大快活呢?我告一告便。起来出去了,仲美说我像也是如此。急急跑出去,子雅说奇哉!我这肚子也响起来了,不免也去走。下,石庵回来,坐不多时说不好,不好!跑出来说不能远行,就在这近处罢。墩下便泻,仲美回来,忽然又大吐,子雅又回来了,石庵回来一行又吐,仲美正坐着又说不好,不好!往外跑着说这裤里像有了物了。墩下又泻,石庵又跑着说不好,不好!跑了去相对孤堆着啀哼,子雅说我也还不调贴。也去孤堆着一处,少时子雅起来,回来说哎哟!亏了我还轻些。
好奇哉好怪哉!忽然腹内似沉雷,三人同病真奇怪。你去我来无停止,酒饭全然吐出来,必然受了那豆汤的害。可怜那石庵、仲美,只泻的眼花鼻歪!
家人托汤上云这是宅里送出绿豆汤来,给王二叔吃。子雅说甚好。接过来吃了说奇哉!果然好了些。石庵、仲美捧着肚子啀哼回来说哎哟!就死也去给俺要盆绿豆汤来,给俺解解。家人答应了一声,回来说宅里熬着哩。春香笑出来说大婶子说,问问周二叔合大姑夫,还敢那不敢?石庵睚哼着说哦哦!吃了他的亏了。你说他再不敢了。他出来,我光着跛骼盖跪着他。春香待走,石庵睚哼着说哎哟!你回来,我问问,那药是别人加的,是你大婶子自己加的?若是他自己加的,死了还不懊悔。春香笑着去了,家人托上绿豆汤来,仲美说只怕又加上了。石庵睚哼着说经了美人手,我先吃了死了罢!二人吃讫说呀!果然止了。子雅说愚兄弟先行了罢。石庵说咱同行。公子说宿了罢。石庵摇头说不是玩,不是玩,求每人亲赐一根拄杖罢。果然拿了三根来,每人拄了一根说请了。
诗:子雅刮肚搜肠眼也枯,子平几乎三命尽呜呼;
仲美啀哼从今朋友应相戒,石庵啀哼莫访城南高四于。并下
男装
公子上云前日江城用巴豆得罪了亲友,那周、张二人还不屈他,但连累了王子雅,着实惭愧,又不曾敢出门谢罪。那县前有个茶馆,红梅甚盛,反蒙他请我去赏,心中越法讨愧的紧!
[耍孩儿]他携酒到俺家,巴豆汤来连累他,汗珠叫我通身下。约有半年不相见,反蒙他请去赏梅花,此行还得告一告假。这心里踌躇不定,我可待托个什么?
久不出门,着实纳闷。当时那朋友还来访我,自从王子雅中毒之后,半年以来,并没有一个登门,想是恶名远播了。今日之约,必得去才好。若说吃酒,他必不放我,我可托个什么原故?思介半年来愁闷杀,有人说请痒难抓,勃勃兴致安不下。出门的假儿实难告,反复思量说什么?这个谎要托的题目大。俺说的冠冠冕冕,唠的他见信方佳。
有了,俺就托文社里请我去看课罢。江城上,公子笑入云适才众朋友写了字来,大家会课,请我去看文章。江城说去去就来。公子大,喜说是。下,江城背云又不知弄什么鬼儿!下,王子雅合二三朋上云天已午时,高四于待好来也。
[罗江怨]春风早,春风又吹来,梅花娇红乱开,千枝万朵门外。这馆中柳榭花台,桌椅光并少尘埃,一杯酒叫人心中快。茶儿好酒儿乱筛,满坐人闹闹垓垓,博士奔走忙成块。午将转日色渐歪,诸客到一客未来,没上席大家殷勤待。
公子上云来此已是王家茶馆,待俺进去。呀!这馆中客甚多,各席已满,却不知王子雅在何处。茶博士说王二叔在后边哩。走上几步说又是一层院落,好不幽雅!这各处却也不少梅花,果盛的紧!
一步步转回廊,庭院开清雅异常,上栏干尽是梅花放,乱纷纷满院清香。有杨柳垂下池塘,拨琵琶何处高声唱?酒席儿各处高张,吃酒的逐队成行,醉乡人渐有风颠样。这里瞧瞧那里张张,作望介同事人却在何方?王子雅出来翘首望。
子雅说这里来,四于,大家等候久矣。馆中都不为礼罢。公子说小弟和兄台还该为礼,年前得罪,又蒙盛情。子雅说怎么又客套呢?让了坐,斟上酒,公子说小弟实实有愧!
蒙亲友同到我斋,那一日得罪兄台,回头已是半年外。每日家想在胸怀,总未能叩谢庭阶,到而今朋友心肠在。纵然是小弟不才,绝了交也是应该,幸蒙见谅不深怪。今早儿又把人差,约小弟来看梅开,治肴治酒还相待。见了字着实徘徊,俺已是有心不来,若不来辜负了老兄爱。
于雅说这都是些套言,不必再题。这闷酒难吃,新来个名妓,名字兰芳,模样绝好,我已约下他了。叫人请他来。公子说叫妓我便行矣。子雅说我不是相戏,不过你恐怕犯法,那家里眼也没有这么长。正说着,兰芳到,拱了拱手,让他坐下,公子起背云好个标致人!怎么行户中有这样美人!
好一个标致人,一件件典雅无伦,难得处就是一个韵。也不在画黛乌云,也不在杏眼朱唇,教人说不出是那里俊。嫌粉儿白的挣新,嫌胭脂红的太深,一半点倒合江城近。一见面着人消魂,心上痒何处抓闷,没操就入了迷魂阵。
公子坐下,子雅说这一位是高大爷,是世家名士。兰芳笑了笑说看人物就知是才子。高大爷贵庚好像十七八岁?公子说今年二十一岁了。兰芳说大奴三岁。两个彼此端相,子雅说兰芳上来,陪高大爷一坐,省的远了看着不便。果然两人坐在一堆他二人接坐挨肩,彼此都喜喜欢欢,时时笑语垂情盼。这一个暗蹴金莲,那一个笑上眉尖,两家都把心绪乱。哑谜儿暗会心间,眉眼把情传,做手势背不的旁人看。合坐人吃酒猜拳,他两个意惹情牵,看情势也顾不的把王法犯。
子雅说佳人才子,极好的一对夫妻,您俩个违法犯了嫁娶罢。兰芳说高大爷何等人物,俺梦也不敢高攀!子雅说我管撮合。兰芳说多谢王二爷,若不的呢?子雅说好奇呀!赌了咒誓不成么?
低下头暗自沉吟,高公子是个才人,好处不止模样俊。若是他合俺成亲,俺情愿做个文君,就是卖酒也不恨。可只是他似天人,俺而今流落风尘,怎么望合他成秦晋?可怜俺生在人群,逐日家弃旧迎新,今辈子已是无好运。
子雅说吃了饭了。咱起去看看梅花,着他摆下围碟,咱可痛饮。并下,江城上云我说他是撒谎,才到了婆婆那里,说起来才知道县前吃酒。在我看来,还不止光吃酒。春香过来,天已将黑,我合你女扮男装,咱也去看看梅花。果然两个装点了出了门,江城说你看多大霎,天已黑了。
[跌落金钱]城头新月已娟娟,黑夜茫茫春气寒,春香呀,满街多少行人乱。靴里塞上半斤棉,脚儿沉沉腿儿酸,春香呀,街不平又怕脚儿绊。我看你奔不觉难,我只待一倒跌墙边,春香呀,你看我一霎儿通身汗。过了牌坊过栅栏,门楼高高像县前,春香呀,你问问那是王家店?
春香说问他怎的!我知道前边就是他。这门限儿甚高,从容蓦去,看绊倒了。江城撩衣进去说不知那梅花在那边?春香说往里还有一层哩。江城走去说你看这梅花照着灯儿,越发好看。听说您大叔在此吃酒,怎么不见他?春香说那尽西边那插屏遮着的那一席,才见王家那管家在那里摆菜碟儿,必然就是了。江城说我乏了,就在这尽东边这一席上,坐下歇歇。茶博士说爷是吃酒是吃茶?江城说茶罢。子雅说斟上酒。兰芳,你可唱个曲儿。公子说丽华唱的那叠断桥,甚好,你会么?兰芳说此小技耳。
[叠断桥]春色溶溶,春色溶溶,杏花良宵雨声中。黄莺儿枝上啼,惊醒了团圆梦。暖雨和风,暖雨和风,此宵难得一伴同。独坐闷恹恹,只将裙带儿弄。
夏热难当,夏热难当,明珠劈黄小荷香。细腰儿瘦伶仃,只觉着没处放。夜晚汗如浆,夜晚汗如浆,小阁清风枕簟凉。孤伶伶一个人,懒进那轻纱帐。
秋夜凄凉,秋夜凄凉,知时蟋蟀解亲床。砧声和雁声,都叫人听不止。铁马儿叮当,铁马儿叮当,风雨萧萧夜打窗。若一年两个秋,便把残生丧!
冬雪霏霏,冬雪霏霏,江头吹落豆秸灰。此时夜如年,温不暖红绫被。独守孤帏,独守孤帏,病起乌云正作堆。也合那欢乐人,照样添一岁。
公子说唱的比丽华更悲。夜已深了,我行罢。子雅说你看东席上那一位美少年在那里狂饮,那样高兴,咱为什么散了?兰芳拿起公子手来,着指写了个字,公于起背云他在我手工写了个‘宿’字。好多情人也!好爱人也!他那里知道我这心里!
[刮地风]彼此相爱都有情,口虽不语两心明。欲待不留难割舍,住下还愁祸不轻,人哪哎哟祸不轻!
起来坐下又沉吟,左右想来难杀人。只为佳人一个字,魂儿已不在当身,人哪哎哟在当身!
子雅说咱且吃酒。江城说春香,你支了茶钱,咱行了罢。下,子雅说那美少年走矣。江城出来说你去对您大叔说,俺主人请您说话。我先归家,你合他随后就来。答应是。
娘子差我请主人,就从门外反回身。只怕说个主人请,听这一声转了筋,人哪哎哟转了筋!
春香进去,子雅说你看那美少年的管家照着咱来,什么意思?春香来到近前说俺主人请高大叔去说话。公子认了认,急忙爬起来,把手里酒盅吊在地下,往外就跑,子雅拉住说那美少年是谁?公子说江城。挣了跑出来赶上,战战成块,江城说你看的那文章可也不好咋!叫开门到了宅中,公子跪下说这是我的不是!江城说我可也不依你出去这院落,也不依你进这屋门,你就在这门外孤堆着,好思想你那美人。下,公子走来走去说天还没打一更,春夜这样寒冷,一宿怎么捱的!这好苦也!
一更独自立庭前,人声寂净更凄然。走来走去无人问,深夜还愁长似年,人哪哎哟长似年!
呀!已交二更了!
二更里心绪更难堪,心头冤苦对谁言?趁着宿酒还未醒,带醉容易眠,人哪哎哟容易眠。
趁着酒还未醒,俺且睡睡。只怕依着这门,还有些暖气。便蹲下低头,两手把膝作睡声,醒介好冷呀!浑身打战,两脚再起来走走罢。呀!却早三鼓也!
三更鼓声半夜天,忽然酒醒一身寒。四肢冰冷人将死,死在中庭谁见怜,人哪哎哟谁见怜?
走了一回,两脚少热,只是身上冰冷,不得已出门边孤堆下略略的避风,蹲下说又打四更了!
四更天冷不堪言,搐头蹲在画帘前。坐下嘴唇着双膝,臀腿酸麻斜正难,人哪哎哟斜正难!
哎!苦也苦也!呀!好了!交了五更了!
五更鸡叫闹喧喧,一刻难捱最可怜。看看东方已放亮,太阳好似鳔胶黏。人哪哎哟鳔胶黏。
好了!天已明了!春香开了门,公子进了绣房,江城卧在床上说今夜梦见兰芳来么?公子打拱说不曾。江城说你去取你那笔砚书箱,放在西房里,从今把门锁了,送饭你吃。公子说是。果然取了书来,江城才起来,公子问说我进去罢?江城说还等什么!公子下,江城锁门介
诗:堂上炼磨如戒僧,一朝松手去如绳;
恨他日日眠花柳,敬你从今闷气蒸。
观剧
江城上云可恨男儿游荡,只想出去胡行。自从锁门之后,将近一月,起初还听见他长吁短叹,这两日吟哦起来了。既不误了他读书,又省他出去放荡,岂不妙哉!
[耍孩儿]恨男儿大不通,时时妄想在心中,松松手就去瞎胡弄。锁在他间房一月久,没可思想才咕哝,把书本才有了清闲空。这个策公私两得,也不怕婆婆公公。下
耍猴人领老婆、老猴上实不能招轻作重,老婆孩饿断腰筋。教给那猴子学作人,耍一耍为众爷们解闷。处处鸣锣玩耍,走遍了城市乡镇。无君子不养异人,费的那钱财有尽。众人挤看介,猴人说谁与俺做个牌官?多是众爷的情,少是小人的运气。拿着钱绳团围走,江城跑上云春香背着杌子,外边锣响,咱去看看。跑出说放下杌子,待我上去。猴人说来来来,就耍来,一翻筋斗到天台。猴作筋斗介再来连十个始算乖,再来再来再来,再来把个跟头再打开。人人说你打的好,赏你一只大花鞋。猴开带鬼脸穿衣裳,装李三娘上
[皂罗袍]刘智远一生放荡,去投军撇下三娘。哥嫂叫他受苦磨房,一推一个东放亮。天色明了,奔走慌忙,担筲打水,才把磨棍放。
众人指指画画,不看猴子,都看江城,高公上,仰面见江城说呀!儿妇在此。反面疾趋下,猴装目莲母上
目莲母良心尽丧,堕下孽去见阎王。刀山剑树受灾殃,地狱才把人磨障。目莲到狱,去救亲娘,用手一指,方把门开放。
猴装昭君,众看江城,作挤眼弄鼻介
王昭君眉清目秀,模样儿异样风流。窈窕风韵百花羞,朝廷怒杀毛延寿。自背琵琶,两泪交流,独向荒庭,去把孤单受。
猴打跟头,并猴人下,众人下,江城亦下,高公、高母上云咱那儿被儿妇囚禁,虽是酷虐,也是自己作的。况且古人读书就有这等的,到还罢了。适才见他在外边看耍猴子,多少人指画,是什么道理!羞死人也!哭介
[还乡韵]想一想通身汗,年小小媳妇竖立上人前,不知勾多少眼睛把他看!指指画画都是些少年,嘁嘁嚓嚓又带些闲言。俺如今愁有千般。也是前世里不好,留下的孽冤孽冤,羞杀人嗄还把亲朋见。
夫人也哭了说若有了主儿,还可以休给他;他老子知道他劝不过来,不知藏在那里去了,撇下这大害给咱。
孽障也是天生就,前世的冤家才来报仇。可不知何年何月填还够!好眉好眼全不知羞,他漫不觉可叫人怎么抬头!骂一声樊子正那贼囚,偷着躲了,一点信儿不留不留。可怎么撇下这祸害着别人受!
老两口抱头大哭说哎!苦哉!苦哉!
诗:高公丑事赃名日日多,夫人不知究竟更如何?
高公但求速死黄泉下,夫人永闭双睛不见他!哭下
夺门
高公、高母上云昨日三弟来说,学道里调牌已到,该放出高蕃来去赶考。那儿媳子不依他早去。今早晨甚燥,老孙婆子可再去对您大嫂说,宗师下了道了,着他出来罢。
[耍孩儿]销了门没处逃,听的书声日日高,我也不怨媳妇虐。隔着府远无真信,久久迟延怕误了,有人说宗师下了道。早放他安排行李,也走的自在逍遥。
老孙来了,怎么着来?老孙说大嫂说他早上府里,就在那里游荡,待三日方才开锁。高公说或者待三日也还不妨。高季奔上,高公说三弟怎么这样慌张?高季说事急矣!怎么样?这不是王子雅的字。高公看字介
学师来已三朝,学中朋友尽开交,宗师初二下了道。遣了个人去说信,不敢托别人把信捎,教星夜忙投到。贵叔侄忙忙奔走,休误了初四下学。
这学道着实贪,打捞生童托学官,高低讲价惟书办。讲书定要人人到,一处抽到几支签,误了讲定价三十串。万一的运气不好,抽着了后签后悔难堪。
高公说怎么了?夫人说你自家去说说。夫人下,江城上云这二日,只是教我放出他来,惯着他悠游放荡,不成个人晶。我定然不放他,把角门关了,免的胡缠。夫人上,叩门介春香,春香!……不答应,又叫江城,江城!……我自己来了。全没人答应,夫人回来了到那里叫了百声,叫春香又叫江城,站多时并没个人答应。叫着他全不入耳,说着他好里还听。他从几时通人性?细踌躇无法可治,定叫人闷愁转增。
高季说天已日西了,几时到府?着人快去备马,着人快去备马,待我龇着梯子爬过墙去,把门开了。嫂嫂领着几个健壮妇人,堵住江城;我合哥哥扭了锁,夺他出来便了。速行不必再思。果然招着梯子去台上,高季爬过墙,放开门,一群人拥入,江城从屋里见了高季说三叔不必管俺家闲账。高季合高公去扭了锁,江城背云来的这样凶恶,我若挡他,必定不妙,不如做个人情罢。便问这是怎么?夫人说你主意竟要着他抹了秀才么?江城笑说怎么就抹了?两个说着,高季领丁公子跑出来,已开了门走了,夫人也去,江城说看着到那里,定然考个四等!下,高季说快牵马来!二人慌忙下,高母说愁杀,怎么到的了!
到府里路上正长,看看西方落太阳,明日怎么赶的上?没有月明天已暗,道途深夜黑茫茫,教人难把心儿放。这都是今生孽报,说不的受苦遭殃!
高公说我看势不能到。凑上三十两银子,差人早早送去。叫老孙,你去看看王宁睡了没睡了?叫他起来。老孙去了,王宁披衣上云叫小人有何吩咐?高公说您三爷合您大叔必定误了下道,你外边赊上三十两银子,随后送去。答应是。下,高公、高母上云有难同胞急,出门慈母忧。并下,高季、公子慌张上云好了!好了!天明上来了。
[呀呀油]走终宵,走终宵,天阴不辨路低高。看东方明上来,略略的看见道。鞭上摇,鞭上摇,如隔云山万里遥。恨不能插翅飞,临江府一霎到。
急急奔,急急奔,往来多少行路人。心儿里甚胆悬,一路子逢人问。
过一村,又一村,问着宗师未动身。打对的不大同,全没有真实信。
那远远的是王次山来了。王大哥,宗师下了学了么?王次山说学道下的学极早,我来时出了道了。
快开交,快开交,及赶到城听下学。天就有小傍晌,真有些不大妙。
快开交,快开交,冀幸他学中未散了。俺就着跑上堂,跪下哀哀告。
远远的看见城上谯楼了,看这马儿不快走,又住下撒溺。
见谯楼,见谯楼,浑身火急汗珠流。如今还未进城,天已是饭时候。
到关头,到关头,来往行人更密稠。不敢放马加跑,怕开了难收救。
咱已进了城门了,得个相识的问看宗师还在学里没有。好了,好了!那是王子平来了。子平说贵叔侄忒也悠忽了,宗师已是回了道了。咱县里抽了六个,就是四于没到。高季跺脚说这待怎么处?这待怎么处?子平说咱到敝寓住下,再作计较。
好营生,好营生,夜来将黑起身行。整跑了一宿多,好像是挣了命。昼夜不停,昼夜不停,差一脚儿进不的城。受了苦枉徒劳,把一个秀才衡。
子平说来到敝寓了。请进请进。子雅也来,拱了拱手说贵叔侄这么大胆,怎么如今才到?高季说俺不是大胆致的,却是小胆致的。子雅说宗师回了道,已是挂出牌来,不到的即降。
说什么,说什么,降青就是待要蛤。便破上四十千,休要讲别的话。也不差,也不差,论起四于文字佳。但是他降了青,便不给打好卦。如今就是破钱,你不使钱,就好文章也没有上等给你。高季说来得仓猝,盘费甚少。子雅说他已是挂出,就待三日亦可。高季说待我写字差人。
低下头,低下头,动笔就把家书修。早些儿告家知,他家里好展凑。把他求,把他求,卷上青字一笔勾。今岁勒止一考,怕等儿定不就。写完说高立,你回去说,大叔降了青了,得凑三十两银子来收拾。速去快来!答应是。王宁上云天已黑上来了,不知寓在那边。呀高立来了。高立说妙妙!我正待去找你,来的正好。便回来进去:说家里着王宁来了。高季说你来怎的?王宁说爷爷怕不妥当,着;小的送了几两银子来了。
掌上灯,掌上灯,爷爷唤我到家中。吩咐我凑了银,急急往这里送。
夜朦胧,夜朦胧,走了五十日出红。这是银子三十两,教三爷随便用。
高季说好了!高立拿的那字烧了罢。明日托人送进去,着他不降就是了。
诗:学道人言是美差,好官利市大招财;
若从门外丢将去,真自床头买出来。
秋捷
高公、高母上云儿子上府中应试,考了个一等。怕他来受气,我就叫他叔侄在省中读书。三场已毕,他三叔说他有个指望,便留在那里观榜。今日八月将尽,该有消息;仔怕他没有造化。
[耍孩儿]老爷爷做刑厅,咱爷爷御史南京,隔一代就是一番盛。到我又隔了一辈子,高蕃生的也聪明,只怕咱没有封君命。你看一家遭际,怎么望平地飞腾!
报子上云报报报,佳音到,中举十三名,赏钱一百吊。来此已是高宅门首。高爷中了十三名举人,门上的传与老爷知道。门上人急忙跑进磕头说爷爷,奶奶,千万之喜!少爷中了十三名,报子在门首哩。高公说好呀!如此谢天谢地!叫人来赏他二十四两银子,红缎二匹。答应是。
金榜上把名标,我儿平步上青霄,乱烘烘报马门前闹。常时文章还平等,今日才学分外高,也亏娘子那无情教。若任他东西放荡,怎能够长进分毫?
家人乱烘烘都来磕头虽然误了讲书,费了白银三十两,我也不怨那媳妇子了。你这些妇人都去给你少奶奶磕头报喜。答应是。江城上云
[玉娥郎]人家夫妻共床眠,两相怜,知心话儿枕边言。俺家六七年,日日受孤单,想是没结下欢喜缘。相好只待两三天,就要终日闹闹喧喧,两下都难堪,纵然是在一堆也甜。自从离了俺,花边又柳边,想那里放风筝好自然。
家人、妇人上云给奶奶磕头,大哥中了!江城笑说呀!他中了么?您太爷也该不怨我折掇他那儿子了。济他放风筝,怎么中了呢?众人下
爹娘生下一个男,嘴里衔,任他南北去风颠。书本全不掀,老婆任意搬,对旁人还要说我不贤。自从舍给他屋三间,把门关,只在四堵间,没处去跳圈,没奈何方把书本翻。八月场三完,侥幸第十三,想是又疯魔了张解元。
他虽可恨,着人奶奶长、奶奶短的,我也欢喜,不免去到公婆那里。高公、高母上云咱那儿中了,若是江城欢喜,必然来到这边;若不来,就是怪人了。
[满词]听说丈夫折桂还,必然喜地又欢天;若不喜欢,若不喜欢,真是终身不解冤。若不然,还望他合好到百年。
夫人说好好!那不是江城来了?江城到说今日大喜!给爹娘磕头。夫人笑说我儿,这不好么?如今中了举了,你往后可些须给他点体面。江城说他大了,俺就不大么?
[玉娥郎]像爹娘把他娇,任逍遥,荒疏难把考官唠。爹若不害嚣,早玩晚又嫖,这时娘也要把气淘。他又轻狂把俺谓。怎不焦,又不是相交,光把瞎话叨,惹闲气都是他自己招。弄鬼就吃敲,阁老也难逃,常言道水儿长船儿高。
夫人说他来家,我也要善劝他。
[满词]两人终日闹喧喧,不似人间并头莲。媳妇若贤,媳妇若贤,男子的话儿容易言。他回还,劝他回头到不难。
家人禀报说庄里的人都来道喜,请太爷去陪客。高公下,夫人背云你看江城还是不改的话,罢罢,且自由他。下,江城转身说你看公婆还是向他儿子。
诗:皮里出来皮里亲,道来媳妇是他人;
不知夫婿虽荣贵,还是当年旧杵砧。
挞厨
丑扮厨子上云一身好似油褡,逐日家冒火冲烟。六月暑伏热难堪,汗珠淌到脚面。俺只是混条马条,一褡儿且去清闲。好歹抓打上两三盘,那管他揎与不揎。自家姓吴名恒,号是良心,高宅厨于是也。哈哈!俺在高宅吃着他两个觅汗的工粮,其实俺可不肯给他做半个觅汗的活路。适才胡挠胡抓的做了两碗菜,已是完了一天的大事,且找个人去巴巴瞎话。呀!那是秦伙计来了。秦大哥,这旁里没有别人,你说咱这做厨子的有五个字儿。
秦厨说那五个字?吴恒说谄、懒、尖、奸、贪。怎么说呢?遇着那利害主人家,一碗菜儿做不好,就打屁股;我遇着那富贵人,一碗菜做好了,就赏钱几百,粮食几斗。你说这个就是要咱那老婆,要咱那女儿,咱也要扎挂了去奉献,何况是几碗东西,还不用心哩么?这就是谄呢。
[黄莺儿]一年八石粮,上了工细端相,主人家试试怎么样?一碗不香使巴棍就降,打的裤儿提不上。这才害怕,刀板慌忙,恨不能把老婆孩子剁了用葱姜!
秦厨说好混账物!待扎挂你扎挂罢,待拉扯别人咋?怎么懒呢?吴恒说这懒还消说么?即如就是一碗豆腐,若是切成叶着油煎了,蘸上个蒜碟儿,或是切成细馅包包儿,敢于他就吃了。这个休说。咱还要省下那香油拿了家去,方且是谁奈烦翻翻弄弄的,剁剁打打的?秦厨说你是怎么做?吴恒说俺无论几顿,只是锅子里批上瓢水,抓上把盐,把豆腐切把切把,扑棱翻上,俺就合人家去闲话,这不省便么?本等也该费点事,就是十八的大姐铰了头。秦厨说怎么呢?吴恒说就是不待嫁呢。这不是懒么?
主人家若不嫌,把良心放一边,工粮每年七八石。那鸡公是铁丸,那豆腐是没盐,菜儿竟不着香油拌,一天大事霎时就完。好自然,落下物料,转了得清闲。
秦厨说怎么尖呢?吴恒说这尖还罢了。譬如两厨子打发主人,省事的着人做,费事的着咱做;不就是挣赏的人去干,倒包的咱去干。这不是镑地的镑出来了个柘骨碌么?秦厨说怎么说呢?吴恒说锄着咱这死眼子了。咱可就把梨子连皮吃,秦厨说怎么说呢?吴恒说不啃他的。这便是尖处。
冒火又冲烟,这生意实是难,有个出产心情愿。主人家若偏把俺体恤,着人转钱,独俺没钱转。再来有事,躲在后边不近前。吵红了天,若有两个,就是尖对尖。
秦厨说怎么奸呢?吴恒说客房里有了客,给了东西着咱去做,咱可不要傻着头就做,先伸头儿去瞧瞧那客,看咱样的个客,若是打伞坐轿,或是穿着绫罗缎匹,这必是主人敬的了,咱可就买了肝肺来不上碗。秦厨说怎么呢?吴恒说用心。若是那客戴顶破帽子,穿着身破袍子,咱可就小腊梅的裹脚。秦厨说怎么说?吴恒说有块块就是了。看起这个来,也就自家昧不的良心,养汉老婆不生儿,奸捣的没了种了!
好他贼奸达,自头顶到脚下,没有一点不奸诈。他若是衣不堪,跨驴似蚂蜡,俺就不把齿来挂。人头客到,材料多加。若主家砸头敲腚,另把一包拿。
秦厨说怎么贪呢?吴恒说就是我罢,每日领着主人家工食月粮,也仅够费的。给俺老婆做的通红的袄,娇绿的棉裤,扎挂的合那花鹁鸽一样,人人看着齐整。昨日待去烧香没有鞋,.我卖了一斤香油,他截了半尺三绫,又给了他一斤姜,半斤胡椒,换了一副扣丝带子。你说这都不是在主人家挣的?也就该知足,怎么见了主人家的东西,拿一点儿,又待拿一点。临了看看我拿的那个,比着主人家那个还略猛点,心里才自在。那一日俺家里杀了一只鸡待亲家,才煮出来,我没犯寻思,就把那胸脯揎下来,包了包掖在腰里。俺婆子看见,便问待怎么。我才顿混了顿混说:“你看我呀,好当还是主人家的来呢。”这不是贪么?
厨子最赃贪,肉块儿掖腰间,腚睡腚眼都油遍。羊落了半边,鱼落了中间,书房鸡也把胸脯儿揎。好伤天,杀佛吃血,心里怎么安?咱这把戏,说起来又待哭又是待笑,我索性再从头数量数量。
[哭笑山坡羊]终日家顶着一个黑灰*(上髟下篡去竹)儿,瞪着两个泪眼儿,守着一块肉板儿,拿着两个油盏儿,浑身上下没有干净的一点儿。哭你不信身上这油,巴剔下来还够一担。俺可有件好处。
俺不拾拾那车靽儿,也不挑挑那筐担儿,也不担那饭罐儿,也不挎那菜芜儿,也不曾楔楔那锄垫儿。笑俺可也轻轻巧巧的每日吃饭儿。
遇着那胡突官儿,厨房只一间儿,又是热杀人的天儿,打上呕杀人的烟儿,那汗成了湾儿,又没人倒倒班儿。哭忙起来就是热杀那里躲闪!
黑了点上灯儿,使船看看风儿,谯楼上还有个更儿,帘子上还有个钉儿,粮食有个升儿,秤上有个星儿,何况是眼里放着钉儿,怎么不听听声儿?笑该用心不该用心,俺自有个成算宗儿。秦厨说那该用心的,是什么人呢?
轰轰烈烈的乡官儿,出门打着伞扇儿,王家有个十万儿,身上穿着绸缎儿,大儿到了抚院儿,小儿到了知县儿,望他给点体面儿,弄的不成酒饭儿,主人砸这手腕儿。哭这可才费的心思,眼也不敢去*(左目右斩)。
那不该用心的,是什么人呢?
头上戴着朗素儿,身上穿着粗布儿,腚上穿着破裤儿,骑着毛驴没点马褥儿,老辈的亲戚,穷的不成个样物儿,或是主人家治下的花户儿,或是书房里教书师傅儿,又打公婆不喜的媳妇儿,这算甚么客数儿!笑这可就生硬腥脏,取俺的尊便去做。
那用心的,怎么样呢?
海参切成四瓣儿,鲍鱼切成薄片儿,皮蚱切成细线儿,鲤鱼成个正面儿,葱丝切成碎段儿,花椒研成细面儿,包了剁了细馅儿,蒸合压了饼沿儿,稀烂的猪头还带蒜瓣儿。哭使碎了俺这心儿,还怕说一声不好看儿!
那不用心的,怎么样呢?
成佐的菜蒸一抓儿,豆腐带水一洼儿,连皮的萝卜一掐儿,挺硬的鸡蛋俩仨儿,煎或用个葱花儿,并不见个油花儿。今日是这个做法儿,十年五年并没第二个做法儿。笑省天下的大事,那管他嫌与不嫌!
昨日霎嫌那猪肉没点好块儿,鸡肉槣了不够几块儿,又说煮烂了海带儿,又说蒸生了烧卖儿,少油没盐的凉菜儿。拿鞭子打俺那膝盖儿,棒槌敲俺这骨头儿,拳头打这脑袋儿。哭是当着这一行生意,说不的那命苦!
虽是打了。
俺可镟了一块肉胡儿,转了一个鸡脯儿,偷了两对鸽雏儿,香油称了一伏儿,清酒落了几壶儿,炭块还够一炉儿。笑拿到家里,老婆孩子大家好揎。
说那菜里没有香油。
俺一碗青菜一钱儿,一碗豆腐一钱儿,一碗汤是一钱儿,四个菜碟也合着一钱儿。担惊受怕的一年儿,刚才积攒了一坛儿。问依你说,一碗一钱,十碗才是一两,怎么能攒成块呢?吴恒说说起伤惨!哭俺不是半截儿,插上了个鹅眼。
俺这几年治了几亩田儿,买了一个园儿,有了几吊钱儿,小厮叫小全儿,妮子叫蛮儿。笑实言一家四口,俺不用打油称盐儿。
你看我呀,贪叨瞎话,打发书房的那鸡蛋,从清晨舂在锅里,虽然化了不要紧,看熬红了那锅子,得去看看。下,江城上谁想做奶奶有多好处,且不说别的,常时那厨子一日打发两顿饭,少油没盐,上顿也是那个,下顿也是那个;这一月来一日三顿,一顿就换一样。如今思想起来,那厨子始常忒也拿我不当人,甚是可恶!就该揭了他那皮才好1老王,你去叫吴恒那奴才来的。
[耍孩儿]那厨子太欺心,该剥皮又抽筋!莫似他奸诈的忒也甚。因着公婆不向我,他就拿我不当人,如今想来真可恨!叫他来一千鞭子,打他个挣命发昏!
吴恒上,老王说奶奶叫你哩。吴恒说妙哉!近来我打发的奶奶甚是用心,必然待赏我点甚么。快去快去。见了江城说吴恒来了。江城说你去外边叫个管家来。吴恒说奶奶待赏小的嗄,着小的出去问他要的罢。江城说等着赏你一千鞭子!吴恒说小的不知是什么不是?
骂一声贼奴才,贼头贼脑真杀才!做厨子全把良心坏。就看今来这样款,才知你常时忒也乖;你该杀已是三年外。要把你的贼头割下,把贼心剜将出来!
老王说叫了人来了。江城说拿鞭子来,打吴恒这奴才!家人禀奶奶:是连衣打,是解衣打。江城说解衣打!吴恒说奶奶,解衣不冠冕。解衣打二百,家人说二百了。江城说再打!又说四百了。江城说拿棍来再打四百,着实打!又打二百棍,家人说吴恒没了气了!江城说再打一百拉出去!打毕,江城下,家人扶起吴恒啀哼说亏了我推佯死,少捱了一百。这一场亏从那里说来!下,高公、高母上云听说咱媳妇解了衣打那厨子,这是个什么景况!况且听说是为了打发的好了打,这怎么是个人来?天哪天哪!
媳妇才二十三,到了这样不值钱,光腚滚来怎么看?说是为打发的好,这个难以对人言,这件事传遍了峡江县。愁我儿来家受气,想起来心似刀剜!
哭了回子,打了个哈睡着了,高母说我也疲,也睡睡儿。作睡介,罗汉上云吾乃金身罗汉是也。忽见高仲鸿夫妇愁气冲天,待我惊他。
高仲鸿,高仲鸿,我劝你不要空愁。那江城原是那净业和尚养的个长生鼠儿。你儿那前生是秀才,到了那寺里,只当是个寻常鼠儿,一杖打死,所以今生来报冤仇。你只每日念佛一千声,自然消除冤孽。记着记着!我去也。下,高公惊醒呀!好奇!好奇!夫人也醒了,高公说我方才得一个怪梦。
刚才梦见罗汉来,叫俺暂把愁解开,他说是前生冤孽债。江城原是长生鼠,我儿原是一秀才,堂下把他残生害。他叫咱念佛千遍,自然要降福消灾。夫人说奇哉!我也是梦见如此。高公说这又奇了。我方才入梦中,怎么你梦也相同?这梦不比寻常梦。分明罗汉来惊我,还当顶礼拜虚空,念佛休说不中用。就从此勤宣宝号,消却那孽障千重。
南无阿弥陀佛!
诗:不击金钟与法铙,念佛千声祸自消;
到得悍妇回头日,还向如来挂锦袍。念佛下
喜聚
太公、太母念佛上,公子扬鞭上云三载寒窗苦,一枝占桂林;虽怀逆鳞惧,且慰父母心。家人报大爷已到。公子云给爹娘磕头。
[桂枝香]为儿侥幸,居然得中。半年间满腹文章,就觉着秋闱必然胜。果得成名,果得成名,看起来再休谈命。但在窗下,莫负青灯,若还读得工夫到,万里青云自有程。
太母云若是这等,也亏了您媳妇。公子云虽然七年受罪,不没他六月锁门。太公云这就是命了。
休说无数,听我告诉:若是你命里该成,就遭着家中悍妇。坷坎全无,坷坎全无,怎能够高登云路?鬼神拨弄,心眼迷糊,好歹都是前生定,白黑打襟尽成虚。
我如今再不敢怨你媳妇了。昨天那罗汉托梦,说是你前生打死了长生鼠儿,今生来报怨仇,叫我念佛。我和您娘已念七日了。公子唱
爹将儿教,教儿知道,前世里结下怨仇,怎能免今生恶报?数定难逃,数定难逃,情难堪只该一笑。愁也不必,怨也何消,只该念佛千千遍,祷告天公把俺饶。
只怕是爹娘的幻梦,不足为凭。太公说若是幻梦;如何两梦相符?公子云既是如此,就怨不的了。
前生造就,神佛保佑,既遭了前世冤家,要脱逃如何能够?泼水难收,泼水难收,到不如今生全受,免的再生再来报仇。想来怕也不该怕,何况戚戚终日愁。
夫人云你今中了举人,他还给你点体面,也是有的。你去罢,我和你爹念佛哩。下,江城上云这半年没见他,又中了举。听说他回家,不免喜迎,只怕他没有了这个心肠。公子见云娘子好哇!江城云官人好么?公子背云半年没见,江城大变了也!
半年没见,笑容满面,忽蒙他问道一声,喜的人手脚麻乱。口虽不言,口虽不言,做举人这样体面。别来几日,乍得团圆,如同织女牛郎会,此身不像在人间。
江城笑云官人中了,也该谢谢这锁门的严师。公子揖云门生感激,不曾敢忘。老师若不弃嫌,当是竭力酬报。江城云伺候酒馔,给老爷洗尘。家人应晓得。
诗:江城夫妻原无隔宿嫌,公子如何离别动经年?
江城遥知酬报无隆礼,公子且效床头一夜眠。
虐妒
公子上云连日江城与小生竟有了说笑,虽则是我去奉承着他么,到底也还奉承得过了。不知是念佛之力也,不知是举人之功也。妙哉!小生交了好运也!
[耍孩儿]小娘终日搜求,怎么忽然回了头?孽罐想是填不够。若是念佛见效,我向如来便磕头,保佑俺再不把罪来受,若是举人的体面,刻方儿传遍千秋。
江城上云小长命呀,咱这闷闷的,做点什么?公子说我中了举,怎么还叫我小长命?江城说好大的个举人哪!也就是在炕头上称罢。公子说我这举人,可就是这炕头上称不得。
见同年称年兄,拜知县称治生,庄村谁不把我敬?从此没有下三等,顺口谈文尽着俺烹,见人说嘴又墩腔。若来到这绣房以内,这一把青伞难撑。
我是不敢叫你江城。娘子待做嗄来?江城云咱抹骨牌罢。公子云抹骨牌不好,放着安稳不安稳,看咱弄的不好了。
我也爱打哈哈,这骨牌争竞多,不敢再做从前错。放着自在不自在,又寻蜒蛐磋耳朵,只怕又弄出什么祸。恼了脸大家不好,那其间如何如何!
江城云你这意思是记仇么?公子打躬云不敢!我是预先里这么说。娘子既待,焉敢不从。江城云你那不在家霎,我闷了就合春香抹牌,觉着和他不如你呢。公子云你是赢什么来呢?江城云我输了一柱一个钱,他输了一柱一瓜子。咱今日还和春香抹,咱俩赢瓜子,还给春香钱。公子说咱都一柱一个钱罢,看瓜子有争竞。江城说谁没见过俩钱呢?你从头里这个那个的!我只赌瓜子,我输了该着,你输了我可打你。公子笑云就是这么。咱分一桩儿,六到底,该春香。
[满调]揭起牌来个桩,马儿不在柱子上。却是春香,却是春香,你运气强不强?若是强,赢几钱来买梳妆。
春香摇头云嗄呀!俺老爷先戏把人。江城打起牌来云七在手。春香云俺不用看了,我是孤红。公子云这妮子运气好,该我桩哩。春香云我打九到底。江城唱打个临老入花丛,又见霞天一只鸿。柳绿桃红,柳绿桃红,你看我这秃爪龙不同,还是巫山十二峰。春香唱你看打个锦屏风,打个楚汉大争锋。眨眼乌龙,眨眼乌龙,纷纷落花满地红。昼夜停,又是劈破老莲蓬。公子唱你看五岳去朝天,一心打个八珠环。二士入桃园,二士入桃园,苏秦背着七星剑。火炼丹,打个人牌也不难。
公子云妙哉,妙哉!我是人牌。春香舒出胳膊来罢。春香果然露出,公子打两下,江城云你望他亲么?公子云若是亲,亲你着。你待中恼了?江城把牌一推,打了公子一耳把子云春香给跪着!公子云打我罢呀,该他什么事?江城云他从头里合你挤眉弄鼻的,难道我看不见么?
[虾蟆歌]骂一声强人忒也值钱!这一个妮子还要合他缠。春香儿他那眼儿挤,你这眉儿弯,一个推说耍钱,一个推说换钱,眉来眼去,手脚动弹。小鬼儿只在我这眼前里,指指儿画画,指指儿画画,教人难堪!
春香云看我这宗模样哩,屈也屈杀我了!江城说看不的模样!打介,一行骂着
骂一声奴才你就太欺心,模样不俊你就会弄神。春香儿你也把他;爱,他也把你亲。我要着你分身,我要着你断筋,着你难受,叫你难禁。强人哪,你看这鞭子,乒乒儿乓乓儿,乒乒儿乓乓儿,打你那亲人!
江缄放下鞭子,找了把剪子来云我铰下一块肉来,安在你那亲汉子身上。公子云使不的!忒也暴虐了,看人说你!江城说你说又咱不铰你了么?把春香那怀中一剪子,把他那妈妈头子铰吊一个,春香大哭,又跑过来把公子那衣领解开,公子大哭,一剪子又把公子奶头铰吊,公子啕叫,江城云我把春香这一个给你安上,你可和他亲个够;把你那个给春香安上,您各人抱着,吊了我还打!公子、春香在房啀哼,江城又骂骂一声强人胆就大起天!时时对我摔你那春香。那举人只宜量唬小厮,只宜量唬觅汉。赃帮的难堪,牙,岑的难堪,上头扑腚,不似从前。从今后抱着妈妈头儿,思思儿想想,思思儿想想,你那小心肝。
你不宜量好,到晚上还来我这床前打铺。下,春香睚哼下,公子云世间那有这事!苍天哪苍天!佛也不来搭救,那举人也不能优免,这冤孽何时了也!
[银纽丝]想来今生最不也么堪,这附骨的疔疮在心间。苦难言,叫不应的老苍天,梦也无灵验,神也不见怜。南无佛空叫爹娘念,我是前生有冤孽,可与春香嗄相干?我的天呀!遭难同,和我同遭难!
哎哟!
诗:说起家门鬼也羞,孽冤相报几时休?
人身无处不招妒,李代桃僵祸奶头。
占化
公子上云江城,江城,你好狠也!怎么凶恶至此!他说铰我的奶头,我当个震话,不想就真果铰下来了!当时着带子勒住,待了两宿,竟不疼了。等我解开看看。呀!春香这个奶头竟长住了,奇哉,奇哉!
[叠断桥]两下奶头,两下奶头,倒换过来好不诌。谁想他的皮,竟成了我的肉。那个丫头,那个丫头,合我原没甚来由。摸着这奶儿头,倒教我心难受!
想是我那个,春香也长住了。难道着他带了我的肉去嫁别人么?什么相千,什么相干,把俺身体两摧残。倒换过妈妈头,到叫俺心里念。叫人心酸,叫人心酸,要留他成双自是难。我的肉和皮,怎么去陪村汉!
爹娘每日念佛,越发念大差了。受了大害,怕爹娘伤心,没敢言语。今日好了,不免去劝劝爹娘,不必昼夜念诵,枉受辛苦了。下,太公、夫人上云咱每日念佛,毫没效验,听说他媳妇子把他那肉都铰下来!咳!天哪!哭介
两泪如浇,两泪如浇,冤家作对更难逃。前世里结下仇,自然是今生报。念佛也该饶,念佛也该饶,怎么报的更蹊跷?连他那奶头儿,一剪子生铰掉!
太公云不必啼哭,还是咱那虔诚未到。
夫人莫焦,夫人莫焦,前世冤仇恨未消。咱只管去念佛,休要岔了道。我说你听着,我说你听着,想来不必哭号啕。这大祸越发增,还是咱没修到。
公子上,太公云我儿,听说你媳妇子把你那妈妈都铰去了,你怎么受来?公子云当时难受,一宿就好了。可只是念佛无用,爹娘不必劳心。太公云胡说!难道修养三日,就成仙么?
休得胡言,休得胡言,难说三日便成仙?你只管但去捱,休管俺念不念。再看往前,再看往前,若是似今朝太不堪。你会试早上京,除非是不见面。
夫人云你听听那里铣铣响,你媳妇必然去看和尚的。你且上屋里藏着的吧,俺待念佛去哩。并下,和尚领童子挟钵头上云今世恶姻缘,原是前世冤;冤仇从中解,佛法广无边。俺乃静业和尚是也。苦修了三百年,得证金身。修行的时节,养了个长生鼠儿,被裴相公一杖打死。裴相公脱生了高蕃,鼠儿脱生了江城,成了终身的冤报。他翁姑虔诚念佛,不免与他解释。来此已是他的门首,不免打动铙鼓,引他出来。街上人都来看,待俺装一个罗汉。童子打动铙鼓,江城上云春香,外边铙鼓响,搬着杌子,咱去看和尚的。春香云是。出门介,江城云太多太多。就杌子放在檐下,你可扶住,待我上去看。上介,众人看江城,和尚装降龙童子念唱
[浪淘沙]南海有毒龙,作害无穷。金身罗汉下天宫,捉着龙头按龙尾,搭救苍生。
和尚又装伏虎童子念唱
猛虎在深山,为害人间。金身罗汉下西天,猛虎一见伏在地,不敢动弹。
和尚又装弥勒童子念唱.
身体胖如绵,耳大头圆。全无烦恼在胸间,常似见人裂嘴笑,一派喜欢。
和尚起来念唱
静业和尚入深山,苦苦修道三百年。
洞中养个长生鼠,寺内斋粮任他餐。
鼠子年久通人性,日日闻经又听禅。
裴氏秀才来到寺,打他当作等闲看。
鼠子见人全不避,秀才一脚丧黄泉。
前世冤仇今世报,莫怨人来莫怨天。
生生相报何时了?一解全消前生冤。
众居士见赠清水一盏。众递水介,和尚接水,又念咒云
莫要嗔,莫要嗔,前世也非假,今世也非真。鼠子缩头去,莫等猫儿寻。
咒毕,含水一口,照着江城喷丁一脸水,江城打了寒噤下杌子下,和尚亦下,众人云奇哉!江城这么个恶人,被那和尚喷了一脸水,竟没恼回家去了。咳!一个俊脸,俺还没看够,可恨那和尚就把他喷了去了!众人下,江城上,以巾抹脸,不语,上床便睡,公子上云每日出头露面,教人羞死!今日受了这大辱,想是也怕嚣了。
[叠断桥]他不害嚣,他不害嚣,跑着到人前去立着。名道是高奶奶,岂不叫旁人笑?低头睡着,这场羞口难学。想是自家羞,恐怕人知道。
他却睡了,我也把这铺伸开,卧下听候。春香上云爷爷奶奶都睡了,我且在这门外头伺候。
冷水一浇,冷水一浇,低头不语竟歪倒。晚饭没曾吃,已是睡了觉。俺待去了,怕他醒来又心焦。衣服未曾脱,又不敢把他叫。
夜已是三更,俺且在檐下打了个盹罢。江城起来坐着云官人哪!官人哪!公子立云小生在此。江城云你上床来。公子战战着坐在床头上,江城云我总不是个人了!怎么叫官人这么害怕!拉着公子手大哭介
[哭皇天]唎溜子喇,喇溜子唎,合你一对好夫妻,好夫妻。好夫妻,亲又亲,虽是两身是自身。着你看见心胆战,奴家如何是个人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咱俩同是二十三,合你夫妻六七年,总像冤家来相会,何曾床头一夜欢?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我想那和尚是个菩萨化身,着他那一口水喷来,如梦初醒。
凉水喷来冷满身,和尚想来是佛神,忽然大梦如初醒,想想从前羞杀人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铙鼓喧喧方到门,满街男子乱纷纷,怎么一个良家女,出头露面不
避人?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又摸公子的奶头,自己打脸介
如此禽兽不成材,碎尸万段也应该!怎么一个人身体,忍着剪子铰
下来?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自头摸下来,又自己打脸介
爷娘生下禽兽来,指抓轻轻到项腮,自己想来真该死,不知当时怎么捱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我想翁婆年纪高上,生了一个儿子,娶了一个媳妇,到躲的远远的,整好几日不见个影儿,这怎称的是个人哪!
父母命年六七十,一个媳妇一个儿,啕的爹娘分两院,枉在人间披人皮。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官人哪,咱搬回家去,早晚好侍奉爹娘。公子云不料娘子就变成个贤人,真是合家造化!江城云春香,天多咱了?春香云五更了。江城云掌灯来。应云是。灯到,江城云你去收拾家伙,咱好回家去,我待梳头的哩。
[还乡韵]刚才听的更鸡鸣叫,那谯楼上钟鼓乱敲,卷行装里外都着银灯照。想从前泪珠儿乱抛,说了一夜,懊悔了终宵。等不到天明,就要开交。叫一声丫环先瞧瞧,瞧瞧天还早,恐怕爹娘唬一跳。看老王拾掇着,春香先去叫开角门子,问太爷和太太醒了没。春香云是了。
丫环去把角门叫,你叠起乜衣裳卷起那毡条,看不真就把灯儿照一照。俺如糊突梦儿醒了,今晚一夜何曾睡着?见爹娘自家全招,罪该万死,只望恕饶!悔从前媳妇不贤,都成儿不肖。
春香云开丁角门子,太爷合太太都起来念佛哩。江城云既是开了门,待俺自己前去。远远的听见佛声,俺且在门外等候。丫头开门云我当是何人,原是大爷、奶奶来了。待我禀太爷、太太知:大爷、奶奶到了。太公、夫人大惊上云又是什么祸事!真唬人也!江城进见跪哭介,太公云这怎么了?江城哭唱
爹娘听我读一遍,俺如今懊悔从前,到如今一回想一身汗。做的那事儿,自己口里也难言,就是万剐凌迟,也尽不的罪惩!望爹娘把奴宽,从新做人,只当是另脱生了一番。未曾来踌躇难见爹娘面。夫人拉起来云我儿是真果么?江城云着娘不信,可见我不是人了!夫人大哭云咳,我儿不,你就变化了!
忽然就把个人来变,见你这等到叫我心酸,泪珠儿好似珍珠断了线。叫了声我儿,又叫了声心肝,爱的极了,已是忘了那从前。那么个人儿一霎变成了圣贤,咋不叫人喜欢,咋不叫人喜欢!佛有灵,从今越发虔诚念。
我儿既是待回来,这是你孝心。那里拿不了的东西,叫个人去,你看着搬搬的罢。江城云是。下,太公云可喜可喜!媳妇儿竟变化了!
佛法有灵,你我往西朝谢。
诗:太公全凭佛法保安宁,夫人苦海风波一日清;
太公长命几乎成短命,夫人江城今不止倾城。
纳婢
江城上云梳头已毕,天早明了,不免去翁婆处问安。连日想来,昨日把公子合春香的奶头铰下,怎么是个人!那春香脚虽不小,倒也不丑。给他交换了皮肉,我有心想把他撮合一处,问安时禀过翁婆才是。
[耍孩儿]想当初最不该,生把奶头换过来,神灵又叫他长成块。官人身上一块肉,教他带去嫁奴才,他俩心里也不爱。俺把他撮合一处,也把这愁闷解开。
里边念佛,待俺先问问老王:你太爷和太太今夜安好?王云好,念佛久了。夫人上云我儿,几时来的?王云奶奶来了多时了。夫人云我儿,你再来晚着些,忒也早了,我这心里不安。
我的儿忒蹊跷,不好煞人难熬,好了就不寻常孝。每日起来梳洗罢,未明先来伺候着,你这等到把我肝肠吊。乍受着媳妇孝顺,这两天心痒难挠。
江城云儿有件事禀娘知道。夫人云什么事,你只看该做就做。江城云我待给你儿子收了春香。夫人笑云嗯,你是懊悔那一剪子了。江城低头背云好羞人也!夫人笑云我儿红了脸了么?江城唱转过脸低了头,话儿不管人害羞,当面托白真难受。俺这心里不好说,怎么把人柱根子抽,一霎汗湿衣襟透。只望再休提起,把前情一笔全勾。
夫人云我儿,你可不要后悔。江城云儿不后悔。夫人云既不后悔,你就去做的。江城下,太公上云咱那媳妇子才说嗄来?夫人云说起来可也喜人。
忽然又爱春香,要把春香收进房。我说是为妈妈的账,他就一霎红了脸,看他羞愧甚难当。往时怎么敢冲撞?件件儿温柔孝顺,没有半点儿张狂。
太公云咱儿没在家,不知他商量来没?夫人云想必两口商量就了。手底下乜丫头,既待来把他收,三人必定商量就。还得看个好日子,给他开脸才上头,咱还得把衣服做。等咱那儿来到家,见了他再问缘由。下
江城上云春香,你去叫老王给你浑身洗净,再来见我。应是。王云平日不嫌春香脏,怎么忽然今日嫌他赃?是什么意思?过来,我给你秃把秃把。下,江城云待我找出几件新衣服来,好扎挂他扎挂。
开开柜打开箱,取出套好衣裳,检妆盒又找的银簪样。杭州宫粉搽。面俊,胭脂如血点唇香,画道眉母猪也看的上。人物好也须打扮,常言说马在鞍装。
把这衣裳放在床上,这簪环放在桌子上。春香原自不丑,扎挂起来,’想是也还看的过。老王领春香上云给春香洗了。江城云待我给你梳头。春香云不敢劳动奶奶,着老王吧。江城云他不在行。将头发细分开,头上乌云垂下来,细细梳不留一点灰尘在。挽上一个扬州纂,插上一枝镀金钗,髻高到有半尺外。又拿过胭脂宫粉,才给他匀搽香腮。
呀!春香俊了也!这不是衣服,你拿了去穿上,去那穿衣镜前照照你自家,看看俊也不俊?春香穿上一照,抿嘴一笑,江城云是俊么?王云怎么看见就不认的他了?江城唱
搽了脸抹了唇,穿上套衣服耀眼新,俗眼都要看着俊。扎挂起来看一看,丫头竟自像个人,就是那金莲不止有三寸。要把你打扮齐整,嫁于那放猪的老陈。
我扎挂你扎挂,待叫你合老陈合房,好么?春香摇头云俺不去。江城云你看这个丫头!扎挂了扎挂,就乍了哩!你不嫁他,谁还要你?老王,你合老孙打上轿抬了他去,给太爷和太太叩头的罢。二人交起手来,春香坐着,二人口内掌着号公子上云
不免到爷娘处问安。老孙,太爷、太太关了门没?孙云关门念佛去。公子云罢了,且往娘子那边去。江城云官人回来了么?公子云回来了。娘子怎么有喜色?江城云官人有喜事,奴家就有喜色。公子云小生没有什么喜事。江城唱
[耍孩儿]我寻了一美人,今日等你来成亲,且是模样委实俊。东屋里铺下床合帐,安排下酒馔去合婚,不必来这里瞎胡混。他那里化妆等侯,你休要错过良辰。
公子云我去看看的娘子弄的什么鬼?春香上,公子云这是什么人?细认之原是春香么?公子笑回,江城云你不在那里合房,又倒回来做什么?公子笑云怪丫头先作弄人,我不去!江城推介云官人,这是我禀过爹娘的。若不去,可不辜负我这一片好心么?我待关门哩。作关门下,公子云娘子把门关了。也罢,我就领娘子这段美意。
诗:可怜两乳久离分,割断恩情生去身;
今宵骨肉重相会,双双两个对头亲。
买妓
江城上云向来与官人才有了夫妇之乐,他又待上京会试,好伤感人也!
[银纽丝]俺俩同床六七也么年,今日才有夫妇欢。好可怜,又要离别上长安。口里不说,心里好难堪,见行装不觉的神思乱。此去也不过几月间,又像一去几千年!我的天,感念人,到叫人感念。公子上云行装收拾停当,别了爹娘,再到娘子那边。相见,江城云官人今日就要行了?公子云娘子,我这番出行,不像往常了,好伤感人也!
夫妻恩爱好难也么言,又要离别各一天。两孤单,铁石人儿也心酸。依着我心里不待求官,守着你胜做翰林院。觉着近来这两月间,夫妻分离一霎难。我的天,盼程途,又把程途盼。
江城拭泪云功名大事,你到得中高官,告假养亲,那时越发荣华快乐。
叫一声官人你听也么言:千里离别自古难。莫心酸,爹娘望你做高官。不过几日间,到京师已把念头换。此去望换紫罗衫,来时人呼高状元。我的天,念恩情,莫把恩情念。
公子云娘子,别离了!江城云得了高官早告假。公子云不用嘱咐。下,江城云官人去了,好凄凉人也!好闷倦人也!我想妓女兰芳,合官人彼此留恋,被我打断丁他的恩情,也是一件恨事。那兰芳温柔雅致,我还爱她,休说是个男子。
[耍孩儿]那兰芳俊如仙,性格温柔不可言,我也跟不上她一半。没有一点不可爱,俺还常挂在心间,怎么怨的那男子汉?我若是还是男子,也定然意惹情牵。
听说她要从良,要嫁个秀才,不给人家做妾。不免差王宁又问她问,若肯来着,我赎了她来。官人不曾在家,俺且解闷,岂不是好!
听的她志向佳,从良要嫁好人家,秀才这是他口中话。前年曾在王家店,她爱他来他爱她,合他只怕她也肯嫁。她若是肯来俯就,且解闷棋酒琵琶。
老王,你去对王宁说,叫他到鸳鸯巷,找着那名妓兰芳,问她问她待从良,咱买了她罢。她若来是来着,可问问她要多少身价。速去快来。王云是。下,江城唱
又低头想一番,买老婆要大钱,只怕他叼的无边没沿。有心待向翁婆说,买妓他也不喜欢,买来方着翁婆见。俺破上钗环典当,也省的求地告天。
王宁上云王妈妈对奶奶说,我回来了。王云王宁回来了。江城云叫他进来。王云奶奶着你进去哩。江城云王宁,怎么来的这样快?见他来没?宁云小人到了那里见本人,我说高宅里待买你。他说不给人家做小。问是那个高宅,我说是新举人高老爷。他说,这倒极好,不过那太太愿意没?小人说,老爷上京会试去了,这是奶奶寻的。他说,既是奶奶寻的,还我自己去看看。你先回去对太太说,我随后就到,想必待好来了呀。江城云既是如此,你且出去。王宁下,江城唱
他安心嫁秀才,说起来官人又徘徊,想来还是心里爱。必然还得相相我,我若好时他才来,这个丫头心里怪。待霎儿他若来到,我看怎么安排。
兰芳上云奴家兰芳便是。我想风尘下贱,好苦命人也!行介
[鸳鸯锦]流留烟花四五年,今日这边,明日那边。强把笑脸儿,下四低三,光棍行,皂隶班,但肯给钱,不管奴家爱不爱,陪他去眠。纵然打盹,只得去动弹。清夜间,五更天,想到那将来,不觉痛酸。哎哟!想到那结果,不觉的泪涟。也么咳,咳咳也么哟!俺积攒了一百两银子,苦苦哀告,许着有了主还给他五十两,他才慨然许俺从良。但只是不为娼,就做妾,朝打暮骂,还是火坑。鸨儿慷慨许从良,昼也思量,夜也思量。若还做衙官,伺候正堂,*(左扌右上夭下韭)孤拐,骂淫娼,好似阎王,那可才摆划的俺出了滚汤,又到火床。还有什么路,只得悬梁!好凄惶!好悲伤!寻思了一遭子,那的是个乐乡?哎哟!寻思一千回,那里是个良方?也么咳!咳咳也么哟!我待嫁个秀才,又想那富的不寻我做妻,穷的那有出起一个元宝的?罢罢,适才高宅里来说待寻我,那高举人我见来到极爱人。听说他那娘子利害。我想他丈夫不在家,他替他买妓,其人可知。虽然只怕有什么缘故,待我前去认认那江城,看是怎么样的个太太。来此已是高宅大门,待俺进去。王云来了么?兰芳,奶奶等久了。兰芳云给太太叩头。,江城云免了罢。你看兰芳好个俊人。
乌云高簇麝兰香,好个兰芳,好个兰芳。每日家闻名,只当寻常,美无双,俏无双,典雅无双。一双金莲尖又细,花也在行,鞋也在行。面如花瓣,貌似雪霜,眼儿光,眉儿长。只你这模样,引杀情郎。哎哟!见了你这人物,害杀情郎。也么咳!咳咳也么哟!
兰芳云见了奶奶,自家就不像个人。江城云你坐下,我问问你,会下棋呀不会?兰芳云才学着做。江城云你会打双陆呀不会?兰芳云才知道成梁。江城云妙呀!我要做嫖客,合你犯个嫁娶,不知你肯那不肯?兰芳云奶奶若是抬举贱人,情愿服事奶奶,一辈子不要丈夫。江城云是果然么?兰芳唱
今日是你眼见的,不是我自言的,不是人传的,遇着知心人,难舍难离。有天知,有地知,真真实实,不嫌奴家天生岔,做个伴儿,做个伴儿,又不推磨,又不织机,下下棋,叠叠衣。若我是肯赌个儿誓,哎哟!我若是撒谎,说誓儿。也么咳!咳咳也么哟!
江城云你可不要过来懊悔,大认认。兰芳云我早巳认真了,有什么悔处!江城云你贵庚?兰芳云痴长一十九岁。江城云你还小我四岁,那有不要丈夫的。也罢,我把个丈夫让给你罢。
聪明人儿怪心肠,乖觉的异常,聪明的异常,话温柔,全无有张狂。泼泼茶,烧烧汤,唱唱昆腔,双陆棋儿解解闷,要你在行。若不能守寡,给你个情郎。不孤单,不凄凉,白日里有我同房,黑夜里有他,哎哟!合你同床。也么咳!咳咳也么哟!
你看,还有要紧的一句话没问,不知你得多少身价?兰芳云我给他一百了,许着有了主还给他五十两。江城云不多,这么一个人物,也就再要一百,我也给他。原打算典当钗环,这就不用了。你本姓什么?兰芳云我本姓高。江城云你原与官人同姓。也罢,咱昧这一层罢。今日你就住下,我打发人去支你的身价,给你取箱子的。兰芳云那于妈妈养了我一场,我去辞他辞。一个丫头在家里看家,我去合他拾掇拾掇就来。
[耍孩儿]辞他辞也应该,也曾受他教诲来,只得朝他拜一拜。一个丫头看着家,还有旧衣合破鞋,我去合他拾成块。这到不甚远,请奶奶就把人差。
江城云既是如此,你先去,我随后安排人去接你的。兰芳云是。江城唱
奴终日闷恹恹,丈夫不知甚日还,娶一个清客来作伴。白日烹茶下棋子,黑夜饮酒听丝弦,他俩又遂了心中愿。那个人心满意足,俺赚了解闷消遣。
兰芳去了,那箱子里还有几两银子,待找出来称上五十两,着人好支兰芳的身价。称介云这银还有六十余两,待俺称上五十两,老王把这银子交给王宁,叫他备上马一匹,夫二名,前去交了兰芳的身价,好合他来。应云是。下,江城唱
他一去交了银,合兰芳就赶来,晌午只怕就有信。不拘说他模样好,说话典雅也爱人,白日不愁夜间闷。望着亲亲热热,我合他前世有因。
兰芳上,江城云来了么?怎么来的这样快?兰芳云恐怕奶奶盼望,我到了家拾掇拾掇,就先来了。那丫头合王管家,还在后边哩。江城云好好!这里冷,咱后边下棋去罢。
诗:江城未共郎君一夜眠,兰芳先从女主接清谈;
江城如何相见即相爱?兰芳想是前生定有缘。
馆选
太公、太母上云孩儿去应试,朝夕挂心间。相公,三月将尽,怎么会试的还没有信?太公云道路讹传,说报子失了录条,不知真假。咱那儿不中,就该还家来了。
[耍孩儿]到京师够两个,不中的早也还,怎么信儿全不见?近来媳妇异常的孝,一家老少喜平安,就是常把儿挂念。若是咱娇儿来到,就不中可也喜欢。
报子上云这是高老爷家门首。门上的快忙快忙传与太老爷得知,老爷中了第五名,俺来报喜的。家人报太爷、太太大喜!老爷中了五魁。太公云可喜可喜!快忙报与您奶奶知道。江城、兰芳上,江城云到如今进士没有消息,也是你的喜信。兰芳云怎么说?江城云官人不中,就该还家也。兰芳云我原是奶奶寻的,又不是老爷寻的,来与不来,与我何干?丫头报云奶奶大喜!老爷中了进士了。江城云真乃可喜!兰芳,跟我去给翁婆磕头的。
喜官人又中了,脱蓝衫换紫袍,满门贵显真荣耀!不望他封妻合阴子,只望他殿试早回朝,来家合咱打马吊。你是个影里爱宠,还没有一夜相交。
江城云爹娘在上,媳妇叩喜。兰芳云给太爷、太太叩头。太母云我看着兰芳沉重典雅,不是下贱之人。我儿既然爱他,我又老了,他写算皆通,就叫他替你管家。住后休叫太太,就叫爹娘,着下人叫你于奶奶。
我看着于兰芳,他的人物不寻常,看来是个有福的像。我儿既然望他好,也爱他不张狂,待他休合人一样。往后的银钱出入,都要去合他商量。
江城云儿久有此意,想怕娘嗔。娘既爱他,就是如此。兰芳云给爹娘叩头,谢爹娘抬举。江城云往后休叫奶奶了,就叫姐姐罢。兰芳云奶奶买了我来,怎敢自大!
蒙奶奶费钱财,从火坑提出来,这个恩德如天大!诸般家事托给我,又着我叫太太,原是爹娘把我爱。我若是居然就把姐姐叫,这可就断然不该。
江城云这是我爱,与你何干!兰芳云既是如此,就叩头谢恩。报云老爷选了翰林了。江城云真乃可喜!兰芳,你我同给爹娘叩喜。二人同拜
同拜倒爹娘前,一家大小都欢然,俺家新有翰林院。上世原为黄榜贵,今又平步上青天,从此直到文华殿。祝爹娘幞头封赠,有福分享受百年。同下
樊子正上云只因女儿不肖,合家潜逃他乡。听得门婿得中,才来登门叩望。老夫樊才,只因女儿不贤,恐怕休断,连年躲在江东。昨天见了乡试录,才知道女婿中了;中了便没有出妻之理。俺才来家,待去道喜,又遇着报了翰林。我的女虽然不贤,这奶奶可也就扎住根了。
怕女儿累爹娘,远走高飞把头藏,六七年没敢把影傍。听见女婿中了举,才敢重来到故乡,谁知好事从天降!我女儿虽然不肖,如休断婿也无光。
来到门首,待俺进去。太公上云樊亲家又出头也!子正作揖云恭喜亲家!还该叩拜。太公拉着云岂敢。
樊亲家你好乖,仍崩一去不回来,再找那得个影儿在!去了六年无了信,不知何处把头埋,舍一个贤令爱。樊亲家来的极好,这媳妇正难安排。
媳妇正啕气哩,你来了可好了。子正云还啕什么气?小弟虽然来家,可也没有富贵出妻之理。
令公子选翰林,俺到道喜竟登门,女儿的好歹不堪问。女婿既把高官做,没有官员休夫人,大贵出妻理不顺。亲家若做出这事,只怕还惹笑乡亲。
太公云亲家拿什么极呢!近来令爱竟变了贤人了。子正云是果然么?太公云岂敢相戏!
从那日你去了,做的事儿口难学,说来也被旁人笑。予正云,真乃可恨忽然神佛来点化,一口水向顶门浇。子正云,哦,怎么样着来?猛回头就不是寻常的孝。到而今房中夫妇,竟成了凤友鸾交。
子正云可喜可喜!还是小弟天理不曾伤尽。今日来我原不曾待见他,既是这等,我上宅里看他去的。暂别。太公下,老王云奶奶,樊老爷来了。江城上,哭云给爹爹叩头。子正云我儿这不好么?听你长进了,我异常的欢喜。江城在父怀大哭唱
[北黄莺]爹爹在那方,见了爹问问娘,不觉就把声来放。恨孩儿不良,教父母不光,回头不成个人模样。愧难当,看见爹爹,只待自悬梁!
子正笑云我儿,这才是好人了!
我儿这样贤,翁婆丈夫欢,忽然把个人来变。你心里也安,我心里也安,从今又得重相见。好心酸,这回相见,如在梦魂间!
实不料我儿还能给爹娘争气。我这回来住在乡里,今日回家,就叫你娘来看你。江城云爹到家着娘就来。
久不见娘亲,没人处泪纷纷,就是没处逢人问。教爹娘远奔,怎么是人!如今已是悔难尽。爹娘到门,儿今荣贵,以后莫愁贫。
爹爹到家,着母亲明日就来。子正云我去罢,到家也教你娘喜欢喜欢。我也不去别你翁翁了。
诗:数载归来形影酸,喜逢爱婿做高官;
女儿谁想真贤孝,一样喜成两样欢。
锦归
太公上云得一吉祥梦,说与夫人知。夫人那里?太母上云相公怎么哩?太公云我适才合眼做了一个奇梦,梦见一把伞,一顶轿,哈道进宅。我问什么人,说是尚书老爷。我去跟着看的,抬了春香房里去了。你速去看,若是春香待生产,是个大吉之梦。老王上云太爷、太太大喜!春香添了小哥哥了。太公云此儿必然大贵,真乃可喜!
若能再见孩儿的成人,贤妻呀,我合你准有好日过。大喜同下公子衣锦荣归,见过父母,回房与江城相见介,唱
[桂枝香]一年没见容颜,想是那心内无愁,便叫人春风满面。俺梦魂常牵,俺梦魂常牵,长安花无心去看,刚刚假准,急急回还。得合娘子重相会,胜似金钗十二环。
江城云春香给你生了贵子,你怎么还不问问?
丫头命重,新把璋弄。高尚书坐轿八抬,还惊他爷爷清梦。看孩儿不凡,看孩儿不凡,定然是麒麟来送。头圆耳大,像貌丰隆,又是一门老少喜重重。
快快伺候酒筵,与老爷洗尘。应完备多时了。请老爷上坐。江城斟酒唱
满满斟上,亲手奉让,为官人洗洗风尘,说一说都中景况。再贺亲新郎,再贺亲新郎,劝郎把胸怀开放。隔半年不见,诉诉衷肠。还有喜事向君报,叫君喜欢到天亮。
咱俩饮酒,添上个人才好。公子云娘子差矣!人千里来,恨不能两个人弄成一个,怎么还容的半个?
千里来到,夫妻欢喜,恨不能两个身子并起来,还加紧篆。再半个多了,再半个多了,添俩眼到是不妙,搭扶肩背;搂着纤腰,房中欢笑全无禁,旁有一人更不消。
江城云情管添上此人,官人也未必嫌多。公子云是谁?江城云是我个清客,如今又给母亲当总管,极在行。公子云这不喜么!自蒙青盼,全无他念,况且是母亲的总管,又说是夫人的篾片。是恁大官衔,是恁大官衔,怎肯来床头相见?等到明日,敬写红笺,今日夫妻会,何劳清客来帮闲。
江城云你不知近来座中无他不乐。公子云既是如此,就叫他来。江城云还有一件:他是个门里人,我合他论日,没合他论夜。今日官人来了,他不过连宿都算,叫他黑夜里也不要闲着。公子笑[劈破玉]我和你已将近七十之数,到如今那孙子一个还无。乜丫头居然是代把夫人做,他给了俺儿圆下房,如今又产麟儿落了云这倒不必。
[鸳鸯锦]既然是论日不论夜,有什么话说,有什么话说?你和他从今后就快活。我老实,心似铁,并不随邪。您俩下棋,我点着替找却,我点着替找却。天若黑了,一拱而别,我冰清,他玉洁,若有什么事儿,敢当面证折。哎哟!若有什么话说,听合他发牒。也么咳!咳咳也么哟!
江城笑云你不必疼那宿钱,我管给你支,叫他来罢。兰芳领头上云给老爷叩头。江城云你坐下罢,磕什么头!公子细认惊云呀!这就是那清客么?江城云是。添上他不多么?公子云不多是不多,只是夫人太痴了。
俺曾留情一笑间,两不相干,两不相干,什么人引进把他夤缘?你也须,他也须,怎么要钱?看看若别有事故,撵他飞颠,撵他飞颠。鸨儿太怪,夫人忒憨。女子弟,女帮闲,还讲包年月,奇事堪传。哎哟!还讲论昼夜,这事希罕。也么咳!咳咳也么哟!
兰芳抿着嘴笑云从来是两家子玩了还都得要钱,这算奇么?公子云也罢,久不聆你的清音了,你唱一个将功折罪罢。兰芳云俺伏事奶奶,原说下棋打双陆,不曾讲着唱?公子云这又奇呀!唱还另要钱么?江城云着他这个小丫头替他唱一个罢。公子云十来岁的孩子也会唱什么?兰芳云他会唱狗呀狗,你看家,虽不中听,也足发笑。丫头唱一和解……兰芳笑云。削又自唱下了道了。公子云怎么说?兰芳云不好荤耳。公子云我这耳朵正待荤荤,快唱罢。
丫头唱道[十和解]
一和解,坐卧思量头不抬。哎哟!想杀奴了么呀,我的乖乖!
二和解,带病不曾上床来。哎哟!害杀奴了么呀,我的乖乖!
三和解,忽见灯光一夜开。哎哟!喜杀奴了么呀,我的乖乖!
四和解,洞里躲贼贼不来:哎哟!你上来罢么呀,我的乖乖!
兰芳云够了,不必唱完,已见大意罢。公子云怎么不唱?我定要叫他唱完。又唱
五和解,春里风筝抱在怀。哎哟!你放放罢么呀,我的乖乖!
六和解,马钝途长日又歪。哎哟!快着些罢么呀,我的乖乖!
七和解,脂油熬菜油吃斋。哎哟!荤了奴了么呀,我的乖乖!
八和解,丫头买货到当街。哎哟!叫一声罢么呀,我的乖乖!
九和解,急待着烹茶水未开。哎哟!听听声罢么呀,我的乖乖!
十和解,打破的碗儿对上来。哎哟!休要动了么呀,我的乖乖!
公子云妙哉!不著家里丫头,不会唱这么个曲儿。你也唱一个罢。兰芳云我去取琵琶来的。下,江城云你上那屋里听的罢,我待睡哩。公子云好奇呀!一年不见,往别处拥撮,不成情理。江城云官人不必推辞,我不怪你便了。把公子推出,关了门,老王云那边已是吹了灯,关了门睡了。公子云这不闪了我露地里了么!夫人开门来!
[黄莺儿]整岁隔山河,好夫妻恩爱多,全然不想第二个。这天边暖和,这檐前是旧窝,不开门只在檐边坐。蒙撮合,奈俺心里不爱却如何!
娘子不开门,檐下也是下官的熟径,就此坐下便了。江城云这是好心不得好报,到反揭挑起来了。开门云我合官人实说了罢:这是我使了一个元宝,将他买来,今夜不去,辜负了我的心丁。公子唱
夫人这样贤,买佳人奉我欢,越发叫我心感念。但离别一年,那离情万千,床头只待诉一遍。若下官见新忘旧,诛灭在人间!
江城云官人不必太固执了,待俺替官人叫门。兰芳开门!兰芳云姐姐就怪些也罢,这门是不开的了。江城云罢了!今晚就叫官人上我那房内去,到明夜再来。公子云这还近情理。
颠倒费踌躇,分身法俺又无,自然该往急处做。俺和他心情疏,俺和你不不熟,离情乜只两三句。怎能如恩爱夫妻,终夜不嫌俗?
诗:公子夫妻恩爱话离情,江城况值尊荣喜气生;
公子乍作阳台云雨会,合云已拚刺刺到天明。
贺子
太公父子兄弟同上云重重喜事满门庭,公媪苍苍白发生;孩儿锦衣归故里,一门欢喜又添丁。太公云我儿,今日亲友前来给你贺喜,你去料理料理。公子云是。众下,公子唱
[耍孩儿]中进士选翰林,告假来探双亲,宫门曾带牙牌进。又梦春香生贵子,大慰高堂父母心,将来斗大黄金印。尚书梦一时传出,众亲友把喜酒来斟。
前月生了一子,今日满月。爹爹因着梦见尚书,就名叫小书子。今日亲友来贺,待俺伺候。门上报大姑爷已到。石庵到,公子云生了一男,怎么敢劳姊夫劳费!太公上云石庵来看看罢,何必又厚费?石庵云好说,不堪之极!
大贤弟得令郎,做的梦甚吉祥,将来定有个尚书望。亲戚朋友都喜欢,大家今日敬登堂。小小一幅红锦帐,每人分资五百两,就借重子雅的文章。
太公云这怎么敢当!客还没到,咱且上后宅坐坐罢。同下,仲美上唱
高四于造化强,做了官又生郎,真能遂上双亲望。自从荣归有一月,他在城俺在乡,道了喜不曾把他望。俺今日早些来,上后宅看看姑娘。
门上报周二叔来。公子上云石庵在后边呢,哥哥,咱且上后边坐的罢。下,子乎兄弟唱
高老伯年五十,才生了高四于,还得见他连登第。而且今日又生子,公姑两个甚欢喜,未必不还得了济。你看天生造化,把悍妇变成了贤妻。
俺合葛天民约在关帝庙里会齐,他还没到,只得在此等候。天民笑云哈哈!常时我这行头,还望高四于替我,而今可做牢实了。他选了翰林,什么还优免不了;况且江城我那个心肝,变成了一个贤人了,给他买妓收婢,不多大时节,就生了个白胖小厮。好造化!好造化!
跺跺脚叫声天,老天爷忒也偏,偏起来不怕人难看。俊的不贤还好受,丑的就该变成贤,怎么偏着那俊的变?只待凌霄殿上对玉帝,诉诉这奇冤。
方才出门,我说他三姨怎么就这么贤德了,不但不打他三姨夫了,又给他收妾买妓。你说俺个物件把眼一白说:“你可伴不的他,他能着人叫他三姨奶奶哩?”我就也没敢喘,跑出来了。我果然没有小长命那本领吗?天下可也没有他那一份子奶奶罢了。
王子平云来了么?葛大哥,等久了,想必仲美和石庵都到了,咱快去罢。可是如今葛大嫂合他令妹和了么?天民说和了。
姊妹俩还家门,都去看俺丈人,江城前来把罪认。若是我被江城打,他未必不还向别人。江城真有个奶奶分,到如今坐轿打伞,他姊妹亲上加亲。
子平云来到门首了,闲话休说罢。门上报,太公、公子上云众兄着实厚费,小弟怎么敢当!众云好说。太公云众位请。众让介,公子云不必让了,咱今日叙了齿罢:子平兄头,葛姐夫随大,王二哥第三。请。仲美、石庵上云众客都来了,将帐子挂了,咱好行礼。主客相拜,子平云老伯着人抱出令孙来,大家添寿。遂将小娃子抱出来,大众齐看云好福相!好福相!子平云我有一双银铃相送。遂给娃子拴在右手上
[倒扳桨]小后生来小后生,耳大头圆眼又明。没有什么来奉赠,白银打就一双铃;一双铃,把岁增,寿活到一百有余零。天民云我有银钱一枚,祝外甥长命富贵。
线条两股辫银钱,寿祝娇娃富贵全。从此无灾又无害,少年平步上青天;上青天,做高官,富贵荣华一百年!
子雅云贱荆自造了一条锦带,祝贤侄聪明富贵。遂拿出来,众人都看云怎么这样精巧!一头系着锦书一套,还用的是牙签儿,一头斧戟弓箭,俱是五色绒线,缠的好精巧,好精巧!奶母且拿着罢。子雅唱
天生文武好全才,少年无难又无灾。将来一举人头上,将相声名福九垓;福九垓,到八抬,又做三边总制来!
仲美云我有银锁一把奉送。
眉清目秀小神童,将来必定作相公。锁住长生锁富贵,锁来兄弟更无穷;更无穷,闹烘烘,生子还得见老公!
石庵云我无以为敬,他姑母给他做了珠箍一顶,紬衣一件奉送。身穿五彩带珠箍,百福齐来百病除。强壮坚牢容易养。聪明伶俐会读书;会读书,灾难无,一路功名到尚书!
太公云抱小娃子去罢。众亲友着实厚费了。请坐罢。众人坐,太公、公子拜谢斟酒家中生个小婴孩,又劳亲友大破财。众位贵人添了寿,必然去病去消灾;去消灾,纵不才,且叫老夫笑口开。
子平云令孙面方耳大,定是大贵之像。
耳大声高眼又光,秀眉两道更弯长。听说老伯有佳梦,应梦生来大吉祥;大吉祥,不寻常,将来定是尚书郎!
净扮张三疯破衣赤足上云俺本天上大罗仙,游戏人间一百年。欲学颠狂蓝采和,踏歌饮酒道途边。我乃张邋遢是也。从京都一路行来,只见瑞云缭绕,原来却是高翰林家。待俺进去会会。哪咍!门上给我传传,我待觅你者爷。门上云里边有客。三疯云呀呀口削难道里边是客,外边是主么?门上云请问尊号?三疯云我乃张邋遢是也。门上报禀知老爷:外边有个疯人,自称张邋遢,要见老爷。公子惊云他从何处而来?久闻张邋遢乃一有道神仙,今日下降,不胜惊喜!连忙出见云家人不识仙颜,得罪得罪!请进请进。三疯大笑云原来是个八抬。入见众人,作一长揖,便在上边坐下云这是什么公宴?公子云众位亲友给学生贺子。三疯云那小娃子怎不赐俺一看?公子云快抱出小娃子,求仙长添岁。妈妈抱出来,三疯子见子云哎呀呀!你又来了这里么?又是一个八抬。我有寿珠一串奉送。便取出来挂在小娃脖子上
小儿男来小儿男,肚内文章有万千。比他尊公还长业,一十六岁做高官,做高官,福寿全,轰轰烈烈六十年!
抱了小娃子去罢。太公、公子拜谢,三疯子云几时上京?公子云因着父母年高,意思要告假养亲。三疯云不必不必。
到无妨来到无妨,休虑尊公和令堂。只管跨马摇鞭去,合家保取都安康;都安康,要还乡,等着小者开了坊!
起身云我行矣。太公云既蒙仙长下降,那有不饮几杯便行得?三疯云罢了,我就领扰一杯便了。公子取了个大杯来斟满,双手奉上,三疯子连饮三杯云足了。我要行也。众人向前拉住云求仙长说说俺众人的终身。三疯又站下指子雅唱
[皂罗袍]王翰林休得埋怨,你是卯,卜者的同年。指子平、高季云两个风流老教官指石庵云你是当今的王十万。指仲美、天民云功名富贵您俩一般,指公予云借重此老,得个小官衔。
公子拉住三疯云请仙长坐下,用过粗饭。众人云还要请教。三疯云那边又来客了。众人回头,不见三疯,众人惊云张神仙那里去了?公子云想必又弄障法走了。咱且坐下饮酒罢。众人云天色巳晚,俱醉饱了,就此告别。子雅云老伯请了。公子云老兄不必以言介意。老兄台不必焦燥,读书人立志要高。疯僧一片瞎胡叨,信口吧来真可笑!不出三载,直上青霄,玉堂金马,原自不难到。
子雅云从此我不求功名了,只等令郎罢便了。
我也到全不在念,怕的是命里没官;命里若还能做官,何必急急苦思盼?公子同我四十三,也还康强做的翰院。
请了。
诗:石氏丰财范氏贫,一生计较枉劳神;
高才日望登金榜,今日才生同榜人。
祝寿
公了上云下官告假还家,祭扫茔田,不觉三月。昨日那张神仙许爹娘百岁高寿,甚是可喜!看的日子,后日上京,天冷不能起行。夫人便讲趁着下官在家,摆个酒席,给爹娘上寿,甚是有理。待我前去检点检点便了。
[耍孩儿]神仙说要还乡,等着孩儿开坊,父母都到九十上。我若今年有造化,挣一顶封赠与爹娘,方才遂了心中望。也不等孩儿得志,就告假事奉高堂。
江城上,公子云上寿酒席完备不曾?江城云间兰芳便知。兰芳上,江城云酒席停当了没?兰芳云停当了。请官人合姐姐去看看。三人同看,公子云地铺了毡,炉里有了火,墙上挂了画。呀!这孔雀毛是我京里买的,忘了拿出来,是谁偷了来了?夫人你看,兰芳不枉的做总管,安排的好不鲜明也!
叫一声我的兰芳,你不只人物在行,才能人就跟不上。给我母亲当总管,用心去做,赏你件梭布衣裳。
兰芳云多蒙主赏赐。公子云向来不曾查你账目,快拿账来我看。兰芳抱了一大罗来云官人请看。公子看云这么些从那里看起?也罢,就看这新的罢。二十日发钱四吊,燕窝、海参、熊掌、鲍鱼。呀呀,这还给他个单儿,他知道用什么?公子云怎么又夹着一个?兰芳云前边那一个是我给他的,怕他待了我的笔迹,叫他写下来,还将原稿变回来。公子云怎么上头一个差儿?兰芳云他多写上了一百五十二个算不着,还不曾发出去问他。公子笑唱
叫一声我那兰芳,一字字一行行,从头至尾无差账。我去京师千万里,得你料理替爹娘,越发我把心来放。赏你个总管工价,每一年百石上粮。
这两席酒,二两燕窝如何够用?兰芳云这燕窝太贵,穷翰林吃不起,做两碗给爹娘吃罢。公子云这总管打算的也是。二十日鸡一支。这总管该打,夜来何曾吃鸡来?兰芳云这与外厨不相干。每早晨不曾吃饭,先做两碗热汤与爹娘吃了做点心,天气凉爽,剩下的明日再用。公子笑唱
叫一声我的兰芳,你又能孝顺爹娘,叫我敬你那一样?体情又念穷乡官,不肯多做燕窝汤,打算给我省家当。我有你这一个总管,赏个座坐在门旁。
兰芳云咱家杂粮不过五百余石,自官人来家,就费了够二百七八十石;若不俭省,只怕那俸粮也不能救急。
自官人到家中,这使费便无穷,二两银不足一日用。内外使人数百口,五个仓囤两个空,家中等不的京师俸。若不着我这谨查点,一千石也费不到年终。
官人没来,咱爹看着拨出来了二十石谷,锁了仓门,我去贴封条的;又把仓门开开,将谷堆平,看了看去了不止二十;又叫老孙领了两个人去粮食房里,我自看着又拨了二十五石。回来禀了姐姐,才着咱爹把管事的打五十。江城云我这眼色,跟不上兰芳一半子。
咱爹爹已老耄,不知哄过十数遭,兰芳一见早知道。仓里还有半仓谷,怎么这样眼力高?再差几石谁能料?那一天又拨,才请咱三叔来看着。
公子云夫人,大事,咱爹年高,以后就托三叔便了。家中有二位夫人看管,我何忧哉!江城云官人,请你去请爹娘上席。俺去把春香扎挂起来的。同下,太公、太母上云这么时节,那媳妇们一个也不见,去做什么的?丫头云后日老爷待上京,今日要太老爷合老太太上寿,奶奶们都忙哩。那楼前厅房内摆的好齐整!太母唱[桂枝香]才到楼陈设才罢,只见是耀眼争光,也不知摆的嗄。似锦上添花,似锦上添花,两边列屏两架。屋前屋后,香透窗纱,选丫头五六个,换上新鞋去看茶。
孩子们这样多事!公子冠带上云儿后日上京。昨前在京里,人家送上几件古董玩器在楼上,请爹娘去看看。
炉香一片,古董几件,为的是孩儿做官,摆设下请爹娘去看。备两桌酒筵,备两桌酒筵,也不别请亲眷,家人聚首,父子团圆。堂前共献一杯酒,寿祝爹娘万万年!
太公、太母同着去云孩子们这样摆设,这座寿山是玛瑙石;这福海是水晶雕的;这一轴八仙庆寿,眉目这样精巧;这个香炉是渗金,里边焚的是什么香?公子云龙涎。太公云怪道香的异常!挂的这一幅大画,是什么图像?公子云是瑶池宴。太公云这插孔雀的是玻璃瓶么?公子云正是。太母云好好!你若不做官,那里有的这个东西!
满屋照耀,件件精妙,若不是我儿做官,小人家怎能知道?我儿官高,我儿官高,一个媳妇贤孝,过了一日,胜如三朝。不必珍馑常到,只碗清水也逍遥。
公子云请爹娘坐下歇歇罢。江城、兰芳、春香、丫头捧衣服上,太母云这是什么东西子江城云官人从京里捎了两匹缎子来,我合兰芳给爹娘做了两件衣服,请爹娘穿上。太公、太母接过穿上云极好!甚是可体。
媳妇伶俐,针指细密,看了看长短遂心,试了试宽窄如意。教人心欢喜,教人心欢喜,晚来得了儿家济。江城甚孝,兰芳出奇,春香有福生贵子,谁似咱家福寿齐!
四个站在两旁,公子吩咐云斟酒来。公子送了酒,朝上便拜,太母云何必又行礼?公子叩头云祝爹娘百岁!
[四朝元]深深下拜,满斟酒一杯。祝爹娘寿比南山,福如东海;也无病也无灾,到百年开外。离是春夏秋冬,暑去寒来,见黄河虽千,朱颜未改,春色年年。噤!武陵花日日开,好似晋家桃园,并不知什么朝代。为儿平步天街,官到了宰相,荣华万载,那子子孙孙,满堂金带!
公子站下,江城又送二杯酒叩头云祝爹娘二百岁!
寿星下照,寿星万丈高。俺这里杀烹鲜鲤,酒暖葡萄,扑翻身又拜倒,奉爹娘欢笑。见那海水干,成了万顷田苗,也不必海上三山,说什么蓬莱十岛,去把天门叫。噤!那神仙也非逍遥,只是旺相百年,又早见五花官诰,封赠数十遭。长生更不老,忽然白头黑了,齐齐整整变成年少!
江城站下,兰芳叩头云祝爹娘三百岁!
爹娘在上,满斟酒一觞。望发还黑,牙落还长,似蓬壶日月长,又年年旺相。俺也常常少年,事奉我的爹娘。见儿登金榜,又见孙上玉堂,俺一家都在人头上。嗏!那牙笏摆满床,且喜白发双亲,那时节全然无恙,到百岁还安康,如神仙下降。你看那雪莲花放,枝枝朵朵一开千丈。
兰芳站下,春香跌跌笑笑站着,江城云你看看春香!如今生了儿子,也算的人,敢还不给爹娘斟酒?春香疾忙送酒叩头云祝爹娘一千二百岁寿!
锦堂佳宴,寿酒献高前。俺这里深深下身,尽了这诚心一点。祝大寿比南山,又年年康健!俺那有福的娇儿,连中三元,欲把那梦里尚书,真真是八抬黄伞,从头儿摆爹娘看。噤!笑彭祖一少年,何曾见王母桃花开过两三遍?且喜满门贵显,双亲得亲见。奴家心愿,望安安稳稳,春秋千万!
太母笑云你看春香出产的越发有福气了!好好!您都坐下罢。
公子云你三个坐一席,我在一席上好伺候爹娘。各人入席坐下,太公大喜唱
[黄莺儿]满屋笑哈哈,一个儿这一窝,两席已是满了坐。暖溶溶春和,喜孜孜笑多,此地说不尽家人乐。好快活,儿才子媳妇似嫦娥!
公子云给太爷斟酒,给太太换酒。太母云我够了,给您太爷斟罢。媳妇个个贤,我的儿又做官,牙牌直到金銮殿。恐妨你不安,恐妨我不欢,做官都遂人心愿。一般般,老来如意,多活二十年。江城给太太斟酒云娘再吃一盅。太母云我吃够了。公子云爹娘都再用些儿。太母云我合您爹能吃多少,就这么些东西?可忒也费事。
熊掌满金盘,鲜鱼肚鳖裙衫,燕窝当不的家常饭。一箸儿万钱,一碗儿百千,小人家何曾来着见?这佳肴肥美,酒味香甜,这一餐,家有八口,可活十数天。
太公云你上京,只安排了安车蒲轮便了。
一齐上家室,团圆百事佳,从此官到一人下。儿带着乌纱,孙插了宫花,爷娘玉带腰间挂。贵无加,福寿双全,天下第一家!
诗:儿贵孙生妇又贤,高堂双庆各欢然;
从今更受天公眷,福寿荣华万万年!
富贵神仙
第一回 楔子
[鹧鸪天]区区小愿欲求天:近绕村居百顷田;膝下儿孙多似玉;堂中妻妄美如仙;朝朝饮酒暮烹鲜;耳目聪明牙齿坚;皓齿清歌细腰舞,糊突混过百余年。
[山坡羊]笑世人求仙求佛,这念头忒也谬妄。一个俗俗人儿,怎能把青天去上?就是那鹤壮如驴,他能驮我到仙府,也怕那里的神仙太多,这后来的无处安放。奉劝世人,不必慌张。依我这意思清廉本分,那天爷也不说我贪赃。愿得那小蔑蔑山儿似的一座元宝;又离不了一两个子孙封侯拜相,解闷开怀;些须得几个美人歌舞;百岁外浑身上下,任拘嗄,都健壮如常。但只是古人富贵,都要先受点子风霜;我却要漫荒拉草,受用那下半世的风光,或是佛来或是仙,摸摸这头皮不能担。忽然要到极乐国,只怕也坐不惯那九品莲。我要腾云学吕祖,天爷必然笑我憨;若是那不富不贵的老彭祖,天爷就肯我也心不甘。自家贬损又贬损,这叫开口告人难。我说一个样子给天爷看,足见我志向甚清廉。天爷若是还不肯,何厚何薄例可援。这人原是一个才子,他下半世的荣华尽可观。每日奔波条处里撞,一举成名四海传。歌儿舞女美似玉,金银财宝积如山;一捧儿孙皆富贵,美妄成群妻又贤;万顷田园无薄土,千层楼阁接青天;大小浑身锦绣裹,车马盈门满道看;八洞神仙来上寿,福禄二星落尘寰;天官也赐千般福,人世永成百岁欢。夫妇才到七十外,又见曾孙中状元;吃了仙酒老来少,模样只像三十前。口里东西须索是自吃,脚上绣鞋也要人替穿。一件衣服值百两,一碗东西值万钱。朝朝歌舞朝朝乐,夜夜元宵夜夜年。三杯酒吃的醺醺醉,美人扶到牙床边。快活浑如在天边外,荣华不似居人世间。自家的官诰四五次,儿孙的封赠十数番。每日黎明不曾起,门前成群来问安;遇着年节并上寿,紫袍玉带挤成攒。天爷赐了生铁券,千年万辈做高官。郭子仪富贵了两三世,那似这等福寿全?若是像这下半世,就不做神仙也自然。但把风光须早受,至多迟到二十三:只要富贵从天降,把那前半截的风光一笔删。这个志向也容易足,小小荣华不算贪。受艰难也没省了天爷的事,受荣华也无费天爷的钱。以此望空直祷告,想必天爷也不作难。
[劈破玉]祷告罢老天爷开口就问。那福神一路表直奏天门,说这人极清廉又极本分。天爷笑了笑,吩咐那手下人,你把用不着的玉带,丢赠他一大捆。
[清江引]老天爷见我这志向小,蟒袍儿往下撂。暂且捞到手,再从容问他要;还问他求一个长生不老。
第二回 张生逃难
莫费心思做状呈,宁将冷落恼亲朋;
不惟用意伤天理,尤恐将来祸患生。
话说顺天永平府卢龙县有一秀才,姓张名逵,字鸿渐,年方一十八岁,就成了一府名士。
[耍孩儿]张鸿渐实是能,年十八享大名,人人知他名合姓。诗词歌赋般般好,书画琴棋件件精,文章更比欧苏胜。你看他那生平志气,要一步直上天庭。
且是他为人,仁慈义气,救难恤患,又好买生放生。
貌堂堂一少年,不奸诈不爱钱,痴心好急朋友难。心慈又好买生放,活了生灵万万千,也亏他家原方便。只因他为人仗义,都望他辈辈高官。
这一年,卢龙县的知县是老马,异常的贪酷,作弄的财尽民穷,一个个叫苦连天。
打强盗小板撩,打钱粮大板叼,无钱还把夹棍套。一群衙役如猛虎,但只是过的就吃了敲,打官司就是财神到。合县里愁生怕死,似遭着贼打火烧。
那钱粮是加三火耗,十分数要七月里全完。有个范秀才,只封了七分数,便去告宽。
端端帽整整衫,望公座行堂参,开口就把父师念:衣服典尽牛驴卖,朱到秋成小麦完,钱粮目下实难办。老父师开恩格外,望迟迟打下秋天。
老马听说大怒,便说:“你这奴才,要梗老爷的公令么!”一行骂着,就丢下六支签。
骂一声狗生员,欠钱粮不待完,一人就要霸住堰!梗令的狗才真该死!一行骂着就丢下签。皂隶就往地下按,把秀才三十大板,一霎时命丧黄泉。
不说把范秀才登时打死。且说那合学秀才,甚是不平,便撒了帖子,动起公忿来了。
也无法也没天,不请学师大板揎,从此我辈遭涂炭。大家须向院里告,呈词可要做周全,都说必得张鸿渐。共登门殷殷恳恳,乞求他名列前边。
众人一来求他的刀笔,二来借他的名望,着实央告。张鸿渐是个义气人,如何禁的央及?也就有意合他同去。
一为他为人公,二为他文字通,三来为他声名重。起初答应的不慷慨,禁不的众人齐念诵,少年不觉的豪心动。心意里犹犹豫豫,要合他患难相同。
再说张鸿渐的夫人方氏,极齐整,又极聪明。听的此事,便着小厮*把丈夫请进去苦口劝止。
秀才们做事松,得了胜都居功,人人会把花枪弄。如今只论钱合势,衙门里不合你论青红。况你孤单无伯仲,倘或是万一不好,那时节受苦谁疼?。
张鴻渐听了夫人的这话,忽然如梦初醒,便出来推托事故,辞了众人。
张鸿渐不承当,凭众人怎么央,全然不把边儿傍。我有伯母前年老,至今灵柩还在堂,不久要看日子葬。要我做呈辞状稿,这自然不用商量。
众人无奈,等他做了呈子,拿去院里、司里递了。
众秀才递了呈,告衙役二十名,院里批准要赃证。合县黎民齐痛快,满堂衙役吃一惊,老马听说也挣一挣。央求了知府老李,送上了一万冰凌。
院里差下人来,把那些衙役,拿的屁滚尿流,审了一堂;虽无夹打,却着实的怒骂。老马慌哩,央了李知府,送进了一万银子。复审的时节,就不是前番那嘴脸了。
大老爷怒冲冲,骂贼徒众衙丁,夹打要你从实供。头番审时却极好;二番审时大不同,就知他的消息动;三番审时倒了原告,一伙儿流徒辽东。
一群秀才问了诬告,打板问罪,革顶充军。又问呈于是谁做的,才招出来,是张逵做的。
见呈辞做的神,便追究这个人,拿来把他罪儿问。众人招出张鸿渐,差个快手邓天军。亏了朋友走了信,张鸿渐听的这话,头顶上走了三魂!
张鸿渐是个做汉子的人,少年气盛,勉强还要出来承当。方娘子就落下泪开言。
方娘子哭啼啼,教丈夫你听知:这回一跌六个字,明知是火坑你就往里跳,那有为人这样痴!票子没来还容易治,不如你从此撒腿,只说是游学山西。
张鸿渐见他说的有理,只有二两银子,扁在腰里,就与娘子作别,好叹人也!
要别离泪纷纷,生察察两下分,愁你在家没投奔。如今既把冤仇结,老马横行不是人,怕他要捉家属问。我只该在家里当罪,断不可连累闺门。
娘子说:“我家里有他二舅,可以招管。你又没有口供,料想没甚大差。但只是你盘费太少。”
在家贫不算贫,路上贫贫杀人,他乡难求饭一顿。我有紫金钗一对,或者也值几两银,拿着救你那贫途困。你只管脱身远走,也不必挂念家门。
张官人接钗在手,越发酸痛。备上那驴,牵着遂往外走,不免又叮咛几句。
又回头叫夫人:我如今要起身,千般万样言难尽。咱儿小保才三岁,你我只有这条根。不敢望他还上进,只是成人长大,好看守祖宗茔坟。
娘子说:“你只管去罢,不必挂念。我有几句言语,说于官人知道。”
又少友又少亲,万里千乡一个人,你在途中须谨慎。纵然丈夫犯了罪,告官犯不着灭满门,那怕就去当官问。我看咱小保儿福相,未必不枯木逢春。二人不敢留连,嘱咐几句,方才送丈夫出门去了。那天就有二更时候,他心里久已待哭,怕官人心酸,忍了又忍;送了回来,一直哭到房中,竟夜不曾合眼。
转回头泪如麻,又愁我又愁他,叫人怎不把心挂!终果定不就凶合吉,破上我就去替他,低着头就把主意拿。寻思个颠颠倒倒,不觉的明透窗纱。
那天也就明了,差人去请他二舅。且说这方二爷名兴,字仲起,是个饱学秀才,一请就到了。
方娘子泪涟涟,把前情诉一番,他哥哥唬了一身汗。老马得胜越发诈,比前加倍更酷贪,秀才分外没体面。这可才无法可治,你可就准备着坐监。
不说兄妹忧愁商议,却说那票子已到,立刻拿人。
原差出虎一群,雄赳赳跑到门,乔声怪气把张逵问。仲起出来忙答应,说他山西去探亲,如今半载无音信。那衙役歪头别脑,待要去家里翻人。
方二相公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既待翻翻,请翻。”原来这方二相公也不是个善查,那差人不敢进去。
方仲起便开言:待要翻只管翻,我就陪你看一遍。忙把差人拉住手,翻了前边翻后边,并无一个张鸿渐。仲起说翻翻极好,到回去好回复你那县官。
差人无翻出来,便去回了县官。老马听说大怒,说:“给我拿他的家属来见!”那衙役遂又跑回,可就比前番大不相同了。
上门来大发威,怒狠狠恶似贼,仲起气的把牙咬碎。央他迟迟还不肯,回家叫声我妹妹,这也没有砍头的罪。咱出上合他就去,到当官再辨是非。
方娘子没奈何,方才抱着孩子,骑着他二哥家那驴,他二哥跟着,到了当堂,也无跪下。老马说:“你就是张逵的妻么?”答应说:“是。”
马知县怒气发,你把人藏在家,难道这就千休罢?犯了这样弥天罪,见了老爷不跪下,胆儿直勾天那大!我奉了军门宪票,也不是私将人拿。
方娘子说:“我从来不会跪人。况且那呈子做与不做,这也没凭据的,我有何罪?”
做呈子未必然,被仇人把他攀,风闻料想也定不了案。丈夫就犯杀人罪,也与老婆不相干。难道你不是个秀才变?待要头一刀砍去,跪不惯糊突县官。
老马见他四六句带着骂,气极了,却又无奈何。也便说道:“寄监。”方娘子越发骂起来了。
方娘子骂县官:为甚么寄在监?做贼也要个真赃犯。影响事儿没照对,就弄权势不顾天,你也未必是个人来变。等着你砍头问罪,也把你老婆牵连。
老马坐在堂上,气的是没大头,没小头的。方二爷便上去跪了一跪,着实告禀:
满口评妹妹差,张鸿渐未回家,妮子全不会说话。年小无知真可恨,信口说的是甚么,真该把这奴才骂!望老师把他宽恕,把人犯拿送官衙。
方二相公虽说的极好,那老马原是个恶秀才,拿方氏来要辱没张鸿渐,不想被他骂了一场,如何肯依!只是摇头。方二相公见他不允,便又开言。
方仲起又开言:望你开恩免寄监,归家大小把佛念。老师不过恶生员,我却不当生员当春元,暂且留点薄体面。不过到明年八月,老父师何争这一年。
马知县冷笑说:“等你中着了再讲。”方二相公说:“那时节又得使轿马送去,不费你的事么?”老马说:“你就中了,怎么着本县不成!”方二相公哼了一声说:“妹妹,走走走,我已做下小名了。”叫妹妹放心宽,就破上坐长监,休想我去求情面。耐着心烦坐着等,定叫他使轿送你到门前。央你出来还不算,不叫他官吏尽死,把我这两眼双剜!
方二相公一行领着妹子往下走,一行骂,老马听的也怒冲冲的退了堂。方二相公把妹子送到监里,到了家,又领了一个老婆子来,送在监中服侍他妹子。这书有分教:三军尽赐秦王酒,留得老皮裹伏波。
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 中途逢仙
按下方娘子在监中受罪不提。且说张鸿渐半夜里出了门,又不知待上那去好,只管忙忙的奔走。
[银纽丝]三更出门月明也么乌,萧条行李一鞭孤。奔长途,高低乱窜眼模糊,那辨南合北,东西只任驴,昏惨惨摸不着正经路。驴呀呀呀休迷胡,你迎着增福躲着掠夫。我的天哟,何处投,不知投何处?
不住的走了半宿,那天也明了上来了,看了是平子街,离家走了六十里了。
眼望家乡痛伤也么怀,子散妻离命运该,苦哀哉!半夜三更逃出来,终夜忙忙走,来到平子街,回头已是天涯外。人驴饥饿都难捱。忽见路旁酒店开,我的天哟,卖高酒,谁把高酒卖?
张官人下了驴,沽了一壶酒来吃了,又喂了喂那驴,才又走了。千里奔走第一也么天,怕有追兵在后边。昼夜颠,真是骑驴三不闲。骑着腿也夹,顿辔又加鞭,忙忙好似离弦箭。晌午打了一回尖,登程行到日衔山。我的天哟,荒店宿,方才宿荒店。
头一日走了勾二百,第二日走了勾一百五,到了第三日,那驴就干不的了。
第三日恹恹路途也么中,一里难如山万重。夕阳红,恨不能插翅又腾空。心里虽然急,不得不从容。蹇驴儿死活的打不动,好似行船断了篷,出门又遇着顶头子风。我的天哟,作弄人,真把人作弄!张官人又没本事,一日只捱得三四十里路,遇着下雨就不走,两三个月才到河南。运气低,又病了。
昏沉沉好似发晕也么风,一身只像坐船中。眼睹咙,手脚发热似蒸笼,浑身不自在,终日啀哼哼,到天明病的越发重。一日只捱饭一盅,无人问声是那里疼。我的天哟,痛伤情,越发情伤痛。捱了二三天,那病就越发重了。店家便来商议请医官,张官人点了点头。不一时,那医官来了。
那医官来时问了一也么声,就着床头把脉评。问的明,写了个方子甚不通:上头用当归,下边用钩藤,不知他拿着当了甚么病?眼前的亲人无一丁,死活交给这瞎医生。我的天哟,命由人,真正人由命!
吃下药去,刨燥了一宿。亏了心里明白,对店家说:“我不吃药了。还有一件首饰,你给我卖了来,好打发他那药钱。”伸手向被囊里取出那金钗来,不觉的满眼落泪。
双手儿捞出手饰也么来,不觉一阵好伤怀。泪满腮,临别时节你将画妆开,愁我没盘费,赠我紫金钗。那知道病里将他卖!家中带着小婴孩,不知你昼夜怎么捱?我的天哟,无奈人,真令人无奈!
张官人滴了两眼泪,把金钗交于店主,不一时,换了八两银子来。药钱合那杂项钱,称去了一两八钱。那病全无见好。
病恹恹只把眼儿也么合,身子好像在油锅。怎奈何,白黑昏迷在被窝。水米不沾牙,待了一月多,啀哼哼只在床头卧。离家已是受折磨,又着俺在外染沉疴。我的天哟,祸弥天,真是弥天祸!张官人病了勾五十天,鼻子也歪了。店主害怕,商议要买棺材。张官人糊糊迷迷的,也就不觉了。
终日昏昏眼不也么开,魂灵已上望乡台。苦哀哉,早晚的刨窝往外抬。上看眼睛塌,下看鼻子歪,似这等还望人还在?怕他一口气不来,死在床头没棺材。我的天哟,摆划难,那才难摆划!又待了几日,到了掌灯时节,店主来试了试,汗浸浸的;又待了一霎,看了看,大汗直流。店主也没敢动他。
浑身的汗流似瓢也么浇,到了三更热更消。好蹊跷,一阵清凉到四梢。像是一个梦,忽然才醒了。天将明才睡了一个安稳觉。翻过身来溺一泡。肚里饥饿好难熬!我的天哟,叫店主,才把店主叫。出了大汗,到了五更里,觉着饥困,便叫店主来,对他说想饭吃。店主即忙做了饭来。
两个月水米未曾也么沾,忽然吃着异样的甜,美甘甘,盛来吃了又重添。口里还待吃,心里不敢贪,小碗里只吃了两碗半。亏了死里又重还,几乎一命染黄泉!我的天哟,见何人,却有何人见?
官人从此好了。待了几天,拄着棒就起来了。谁知祸不单行,把个驴儿又被人偷了去了。官人听说,着实伤感。
自从我奔走离了也么家,只有俺俩并无有仨。叹杀人,想起当初泪撒撒,流流的跑一夜,我困他也乏,不吃草倒在槽儿下。谁知今日在天涯,我到还活没了他。我的天哟,牵挂人,真令人牵挂!
张官人叹吁多时,也没吃下饭去。那店主找不着驴,自家着急,满口里招承着赔驴。张官人如何肯依!
张官人便说我从也么来,生平不会瞎揣歪。命运该,合当如此赌不的乖。大病不曾死,应当就破财,被贼偷如何将你赖?烧汤烧水在心怀。若把你好处都丢开,我的天哟,坏心术,真把心术坏。店主人见他不肯叫他赔驴,合家感激,越发加倍的服事。
欢喜的店主笑哈也么哈,服事殷勤十倍多。无处抓,供养只得用葱花,杀鸡又赶饼,烧水又烹茶。来的迟就把当槽骂。设或呈治到官衙,不愁打板又倾家。我的天哟,招架难,那才难招架!
服事了有二十多天,张官人较壮实了,将饭钱合草钱共算该一两五钱银子。那店主分文不要,张官人又不依。
张官人便说好相也么交,住了不是两三朝。病难熬,托仗主人情义高,白日把饭做,夜晚把茶烧,一泡尿也是架着溺。阎王殿前走一遭,侥幸在阴间把命逃。我的天哟,酬报难,叫我难酬报!
张官人再三的给他,店主人仅收下了一两。到了家,又添上三两,拿着来给官人送行。官人毕竟没收。店主给他雇上一乘驴,拥撮着走了。
店主人临别泪满也么腮,天下找不出你这好心来。小秀才,度量宽洪又不歪。全家祝赞你,少病又无灾,趁年乌纱黄金带。虽然相公不受财,雇上程脚驴表表我的心怀。我的天哟,感戴难,叫我难感戴。
不说店主人感激,且说官人出门,原没定向,待到何处,是个着落呢?忽然想起凤翔府有个王秀才,三年前从京里来,断了盘费,在我家住了三日,送他三两银子,嘱咐有事南行,便去访他。今日到此,何不一往?
张官人动了这个也么心,要上山西访故人。自沉吟,如今举眼又无亲,现今兜肚里,剩了四两银,净了包难买饭一顿。急急忙忙往前奔,走了一程病又临。我的天哟,运活倒,真正活倒运!
官人还不壮实,走了一百多路,使着了,所以又病起来了。
走了勾一百病又也么缠,浑身疼痛苦难言。主人贪,不似前边店人贤。独自一个人,占着店一间,三日头就要往外赶,死气白赖不肯搬。幸亏十日病又痊。我的天哟,大汗出,可又出大汗。
这个店家甚可恶,见官人病了,心心念念的,只待往外撵。幸亏了十日就又出了汗,才另找了一家,养了半月,好了病,方才又走。
这一回好了病殃也么殃,慢慢行来不敢忙。路又长,难堪病体受风霜。晚起早又宿,信马只游缰。一日不过三十里,一路行来到月翔,剩了勾千钱在被囊。我的天哟,望朋友,单把朋友望。
到了凤翔府,那盘费就不多了。住了店里问信,并无有知道这个王秀才的。问了勾十余天,才有人说,他在王庄屋住,离城三千里。
雇了乘轿子上南也么乡,腰间只剩一空囊。进高庄,眼看一步就登堂。不知厚与薄,宿下慢慢商,饭合酒想必不上帐。不知千里久分张,访人那定不空忙?我的天哟,指望难,叫我难指望。
不一时到了王庄,人都说他没在家,从春间上京去了。官人听说,唬了一惊。无奈何,只得到他门上。
张官人一直到门也么庭,敲着门儿问一声,不答应,只在门前侧耳听。等了许多时,出来个,小学生,对他一一通姓名。孩子把他爹爹称,说他设教在北京。我的天哟,动愁思,才把愁思动。
问了问,果然在北京。无奈何,打发轿子钱,只剩下不勾三百文,老大着忙。便思背上行李,找个店房,去当衣服。
背起行李甚凄也么慌,肚里饥饿又难当。走慌忙,急急去找店合坊,还有钱二百,当下且无妨,打算着去把衣服当。又思典当不久长,将来饿死在他乡。我的天哟,魇障人,真把人魇障。
官人从来不曾走路,又背着行李,又是饿了,一步挪不的四指;走了勾十拉里路,那太阳就落下去了。
张官人独自在荒也么坡,一行寻思泪滂沱。无奈何,两肩酸困被囊磨;浑身流虚汗,寸步也难挪。放行李只在荒郊坐。还有铜钱二百多,投庄且顾眼前活。我的天哟,捱饿难,实在难捱饿!
官人歇了歇,爬起来又走,那天就黑上来了,老大着忙。忽见南向有一个小庄,心中大喜,暂且借宿一宵,明日再讲。
见了个小庄在眼也么前,漫荒拉草到那边。仔细观,有个瓦门面向南,出来个老婆子,就待把门关。走近前就把婆婆念:俺在他乡实可怜,走错了路途无处眠。我的天哟,怜见人,望你把人怜见。张官人哀求多时,欲借一宿。那老婆于不肯留他。张官人又苦苦哀告。
老婆婆拿出好心也么田,在外的人儿难上难,放心宽,小生只求一夜眠。酒家何处有?囊中自有钱。要存身只求席一片,得避虎狼便是安,早行不复便留连。我的天哟,慈念人,望你把人慈念。老婆子才说:“俺家无有男人,本不敢留客。看你是个书生,料想不差,我私自留你在这门里头宿一宿罢。我先说过,可没有饭给你吃。”遂即拿了个草来,叫他好打铺。
进的门来把身也么安,才把行李下了肩,靠墙边。老婆子一去不回还。自己铺下草,找了一块半头砖,嫌硌头又使衣服垫,依壁坐来把腿盘。烧心的饥围火生烟。我的天哟,断肝肠,才把肝肠断!张官人正在那里坐着,心里着实的饥困。忽见从里边出来了个丫环,挑着一个灯笼,弓I着一个女子。官人疾忙躲在黑影里。见那女子有十八九岁,世上找不出这么个俊人来。
佳人的容貌似天也么仙,十八青春正少年。杏黄衫,懒懒腰肢似小蛮。慢慢长裙摆,一对,小金莲。脚儿一挪头上银花颤,一朵能行白牡丹,脸儿浑似在画中看。我的天哟,现观音,今把观音现。
那女子轻启朱唇问道:“大门关了么?”老婆子说:“关了。”又问道:“这铺是谁打的?”老婆子见问,着实的惊恐。
老婆开口叫大也么姑,有个行人在路途,一身孤,天晚无归借敝庐。少席又无枕,给他个草儿铺。天明了他就登程去。女子开口骂老奴,怎敢私自留强徒?我的天哟,可恶极,真是极可恶!
官人见女子恼了,心下着忙。女子又问:“那人呢?”官人遂即起来,抖了抖衣衫,走近前来,深深一揖,也无敢抬头。女子便问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
张官人从头说原也么因:小生原是历府里人来探亲。少年不曾出远门,走的错了路,晚来到贵门。告婆婆才得把门进。还望娘子发慈心,他日难忘一夜恩。我的天哟,投奔谁,待将谁投奔?
女子听说,反嗔作喜,便道:“我当是个恶人,原来是个读书君子。可恨不禀我知道,亵渎了尊客。请里边坐地。”
打灯笼引导在前也么边,行来只到客厅前,掀开帘,书画琴棋件件全。官人才坐下,酒肴往上端,一霎时像是现成饭。小生从无半面缘,今日反蒙贵眼看。我的天哟,感念人,到叫人感念。
官人吃完了饭,那个老婆子出来收拾家伙。官人便问:“小娘子贵姓高名?扰取了,过日也好思念。”
老婆子便说你听也么咋,对你说姓名也不差。是施家,太公老母葬黄沙,合家无男子,只有他姊妹仨,小妹妹两个还不大。大姑的小名是舜华,方才见的就是他。我的天哟,出嫁无,可还无出嫁。老婆子说罢,收拾家伙去了。官人看了看,床上有铺下的锦被锦褥,又软又香,遂即书架上拿了一本残书,上床去塌伏在枕头上观看。
抽一本残书上了也么床,就灯看了十几行。耳边厢,忽听的环珮响叮当,像是帘钩动,有人走进房,只听的高底鞋儿轻轻放。瞅着门儿细端详,美人灯下现红妆。我的天哟,降神仙,真是神仙降!官人见进来的是舜华,慌忙放下书,就待下床。小娘子不依,遂即拉过来一把椅子,在床前坐下,告诉他的孤苦处。
就把官人叫一也么声,难得贵脚到门庭。你是听,奴家对你诉衷情:上边无父母,下边无弟兄,这样人真正不成命!两个妹妹未长成,叫奴独自把门户撑。我的天哟,孤零人,真是人孤零。
舜华一行说着,眼中落泪。官人说:“有娘子这一表人物,嗄女婿找不出来,不强似自家过么?”舜华听说这话,便拿起衫袖,拭了拭那泪眼,掩着那樱桃小口,笑了一笑。
小娘子含情在笑也么间,似有个话儿到口边,好难言,一朵桃花上玉颜。忍了好几忍,才把心事传,未开口先把娇容变。官人风雅又少年,既到寒舍定有缘。我的天哟,心愿遂,好不遂心愿!
官人听说这话,就作又作难的。嗄呢?一见面,蒙他的厚情,言外又是待留他成亲,若说不从他,必然撵着走,若是哄他,就不是人了。罢罢,宁可着他撵我罢!
小生初得见容也么颜,终是一个玉天仙。真有缘,分明织女降临凡。若要把你找,除非画图间,没有福难得见一面。但我娶了已多年,若是撒谎将你瞒,我的天哟,相见难,可就难相见。
舜华说:“这也是官人的志诚处。但我想官人也还有几年住头哩,就是家中有了娘子,料想也无妨。”
奴是合官人结下也么缘,他在北来我在南,不相干,从来港多不碍船。一个在这边,一个在那边。俺这里不把你恩情断,住了三年或五载,待要回还就回还。我的天哟,便从君,可就从君便。
舜华说到这里,官人可就允了。舜华起来要去,说待明日请个媒人来。官人探过身去,一把拉住说道:“既蒙不弃,咱就省了这番事罢。”
张官人说道你听也么知,再找媒人费事极,不必提。谁是咱着急的好亲戚?既无有哥哥,又无有弟弟,那别人与咱何干系?魂灵久已被卿迷,你说不嫌我就容易依。我的天哟,亲事成,咱就成亲事。二人正在讲话,两个丫头端了酒菜来,官人留他饮酒。舜华也就住下了。床上放下一张小金漆桌,舜华还不肯上床,就坐在椅子上,对面相陪。丫头斟上酒。舜华便吩咐丫头,你歌一个小曲,给官人下酒。那个丫头遂口唱道:
[叠断桥]春日天长,春日天长,带病恹恹懒下床。奴这里正心焦,极嗔桃花放。燕子为谁忙?燕子为谁忙?莺声呖呖哭垂杨。人说这是春,我觉着合秋一样。
四季曲儿才唱了这一个,舜华就瞅了一眼,吆喝一声说:“好贱人!你怎么就知道不久长来呢,偏唱这一个曲子?”那丫头慌极了,流水改了腔调。
[跌落金钱]叫了声娇娇嘴印腮,看见你影儿麻上来。娇娇呀,这一笔才勾了相思债。哥哥不知我心怀,你说我狠来我说你呆。哥哥呀,这一霎才不把奴家怪。又叫一声俏乖乖,端相了模样看绣鞋,乖乖呀,那一点不叫人心爱!奴家昏迷眼难开,自家的身子作不下主来。冤家呀,舍上奴家济着你胡摆划。
丫头唱完了,舜华红了红脸,微微的笑了一笑。又吃了四五杯,官人就先不吃了。老婆子收拾家伙,舜华起来就待回宅去。官人一把拉住说:“你待那里去?”舜华无言。二人手拉手上床睡了。明日起来,舜华便向官人着实嘱咐。
[银纽丝]天喜相逢在一也么窝,夫妻恩爱似山河。我合哥,从此百年琴瑟和。家有百顷田,杂粮万石多,就住上几年也不错。咱俩无媒自撮合,怕的是旁人耳目多。我的天哟,瞧破人,休被人瞧破。娘子说罢,遂即拿出两吊钱来说:“官人,你拿着去登山玩水,只是早去晚来。”官人接着钱,点头会意,日日如此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 佳人出狱
不说张鸿渐在施舜华家,成其夫妇,却说方娘子在监里,已过了一个年头。
[叠断桥]佳人在监,佳人在监,不觉光阴又一年。花炮闹喧喧,才知年头换。锣鼓喧天,锣鼓喧天,元宵佳节万人欢;那知受罪人,啀哼到二更半!
小姐初到监里,觉着甚是难受;待的久了,也就不以为事了。
转过年头,转过年头,住下来了便不愁。那里头甚腥臊,住惯了也不觉臭。见儿泪交流,见儿泪交流,怀中长过了整四秋。可怜未成人,也跟着在这里受!
按下小姐监中伤感不题。却说方二爷回家,奋志读书,果然到了八月里,中了第五名经魁。报子来监里报喜。
小姐低头,小姐低头,喜的极了泪交流。我当是住到老,依般也有够。笑口难收,笑口难收,想这去处不久留,收拾起破行装,但等着他二舅。
不题小姐当时欢喜,却说马知县听的方二爷中了,挣了一挣。但等他个帖来,也就做了情了。
老马也慌,老马也慌,低头反复自思量:若是他拿帖来,我就把他妹子放。眼儿日日张,眼儿日日张,全无一字到公堂。我发恨不做情,料想也无妨帐。
却说方二爷,寻思老马必定把他妹子送来。谁想如石沉大海,杳无音信。
叫我等着,叫我等着,等到如今也罢了。你送我妹子来,应该也拨上轿。金榜名标,金榜名标,足见我当初不是叼。他若是送了来,还可以不计较。
谁知老马还拉着硬弓,说道:“哦!是了,想是等着我使轿子送去么?你错用了你那心了!”
大发狂言,大发狂言,望我送你到大门前。你虽然中了举,也管不着我马知县。你到明年,你到明年,破上登科中状元,就点个大翰林,也无有上方剑。
方二爷等了会子,见他总不送来,便说:“他这意思里,还待等着我去央给他么?这可就输了眼色了!”
用意忒差,用意忒差,还要等我去央他?骂一声老贼头,你忒也自尊大!咬碎银牙,咬碎银牙,合该咱俩是冤家。我虽然无做官,定把你头切下!
方二爷也不受贺,就上京去了。小姐到了十月间,见没有动静,也就参透了他哥哥的意思了。别人还有替他发躁的,他却极欢喜。
哥哥心志坚,哥哥心志坚,不肯曲意望周全。央给他出了牢,我可也不情愿。等拿了赃官,等拿了赃官,那才是我出头年。我主意不归家,定要坐的监底烂!
小姐在监中,从此越发有了体面。不觉忽忽又是一年,小相公就是五岁了。
怀里小哥哥,怀里小哥哥,问声亲娘怎么着?这是个嗄去处,只管在里边过?娘子泪如梭,娘子泪如梭,这地却不是安乐窝,原是你爹爹在家惹的祸。
娘子说:“这是你爹爹得罪了县官,惹下的祸。”小相公说:“俺爹呢?”娘子说:
你爹在逃,你爹在逃,不知逃向那去了。远合近全不知,生与死不能料。知县杂毛,知县杂毛,把咱娘俩送在牢。你如今未成人,几时才得把仇报?
小相公哭了说:“娘呀,咱就几时出去呢?”
我的心肝,我的心肝,咱在监中已三年,全不想还把天日见。祷告苍天,祷告苍天,保佑你二舅做高官。要知道凶合吉,只在这二月半。按下方娘子在监里,每日盼他二舅的信息。却说方二爷到了京里,白日黑夜,光想着报仇。
仔细思量,仔细思量,我就一朝到玉堂,能叫他丢了官,难割他那脖儿项。惟有严中堂,惟有严中堂,现今权势掌朝纲,有心待重报仇,只得暂把良心丧。
想如今惟有阁老严嵩,还济的事;可就是没有门路,怎能结交于他?
用志苦钻研,用志苦钻研,先要结交严世蕃。寻思了千样法,总未得一个善。想一想老严,想一想老严,门下官员万万千,小小的个方仲起,怎么能捞着见?
方二爷正想不出法来,也是天假其便,那严世蕃是严嵩的大儿,忽然痰火大病,多少名医调理不好。方二爷原通医学,听说大喜,说有法了。
就去行医,就去行医,进身不用人推提。投上个官衔帖,就说是我能治。苦用心机,苦用心机,全凭医道作阶梯。若是该报仇,一帖药就得了济。
到了门上,投进帖去,即有人出来迎接。到客房里待了茶,便请进里边,看了脉,就问说:“这是甚么病?”
讲说病源,讲说病源,酒肉肠脾结住的痰。可笑那医不通,只把人参灌。写方案边,写方案边,大黄硝石共芩连。众医生瞧了瞧,只吓的拸*(左扌右夋)战!
众医生看了看方,都走了,不与他担干系。方仲起知道他们的意思,也就要破着做,遂送进方子,看了看,着人出来说:“你看的真么?”仲起说:“极真。”又说道:“你担的么?”大声应道:“我担的!”不多一时,取了药来,方二爷亲手自煎。
将药煎熬,将药煎熬,亲手煽火不惮劳。那神天若有灵,就着我这方儿效。贪物该抄,贪物该抄,合县如将水火遭。若还是药有灵,那贼头合该吊!
方二爷一行煎药,一行暗暗祷告。煎中了,送进去吃了,还恐怕不效,到了半夜里,不曾合眼。
把药味推敲,把药味推敲,怕有一点对不着。踌躇到三更天,何曾得睡一觉!忧虑到中宵,忧虑到中宵,忽听人声脚步高。只当是凶信来,那心只望口里跳。
半夜里有人来说:“泻了一回,觉着极好。”方二爷听说,心中大喜。第二日又一剂,那病就全好了。
仲起笑盈腮,仲起笑盈腮,不喜医名遍九垓。一来为报仇,二来为民除害。公子起来,公子起来,自家女戏盛筵开;又是个新举人,异常的相看待。
严公子好了病,送了彩缎十疋、银子二百两,方二爷分文不收;又送了许多古董,只收了几样古董。
仲起清廉,仲起清廉,彩缎金银一概捐;字画合鼎炉,只收了三两件。回复公子言,回复公子言:我今此来不为钱,只求近身来,得见公子的面。
公子大喜;着人把二爷的行李搬来,就在宅里居住,朝夕好在一处说话。
早晚一堂中,早晚一堂中,茶饭笙歌样样同。仲起甚聪明,极会相趋承。满面春风,满面春风,态状实难见宾朋。说一句笑哄堂,却早把公子动。
方二爷生性极傲,只因待借人声势,不得不加意奉承,把一个公子奉承的极其欢喜,因此异常的相待。一日不见,便着人请。
想着报仇,想着报仇,时时刻刻事心头,权且把良心丢在脑背后。妻妾虽羞,妻妾虽羞,不是把功名富贵求,都只为同胞妹,现在监里受。方二爷每日合公子一处,早晚闲谈,便说老马异常的贪酷,并不.提起他的心事。
共酒同茶,共酒同茶,拿着恶赖当闲吧。虽然是报仇心,却说的真实话。公子咬牙,公子咬牙,这样贪官留他咋!正是该割了头,拿在当街挂。
到了二月里,方二爷会了进士;殿了三甲。公子越发敬他,许着送他进去做个翰林。
仲起说不然,仲起说不然,告禀公子大人前:我从来最粗浮,那翰林我也做不惯。许我做高官,许我做高官,公子恩义重如山。扶持我做刑厅,我可到心情愿。
这翰林极是美官,人人求之不得的,难道说方二爷他潮么?殊不知这正是方二爷的他那乖处。
心中自言,心中自言:借他权势杀贪官,虽然是快人心,还觉着身流汗。若附权奸,若附权奸,翰林院里做高官,当下看虽峥嵘,难把那乡亲见。
方二爷待下手老马,正找不出个窍眼门来。一日,北直的按院来见公子,公子留他吃饭,就叫方二爷去陪。
二爷暗喜欢,二爷暗喜欢,这里正好用机关。要照着老畜生,加上根狼牙箭。套套圈圈,套套圈圈,不好说卢龙的知县官,慢慢的引将来,时时的瞧方便。
方二爷说的话,俱是关着屋门烧湿柴火,有意存烟,时时谈论那卢龙县知县的好处。
处处留心,处处留心,原待说乌骓的正子孙。那按院不参详,远远的将他趁。将古比今。将古比今,夸奖那卢龙的县正尊。事事的藏着头,单等着按院问。
那按院不觉的问了一声:“贵县现任的知县是姓甚么?”方二爷还无答应出来,公子便说:“可是呢,也该问问,那奴才是该砍头的!”方二爷就不做声了。公子说:“方年兄,你可把马知县的恶迹,细述一遍给我巡按听听。”方二爷说是。
仲起一言无,仲起一言无,暗向心头转辘轳。奉承了大半年,只用他只一句。说话要粗浮,说话要粗浮,不装老巴只装雏。看着他像无心,其实的实落做。
按院不敢细问,饭罢,却向无人处请教。方二爷推说不知,按院再三恳求。方二爷说:“老公祖,等治生问过了公子,着人送字去回话。”按院起身告别。
按院告辞,按院告辞,作别主人三个揖。向仲起又叮咛,千万的望留意。两下别离,两下别离,仲起回来便不提。只找出恶款来,再一审加仔细。
方二爷把老马的款单,又改窜了个结实,封裹停当,拿了公子一个名帖,一封简装了,使人送给按院。
大事妥然,大事妥然,才得酣酣一夜眠。心中事办妥了,才把家乡盼。告别严世蕃,告别严世蕃,我要回家祭祖先。一路上甚匆忙,要赶过新按院。
不说方二爷别丁公子,且说老马听的方二爷会了二甲进士,也就不大敢硬撑了,吩咐请出方娘子来,慢慢使轿送他回家。小姐到丁此时,就不肯轻易出来丁。
大骂贼砍脖,大骂贼砍脖,送我监中三年多。只当砍脖贼,叫我常常坐。今日如何,今日如何?请我出来待怎么?我心里出监门,只等把贼头剁!
那衙役们原就是有些怕方二爷,又见老马慌了,越发怕他,因此都去监里跪着小姐,小姐才出来上了轿。
来到家中,来到家中,墙歪屋塌满篙蓬。惟有个瘦豺狗,见人把尾摇动。屋里尘蒙,屋里尘蒙,屋后桃花满院红。满眼甚凄凉,叫人心酸痛。
不说小姐来家,甚是凄凉,且说方二爷到家,听说老马送回妹子来了,笑了笑说:“晚了,晚了!”
大骂老贼头,大骂老贼头,体面丝毫不肯留!我说的那话儿,一般也照着做。晚了三秋,晚了三秋!早若如此,我也不记仇;既是到如今,望和平不能勾。
来了家,到了明日,老马就登门道喜,送的极厚的贺礼。还自己说:“定日子竖旗送匾。”门上传进去说:“县官亲自在门外候着哩。”方二爷吩咐来人出来对他说:“老爷睡着了,请回罢。”新贵来家,新贵来家,知县登门不见他,人说方仲起尊重的太也大。老马发查,老马发查,方兴辖着我甚么?投信是破上做,他待能把我咋!
回了县,一声吩咐:“张逵来了家了,快去给我拿来!他若不出来,还带方氏来回话。”那衙役都不敢做声;还有九个衙役,耍弄时道,领着一些少年,跑脚去了。
好一群恶查,好一群恶查,极喜去把妇人拿。不多时到了门,一个家勾瓮那大。声声怒发,声声怒发:既把张遮藏在家,还要方娘子,跟着俺去回话。
那衙役说了这一遍,小姐听了,气的柳眉直立,杏眼圆睁。正待去对方二爷说的,谁想那里已竟知道了,立刻就差了一些家人来了。
衙役欺心,衙役欺心,该把乜狗脚打断筋!拴起来着棍,操多答少不要论。吩咐手下人,吩咐手下人,各人要带绳一根,万万休叫他,摆了溜子阵。
却说那些衙投,正在那门前吵闹,只见来了一大伙子人,走的汹汹的。内中有一个认的是方宅的家人,觉着不好,扯腿就跑。扯腿飞颠,扯腿飞颠,赶上拿住一齐拴。照着腚合腿,打了个稀糊烂!苦苦哀怜,苦苦哀怜,狠杀地动叫皇天。他虽然叫达达,也只当听不见。
打了一阵,才待歇手。小姐出来说:“咋不打了?再给我另打!”再给我打起来,再给我打起来,叫他捎给狗杀才。拿绳子高吊起,打他个极自在!重新又啀,重新又喱,撕了帽子剥了鞋,拿起大鞋底,移他乜天灵盖。
小姐看着,每人又打了二百,才放下来,都来磕了顿头。小姐说:“我且留你的狗命,去罢!”都歪在地下说:“走不的了!”小姐说:“既然打你,就不怕你!给我再打!”
说了一声,说了一声,大家不敢说身上疼。拿起那将折的腿,顾不的稀烂的腚。拿腿仍崩,拿腿仍崩,路上坐下才啀哼。都说是好他娘,几乎来废了命!
一伙子人瘤呀跛呀的,到了县里,见了老马,如此这般,苦口诉了一遍。老马大怒,登时点了五十名衙役,再来拿人。
你休怕他,你休怕他,带着器械到张家。就撞着方家的人,也拿来回我的话。定把方氏拿,定把方氏拿,拶他顿拶子也没权。破上这老马的性命,就合他对了罢!
老马正在点人去拿方娘子,有一人跑的极慌,高声报道:“刑厅老爷到了!”老马听说,就挣了一挣,也迭不的点人了。
老马听了,老马听了,魂灵飞上九重霄!全无有信息来,怎么就刑厅到?好不蹊跷,好不蹊跷,低头无语蒯了毛。这一来甚莽撞,像有些不大妙。
老马正伺候着迎接,刑厅已是进城来了。老马慌极,跑下堂来,接上去,就待行礼。刑厅把头一摆,一个人拿一条大锁,就丢在脖子上了。
即时锁了,即时锁了,满堂人役静悄悄。都不明嘎来由,一点信也不知道。低头跪着,低头跪着,威势全无气尽消。就无人问一声,那方娘子还叫不叫?
刑厅锁了老马,即刻带着走了。后边又留下人拿了十五名衙役。这是按院到任就暗暗的委了刑厅,谁那里知道的。
第五回 闻唱思家
不说老马被按院拿了问罪,且说张鸿渐在施舜华家,逐日登山玩水。
[玉娥郎]正月里,梅花娇,春风飘,又是春光上柳梢。家家闹元宵,走冰又过桥,他乡人也跟着走一遭。
二月初二是花朝,冻初消,榆钱绽树梢,春风鸟梦摇。不觉三月清明又来到,杏卸放红桃,坟头把纸烧。可怜俺他乡人万里遥!不觉三月既尽,夏月初来。
四月里,,卜麦黄,稻插秧,困人天气日初长;紫燕上雕梁,黄莺啭绿杨,这时节又不热又不凉。五月五日是端阳,角黍香,菖蒲酒满觞,艾虎挂门旁。又早是六月热难当,荷花开绿塘,暖水戏鸳鸯。可怜俺抛妻子,离家乡!
三伏已尽,秋风忽至。
七月里,到秋间,听寒蝉,梧桐叶落下井栏。十五是中元,家家祭祖先;异乡人舍坟墓,好心酸!八月中秋白露寒,蛩声喧。人家妻子欢,月圆人也圆;那堪在,外乡人!又到九月天,此时列酒筵,菊花插鬓边;可怜这远游人形影单!
十月里,天气寒,觉衣单,鸿雁行行尽向南。正是雨涟涟,又是雪满天。北风起,呵冻手,冷难堪。十一月里难上难,河冰坚,日色冷惨惨,火炉不救寒。受冰霜又到腊月间,岁尽冬已残,行人都回还;可怜是见人家,过新年!张官人到外边,水边破闷,山上消愁,光阴迅速,巳待了五年了。一日天气甚冷,归来早些,到了旧处,举目以望,尽是荆棘蓬蒿,全然不见了庄村。[房四娘]张官人,唬一惊,举头满眼尽篙蓬。分明归来不是梦,分明归来不是梦,如何庭院花草尽成空,如何庭院花草尽成空?呀!是怎么不见那房屋村庄了?想是梦中不成?待我坐下,定醒一回。张官人,正徘徊,回头已是画堂开。身子已在房中坐,房中坐,忽见舜华笑进来,笑进来。回了回头,又见那庄村如故,院落依然。正在那里惊怪,忽见舜华一行笑着,走将进来说:叫官人,你听言:我原是个狐狸仙。劝君不必胡惊怪,胡惊怪,奴与官人实有缘,实有缘。
官人听说是个狐狸,就沉了一沉。
施舜华,说无妨,咱俩夫妻正相当。若还不愿就拱了手,拱了手,任凭君去住何方,住何方。
官人笑道:“你说的是那里的话!我怎肯舍的你就去了呢?”
我合你,已五年,夫妻恩义重如山。人世那有这样俊,这样俊,原就猜你是天仙,是天仙。
舜华笑了笑,说:“你心里不疑忌么?”
张官人,笑吟吟,夫妻恩爱似海深。若还娘子不相信,不相信,天地神叨鉴此心,鉴此心。
从此说开,也就罢了。一日,张官人出去游玩,被一个初相识的朋友拉了去酒馆里吃酒。
两个人,进馆来,肴果香甜酒热筛。你一杯来我一盏,我一盏,主人还说不开怀,不开怀。
那人说:“咱俩吃这闷酒,不如找一个唱的来,大家乐上一乐。”遂吩咐酒家,叫了一个来,随口唱道:
[银纽丝]一更里昏惨灯儿也么张,没情没绪卸残妆。好凄凉,半是思郎半恨郎。人家有夫妇,到晚诉衷肠,好恩情怎把睡功旷?惟奴独自守空房,漫把薰笼去烧香。我的天哟,上牙床,懒把牙床上。
二更里昏沉灯儿也么惨,谯鼓声催玉漏残。好难堪,两下分离各一天。奴家也是孤,影儿也是单,对孤灯多亏了影作伴。斜依枕头闷恹恹,手托香腮擎架难。我的天哟,换绣鞋,懒把绣鞋换。三更里吹灯上床也么眠,一床锦被半床闲。好可怜,细听谯楼半夜天。身子勾一捏,倒下小如拳,在牙床仅把个角儿占。翻来复去睡不安,捱了一更似一年。我的天哟,乱神思,越把神思乱。
四更里沉沉鼓儿也么敲,离情愁思更无聊。好难熬,捣枕捶床睡不着。看看窗儿外,明月上柳梢,透纱窗将奴牙床照。万转千回泪暗抛,眼儿一夜不曾交。我的天哟,告何人,却向何人告?
五更里合眼到阳也么台,梦见行人半夜来。笑盈腮,进门迭不的诉衷怀。教奴卸红妆,催奴换绣鞋,多情人把我浑身爱。忽被鸡鸣惊散开,卧到天明头懒抬。我的天哟,害相思,越把相思害。
天明了头沉身子也么酸,明窗红日上三竿。闷恹恹,手脚昏沉怕动弹。起又不能起,眠又不能眠,一夜儿只滚的乌云乱。形容憔悴病越添,瘦卧空房有谁怜?我的天哟,埋怨谁,待把谁埋怨?
唱的甚是悲切,就合着官人的心了,遂满口称赞他唱的好。那个人见夸奖他,随即又足了一个。
初交一更冷清也么清;二更里寂寂更伤情;好难听,谯楼却又打三更;四更盼五更;五更盼天明,天明了便送了残生命。一更一更数漏声,数尽漏声梦不成。我的天哟,扎挣难,叫人难扎挣!
官人就问:“这是个甚么曲儿?”唱的说:“这名为《银纽丝》。”官人赏了他一杯酒,说:“好极了!悲极了!”那人说:“小人还有个四季曲子《金纽丝》嗹,再唱给老爷们听听。”
春来到,花径生尘,风飘万点正愁人。家乡万里没音信,想你泪纷纷。你那里殷殷勤勤,杏花插乌云,却有谁看着亲?谁望着俊?夏来到,荷叶如钱,一榻清风万树蝉。终朝只把乡盼想,想你好心酸。你那里愁病恹恹,弓鞋强绣完,穿与谁人看?谁把你来怜?秋来到,落叶飕飕,萤火高飞直过楼。此时难把孤单受,想你日日愁。你那里唧唧啾啾,万恨在心头,强把眉儿皱,泪儿交流。冬来到,长夜如年,宝帐孤灯照影寒。床头只熬的更声断,想你泪潸潸。你那里孤孤单单,独抱绣枕眠,不知如何的盼,咋样的难?唱完了,官人感动心怀,那酒也吃不下去了。遂别了朋友,家来了。
[房四娘]别朋友,来到家,进的门来见舜华。舜华一见微微笑,微微笑,便叫丫环去烹茶,去烹茶。
少时茶到,又去嫩酒。
叫丫环,燉酒来,我与官人遣闷怀。今朝不着三杯酒,三杯酒,愁闷如何解的开,解的开!
少时酒到,娘子斟上了一大杯,送与官人。
把大杯,满满斟,微微带笑叫官人:吃着叫他唱一个,唱一个,情管投着你的心,你的心。
舜华说:“小鬼头唱与官人下酒。那日嗔你唱的那四季曲子《叠断桥》,今日可用着你了。”那丫头随口唱道:
春日天长,春日天长,带病恹恹懒下床。奴这里正心焦,极嗔桃花放。燕子为谁忙,燕子为谁忙?莺声呖呖哭垂杨。人说道这是春,我觉着合秋一样。
夏日荷花,夏日荷花,一团心绪乱如麻。闹吵吵聒杀人,只得把鸣蝉骂。热汗成洼,热汗成洼,忽然细雨打窗纱。才清凉越发愁,说不出因着嗄。
秋夜睡不着,秋夜睡不着,隔帘忽见月轮高。叫丫环关杀门,休着他把我照。铁马儿摘了,铁马儿摘了,央及那声砧莫要敲。你时常里跺跺脚,休叫那促织叫。
冬夜被难温,冬夜被难温,翻来复去到更深。见丫环睡叼叨,越叫人心里恨。一夜似一春,一夜似一春,谁与我劝劝打更人,也叫他行点好,流水把更打尽。
唱完了,官人长吁一声,说:“娘子真是神仙!不然,怎么知道我的心事,叫他唱这个曲儿?”
[房四娘]张官人,叹一声,尊声娘子你是听:既然知我心间事,心间事,何不打救苦苍生,苦苍生?
官人说:“娘子既是仙人,我的事情,我不说,娘子也是知道的。”我逃走,在天涯,嫩子娇妻撇在家。仙人必定有神力,有神力,送我去看看也不差,也不差。
娘子听说,把眼一瞅,就像是恼了。
张官人,太无良,五年恩爱不寻常。守我还把别人想,别人想,灰奴一片好,心肠,好心肠。
官人说:“娘子差矣!”
你合他,无重轻,我最恼的是薄情。今日对你把他想,把他想,他日对他想着卿,想着卿。
娘子说:“我不知怎么有点偏心病呢。”
你虽然,情义高,我的心眼太蹊跷。对人望你想着我,想着我,对我望你把别人忘了,人忘了。
官人说:“娘子这就差矣!”
我在外,续了亲,忘了结发百样恩。转眼无情真负义,真负义,娘子也不喜这样人,这样人。
官人说:“娘子有意,送我回家看一看,可不极好么?”
娘子说:这不难,原是家乡在目前。过来我就送你去,送你去,奉赠床头半夜眠,半夜眠。
就把官人拉着手,出的门来。
他两个,出了门,黑夜茫茫路难奔。娘子拉着他一只手,一只手,脚不点地似腾云,似腾云。
不多一时,到了。“我在这里等你罢。”
张官人,认自村,树木楼台件件真。走了几步抬头看,抬头看,认的是自己旧家门,旧家门。
到了自己门首,看了看,那墙倒了半截。
便飞身,跳过墙,眼看院落甚凄凉。又把一层矮墙跳,矮墙跳,忽从窗内透红光,透红光。
看见屋里点着灯,便说:“我那娘子还无睡哩。”
将手指,弹两扉,惊动娘子问是谁。悄悄答应说是我,说是我,娘子看见喜又悲,喜又悲。
娘子听的声音,疾忙开门,便一把拉住。
方娘子,甚凄惶,你从那返故乡?我在家中将你盼,将你盼,为你眼枯又断肠,又断肠!
官人说:“亏了遇着狐仙,今日才得来家看看。”
幸亏了,遇仙人,今日送我还家门。他还路上等着我,等着我,合你灯下略略亲,略略亲。
“近来那官事呢?”
方娘子,细说陈,两个斩绞十个军。只为官人拿不到,拿不到,奴在监中整四春,整四春!
官人听的坐监,就落下泪来,说:“咳,我那娘子,你怎么出来呢?”方娘子,泪纷纷,老马奸贼不是人。亏他二舅中两榜,中两榜,才把奴家送到门,送到门。
官人笑说:“老马呢?”
他二舅,报了仇,老马拿去问砍头。共有衙蠹十五个,十五个,人人斩绞尽徒流,尽徒流。
官人满心欢喜。见少相公睡在床上。
张官人,细端详,不觉两眼泪汪汪。我去时他在怀中抱,怀中抱,今日长的这么长,这么长。
娘子说:“他今年八岁了,读书读了三年了。”
张官人,泪双双,全凭娘子放心上。我将来不知怎结果,怎结果,千万休叫他断书香,断书香。
方娘子把身一歪,倒在官人怀里。
倒在怀,眼泪红,你在那里交欢夜夜同。想是仙人模样俊,模样俊,把奴全不放心中,放心中。
官人说:“我若不想你,我也不来。”
娘子说:你还乡,只为孩子不为他娘。官人休说违心话,违心话,见了他仙容岂肯把我想,把我想。
官人说:“他虽俊,到底不是个人身。”
他到底,是个狐,不是从,卜妇合夫。原是他待我恩义好,恩义好,我不是忘恩负义徒,负义徒。
娘子说:“官人哪官人,你细看看我是谁?”
张官人,看自家,怀里抱的是舜华。身子还在房中坐,房中坐,碗盏还盛旧酒茶,旧酒茶。
官人看了看,不是方娘子,还是舜华,身子还在房中坐。就挣了一挣,说:“奇呀,这孩子难道是假的不成?”
看孩子,睡沉沉,还在床头无动身。伸手一摸仔细看,仔细看,原是一个竹夫人,竹夫人。
官人看了看,不是孩子,却是一个竹夫人,又挣起来了。舜华说:“不用挣了,我已是知道你的心了。”
我当是,并头莲,谁想把奴另眼看。亏了临了那句话,那句话,恩义不忘罪可原,罪可原。
官人低下头,就没敢做声。
小娘子,又嘲谓,你在他乡万里遥。为到如今还别样,还别样,是该撵着就开交,就开交。
张官人挣了一回,济着受了一肚子气。见舜华也不是十分恼怒,才自己笑了笑,解衣上床,陪不是去了。有分教:青天有眼豺狼死,平地无尘波浪生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 愤杀恶徒
却说舜华把鸿渐半推半就,半嗔半笑,作弄了一夜,以后也就没说甚么。又待了几日,忽然说道:“罢呀!我想痴心恋人,也是无趣。我今夜可就真实送你回去了罢。”
[劈破玉]我合你做夫妻已四五年,你心里有个撅另把奴拴,为甚么还痴心还把人来留恋?你自有结发的恩合爱,这露水头的夫妻嘎相干?趁如今我就合你别了罢,省的你日后再把奴来闪。
遂即拿过那竹夫人来,丢在地下,笑了一笑,说:“我那没良心的官人,你是爱在前头呀,是爱在后头呢?”官人又当是合他戏耍,便说:“我在后头搂着你罢。”
张官人才坐下就晕了一阵,叫声起忽的声好似腾云,只唬的闭着眼不敢再问。此时才觉腰儿细,怀里总像是无人。就是那行床的时节,亲到那极处,也不曾搂的这样紧。
只听的耳边风响,不多时,舜华说声住,就忽的声落将下来。便说:“官人哪官人,这可是你自家待回来。向后有好也不必想我,有歹也不必想我,咱可就从此别了罢。”张官人睁了睁眼,已不见了舜华。
官人才待说几时相见,不知道从此时飞到半天,想又是眼障法把俺来诓骗。独自在明月下,定了定神思仔细观,景色如故,树木依然:你看那庄东头一个湾,庄西头一个滩,庄北里那座山,庄南里那段田,庄前头那楼三间,这是谁家那坟墓,那是谁家的花园,楼阁不曾减少,房户不曾增添。看了看历历分明,真真的隔着家门不大远。“呀,这真正是我那庄村了。无论是真是假,我且进去,看是如何。”
进了庄直到大门以外,看了看一遭儿屋倒墙歪,合先那舜华来的那风景还在。爬过那破墙去,直到了宅门外,又见那窗儿里灯光,合那一夜光景点儿不曾改。
“只怕又是那妮子弄法子唠我。我且进去叫叫门再讲。”
轻敲绣房,门里边就问:半夜里漫过墙,你是何人?官人说是张逵,娘子不信。说你站在乜月光下,我认认模样真不真?那娘子手按着窗棂,端相个尽心:身上道袍,头上方巾,面庞嘴口,眼角耳轮,添上几根胡须,带着一点风尘。
上下看了一遍,真真是我那官人。乒的声放下那手里的绣鞋,只听的步步金莲走的紧。
娘子哭着,出来开了门,便问道:“你从那里来?”官人笑着说:“你还不知道么?”
张官人又当是舜华作戏,便说道:小娘子会弄张致,平白里哄杀人光使你那诡计。看了看小保儿还在那床头睡,比着那夜并不差毫厘,笑着说:你又把竹夫人拿了来了?小娘子,我从今再不信你。方娘子见他冷打漫吹的,说的都是云里雾里的话,就拭了拭那泪,把脸放将下来恼了。
张鸿渐这几年良心全坏。我为你人间罪尽数全捱,到如今那枕头上泪痕还在。五载别离一相会,一眼泪也流不下来。像奴家这一样没良心的痴人,该着他死在监里不要睬!
官人见娘子恼了,才知道不是假的,便扑簌簌落下泪来,把舜华的缘故说了一遍。娘子才知道起根就里,也就全然不恼了。官人便问:“那官司是甚么着来?”
这一案也经了三拷六问,县堂上出了票每日来拿人。说起来真正是一言难尽,娘子屈着指说了五六分。问了几个斩罪,问了几个充军;方仲起怎样的赌气,马知县怎么送出监门;斩了老马一个,弄翻了衙役一群。一行行,一字字,从头说来,合那一夜说话,半点不分。才知道仙家神灵见的准。
夫妻正然说话,忽听的窗外有人走的响,两个都挣了一挣,只当是官府家又来拿张鸿渐来的。你道是谁呢?
这庄里有一个无赖的光棍,小名叫季鸭子绰号破军。久礁着方娘子风流聪俊,二十四岁长守寡,难道说全然不动春心?院墙又矮小,一直到了门。但只是这个主子利害,不可轻易近身;把县官骂了个闭气,把衙役打了个断筋;又搭上方仲起,忒也尊重,弄发了岂能饶人?重则掉了脑袋,轻则打个发昏!老子生儿一个,死了无人上坟。只因着寻思到这里,狗心肠方才忍了好几忍。
也合该有事,这一夜,李鸭子从东庄吃了酒来家,远远的望见一个人,跳过墙去。心里寻思:“这一定是方娘子的厚人。妙哉!我也跳过墙去,踏个狗尾,有何不可?”
李鸭子跳过墙一直竟进,门外头足听了一个时辰,空说话也听不出姓谁名甚。安心听出个主,吆喝一声堵住门,一把儿拴住他那脖子,那时节方娘子,我这不怕你不肯。
张官人看了看,是个小伙子,搐回头来,不敢做声。方娘子便问:“是甚么人来俺家里?”李鸭子说:“是我。我是来捉奸的。”叫一声方娘子你不必弄像,我李鸭子合你就是同床,你合我犯相与全无妨帐。难道说人家合你有来往,就不该许我汤一汤?你若是依了我这样事儿,咱可就千万的事儿都不讲。
李鸭子说出那极无赖的话来,两口子在屋里几乎气杀!没奈何只得实说,“是我张鸿渐来了家了。”那行子听说,才越发歪起来了。
张鸿渐到如今歇着大案,就是他可也该拿去送官,我看他还有怎么分辨?若是娘子依了我,万事皆休都不言;若不然,咱就叫起那邻右,叫起那地方,都来看一看,你两个在房中做的甚么茧?张鸿渐屋中气的暴跳。抬头看见墙上原有挂着一口刀,一伸手把刀抽出来,说:“罢呀!我再犯了杀人的罪罢!”
扑冷的声开了门往外就跳,照着那鸭子头就是一刀。那鸭子可也是出于不料,你看马尾套蜻蜒,就把腚挣了。吊了一只鞋,光着脚拾了命的往外跑。
张鸿渐一刀没砍着他,他跳过墙去颠了。官人亦赶过墙去。也是那行子天理不容,合该命尽,跳过墙去,又是醉,又是慌,就绊了个跟头。
又是醉又是慌魂也不在,跳过墙一骨碌跌在当街。张官人只一刀就砍下一块;爬了爬还待走,复又一刀砍下来。他可才四牙子朝上,两腿儿蹬开;死了那股气,傻了脖子捱;剖开那肚子,割了他脑袋。那一把无名孽火,这一时才略略的解一解。
张鸿渐杀了李鸭子回来,便说:“那行子被我杀了!我虽然是犯了大罪,我这心里却极好快活。”娘子吃了一惊,哭着说:“你这是罪上加罪了!这却怎么了呢!”
歇着案要拿你不能得勾,你如今又从新割下人头。这死罪真真是无法可救!颠险曾捱过,我可也顾不的羞。我替你寻思了,三十六个计策,好法儿到底还是一个走。
方娘子说:“他二舅自从拿了老马,报了仇,救回当日那些问罪的秀才们来,就选了淮安府的刑厅;待了三年,就升了巡按使,到了京里,伺候着点差。他又不去见那严阁老,又不奉承那严东楼,被他恼了,弄了个冠带闲住回家。他如今闭了门,养老清高,一星闲事不管,到养成了一个大体面的;况且这新县官,又是他的同年,相与的极好。只是他目下南京看他房师去了,这可怎么处呢?”
官人说我实心要自己出见,我撞祸怎教你吊出出官?我听说那一回还浑身出汗。你领着咱小保儿过,我的事你就不必挂牵。种乜几亩荒田,料想也不至饥寒。但望孩儿无病,只求娘子平安。况且他二舅体面全,些许小事不相干,济着我去撞。待几年,朝廷放大赦得回还;若不然;既杀人破上充军绞脖子,钻了顶是个砍头,娘子呀,还有甚么大凶险?
那天有三更天了,娘子还拉着哭。官人捽开手,提着刀,竟自进了城,投见那新知县老程去了。
这几年张鸿渐游学远去,大案里牵连我一字不知。昨夜晚才还家弄了件奇事,从头说一遍,告诉老父师。我既然杀了人,不敢瞒情愿来受死。
老程因他自己投首,到底为他是方仲起的妹夫,也不曾难为他,遂即吩咐钉扭入监。第三日解府,府又解院。
张官人起了身解了部院,要打点那解子腰中无钱,方二爷差人来使了个虚体面。差人见他不能走,后头路待使巴棍揎。不住的口里粘:你作弄一番又一番。既然有本领要告官,觉著不好一溜烟。今日杀了人杂不颠?你一回一回的作弄的那精儿,张相公,翻来覆去;作弄的是俺。
张鸿渐不能走路,又带着扭锁,那解子粘身牙嘴口的,张鸿渐极:有性气,那里容的这个,也就恼了。
你不过是要钱不能得勾,弄臊子我就给你一兜,我不曾请你来陪我去受。我就犯了该死的罪,你两个可也还割不了我的这头。任拘你弄出甚么像来,我可就是这么走。
“我这腰里到有二两盘缠银子,你可就夺不了去。你汤我一汤,咱再另说。”差人横眉竖眼的,却也无敢打他。
那解子到晚来大弄歪像,便说道张相公你惯好颠枪,今夜晚断然是不敢松放。两个齐动手,把绳子拴在床。实话说得罪你些罢么,张相公,咱还须得索是绑一绑。
把张鸿渐两根腿绑成一堆。张官人只是恨骂。
骂狠贼我合你何愁何怨?任拘噪我能受就是无钱,完了事我定然杀你个稀糊烂!挺挺的待了一夜,手脚的没曾动弹。虽然是勉强说话,张官人既至到了天明,就窝抠了眼。
天明了,放起来又走。自己寻思:夜晚好难受,再这么一夜,一定就死了!早知道这等,待来家做甚么来?忽然那心里又想起舜华来了。
那一日得罪他他着实不忿,想是他知道我大祸临身,故意的送我来解他那仇恨。不过是为着一句话,怎么就全然忘了旧日恩?叫一声我那舜华妻呀,你那心儿忒也狠!
走了勾三十里,天就晌午了。又想着晚间的罪,实在难受,暗暗的把舜华来念了一回,怨了一回,又想了一回。
那舜华他合我异常的恩爱,我怎么蒙上心定要归来?可着他赌气把我来坑害。因是他心肠狠,也是我自己该。到如今不得见我那人了,舜华呀舜华,叫我待从那里改!
正自愁叹,忽见从那里来了一个妇人,骑着一个骡子,一个老婆子跟着。来到近前,忽然揭起眼罩说:“这不是二姑家里大哥么?你为甚么带着刑具?”官人抬头一看,却原来是满心想的那舜华,那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了。
见舜华好一似大赦来到,叫一声我妹妹两泪直浇,一句话就得了这个狠报。明知我来家必定死,竟送了我来把命交。还望想一想,那一年,那二年,三年,四年,五年的恩情,妹子呀,咋就没有一点儿好?
舜华说:“依起你来,就该瞟瞟脸,竟过去;但只是我可不肯。”论起来我就该低头竟过,但仔是亲戚们好处还多。,小荒庄不远,你就去坐一坐。我替你把公差酬一酬,还凑上几两银子给哥哥。你干日总有些儿差池,断不肯像了你持的那我。
两个解子大喜,便说:“这待上你亲戚家去哩,带着扭锁也不大好看相。”便把扭锁开于。一行说着,转过山嘴,只见一片楼房。进了庄,舜华下了骡子,就那请进家去了。
一行人进了门到了客位,看了看四下里楼阁成堆。才坐下端上佳肴美味,喷香的糯米酒,大大的建磁杯。那衙役长的人那大小,那里捞着这个东西!端起来骨都都好似灌凉水。
自赶吃了酒足饭饱,那衙役就像那十月里的柿子,不漤也就烘上来了。里头又差人出来说:“使人去凑兑银子的了。姑奶奶说天晚了,你宿了去罢。”
家里有几两银子可还不够,找个主又粜了十石黄豆,算一算好着他把银子折凑。张大叔的盘费是小事,还要把公差酬一酬。在这里住下待一夜,姑奶奶说来,咱家里有的是好黄酒。
两个衙役,每日攮的是那臭烧酒,那里有这样酒,正无吃够,听了这话,又还不知是待给他多少银子,喜的那腚里都是笑眼们,那里肯走。
进门来又着人把小菜端上,又是那开坛酒喷鼻清香,嘱咐那张官人把公差去让。两个砍头的死鬼,死恋着迷魂汤,醉的像王八家那家亲,也不说还该把官人来绑一绑。
两个解子都醉翻了。他可还极有主意,临睡觉,把锁来一头子锁着官人,一头子锁着自己的胳膊,两个人把张官人夹起来了。
两个解子放倒头就似泥块一样,臭杀人那一个*(左口右越)了一床。张官人睡不着滚下滚上,舜华既知道我受罪,料想也不能叫我上杀场。正在那里寻思,忽然听的门儿轻轻的一声响。
桌子上那灯也没曾吹,看了看,是舜华进来了,也不敢做声。舜华到了近前,指着那锁,说声开开,果然那锁从脖子上就吊下来了。
真神仙不费事把人来打救,伸过来一只妙手儿把官人抱档,就像是那二三岁的孩子,轻轻的一把儿抵溜。下床来出了大门,又有一个人牵着骡子在门前伺候。那娘子撩起裙子,翘起那小脚儿来跳着登儿,扳着鞍子先上去;才叫了一声受罪的官人,没良心的官人,你也上来就在我这后头;又叫人撮着官人,扶将上去。官人满心里欢喜,才悄悄的叫了一声:我那亲亲的姐姐,只说是今生可不能得你见了,到不想今夜又把你来搂。
骑上骡子,就像腾云驾雾,一阵去了。那解子醒来,觉着冰凉。睁开眼看了看,并无庄村,只在那山坡里睡觉,那张鸿渐也不见。两个才挣了脑。
两解子只吃的稀糊烂醉,睡醒了冻的像两个乌龟,睁开眼却在那山坡里睡。待说是个梦,又,越了一大堆。不见了睡觉的床铺,不见了。住坐的楼宅;找不着他那哥哥,也就无了他那妹妹。既然他能变,定然会能飞,果然他颠了道无处追。咱要还家,必定是吃横亏,夹棍夹,板子捶。咱不如也就仍了,咱不如也就崩了,也就仍崩拿了腿。
一个说:“且住,这只怕是个梦。你拿过胳膊来我咬咬,看疼不疼。”那一个果然给他咬了咬,问:“疼不疼?”那个说:“不大疼。”这个说:“不大疼还好,或者是个梦。”那个说:“我咬咬你看疼不疼。”拿过胳膊来只着实的嘶了一口,这个大叫道:“疼疼!”那个说:“疼便不是梦了。咱这不快着颠罢,等嗄哩?”两个拉腿,杳无音信。有分教:书斋冷落无音信,闺阁喧嚷有是非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 泼妇骂门
按下两个解子逃命而去,却说舜华带着张鸿渐,一霎时到了一个所在,说:“你可下去罢。”张官人下的骡来,才待问他,已是没了影了。
[干西歌]多情人送到我黄郊路,回了回头那俏影儿全无,闪杀人那泪点儿留不住。看了看星儿密密,那树色儿还乌。听了听谯楼上的鼓声,冬呀冬呀的又是一声冬冬,已是三更有余。走了些高高下下,一片模糊。端相了树木庄村,从来未见,自小儿不熟,不熟。半夜里凄凄慌慌投何处?
坐了坐,那天才明了,看了看有个庄村,便走进。这家还无开门,身上乏了,就在一个屋檐下歪了歪。
想念你那娇模样俊,感念杀我那好心的人。不着你,我披枷带锁何时尽?但只是你既疼我,就该给我一个安身,可怎么半路里丢下,全无有丝毫的情,半点的恩?不知是走了多少路程,困乏的我难禁。又不知是那省里的地面,那县里的庄村,庄村。俺如今流落他乡将谁投奔?
想念了一回,睡着了。也是一夜没眠,乏极了,直睡到大饭时以后,醒来一问,才知是山西太原地方,叫做牛梦里。
一夜走了一千半,一觉醒来舌涩口干,肚里饥饿,想那酒合饭。看了看四面皆山,那是个卖饭的望布,卖酒的青帘?问着人离城不远,那满心里火灼,又怕见动弹,动弹。俺如今举眼无亲,有谁见怜?
正愁着没处买饭吃,忽见从里边出来一位老者,便问:“客是那里来的?”
老人家你放下竹杖,你坐下听着我说说家乡:俺姓宫名升字子迁,也有点小名望。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。十四岁上进学,考了两遭第一,下了两遍大场。实指望一举成名,谁想那时运不济,看不中我那文章。来到贵省扳了扳汾州的正堂,倒不想路上被盗,弄了一个精光,精光。俺这里肚里饥了,脚儿乏了,闷恹恹正愁难把府城门上。
却说这人姓徐,号北岗,是个布衣秀才,又是这庄里的首家,人俱称徐员外,——两个儿子,——都是秀才。极重友爱文人。见张鸿渐仪表非俗,心中大喜。
老员外听的说慌忙起敬,把鸿渐让进了门庭,一霎时东西酒菜极丰盛。吃了饭,领到书房见他那学生。正遇着七八个人会课,做的是“必也正名”。员外说客肯赐教,求做一篇拟程。鸿渐说我荒疏久了,怕写出来见不的亲朋,亲朋;若不嫌,学生敢不领尊命!员外吩咐人拿过文房四宝来,送至面前。才打了稿就完了一篇的账,第二题是“悠久无疆”,略费点心思就把笔儿放。人做完了一篇,他才思量;人做完了两篇,他也成了两块文章。人见他完了,都来争着端相,都说道这个文章,咱就该拜他的门墙,门墙。张官人像是登坛拜了将。
员外大喜,就留下官人,合他儿子读书,又外边来了两个学生受教。每岁束脩九十两。张鸿渐也就住下了。那时还正是春里。
春来到魂也不在,一树树榆钱绽树外,桃李花好像是笑我住在他乡外。常想着花园里看花,我合你使一个酒杯。你那折花枝,翘起金莲褪去了绣鞋。做了千年夫妻,同床了四载,可不知道你愁我的心肠,比着我愁你心肠一样儿难捱,难捱!这也是没行好,前世结下的孤单债。
夏里来热实难.受,一点点汗珠儿直流,一霎时湿透了衣衫袖。家里那草亭上,树影儿还稠,想必你拿着梳儿在那里梳头。这一时往何处不热?到那里不愁?小保儿离了你的怀了,走走站站还得过自由。不知你淌泪来没呀,没呀?我赶几时到家,才看看你那罗衫袖?
秋里来才是活受罪,秋风儿飕飕,那落叶儿成堆。到晚来铁打的心肠,也叫人心碎。那铁马儿只在那肝肠上,一阵一阵的摧;砧声儿只在那心肠眼里,一上一下的捶。那孤雁儿哀哀切切,像是没奈何才远去,不得已才高飞。又听的雨点儿打的那芭蕉叶,乒乒呀,乓乓呀,点点儿伤悲,伤悲。我这里这等,不知你那里睡不睡?
冬里来越是把家乡盼,门外的北风刮的我心酸。打窗纱又下了鹅毛一片。也是没心吃这酒,只觉筛来霎时就寒。守着一炉红火,只是觉着衣单。我想你浑身细弱,就是两个人睡觉,还要望怀里钻钻;到如今被窝里指头似的个人儿,也舒不开那金莲。到几时到了家里,见了你那容颜,容颜,我可问此时念不念?
不说张鸿渐在徐员外家设教,时时想家;且说这解子走了,待了一年多,那乡里才知道。
[倒扳桨]犯人解子一齐颠,一个回信没人传,官家知道有两月,乡里知道够一年,够一年,造讹言,都说官人久回还。
却说李鸭子他妈,是个极泼的个老婆,每日打门前里过,就骂几声,也没人理他。忽听的官人来了家,就扎了扎腰,拿着把切菜刀,跑了来骑门大骂。
骂只骂你不害羞,坐监坐了三四秋,作恶的心肠还不改,把俺那儿来割了头;割了头,成了仇,定要骂的你汗珠流!
骂只骂你逞英豪,既要杀人不要逃。卖马的汉子那里去,好似做贼脱了牢;脱了牢,窝藏着,定要骂的你起了毛!
骂只骂你主意差,把个强人藏在家。你妈有儿子望上进,弄的俺没儿嘴孤答;嘴孤答,咱休夸,把头伸上一处咋。
骂只骂你不成才,俺儿收看你那红绣鞋。忽见你那汉子到,便对着你那汉子卖你那乖;卖你那乖,休要歪,定要骂的你出头来!骂只骂你太欺心,俺儿也曾合你亲。今日虽然变了脸,再生个儿来是我的孙,我的孙,莫心昏,定要骂的你安不住身!
骂只骂你太无情,把我那娇儿超了生。今日虽然骂几句,我那娇儿也活不成;活不成,把气挣,也叫你难听难听又难听。
骂只骂你太不贤,倚着你哥哥做高官。任拘你势力多么大,我拚上一死不怕天;不怕天,嘎相干?还要骂到你明年明年又叨年。
方娘子见他无赖,把门关上。那旁人都替他不忿。有张鸿渐的个堂叔伯哥是张春,打靛的把子吊了柄,——是没把的个石头。见他骂的忒也不堪,便说:“我劝你省着些罢。”那老婆不识起倒,便说:“张春,你出来撑甚么山哩?”张春大怒,劈脸带腮只一拳,捣了个倒栽葱,拾起块石头来好打!一行打着,也就照样骂起来了。
打也打你不害羞,东头骂到街西头。科子科子休弄鬼,还要把你乜狗筋抽;狗筋抽,我报仇,打的你屁滚又尿流!
打也打你逞英豪,人不打你嫌你骚。骂了半日无人理,你就逞的炸了毛;炸了毛,我就掏,定要打的你起了毛!
打也打你主意差,平白的骂人做甚么?浑身上下撕你个净,拾起腿来拧一个花;拧一个花,还不的家,还要打的你高脚子爬!
打也打你不成才,一片贼毛半片鞋。你只说你骂手好,我这骂手也不Q赉;也不哜,我就揣,定要打的你不敢出头来!
打也打你无良心,劈着腿生出你乜杂毛根。生儿的所在就应该自家裂,腆着个狗脸还骂人;还骂人,莫心昏,定要打的你安不住身!打也打你太欺心,欺负俺家没有人。我若不看邻里面,还该镟了你乜双腚门;双腚门,杀你那孙,给你个断根断根又断根!
打也打你太不贤,打你用不着做高官。那里值当的方仲起,我就合你缠一缠;缠一缠,济着揎,打到你明年明年又明年!
起初打着还骂,到后来就告起饶来了。众人见他打的不像样,才扯开他了。那老婆漏着腚,光着脚,瘤呀点呀的家去了。
却说用着张大青,一锤也照样也骂一声。出上捱了一顿打,浑身转了个精打精;精打精,气难争,倒弄的难听难听又难听。
这一天老母鸭子来在家,便跑到县里告了状。方娘子听的说,便着方二爷用了用力,审了个平光扑。不争这回有分教:两家大恨从此结,万里孤踪依旧逃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 闺中教子
按下张春痛打老鸭子一顿,仇恨更深不提,却说张鸿渐这一去,又是四五年,那保儿也就长成了。他娘与他起了个名字,叫做张得聚。
[皂罗袍]自离怀不曾见父,好像是从小便孤。不知模样是何如?就是顶头子撞着也佯常去。原是娘子思念丈夫,起了个名字,叫做张得聚。
这张得聚聪明伶俐,十来岁就成了文章,十四:岁上就进了个学;从小儿就有个人样,十来岁就会做文章。虽然伶俐也亏他娘,不肯娇惯他学工旷。一点懒惰,打骂非常。门户支持单把孩儿望。
方娘子虽然未守寡,然供给儿子读书,也极费力。因他进了学,就不给他请师傅了。
一女子撑持门户,请师傅着实艰难。做了秀才略放宽,自己听着他把书念。催他早起,又叫他晚眠,悄悄步儿时往学中看。
小相公虽然进了学,到底是个孩子。他娘有千样事儿,怎常去看他?
又当里又要当外,没工夫常到书斋。十四犹然是婴孩,怎容一霎没人戒?瞧娘有事,跑到当街,那有心儿寻思娘亲怪。
一日娘子到了书房,听了听也没念书,遂悄悄的到了他那案头。一本书展在当面,读书的不见回还。只说消闷暂时闲,等了多时全不见。娘子大怒,迈动金莲,探出身儿只望当街看。
娘子见他久不回还,便跑到大门,探头一看,见他正在庄东头那里踢毽子哩。回来找了一根条子,差人叫了他来,骂声:“畜生快跪了!你做嗄的来?可着你气杀我了!”
一恨你生来忤逆。你父亲十载别离,生死存亡未可知。你只当街闲游嬉,逍遥自在,全不悲戚。骂声狗子你枉长十三四!小相公说:“我再不敢。”
二恨你不听娘教。我为你昼夜苦熬,你到自在痒难挠,吃饭也等着娘亲叫。长街打瓦,踢毽罚毛。骂声狗子把我这肝肠吊!
“快过来躺下!”小相公说:“我再不敢了!”娘子说:“你还不躺下么!”
三恨你心儿全放。光玩耍懒进书房,离了师傅蜂无王,上山爬岭尽你撞。之乎丢去,者也全忘。骂声狗子我合你清清帐!
小相公见他娘越发恼了,这才躺下。打的连声啕叫,说:“不敢了!不敢了!”
四恨你不通人性。将书本丢在半空,说着只当耳傍风,每日常把鬼来弄。身材凛凛,一字不通。骂声狗子要你成何用!
小相公说:“我再不敢了!再敢,娘打我一千!”
五恨你行止不顾。全不想做个丈夫。古人十二辉皇都,那也是个人儿做;你今十四,志向全无!骂声狗子不知成个甚么物!娘子气极了,把小相公打了够四五十条子,打的打笃磨子跪着,说:“娘呀!消消气罢!委实是儿的不是,我向后再不敢了。”娘子放下条子,可又念诵起来了。
一劝你温柔雅致。见了人高拱深揖,轻薄话儿不许习,出门休要争闲气。人人说好,个个欢喜。若能如此,方随娘亲意。小相公说:“娘说的是。”
二劝你尊娘闺范。将书本细细钻研,休把玩耍放心间,一心专把文章念。篇篇做出,层层密圈。若能如此,他日何愁不到金銮殿?
小相公说:“是。”
三劝你风云在念。要平步直上青天。读书思想中状元,不中还是功夫欠。前拥后护,坐轿为官,那样峥嵘,不过是个秀才变。小相公说:“是。”
口劝你休学浮荡。马儿好不在鞍装。腹中无有好文章,三四等上不的秀才帐。短袍窄袖,件件在行,街头摇摆,也不成个人模样。小相公又答应说:“娘说的极是。”
五劝你把父在念。千里外何日回还?你能发愤做高官,就是仇人也不敢怨。福来祸解,父子团圆。若以如此,才是个男子汉。
小相公说:“为儿知道了,娘说的极是。”娘子说:“罢了!我儿起来,去把书拿来这房中,我一间里刺绣,你一间里读书。”小相公起来说:“是。”
小孩儿小小侥幸,进了学如到天庭。东西尽去放风筝,哄着我由他的性。家有丈夫,教子成名;难道没达,就把书本子衡?
不一时,小相公拿了书来。娘子说:“我儿听我道来。”
既读书登科有分,你二舅方才是人。绝顶文章志不伸,方才怨那时合运。书本搁起,说我命贫,这样心肠,天生不长进!
小相公说:“娘说的是。”果然到了西间里,拂了拂桌子,放下书,高声诵读。
方娘子手拿针线,寻思泪雨潸潸。娇儿一个最孤单,未从打他手先战。条子一落,心如刀剜。要他成人,须索把脸变。
娘子放下针线,便说:“保儿,我不知你念了几遍了?我绣线已是三条了。天色已晚,这光阴好快呀。你给我点起灯来。”不一时灯到,娘子说:“我儿,你听我道来。”
你看这光阴似箭,转回头日落西山。错错眼睛又一年,光阴不能着千金换。少不努力,老大堪怜,那时懊悔,难把白头变。
“我儿,坐下读吧。”
我那儿书声嘹亮,听着他字字铿锵。纤手拈来绣线长,此时才把眉头放。日日如此,不负时光。今科不中,还有那来科望。
娘子出的房来,听了听,天交三鼓,便回房来,炖了一壶茶,盛了一碗棋子,送来说道:“我儿略歇歇再念。”
方娘子把针线暂抛,怕娇儿肚里饥乏,一碗棋子一壶茶,亲身送到灯儿下。专功诵读,歇歇何差?早晚用心,省的娘牵挂。
小相公起来接去,吃了又念。
剔银灯把花窗明照,看了看月上柳条。绣线重添十五条,梅花已插的枝头闹。绣工已毕,书声转高。叫声娇儿,不觉的微微笑。
娘子说:“我儿,你听听几更了?”小相公说:“三更了。”娘子说:“不读书罢。这里还有一壶茶,你拿去吃了好睡。以后就把今日做个样子。”小相公说:“是。”这一回有分教:寒烛烧残开月殿,宫花插处见烟楼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 再会重逃
按下方娘子教子不提。且说张鸿渐在徐员外家,又是四五年了。那十五年的夫妻,倒离别了十年有余;十五年的父子,并不识面:如何不想!
[呀呀油]我那妻,我那妻,娶了四载就别离。又过了十一年,在灯下才一聚。我那儿,我那儿,并不识模样瘦合肥。那一夜我到家,并莫敢惊他睡。
白日到还好过,黑夜实是难捱。好长宵,好长宵,倚在床头睡不着。想我那儿没长成,叹我那妻儿正年少。好难熬,好难熬,一身千里故邻遥。愁黑夜不成眠,千条路儿思量到。
想了想,“这五六年了,那官司或者也松了,我悄悄的到家走走,有何不可?”
怪想家,怪想家,终朝每日在天涯。忽动了故乡心,死活的放不下。去到家,去到家,认认我那娇儿,看看他妈。我纵然难久留,也诉诉衷肠话。
“我那儿今年已是十五六了,也未必能供给读书。连年来积下了三百银子,捎了家去,好叫我那妻子费用。”
家里难,家里难,虽然还有几亩田,一妇人何处来?料想也不能便。打油称盐,打油称盐,纳草封粮都要钱。我那儿虽长成,也未必把书念。
昼夜打算起身。徐员外听说e,摆下酒席,徒弟们三两的,二两的,都来送行,也是恋恋不舍。
泪眼双双,泪眼双双,薄仪相送返故乡。到家中二三年,还望你把山西上。五载一趟,五载一趟,指教门人增舍光。千嘱咐早早来,休辜负门人望。
徐员外给张鸿渐雇了一个长骡,师徒们洒泪而别。
路途遥远,路途遥远,快骡顿辔又加鞭。一步步近家乡,屈指把路程盼。打了打尖,打了打尖,翻身上马又加飞颠。只到日头西,走了勾一百半。
一日到了北直境界宿下,夜间忽听的邻房唱曲子,居然是故乡的腔调,心里着实感叹。听了听,唱的是个五更。
[楚江秋]一更里苦难言,日落怕孤单。他那里手托香腮盼。拳着他那金莲,斜倚着牙床绣枕边。四更也未眠,五更也未眠;五更也未眠,还合那孤灯作伴。
二更里苦难熬,明月上柳梢。他那里必定泪珠吊。听那更鼓儿敲,长夜还愁睡不着。上床也是焦,就枕也是焦;就枕也是焦,还愁着银灯照。
三更里鼓乱催,想你泪双垂。你那里独展红绫被。此时孤孤凄凄,吹灭灯儿更难为。翻来也是悲,复去也是悲;复去也是悲,必定不能睡。
四更里鼓冬冬,想你绣房中,乏困不觉枕边空。此时合眼嚎咙,必定合我正相逢。梦里也是空,醒来也是空;醒来也是空,劳你南柯梦。
五更里夜儿残,枕上梦初还。绣房想把行人盼。此时孤孤单单,临明偏觉绣衾寒。左也是难安,右也是难安;右也是难安,已是鸡鸣乱。
隔着家近了,那心里越发想家。那鸡才叫,就起来上路了。
[呀呀油]家近了,家近了,两程路儿更难熬。上了骡又加鞭,恨不能一时到。心又焦,心又焦,百里如同万里遥。俨然在绣房中,已把我娇儿叫。
走了半日,那天下起雨来了。冒雨又走了一程。便说:“掌鞭的,我虽是大名人,我却不往大名;去那永平府,有一个姐姐家,我要打他那里过去,一来看看,二来歇两天。”
往大名,往大名,我却不上大名上永平。说大名雨水多,看路上忒也浓。上卢龙,上卢龙,有个姐姐住乡中。往那里住两天,可叫他把我送。
那赶脚的果然就合他上了永平府,到了王店桥,隔着家有一程路,心里胆虚,带上眼罩儿遮了面。
近故园,近故园,马上踌躇左右难。怕撞着认识的人,眼罩儿遮了面。闷恹恹,闷恹恹,每朝夹马又加鞭。家越发在眼前,程程儿走的‘陵。
只走的隔着自己的庄,还有十数里路,便寻思个叔伯哥哥,是张子明,在这邻庄居住,暂且往他家里住下,夜间深了着,再走不迟。
到邻村,到邻村,岔下路儿去投亲。千年多不来家,那大娘也该问一问。等到黄昏,等到黄昏,更深夜静少行人。那时可回家,慢慢的把门进。
且是到他那里,先打听打听,看那官事紧慢如何,才好归家。不多时,来到庄里,到了门口。
竟登堂,竟登堂,顶头撞着他大娘。忽看见侄儿归,好像是从天降。叫声大郎,叫声大郎,你大兄弟返故乡。你流水跑出去,快把门关上。
张子明把门关上。张鸿渐写了回徐员外书信,打发掌鞭的走了,回来才问那官事如何。张子明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。
鸭子他妈,鸭子他妈,听的说你藏在家,拽着把切菜刀,上门子着实骂。张春怒发,张春怒发,撕了个罄净着实的咋。惹的那仇越深,对着人常发话。
“李家现如今常察访你,你也该背着些。”打发吃了饭,天就黑了。张鸿渐说:“这一来是没有信的。”张子明才送他走了。
你今出门,你今出门,送你不敢叫别人。不知到人心腹,恐怕再走了信。你到家门,你到家门,三朝两日该起身。那行子知道了,是非难合他论。
张鸿渐背着行李,走丁七八里路,才到了家。看了看,墙高屋整,不似前番那等破烂。不免把门敲了敲,有觅汉金三,出来问是谁。
是何人,是何人,半夜三更来叫门?伸出头来细端详,仆合主不能认。官人进身,官人进身,背着行李往后奔。那觅汉不自然,还跟着只管问。
金三说:“你是谁呀,棱棱挣挣的往里跑?”官人也不理他。又把宅门一敲,方娘子来问。官人说:“是我。”娘子听过声来了,才开了门。官人进去,又恐邻人知觉。
故意声高,故意声高,骂声奴才好蹊跷。既差你送盘缠,怎么不早些到?好杂毛,好杂毛!今日晚了有来朝。你看是多咱晚,才把门来叫?
方娘子怕人听见叫门,故意的扬了扬声,又嘱咐金三道:“这是你大叔,出去休说。”
吩咐觅汉,吩咐觅汉,转身才把内门关。两口子进了房,好像是梦里见。泪珠潸潸,泪珠潸潸,千辛万苦也难言。足待了五年多,又合你见一面。
夫妻相抱,痛哭一场,才细说那逃走的缘故。
自从解了,自从解了,千辛万苦实难学。张官人说一声,方娘子泪珠吊。说到走逃,说到走逃,遇着员外把书教。听说得安身,方娘子微微笑。
官人说完,娘子尚未及言,只见一个小媳妇,进来行礼问安;又拿上一张小桌,酒饭齐到。官人便问这是谁。
娘子开言,娘子开言:保儿媳妇孟娟娟。我家里没有人,娶他来好作伴。排行第三,排行第三,比小保儿大一年。今夏里过了门,这才有两月半。
官人听说娶了媳妇,落下泪来,说道:“儿已成了人家,不知你怎么费心来!咱小保儿呢?”娘子说:“他去考的了。”
槐花黄,槐花黄,他上京中进大场。去年时进了学,看他去瞎胡撞。成了身量,成了身量,他二舅说他好文章。且着他学规矩,也不敢实指望。
官人听说儿去进大场的了,便放下饭碗,那泪点儿直流,说:“咳!我就想不到,你能着孩儿继续书香。可使碎了你的心了!”
我那贤妻,我那贤妻,一个寡妇守孤儿。只想是还无上学,谁想已是把书香继。泪儿双垂,泪儿双垂,叫人心里好伤悲。我年年在他乡,可把你心使碎!
一行拭着泪,便向搭子里取出那银子来,说:“这不是我愁你家里过不的,又愁着读不起书,我连年趱了这几两银子,捎来给你费用。”
娘子推却,娘子推却,家里庄田虽不多,俭省着吃合穿,可到也够俺过。我有一着,我有一着,想想终来该如何?你年年在他乡,到几时得安乐?
“你每日躲着,可也不是长法。既有这宗银子,极好,你就不用动他,便在这里头想出一条团圆路来。”官人说:“甚么路呢?”
上北京,上北京,就把银子纳监生。你若能中京举,也可以扬名姓。此一行,此一行,三年望你就成名。你往前做将来,可听咱夫妻的命。
娘子着他北京纳监,官人大喜,说:“我向来糊糊突突的,就无想到这里。娘子说的极是。”仍旧把银子包起,听了听,已是四更。二人才收拾上床睡了。
话儿长,话儿长,好似织女会牛郎。泪滴了够一瓢,话说够一藏。吹灭灯光,吹灭灯光,十二年来又成双。夜夜的念念着,今日方消消账。
不说张鸿渐夫妻欢喜,且说李鸭子的丈人赵鬼子,是人家的马夫,奉着他主人的差,从河间府回来,合着张官人宿在一座店里。他认得官人,官人却不认得他。
运不高,运不高,一日远归万里遥,合冤家在一堆,自己还不知道。到明朝,到明朝,那个行子开了交,见了他主人家,就把信来报。赵鬼子回家,回了他主人的话,就告了假,到第二日,就来报于老破军。却说这李家虽有十数个族人,可惜不在一处。
老破军,老破军,飞风各处报族人。怕张逵族人多,一半个上不的阵。东跑西奔,东跑西奔,人还无齐日已昏。车子不动铃先响,那里还有走不了的信?
李家齐人,张春就听的说了。他合张鸿渐是邻墙,便上梯子跳过墙来叫了一声:“真个大弟来了家了么?”张鸿渐正在吃晚饭,听的问了一声,吃了一惊。听过声来,遂即出来。
酒落台盘,酒落台盘,叫声大哥我回还。到底是兄弟情,过墙来见一面。跑在庭前,跑在庭前,说我这是头一天。我家里没有人,多亏了你把侄儿看。
张春迭不的问候,便说:“李家齐人来拿你,你快走罢!”张官人这一惊不小!
娘子也慌,娘子也慌,银子给他填在囊。所用的嘎东西,都给他掖搭上。捆起行装,捆起行装,叫人送你过后墙。到大路雇上脚,你往前自家撞。
张春说:“不必叫别人。”便漫墙叫过他大儿张成来:“给你大叔背着行李。”登上梯子,看着他去了,才嘱咐方娘子说:
将灯灭了,将灯灭了,婆媳同床这一宵。若有人爬后墙,打铜盆为信号。铜盆一敲,铜盆一敲,大家过墙动枪刀。一个个绑起来,给他点不公道。
张春嘱咐已毕,又叫那觅汉金三、王五过来在一处里睡,每人一杆枪。又吩咐他说:
心要齐,心要齐,只在墙边莫要离。若有人过墙来,一枪儿放在地。我去墙西,我去墙西,对你叔们哥们知。大家要齐上前,弄他个不精致。
张春吩咐停当,又从墙上跳过去,齐人去了。却说李家纠合丁十数个人,来把宅子围了。
把墙围了,把墙围了,老破军来把门敲。里边人推睡浓,济着他怎么叫。来人心焦,来人心焦,说这墙头也不高。但半夜三更的,怎么敢望里跳?
众人叫不开门,又不敢爬墙,大费踌躇。赵鬼子说:“拿不着人,漫怕他;明明的张鸿渐来了家,怕他怎的!待我跳进去,先捉住金三,开了门再讲。”真个两三个人,撮上他去了。
上墙头,上墙头,揽着株桑树往下溜。才溜到半腰里,一枪儿攮着肉。手足难收,手足难收,扑通跌在树下头。拿绳子拴起来,结了个五丝扣。
墙外头听见赵鬼子一声儿啕叫,就知道吃了亏了。又撮了一个上去。被王五一石头侮下来,把头跌破了。金三一声吆喝:“有了贼了!”
好张春,好张春,领着族人一大群,却推个似不知,闹嚷嚷一声子问:甚么人,甚么人,半夜三更来叫门?乱纷纷,一个说砍一刀,一个说打一顿。
张家一些人上前要动枪刀,慌的李大说:“俺是来拿张鸿渐的。保正也来看着哩。”保正便说:“他来拿张鸿渐,你也把他当不的他。”张春说:“既然如此,我便替他叫门。”
叫金三,叫金三,里边休要把门关。他说不是贼,是要拿张鸿渐。人够一千,人够一千,围了宅子也没处颠。你大叔若在家,到不如把他献。
金三开了门。张春说:“保正既说拿人,你就领着进去拿罢。”李大见拴着赵鬼子,便发话道:“怎么拴着俺的人?”张春说:“不要慌,你发嗄哩?”
不要慌,不要慌,半夜三更爬过墙,必定来做贼,杀了也没妨账。难辨善良,难辨善良,借着拿人来赐光。张鸿渐果在家,再从容把他放。
一伙人到了内门口,叫了几声。金三媳妇一声子里问:“是甚么人?待做嗄?”张春说:“是李家待来拿张鸿渐,速开门。”金三媳妇开了门。
李大不言,李大不言,开了内门往里钻。李家合张家,一霎时满了院。娘子装憨,娘子装憨,外头何人闹喧喧?金媳妇喘吁吁,学说来拿张鸿渐。
方娘子听说拿人,忙叫孟三姐起来。不听的答应。又叫娟娟:
“有人拿你爹哩。”
李大思量,李大思量,媳妇婆婆在一床,就觉着这一来,像有些太孟浪。忽见灯光,忽见灯光,娘子说李大在何方?你若是翻不出,咱可就算算帐。
娘子点起灯来,便说:“李大进来翻。我这卧房里,可不是轻易进来的。拿着人,万事皆休;翻不出来,可休想出去!”李大骇然,李大骇然,不敢轻易进画帘。娘子说你既来,不翻翻怎么算?侄儿张全,侄儿张全,拉进他来翻一翻。揭开这柜合箱,着他都看一看。
那张全是条壮汉,见他婶子吩咐,一把扭住李大,进了房门,端着灯,箱里、床底下,都教他看了。
李大无言,李大无言,深深跪在地平川。,娘子说拴起来,咱从容合他算。都待颠,都待颠,张春说咱各处翻。把李家厢起来,点着火搜一遍。
各处又搜了一遍,回来回复了方娘子的话。娘子气的柳眉直立,粉面焦黄,遂大骂说:
好贼奸,好贼奸!分明做贼爱银钱。见了大些人,就推说来拿张鸿渐。都要拴,都要拴,打他一顿再送官。休叫他一个逃,就完了这一案。
“拴起那别人来,哥们去处治的。李大既进我房,留着我合他讲。给我牵过他来!”李大即忙跪下,磕头告饶。方娘子便骂:
奴才听,奴才听;俺合你那小畜生,不惟说没冤仇,并不识名合姓。夜三更,夜三更,爬墙忽到我家中,若不是太欺心,怎么就送了命。
李大只是磕头。旁里有张家两个侄子,一边一个,打了顿耳根子。娘子说:“且不必打他。”
你那达,你那达,听的你大叔来了家,要拿人还不妨,又说那欺心话。央及他,央及他,话儿把人活气杀!就是他达那老乌龟,心头火也按不下。
李大又磕头说:“我再不敢了!饶了我罢!”旁里那个小伙子,劈脸带腮又一顿拳,鼻子都打破了。娘子说:“且休打他。”
你那达,你那达,曾在俺家当客家。才买了两间屋,就估着天那大。做贼做发,做贼做发,还进房来把人拿。去找那铁槌来,把乜腿砸下!
娘子说:“给我砸下他乜腿来!”众人听说,找铁槌去了。李大急的磕响头,只叫饶命。娘子说:“我家里虽为了事,也还可朝住李大了。找不着铁槌,就使石头罢。”
忘八羔,忘八羔!就使石头把腿敲。掐着脖子往下拉,打笃磨子苦哀告,死声子嚎,死声子嚎?。娘子说到也罢了,论起来你欺心,就该把腿砸掉!
娘子说:“也罢,就且饶了他乜腿,剁下他个脚指头来罢。”说了—声,呵叱把个大拇脚指头剁下来了。李大一声子里啕叫,才吩咐牵出去了。
老匹夫,老匹夫!斜眉瞪眼来欺负。就该卸下乜下半截,也解解我心头怒!老囚徒,老囚徒!仅只一个指头无。虽然是暂时间疼,便宜他还走的路。却说:李家在墙外头那些人,都唬的跑了,仅虏了五六个人。好打呀,每人打了有二百。
把人拿,把人拿,外头跑了十二三。抓住了五六个,打了够二百下。好大开发,好大开发,还要拴去送官衙。那保正也讨嚣,说不的一点嘎。
别人都打了,惟有赵鬼子那胁*(左月右差)里中了一枪,还血淋淋的,就没打他。众人又说;“保正,你既说他是拿人,俺当不的他。如今又翻不出人来,是该怎么着呢?”那保正闭口无言。众人愿承着,立了一张火状。
立火状,立火状,因着黑夜去爬墙。央保正作中人,再失事上他的帐。放他愿枪,放他愿枪,都怨李大无主张。傻着脖子跟了来,几乎把这残生丧!
大家做刚的,做柔的,把李家的人放了,一个个瘤呀点呀的才去了。这回有分教:壑谷神龙能破壁,阶庭小桂更生香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 娇子秋捷
李家人个个少皮无毛,七损五伤,各逃性命而去,不在话下。却说张鸿渐黑夜出门,亏了侄儿张成,背着行李,天明了走了七十里。
[刮地风]黑夜茫茫道路迷,两人直向故城西。生平不解奔波苦,天明走了六七十,人哪哎哟六七十!
张鸿渐乏极了,叔侄两个歇在店里,吃了早饭,适遇山西的骡夫待回家,就雇了他的。
雇下长骡要起行,门前洒泪别张成。前行料想别无事,到家说与你婶婶听,人哪哎哟婶婶听。
叔侄临别,又嘱咐了几句。
我家是非一大些,一个孩子没有爹。得个着急人看望,多多拜上你爹爹,人哪哎哟你爹爹。
看着张成走了,才自己上了骡子,起了身。
上骡回头泪双垂,在家三日又别离。老天造下这逃亡命,未知还家到几时?人哪哎哟到几时?
头一日走了八十,乏极了,就又宿下了。
一夜奔波手脚酸,途中盹睡在雕鞍。安排一夜酣酣睡,及到睡时又不眠,人哪哎哟又不眠。
第二日晌午,才到了王店,就想起那一夜听的唱曲子,一夜没曾睡着。朝朝日日想家乡,到了家乡祸一场。当日凄凉不曾睡,凄凉到比此时强,人哪哎哟此时强。
在骡上愁闷,便合那骡夫闲谈,说:“我来时宿在此处,夜间听的人唱了个五更曲子,甚好听,这又来到此处了。”骡夫说:“我有四季曲儿,唱与相公听听解闷罢。”
[虾蟆歌]一年的好景第一是春天,惟有这离人无有一时欢。冤家呀,你在那里孤,奴在这里单,好不叫人心酸!不知几时才得团圆?百花儿只在枝头上,开开儿卸卸,开开儿卸卸,叫奴两难。一年的光景夏日最天长,惟奴的香汗合泪都成行。冤家呀,你也不成双,奴也不成双,怎不叫人心伤,怎不叫人痛伤!翻来覆去辗转牙床,蚊子儿又来耳边厢,吱吱儿嘤嘤,吱吱儿嘤嘤,叫奴怎当!一年的凄凉秋梦最难成,忽见那梧桐飘飘一叶零。冤家呀,你也睡不安,奴也睡不宁,怎不叫人伤情,怎不叫人痛情!绣房独自捱到三更,秋雨儿又在纱窗外,滴滴儿点点,滴滴儿点点,叫奴怎听!一年的苦景冬日最可哀,但见那梅花独向雪中开。冤家呀,奴又不能去,你又不能来,怎不叫人伤怀,怎不叫人痛怀!长夜不眠月儿渐歪,更点儿只在那谯楼上,叮叮儿当当,叮叮儿当当,叫奴怎捱!唱完了,张鸿渐说:“唱的极好!这是甚么曲子呢?”骡夫笑说:“我却不知是甚么名儿哩,这就合那一更里寒蛩吱吱嘤嘤,啾啾唧唧,是一样的腔调。”
[刮地风]忽闻游子唱歌声,哀切不堪愁里听。便在家乡犹落泪,孤身况在客中行?人哪哎哟客中行。
说不尽途中风霜,客里月露,走了十来多日,才到了牛梦里。系马门前到旧斋,东西相见笑颜开。问声此去来何早?不觉双双泪下来,人哪哎哟泪下来。
却说东家、徒弟,都不料他就回来,相见极惊喜。员外便问:“先生没到家么?来的怎么这样速呢?”相处的久了,张鸿渐也就不背他了。
员外开言问一声,鸿渐从实说分明。家中祸患从头说,坐下门人尽不平,人哪哎哟尽不平。
张鸿渐说了一回,大家嗟叹不一。鸿渐又把那监生的话,说了一遍。员外击掌称赞,连声说:“好极好极!”
忽听鸿渐诉衷情,员外夸好不住声。若是自己觉力薄,我还相助老先生,人哪哎哟老先生。
当下就托员外,上京纳监不提。却说张鸿渐的儿名是张得聚,他娘着他去科举,原不是指望他中,谁想高高中了十四名举人。你说文昌爷爷不坐轿,这就是骑了牛来了。
[罗江怨]方娘子在房中,忽见着报条红,当是一个糊突中梦。我那儿小小顽童,怎能折桂到蟾宫?还疑错把报条送。他二舅说他文章通,大约着还得两三冬,今科谁敢望他中。问了问府县相同,这个信的确非空,娘子不觉心酸痛。
娘子闻报,一阵心酸,忽然泪下。
一是为月患年灾,二是为苦教婴孩,三来鸿渐在天涯外。一霎时乱叫奶奶,一霎时乱叫太太,亲友塞门来相拜。赏报马又要钱财,送盘缠还得安排,倒叫娘俩忙成块。我那儿平步天街,他爹爹万里归来,如今不望他把老来卖。
待了会子,小举人来了家,给他娘磕了头,便哭了,说:“为儿侥幸了,还不见我爹爹,怎不叫儿感伤!”太太说:“我儿呀!”
伤感的真正不差,您爹爹岁岁天涯,没见长的这么大。我儿还该愤发,这举人座压不住仇家,仅能不着上门骂。你若能插了宫花,你若能带上乌纱,那时才压的仇人家下。你爹爹听的你发达,他自然打算还家,我儿不必心牵挂。
小举人说:“儿的意思要上山西。”太太说:“且不必,一来没盘缠,二来你忒也年幼。待你明年下了会试场,中与不中,那时可再打算不迟。”
您爹爹出了门,那东家相爱相亲,他也不是没投奔。他从小是个才人,他还要发愤青云,不知将来的时合运。我的儿等到明春,考试到了皇都门,从容再把你爹问。他不似往日无音,你得个进士出身,那时再给他个平安信。
小举人说:“俺爹爹知道我的名字么?”太太说:“我就忘了对他说呢。”小举人说:“俺爹爹就没说,改了名没改?”太太说:“我也没问他。”
小举人泪恓恓,这个事儿甚跷蹊,父子不知道名合字。儿的名爹不知,爹的名儿不晓的,中状元也不知谁及第。方太太懊悔无及,恨当初没说底实,在如今也是无法治。你只管直上天梯,若中了直到山西,到了那时再商议。
当下祭祖竖旗,日日忙乱。
新举人去上坟,骑红马采色新,比着从前越发俊。方太太是个佳人,三十多还正青春,做着太大忒也俊。乡党中人人来亲,逐日里贺客盈门,比不得坐监时无人问。都说他受了艰辛,心儿里又有乾坤,将来定有个夫人分。
那坐监的时候,人都说方娘子俊的忒也皮儿嫩,没有厚福;到了此时,人都说方太太又齐整,又有福相。好不可笑!
[劈破玉]有人说方娘子生来福大,说他那模样儿就不是个贫家;有人说那本领就不在人之下。人人都讲论,尽是些瞎胡吧,都无说着他教子读书这一桩,天下找来没有俩。
张得聚十五登科,这都是方娘子苦心教子的效验。正是:若无孟子三迁教,那得燕山五桂芳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凶信讹传
却说小举人上京会试,太太嘱咐道:“若会了便捎个信去,着你爹爹来家;不会,便亲自去看。”
[跌落金钱]嘱咐娇儿记在心,到京遇着太原人,我儿呀,你可细把你爹爹问。若能会了休起身,细写府县合庄村,我儿呀,我就托人捎个信。不会不必返家门,就上山西见父亲,我儿呀,见了也着他心不闷。你到场中好作文,不是望你耀乡邻,我儿呀,实指望你把家声振。
小举人受了母亲嘱咐,不一日到了京都,逢人便问,才知道山西大乱,断了路行人。待了几日,没有中进士,来了家,回了太太的话。
为儿二月在场中,觉着文章也算通,母亲呀,不知怎么就没中!你怎么没上山西去呢?山西谷价黄金同,白日断人路不通,母亲呀,谁敢兴心往里蹭!你就没问问么?山西没多举人公,太原平阳两府空,他说道:出门必得镖枪送。这可怎么处呢?那里方且乱烘烘,打听消息且从容,到明年,待我自己上午梦。
每日打听山西的乱信。一日上庆云,看他老师,遇着一个落第的王举人,是山西的人,便问山西的乱信。王举人说:
最乱山西与平阳,小弟来时雇镖枪,年兄呀,方才敢把京城上。贵府是那一府呢?太原城北是荒庄,落第不能返故乡,只得是暂且在外闲游撞。贵府有一个徐员外认的么?员外姓徐号北岗,舍妹夫就是他令郎,年兄呀,他到壮实全无恙。他家有个张先生你知道么?有个先生他姓张,不知家住在何方,那先生去年遭贼把命丧。
小举人听说,扑簌两眼落泪,大哭起来。王举人惊问道:“这是年兄什么亲呢?”小举人说:“那是家父。”王举人拱手出门说:“小弟失言了。我连年不在家,这也是传言。”王举人去了,小举人放声大哭。
爹爹远游在太原,再往太原才二年,爹爹呀,怎么就遇着土匪乱?待上太原去问安,听的山西乱信传,爹爹呀,合该咱父子不相见。为儿侥幸中春元,一日不能聚首欢,爹爹呀,谁想终身不得见!儿命生来最可怜,三岁即别大人前,爹爹呀,如今可叫我没的盼!小举人哭的实实哀恸,众人们都劝道:“这信也未必真,天下那姓张的也太多,那里必定就是太爷呢。”小举人才拭了拭泪走了。张老爷上马泪如麻,反复思量难杀咱,到家里怎么去回娘亲话?这个信儿老大差,是真是假不知他,说一声陡然倒便着娘亲怕。朝朝挂虑在天涯,听说这话愁越加,那一时唬着娘倒值的大。叫声跟随众管家,太太知道能唬杀,对您说,到家昧起这宗话。
小举人嘱咐管家休提,果然隐瞒起来了。太太端相着公子不大欢喜,便问说:“您老师待你不好么?”小举人说:
儿到门前即刻传,登门想见各欣然,母亲呀,还送了几匹真贡缎。他说你啥来么?饮酒如同父子欢,世兄陪着又猜拳,母亲呀,还嘱咐得空常常见。你病来么?庆云一往又一还,照常吃饭又平安,母亲呀,不必常将儿挂牵。你怎么不大欢喜呢?一自归来下雕鞍,入门笑说在娘前,母亲呀,不必常把儿挂牵。你怎么不大欢喜呢?并不曾觉着容颜变。
小举人虽然在他娘跟前,强为欢笑,到底那模样带出悲相来。太从此方太太逐日泪眼不干。孟奶奶在旁里劝着,才些须吃点饭。
[哭皇天]喇溜子喇,喇溜子唎,看看到新年齐;新年齐,正月里正惨凄,千里存亡未可知。人家都把元宵闹,俺家闭户泪恓恓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二月里柳树青,百草萌芽向日生。蛰虫都有还魂日,不知何日再回程?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三月里上坟莹,家家户户麦饭过清明。谁家寡妇坟头哭?惟有愁人不忍听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四月里日初长,大麦青青小麦黄。闭着绣房门内坐,不如燕子却成双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五月里端阳来,榴花如火向人开。空将艾虎门前挂,谁共菖蒲酒一杯?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六月里荷始华,行人远去不归家。昔日花开同他看,今日他亡只见花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七月里是秋天,牛郎织女会河边。人人都有悲愁恨,况是天涯人未还!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八月里月正圆,过了十五少半边。奴家好比天边月,夜来孤影到窗前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九月里树叶黄,人人沽酒闹重阳。菊花开放人何在?惟见南飞雁一行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十月里好伤怀,人人祭扫哭哀哀。魂儿虽在天涯外,望向南柯梦里来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十一月里夜正长,滴水成冰在他乡。又想又愁又是恨,又逢长夜难苦捱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十二月里办年忙,处处行人返故乡。但得他乡人儿在,纵然离别也无妨。咳!我的哥哥哟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哟!
方太太日日啼哭,儿合媳妇常守着解劝,再不能欢喜。公子叫了先生来,唱的给他娘听。那先生唱了个少哭老笑的“山坡羊”,是个年小的秃妮于,嫁了个一只眼的老汉子。
[山坡羊]少哭乍离了爹娘,这心里像劈破的青梅,酸酸的一片。老笑俺光棍打了十年,一般的抢牌摸页,可捞了个八万。少哭一行扎着包头,那泪儿像断了线的珍珠,一个一个的乱滚。老笑坐着丈人的席上,那旧板凳做了脚打罗,到这里才成了踢面。少哭坐在轿里好似软扛子举重,一行哭着呼扇。老笑骑大马,走长街,小大姐笑吊了裤子,喜起来顾不的难看。少哭人都说他大风里刮了下额,连嘴也是难赶。老笑俺虽然穷极了叫化子,啕瞎话,不拘那里就捞一个黄边。少哭下轿来一看,可是那砘骨碌吊在井里,真是一个眼子到底!老笑俺摸了摸,可是皮猴子吊在火里,一根毛也不见。少哭伤惨,任拘你怎么端相,那木匠提溜着墨斗,也只是看一眼。老笑你就忒的伤惨,肉头老撞着显道神,你也说不的我长,我也道不的你短。
唱完了,太太才笑了笑。一日,小举人上庆云,得了二百银子,就买了两个丫头:一个叫玉兰,一个叫瑞香,都会歌舞。早晚见方太太带忧容,即叫他来解解。
[跌落金钱]清晨对镜巧梳妆,独坐潸潸泪两行。没心情,任拘什么回头忘。公子孝顺不寻常,愁了老子又疼娘,为娘亲思寻思了千般样。买了玉兰合瑞香,歌舞便是解愁方,方太太才略把眉头放。娟娟茶饭奉高堂,锣鼓终日闹嚷嚷,日头西,一直闹到东方亮。两个丫头,每日闹烘半宿。小举人见方太太略略的开怀,到了正月尽,才上京去了。正是:闺阁忽开愁眉鬓,芙蓉已破满山颦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 春闱认父
却说张得聚自从中了举,才有了个号,叫张合庵。到了京中,已是临场,疾忙打点进场。
[叠断桥]日头不高,日头不高,果饼丁锤都挎着,披毡衣又带上安军帽。一去千里遥,一去千里遥,下马前行闹吵吵,不多时就把名字叫。
先点北直,不多时就叫张得聚,答应一声就进去了”。
进去大场门,进去大场门,堂前接卷乱纷纷,下堂来才把号儿认。往里飞奔,往里飞奔,放下包裹扫扫尘,挂卷帘出去混一混。到了外边,安心要找着山西的举人问个信儿,方才点山西的,那天就黑了。
急急跑回还,急急跑回还,掀起门帘放下毡,安排着待把周公见。邻号那一间,邻号那一间,也有个人,在里边,伸出头就把年兄唤。张合庵见那邻号有人,便问了一声:“年兄是那一省的?”那人说是山西的。
合庵才得问,合庵才得问,出号慌忙立起身,到眼前又把府来问。那人答曰:弟是太原府。听说太原人,听说太原人,合庵钦敬又钦尊,烦年兄寄个平安信。
又问:“贵姓呢?”那人说:“姓宫。”合庵说:“你认的徐北岗么?”那人说:“极熟的。”
北岗舍盟兄,北岗舍盟兄,东西遥隔千里程,问年兄如何知他的名合姓?他家有个张先生么?说那张先生,说那张先生,去年掳去到贼营,可怜他送了残生命。
合庵听说,便哭起来了,说:“小弟不进场了!”那人惊问:“怎么说?”
那就是家君,那就是家君,道路传说他命不存,那讹言竟成了真实信。贵省是那一省人?小弟北直人,小弟北直人,家父投在北岗门,到而今三载无音信。
那人说:“年兄差矣!那个张先生是河南人,与尊公何干?”合庵听说大喜,说:“怎么的?”
带泪开笑颜,带泪开笑颜,胜如九锡下云天,这等说有个佳音盼。那人说道:令尊老太公什么名号?永平府城南,永平府城南,家住乡村田舍间,父名逵字是张鸿渐。
那人大惊说:“呀!你是我家保儿么?”他也就哭了。
到家那一年,到家那一年,你进大场尚未还,住一宿可又重遭难。我今在那边,我今在那边,改名宫升字子迁,科京举中在了国子监。合庵抱住大哭,说:“这等说,真正是我家爹爹了!”
自从儿举了,自从儿举了,要往山西走一遭,又听说那里有贼盗。凶信好蹊跷,凶信好蹊跷,老母每日哭嚎啕,出了场先往家中报。父子哭罢,可又喜极。太公说:“我儿,咱今遭际遇极好。”
大谢天公,大谢天公,着咱父子得相逢,若不然那里去问名合姓?坐号相同,坐号相同,新交好运喜重重,咱爷俩今科必定一齐中。公子才细说,处治的李家极痛快。太公说:“如今怎么样呢?”
自从儿中了,自从儿中了,合庄贺喜闹吵吵,惟有李家没把喜来道。不是儿自高,不是儿自高,事情若是在今朝,那行子必不敢登门闹。太公笑了笑,说:“虽然么,必须咱爷俩有一个翰林才好。”公子也就笑了说:
翰林虽是佳,翰林虽是佳,中一个进士也不差,声势微尽可朝李大。咱不怕他,咱不怕他,石头生把指头砸,到如今料想还梦里怕。爷俩说话说了半宿。太公说:“我儿,这天已交四鼓了,你去闭闭眼,明日好做文章。”
爷俩倒头眠,爷俩倒头眠,心中欢喜睡不安,略合眼已是鸡鸣乱。一声里哄传,一声里哄传,题纸下来闹喧喧,老太公急把孩儿唤。太公说:“保儿,你出去看看,是题纸下来了。”
公子出来瞧,公子出来瞧,传说首题是大学,略停停果然题纸到。一霎时散了,一霎时散了,太公拿来仔细瞧,向孩儿细说题中窍。合庵极其聪明,听他父亲讲了一遍,说:“我晓的了。”便归了号。展卷挥毫,展卷挥毫,完了一篇日未高,忙拿着即时出了号。叫爹瞧,叫爹瞧,能济着会了就罢了,会不的还得另改造。
公子做了一篇,就送给他爹看。太公说:“我才做了半篇,你到快。待我看来。”
从头仔细观,从头仔细观,这也捞的瞎试官,运气低怕撞着那明眼看。你仔细钻研,又略略改改这头半篇,后半截可到也极好看。
“会不会,全在头一篇,像这文章,可以会在三十名上。那六篇等着完全了着看罢。”
公子回来,公子回来,展开卷子细安排,没晌午又完了两三块。把筐篮解开,把筐篮解开,咬着果饼细徘徊,第五篇又有个架儿在。公子钻出号来:“爹爹做了几篇了?”太公说:“这七篇将完了。”公子说:“这第七个题,我不大盹的呢。”
孩儿且闲,孩儿且闲,我这七篇就做完,做完了给你看一看。这天还有天,这天还有天,少着一篇就不难,在旁里且略站一站。不一时太公做完了,交于公子看了一看,说:“爹爹这文章定是会元!”
说好连连,说好连连,便着指头细细圈,念到头已是圈一遍。我这第二篇,从头俱是瞎胡编,这才知错把题来看。
太公说:“你取来我看看。”公子递于太公。
接来仔细观,接来仔细观,看来看去甚喜欢,一行一行的往下念。你这第二篇,你这第二篇,略改几句便可观,差不多不甚足为患。“大凡做房官的,不瞎眼的有几个?但只是好看便罢了。你这文章有指望。那一篇你若做不来,待我替你做罢。”公子说:“不用,我看了爹爹的,已是有了。”
回了号房,回了号房,顿饭时节便成章,这一篇更在前篇上。吟哦铿锵,吟哦铿锵,顺口读来字字强,好文章必定有榜样。
又拿出来说:“爹爹,我完了。”太公接过来一看,说:“也亏了你,比着葫芦画上瓢来了。”
我儿你听着,我儿你听着:题目细写休错了,下一画要把题纸照。号板必要牢,号板必要牢,常把卷子盖的交,剪烛头也防灯花爆。
一更鼓里敲,一更鼓里敲,场里行人静悄悄,处处挂青帘,都使银灯照。卷子开包,卷子开包,磨墨声闻百里遥,个个都吟哦,好似蛐蟮叫。
二更鼓里轻,二更鼓里轻,场里灯光一片明,个个喔哼哼,不知什么病。号里少人行,号里少人行,虽是无声却有声,酷像一集人隔着千里听。
三更鼓里挝,三更鼓里挝,头眼昏沉渐渐乏,时听见问点话,声儿却不大。手儿紧紧抓,手儿紧紧抓,低头忽如身在家,好像是坐房中,别房里人说话。
太公这边就问:“保儿呀,写了几篇了?”公子答应说:“将完了。”太公说:“怎么这般快?小心哪!”
四更鼓儿真,四更鼓儿真,此时笔管重千斤,才写了四五篇,觉着那手酸困。恨那打更人,恨那打更人,打的更点未必真,分明更交四鼓,多大霎,又早是五更尽!
公子完了,出号来说:“爹爹誊了几篇了?”太公说;“六篇了。且去号里坐坐。”
五更鼓里天,五更鼓里天,满面皆薰蜡烛烟,试试这眼角眵,只是觉灯花暗。手腕痛又酸,手腕痛又酸,剩了够十行越发难,只听的号儿吹,一声里快交卷。
天无明,太公也写完了,先对了对。叫一声保儿,公子疾忙跑来,把卷子摸过来,对了一对。太公说:“呀!你这头一个题里,不错了一个字么?”
忒也莽撞,忒也莽撞,我说从容不要慌,若不是看出采,就完了今科的账。仔细端详,仔细端详,错的点了添在旁,大规矩不要差,就是有些胡指望。
公子说:“不用看,没吊了嗄。”太公说:“你那雨单呢?”公子说:“呀!搁在号房上忘了拿来。”
伸手取下来,伸手取下来,才把行囊另解开,捆了个极结实,拴上了一条带。直上堂阶,直上堂阶,交了卷子领出牌,爷儿俩喜孜孜,跳出了场门外。
出场来,太爷的家人接着,才见了小主人。
喜地欢天,喜地欢天,说有个少爷在那边,却不过十四五,已成了小乡宦。俺在太原,俺在太原,叫了老爷够一年,仓猝间改了口,太爷还叫不惯。
少爷的家人接着,问了问,才知道是太爷。
公子出场门,公子出场门,吩咐接场的众家人,大家笑嘻嘻,都把太爷认。议论纷纷,议论纷纷,谁知太爷正青春,怪不的咱太大,模样还着实俊。
公子说:“爹爹的下处宽阔么?”太公说:“只是两间房子。”公子说:“还是爹爹往儿那里去罢。”吩咐人去搬行李,爷俩就同来了。吩咐张千,吩咐张千,去把太爷行李搬,孩儿那下处,就住在药王殿。爷俩上雕鞍,爷俩上雕鞍,接场的家人头里颠,过巷又穿街,走了够千里半。
到了门首,父子下的马来。看家的管家是老家人王孝,一看见是太爷,磕下头去,眼里就落下泪来,说:“太爷呀,你从那里来?”家人惊猜,家人惊猜,太爷忽从何处来?太奶奶每日愁,听谣言心惊怪。小的无才,小的无才,奉了山西这一差,因小的还老成,跟少爷好出外。
太爷也落下泪来,说:“几年没见你,你也老了。我合你少爷在场里遇着的。”王孝大喜,说:“这等说,太爷也是中过了?”
家人泪涟涟,家人泪涟涟,咱家大祸有十年。少爷中了举,恨太爷未得见。谁知在外边,谁知在外边,已向螗宫折桂还,从此一家人,都得重相见。
“少爷,你就写信,小的即刻回家,报于太太得知。”行说着,饭到了。公子说:“爹爹先吃饭,孩儿就写信罢。”
磨墨挥毫,磨墨挥毫,大喜先报娘知道,孩儿在场中,合爹紧邻号。桂榜也非遥,桂榜也非遥,父子登科这一遭,等报子到门前,不久的俺爷儿俩也到了。
公于写完信封好,王孝立刻走了。有分教:上院花开春富贵,蕊宫香发月团圆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 衣锦归里
不说张太爷父子候榜,且说张太太在家,日日愁闷,亏了两个丫头,每夜歌舞伴宿,解解闷怀。
[劈破玉]方太太在香闺日日纳闷,到是那公子会不会放不在心,只望他早上山西打听个实信。酒合饭全不想,没人的时节泪纷纷。着两个丫头,一闹一个三更尽,才歇下还骨轮嗓子,才打了一个盹。这一日正在房中纳闷,丫头进来说:“京里王孝回来了。”太太说:“他回来有什么事呢?”丫头说:“不知道。”
[房四娘]方太太自惊讶,京里盘缠不缺乏,他不等上山西去,山西去,又待来家做什么,做什么?
“快快着他进来。”不一时,王孝进来,磕下头去,说:“太太千岁之喜!”
方太太又惊猜,如今天榜不曾开,你又无上山西去,山西去,问你喜从何处来,何处来?
王孝说:“太爷现在京里,合少爷在一堆哩。”太太说:“怎么着?你起来说。”王孝起来,遂取出书来,递于太太观看。
[银纽丝]方太太把书仔细也么观,微绽樱桃开笑颜;孟娟娟,娘俩喜地又欢天。名姓是宫升,字是宫子迁,那里去问张鸿渐?难得他乡姓名全,不必宫花插帽檐,我的天哟,献猪羊,就把猪羊献。叫人来赏王孝红一疋、酒一瓶、银子一两。王孝磕头去了。
我着冤家唬碎也么心,不想你依然性命存。有鬼神,指望引爷俩号紧邻,父子在一堆,场中论论文。我那儿进士也有分。道路讹言认不真,骂那山西行路人,我的天哟,凶信传,怎么就传凶信?且不说方太太在家欢喜,却说张太公父子在京,到了放榜之日,爷俩领着家人去看。
[倒扳桨]父子骑马上天街,都看天门放榜来。父子到时榜即挂,人山人海闹垓垓,挤不开,多有挤跺了袜子鞋。
太爷说:“着一个家人挤进去看看罢。”少爷说:“李才识字,你进去罢。看见名字,就吆喝出来。”
李才挤进到榜棚,爷俩在外用心听,等的榜儿将放尽,不见李才报一声;报一声,心内惊,必定咱爷俩都无有名。
少爷见榜将放尽不见李才报,便说:“咱爷俩想是都无有。”太爷说:“不然,这榜是从后放的,你那文章还在三十名以里。”略不停时,李才吆喝一声,说:“少爷会了!”
太爷听说笑哈哈,有了一个就不差。纵然我就落了第,也就可以还的家;还的家,抱娃娃,功名从此不做他。
不一时放完了榜,李才出来,少爷问道:“太爷无有么?”李才答应说:“没有见呢。”
虽然一个就喜欢,到底心中不自然。公子上马容颜变,低头无语在雕鞍;要回还,臭骂瞎眼考试官。
少爷暗暗的寻思道:“我那文章还会了,怎么爹爹的文章倒还会不了?岂不是瞎了眼么?”又问李才:“你看真了么?”李才说:“前半截就无曾看见有姓张的呢。”少爷大怒,把李才打了两鞭子,勒马自己要去看。
[劈破玉]好公子拨转马要亲自去看,一马夫头里跑一溜飞颠。到那里只见那看榜的渐渐星散,公子夹夹马往里只一钻。到了棚前,抬头一观,先看了会元,次看了亚元,往下又看呀,见了第三以下,第四宫升就是太原。那公子飞跑回来,才站下,挣挣的瞧了好几眼。
公子见太爷会了第四,回见太爷还勒马道旁,便说:“爹爹会了第四名进士!”太爷笑了笑,父子回了下处。
[呀呀油]喜重重,喜重重,公子写成书一封,说爹爹合孩儿都把进士中。父子相逢,父子相逢,又得一日科甲同,现如今门下人,都做着吉祥梦。
不说公子差人家中报喜,却说孟奶奶每日合方太太在家中商议。叫声娘,叫声娘,如今咱家胜似常。俺爹爹就来家,料想也无妨账。婆婆惨伤,婆婆惨伤,但得中个进士郎,您爹爹往家来,可方才胆儿壮。
婆媳正然盼望,有个人来报:“少爷会了进士了,报马现在前门首哩。”
报马到门前,报马到门前,忽听一派闹喧喧,传进来到闺中,要喜钱一百贯。太太喜欢,太大喜欢,带着泪痕开笑颜,不是喜富贵来,喜的是夫妻重相见。
太太说:“想是您爹爹无会;也罢了,孩儿会了就好。”孩儿登科,孩儿登科,就是他爹待怎么?虽不如会一双,还强似没一个。儿子登科,儿子登科,就是仇人无奈何,得点个新翰林,方才可稳稳坐。
丫头来说:“京里差人下来了。”太太说:“叫他进来。”不一时,家人进来,磕头道喜。
太爷会了,太爷会了,五魁以里把名标,怕报子不知名姓,着小人来家报。太太听了,太太听了,满斗焚香天地上烧,一行说足了心,不觉的连声笑。
婆媳欢喜的没颠没倒的,外人才知道,山西那姓宫的就是张鸿渐。闹嚷嚷了,道喜之人,比前更胜。且不说娘俩欢喜,再说父子二人,到了殿试日期,又同去殿试。
[皂罗袍]宫子迁把万言书上,会写字会做文章,御笔钦赐探花郎。忽然一举人头上,乌纱辉耀,玉佩丁铛。此日方才不负闺中望。
太爷殿了探花,少爷殿丁二甲,亏了他年少,人物齐整,又拉了个翰林。
张老爷少年英妙,个九岁绝好丰标,齿白唇红模样娇,玉堂金马忽然到。翰林院里,尊贵逍遥,此日方才不负娘亲教。
爷儿俩心满意足,好不得意的紧!
张鸿渐紫袍金带,骑大马直过天街,人人都说探花来,模样不像三十外。翰林公子带牙牌,日日街头去把荣华卖。
不说爷俩京中得意,打点告假还家,却说方太太虽是欢喜,却还盼望那殿试的消息,便说:“娟娟,怎么京里全无有个信来呢?”
[叠断桥]家门衰孤,家门衰孤,小小功名总不似无,还得个新翰林,才压得仇人住。人心无足,人心无足,得了陇来又望蜀,我看那小保儿,耽得个翰林做。
方奶奶说:“媳妇,咱有了两个进士,我这心里又指望个翰林。”娘俩正在房中笑说着,就有人来报:“太爷殿了探花了。”你说他娘俩好喜呀!
太太开笑颜,太大开笑颜,回头想想十年前,只待做奶奶,做太太不情愿。今日却不然,今日却不然,不指望老虎又爬山,这一探花郎,应该合保儿换。
你说房里那些妇女们,都说咱太太欢喜了,乜模样越发俊的娇嫩了,年纪三十四五,只像二十四五呀是的。
太太笑吓吓,太太笑吓吓,人生世上能有几?既然是为个人,却也该尝尝那奶奶味。保?儿两道眉,保儿两道眉,前生像有个造化根,到了做翰林,这么才成对。
正说着,又有个人来报:“少爷拉了翰林了!”你说这一喜,若是不会喜的,可不就是八十的老翁转磨磨,——就晕杀了?
喜气扬扬,喜气扬扬,我说保儿不寻常,我每日看着他,就有个翰林像。满斗焚香,满斗焚香,拜了天地拜家堂,到此时把仇人,放不在心坎上。
此时闹动了合庄,都来磕头,连那李大的老婆,在家里也坐不住了,跟搭着也跑了来,捣了顿头去了。
都来叩头,都来叩头,仇家也不敢记前仇,跟搭着别人来,好像那鸡*(左口右参)豆。闹闹稠稠,闹闹稠稠,摸了个凳楂坐在门后头,出去合人说,俺奶奶合我厚。
此一时,断不了京里有人来往,已是打听着他爷俩告了假,就待来家。家里彀多少人伺候,四面庄里彀多少人迎接!
[玉娥郎]竖大旗,挑长幡,人声喧,刀枪钺斧共勾镰;鼓吹一大攒,锣鼓闹喧喧,好一似排大驾,上太山。财主亲戚,衣帽新鲜,坐雕鞍;穷人借衣难,套上蓝布衫,找一个毛驴儿骑着颠。接了大半天,探马来往窜,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。
接了半日,张太爷到了。管家到轿前跪禀:“众乡亲们接太爷咧。”张太爷听说,即忙下轿,都说了几句话。众人恳请,方才上轿。
[罗江怨]众乡亲摆列两边,那管家跪禀轿前,老爷下轿来相见。小人们磕头问安,亲戚们叙叙寒温,老爷从头问一遍。又上轿呼呼扇扇,那探马跑跑颠颠,五十里一派人声乱。不一时来到门前,三声响大炮连天,四乡里多少人来看。
方太太使人探望着,太老爷隔着二十里了。一霎时又来报:“大太爷隔着十里了。”一霎又来报:“来到门前了。”方太太合孟娟娟都穿红官袍等候。不一时,太爷父子下轿,进了宅了。
[耍孩儿]老太爷进宅门,见太太泪纷纷,十余年夫妻又相认。年年我在天涯外,寡妇孤儿过十春,几乎把你心操尽!今日里孩儿富贵,我还该谢谢夫人。
太爷说:“今日我应该谢谢你才是。”太太说:“你说是那里话!”方太太泪涟涟,那几年把我心眼望穿,这几年把我这魂惊断。但只是望你残生在,不敢望你做高官,谁想如今来相见。今日里明明的相会,还像是梦里团圆。
夫妻哭罢,少老爷方铺下毡,给太太磕头。
方太大叫一声,我那儿你是听,一行笑着泪珠进。你做了秀才还打瓦,打你的时节我心疼,不想有个翰林命。还记的朝朝每日,我陪你坐到三更。
太爷听说太太苦心教子,又痛极了,说:“我越发该谢谢夫人了!”割慈爱教儿童,陪读书到三更,说来叫人心酸痛。我就在家常教子,也只是断不了把书攻,那想你把苦心用。我千年出亡在外,倒情着做了太公。
不一时,方二爷来道喜,两个作了揖。太老爷又作揖,下泪说:
[平西调]自离别十年后,不肖人南北漂流,到如今侥幸才把功名就。我家孤儿寡妇,谁敢出来伸头?百般的仗赖,刻骨也是难酬。他娘们去坐监,好不可羞!多亏了你昂昂的志气,报复了冤仇,若不然受磨难到何时彀!
方二爷说:“这都是贤弟的福分,贤甥的造化,带着我中了个进士。”太老爷说:“那严老儿如今坏了,老兄还可以起复。”方二爷说:“那就有个指望了。”
为妹子把奸臣来俯就,到如今梦里还羞,倒是这去了官儿还好受。常恨那科道们,骨突着嘴儿,该把他眼挖!我若是还行取进京,定要撞倒那五凤楼。天下的大害,固是州县不肖,也是那司院贪求。那我定要上几个本章,除除民害,砍几个贼头,就是那徒流秀才还可救。
太爷说:“吾兄就有此志向,小弟也可帮助。咱暂且吃酒罢。”吩咐着酒来。
[跌落金钱]亲戚隔断十余载,今日相逢笑颜开,老兄呀,把杯同饮共一快。快把美酒暖暖筛,美味佳肴端上来,老兄呀,登堂不饮上门怪。二哥尊庚呢?方二爷说:比舍妹大三岁。又叫一声二兄台,得开怀处且开怀,老兄呀,人生有几个三十外?莫学俊来莫学乖,相逢只要吃三杯,老兄呀,明朝自有明朝在。
方二爷说:“我从来不能多饮,已是醉了,别了罢。”遂作别上马而去。太爷说:“看酒来,咱作一个合家之乐。”
妻子得相逢,一家团圆喜重重,夫人呀,或者今朝不是梦。孩儿与我斟一盅,家人难得一樽同,我如今,要吃千咱那床头瓮!想我流落在西东,想你愁闷在房中,夫人呀,要饮杯酒何人供?十九方才认太公,对面还不识颜容,我儿呀,鬼神会把人撮弄。
不一时掌上灯来。太太说:“叫那丫头子们来,歌舞一回。”一霎时,玉兰合瑞香到了。太老爷说:“这是从何处得来的?”太太说:“说起来教人伤感。”
思想起当初凶信闻,房中终日泪纷纷,那时节,孩儿买来解我的闷。房师赠他二百银,倾囊买了两个人。多亏了,他朝朝日日在房中混。一混一个夜儿深,娟娟去后掩房门,他两个跟我就在乜床头困。能学飞燕舞轻尘,能歌十折《锦堂春》,愁时节,教他略解心头闷。老太爷说:“你看他舞艺虽然不多,果然舞的好。再看酒来。”
舞袖翩翩锦带垂,舞来真似燕轻飞。你看他,轻盈赛过霓裳队。两行红烛照深闺,妻子团圆共一堆,这时节,人间快乐真无对。一杯一杯又一杯,喜气重重酒力微。不觉的,明月西转参星坠。痛饮何劳击板催?渐觉昏沉体不随,夫人呀,今宵一个酩酊醉。
太老爷起来,说:“醉了!呵呵呵呵好醉也!”太太说:“玉兰、瑞香,扶持您老太爷房中去罢。”
[清江引]醉的东歪又西倒,妻子同欢笑。千年两次归,只睡了一宿觉,都不如今夜里睡的好。
一夜晚景不题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 八仙庆寿
却说老太爷在朝三十年,做到兵部、吏部二部尚书。少老爷从侍读学士起,做到吏部天官。这三十年里,老太爷又生三子,中了一个进士,中了二个举人。少爷生了五个,两个中了进士,两个点了翰林。别人都是好秀才。大曾孙进的案首,到了十八上,连中三元。向后越发越盛,后事难以毕述。此一时,已是富贵极矣!
[耍孩儿]张老爷三千年,拖玉带上金銮,子孙都赴过琼林宴。进士还生进士子,千秋万辈做高官,老天爷赐了他一本生铁券。年纪才六十四五,何愁不满屋貂蝉?
大老爷做到吏部尚书,就告老还家。家里歌儿舞女,好不快乐的很!忽然想起不得意的时候来,就想起那舜华来了。
想当初遇艰难,结恩爱四五年,杀了人又救我脱了难。如今富贵三十载,一门老幼都安全,怎么能再见他一面?欲画他仙容妙影,挂在这金屋珠龛。
是日正是三月三,老太爷的华诞,子孙们冠带满堂,都来拜了寿,亲戚族人都来磕了头。老太爷回了内书房,待去歇息。
才进了内书房,摘纱帽脱衣裳,自己静掩纱罗帐。忽听的掀帘挪俏步,扑鼻一阵兰麝香,进门乃是天仙降。看了看是舜华来到,太老爷喜欢非常。
太老爷方才歇下,忽然一阵异香扑鼻,却是舜华到了。太老爷喜极了,遂跳下床来,一把拉住,说道:“咳咳!可教你想杀我了!”舜华说道:
[桂枝香]久不相晤,知君思慕。今遇着寿诞良辰,我约下群仙赐顾。将客舍全铺,十二席围裙坐褥。我带来佳肴美菜,甘脆香酥;一坛仙酒尽堪用,不必尘世酒店沽。
舜华说:“我约下八洞神仙,今日都来与君上寿。”太老爷听说,异常惊喜,便吩咐儿孙们,打扫焚香。舜华又嘱咐道:
虔诚坐侍,焚香斋戒。净洒扫紧闭厅门,都着那俗人靠外。我自有安排,一个人不容还在。随我来一双婢子,茶酒能筛。唯留夫妇儿孙辈,共候群仙下界来。
老爷听说,吩咐家人一切都出去,锁了大门,舜华合太老爷往客房里去看,掀开帘子,已是铺的极其端整。才坐下,太老爷吩咐一家老小都来拜见。
太太进叩,多蒙打救,自然该拜谢恩人;施舜华拉住袍袖。叫儿孙磕头,好端端敛容坐受。四五年祖母,名分还留。每人奉赠一丸药,能开智慧更添寿。
一家人都朝上拜了,舜华每人给了他一丸药,说道:“吃了可以开聪明、添寿数。”大家拜谢着。仙婢来报:“何仙姑到了。”
仙姑微笑,稽首称道:蒙妹妹嘱咐叮咛,已约下群仙俱到。八洞烦劳,我先来登堂相告。添福添寿,世世金貂。你为五载恩情重,我为千秋姊妹交。
老爷要领着一家人朝上参拜。仙姑说:“仙家不行俗礼。”就坐了。舜华便让太老爷夫妇陪坐,少老爷合众少爷侍立两傍。忽然一朵彩云坠落,是洞宾老祖到了。
拱手一笑,大家脱套,久不见何仙姑仙容,前日蒙折柬相召,说舜华相邀,不敢不登堂领教。主人盛义,道侣情高。我先拔剑为君舞,愿君寿数比蟠桃!
洞宾老祖也吩咐不行俗礼,就坐了。舜华才称谢,劳驾动了。一行说着,张果老、曹国舅、韩湘子三仙老祖,一齐到了。
果老、国舅、湘子随后,一时来三位神仙,一个宽袍大袖,高高拱手。花篮儿不离左右,笛声隐隐,渔鼓悠悠。并祝尚书张吏部,同上寒山二十楼。
凡在坐的都打了稽首。张果老说:“我还该逐位奉谢。”都问:“怎么说?”果老说:“这寿主是个宗弟。”吕祖说:“这老儿”又来冒认华宗来。”大家正笑,钟离、采和来了。
钟离赴宴,采和同伴,忽然间瑞气千条,一霎时祥光满院。长须惹香烟,漫舞蕉扇,轻敲玉板,歌绕华筵。共饮杭州千寿酒,愿君福寿比南山!
不一时,铁拐老祖到了。
李仙赴会,彩云飘坠,才到了海外三山,适来迟万望恕罪!急急追随,远迢迢葫芦在背。只恐怕群仙等侯,只脚如飞。丢拐自作商羊舞,愿献麻姑酒一杯。
施舜华向仙姑说:“想是客已全了?斟酒罢。”仙姑说:“还有福、寿二老,只怕将来,也虚着两席罢。”斟上酒,舜华一一亲递。洞宾背剑,钟离摇扇,何仙姑笊篱在手,张果老骑驴进院,湘子花篮,采和云阳五扇,长袖国舅,铁拐李仙,大家共酌一杯酒,同赠主人万万年。
共斟一杯,与老爷上寿,太老爷拜受了。才一巡,忽报福、寿二位星君到了。但听的鹤鹿齐鸣,众仙一齐迎接。
福星高照,禄星同到,忽然鹿鹤齐鸣,满庭中瑞烟笼罩,并落九霄。众仙承迎欢笑,寿山不险,福海无涛,华堂幸见两星会,清浅蓬莱又一遭。
就坐了。舜华参见了,太老爷又领着儿孙们拜见了。舜华先递了酒,太老爷逐位奉酒。
[香柳娘]进一杯坐前,进一杯坐前,扬尘舞蹈,望上朝参,敢拜求众仙,增福增寿,家中平安。
张老爷合孟太太、奶奶,逐位敬酒。
敬拜祷筵前,敬拜祷筵前,仙人下顾,百喜重添,愿保佑椿萱,桑榆无恙,福寿绵绵。
以下又是众位少爷,逐位奉酒。
共稽诚坐前,共稽诚坐前,诚心一片,叩祝天仙,佑祖父百年,四体康庄,牙齿牢坚。
献酒已毕,福星老祖去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儿,勾核桃大小,吩咐童儿给公子、公孙各赐福酒一杯。都看着那器物甚小,未必能有一盅儿;谁想只顾倒,只顾有。每人饮过一杯,觉着异常的精神,都来叩谢。
饮美酒香甜,饮美酒香甜,一杯入肚,直透元关,举拜叩连连,天官赐福,恩重如山。
众位老祖都待起来。太老爷称谢舜华,舜华也要告别。
[侥侥令]今生新爱好,前世旧姻缘,今朝一别何时见?要知道千里在眼前。
大老爷说:“既蒙仙子厚情,怎么就恝然而去?”
[收江南]有恩义不忘了琴瑟欢,又叫我世世福寿双全。不能常作鸳鸯伴,你也稍稍留连,教我也心头略放宽。舜华说:“官人从此福寿永远,相会也自然有日。”
[园林好]俺今日已证金丹,断不能久恋尘寰。但愿你跨黄鹤腰缠十万,不必问再相会是何年。众位老祖都起身告别。
[沽美酒带太平令]罢豪饮,谢芳筵,辞贤主,别众仙;照夕阳,人,影乱,跨鹤凌云上九天,乘鹿凭风升云端,舞凤翔鸾。乱纷纷,酒阑人散;闹词嚷嚷,星流雾灿;薰腾腾,异香一片,白茫茫,祥云数段。俺呵飘然言旋,名山洞天。呀!好像是赴瑶池一会佳宴。众位老祖起在半空,一家人望空拜谢。
[清江引]荣华一路功名全,没有灾合难。八子上玉堂,八婿朝金殿,又是那郭汾阳再一转。
后来张太老爷夫妇寿到一百单五岁,受了十二遍封诰。因知海上神仙窟,只在人间富贵家。
诗曰:蟒玉纷纷照金堂,绣帘一簇麝兰香。
夫妇八十犹康健,牙笏脱来已满床。
磨难曲
卷一
第一回 百姓逃亡
众流民上云孩子饿的吱哟吱哟,老婆待中心焦e,还为钱粮大板敲;宁死他乡不受大板敲!老天呀老天,怎么给真个年景,还给真么个官儿!
[耍孩儿]不下雨正一年,旱下去二尺千,一粒麦子何曾见!六月才把谷来种,蚂蜡吃了地干川,好似斑鸠跌了蛋。老婆孩一齐捱饿,瞪着眼乱叫皇天。
县公老马,嗔人报灾。大家去上司告了,即时委了一个官来查勘。老马便送上二百银子,着他休报成了灾。
大家去告上台,他虽然把官差,那眼睛没长在额颅盖。满坡一片皆红地,只有几科秫术秸,便说蚂蜡不为害;还说有八分年景,都休要望想成灾。
虽然说不成灾,欲又自家看不上,坐在那轿里麻瞪着两眼,见一个庄里没有秫秸,便说这庄子成的是灾。合县里四万顷多地,仅报成了二百顷灾。
起了本按庄村,照地亩赦三分,有灾无灾全不论;都着蚂蜡吃了个净,何曾一点受皇恩!家中器物折蹬尽,还要去按限比较,三十板打的发昏!
昨日比较,打了我二十五板,及乎死了!俺一堆捱打的,一霎死了两个,发昏的还有。不早些拿腿,只等的走不的就晚了!作哭介
瓢一扇棍一条,拿起来先害嚣,这饭可是怎么要?祖宗留下几亩地,只望儿孙守的牢,如今避不的亲朋笑,遇着这铺囊物件,一旦把坟墓全抛。
我这二日听的说,咱这俭年去处,朝廷家知道了,已是把钱粮全赦。有说是文还没到的,有说是e老马押起来的。王大说。也是有的。常时打的还善和些,这一向打的甚狠,想是他有了信了。相传着有赦条,说是他押住了,又说还是不曾到。这一向来打的狠,二十五板命难逃,这里头想是有点窍。他安心把粮打起,见了赦一并上腰。
可只是就明知他这等,性命要紧,怎么挨的!
朝廷就赦了粮,俺已是一担筐,在家也是没投向。逃在他乡就饿死,俺善人埋在俺乱三岗,胜如打死公堂上!俺如今主意已定,流水走不用商量。
一个说如今可也通不成个世界了!俺庄里有一个老秀才,家道虽不大富,还有一半石陈粮。他居家五六口人,指望着搀糠搀菜的,多吃会子。昨夜晚被一伙人进去,将谷抢去,把老头子打死。他那儿媳妇,现如今找主,代给人家支使。
七八十一秀才,爬个窝没有材,摘扇门来把尸盖。夜来还有支使的,今日出来当奴才。说起这事真奇怪。这冤屈对谁告诉?真正是无妄奇灾!
一个说道他不该报官么?又一个说虽报官待怎么!俺那邻庄,燎死了杨善人,奸了他的令爱,他那儿子还小。那地方、邻右都替他不平,大家给他报了官。官府看了状,摔下呈子来,大怒说道:“他自己不告,与你们何干!”
官不论是和非,听的人说个贼,总像犯了他祖宗的讳。到是贼人全无事,还是失主吃横亏。不拿人,有理合谁对?可恨那铺囊被杀,一似坐县的李逵!
看起来,此一时只该做贼。做贼的抢着吃,夺着穿,怎么肯逃?但只是到了当官;虽然无事,自家觉着也难见人。除了逃还有甚么生路?众人都哭了,掩面说道咳咳!好不悲叹人也!
不肯当忘八头,做了贼又害羞。堪堪饿死何?人救?从来不曾讨饭吃,待要不吃肚里*(左口右刍)。叫奶奶自觉面皮厚。多亏了好官看顾,教闽县南北迁流!
哎呀!苍天呀!听的说朝廷爷极仁慈,若是有官好的替咱诉诉这些苦楚,休说赦钱粮,还赈济也是有的。怎幺就大小官员,都没有摊着一个爱民的?
知道咱苦和甜,全凭那上下官,朝廷好那里捞着见?下头知县不肯报,上头大官不肯言,万岁爷怎知道卢龙俭?休指望赦粮赈济,就赦了那恩惠难沾。
长想着,那一年大赦了钱粮,没封的就便宜了那滑户,封了的就便宜了那县官,那好百姓沾甚么恩来!奉旨各处都开饭场,那米未曾发县,上司就落起了八千石;发在厂里,那衙役又偷去了六千石。煮出粥来,那衙役的亲戚、朋友、兄弟、族人,尽吃的是朝廷家饭。厂里倒饿死许多人。那万岁爷哪里知道的!
前遇着大俭年,万岁爷动爱怜,发了漕米百万石。赈济赈的是衙役家狗,赈济赈的是州县官。饥民饿死了勾千千万!若遇着洪武皇帝,剥的皮堆积有如山!
一个说道咱的苦楚一时也说不尽,就说煞那朝廷也听不见。咱还商议,这饭是该怎么讨法?一个说道我可教的给你。你把喉咙打扫打扫,大叫道:“爷爷呀,奶奶呀,舍俺一碗饭哩。”一个说不好,不好!这样打砖了。众人说依你怎么样?这个说依着我是两手扳肩,到了门上,先吆喝一声,才叫:“爷爷呀,舍个钱,生个儿来中状元。奶奶呀,舍碗饭,家积余粮千万石。爷爷奶奶给个饱,积下万个大元宝。”一个说不好,不好!这也像叨贫话的,不大雅致。有一个说俭年里我曾讨过饭。众人说你是怎么着讨法?这朱二说我是打莲花落。众人说妙,妙I你就是个老师,俺就跟着你学罢。朱二说您可好生接和着。近来街上新编一套小曲儿,我学了几天才会了,今日用着他了。您都听着。
[莲花落]万民造孽年景荒,田地焦旱麦枯黄。
您都哑了么?全不做声一声。众人说怪嚣人的。朱二说这个待要饭吃,还怕害嚣么?咱从此散了,各人顾各人罢。众人拉住说你休心焦,俺都接声便了。
万民造孽年景荒,田地焦千麦枯黄。共总种了十亩麦,连根拔了勾一筐!莲花落哩溜莲花。
朱二说极好!就是这等。我收拾着几件乐器,分散给您,没有的拍手亦可。果然取出硼硼蚊、插儿机,交于别人。咳嗽一声说好好着咱就来。
六月半头下大雨,晚谷种的甚相当;长来长去极茂盛,眼看就有尺多高。实指望秋禾接接口,谁想天爷不在行!遮天影日蚂蜡过,朝朝每日唬飞蝗,把谷吃了个罄溜净,庄稼何曾上上场!大家没法干瞪眼,饿的口千牙又黄。一窝孩子吱吱叫,老婆子拖菜插粗糠;老头子不济瘟着了,出不下恭来绝气亡。大家告灾到了县,知县不肯报灾伤;众人又望上司告,差下盐正道老黄。知县怕他实落报,送上厚礼哀哀央;他轿里底头麻瞪眼,合县报了几个庄。百姓跟着号啕痛,摇估怒喝脸郎当;一溜飞颠扬长去,骂声空在耳边厢。军门照着起了本,按庄赦了三分粮;哭的哭来笑的笑,人人祝赞那公道娘。路上行人多凄凉,暂时不知死合亡;乡里人民都散尽,城里大板大比粮。近日相传有大赦,越发狠打苦难当!一限抬出好几个,庄庄疃疃出新丧。与其临死臀稀烂,不如囫囵死道旁;今日还能沿地走,运气极低算命长。俺也不指望逢大赦,指望出门逢善良;一路无灾又无难,安安稳稳到汴梁。天爷睁眼不杀死,他日还能返故乡;贪官拿去年成好,正纸大锞又烧香。莲花落哩溜莲花。
朱二说极好了!咱可以合打上来了,不愁饿死了!众人都哭了说就是故乡难离!这也说不的,咱就去罢,去罢。
[耍孩儿]一担筐一扇瓢,上羊肠路一条,未曾举步泪先吊。半世生长一块土,今为荒年一旦抛!这回生死也难料。待要在家中守死,那官家枷打难招!
诗曰:成群逃离向他乡,泪流千行与万行;
只等天爷开了眼,再招回来认家乡。
第二回 贪官比较
众百姓拴绳上白咳!俺好苦也!家中升合无粮,看看饿死,可有甚么纳钱粮!听说大赦将到,那官家越发打的狠了。今日拴来,这性命休矣!
[耍孩儿]衙役们好似贼,有了钱放他回,俺无钱该受这肮脏罪!拴着脖子受了气,上堂还不知怎么捶,不死也把皮来退!这一限若还不死,只得远走高飞。
这一回,咱这里头只怕有打死的了。一个牛大跪着那差人,哀告说大叔,我这肚里没食,十板就打死了!你放了我,积个阴德罢。差人说我从来不积阴功。又哀告说你杀生不如放生好。
半年来常忍饥,又无食又无衣,吊了一口悠悠气。休说打到二十板,七八下子死无疑!打杀我与你也无益。你若放我回去,我只是磕头作揖。
差人瞟着脸说脏行子!磕些头也积不的私房。若是人人磕头,俺倒饿死了哩!一个说你这个人好耸,跪噪子当了甚么!死活的由命,哀告甚么!
你若是命该终,放了你也活不成。寿限亦是前生定。若还今日不该死,人待杀你也不能,何必捣头还挣命?一个人全没志气,你也就辱没祖宗!
正然说着,听的发梆。差人说三梆完了,带上去罢。
官扮老马上云为甚人人望做官?三梆响罢面朝南。这班生意真真好,板上皆生银子钱。
白自家马台,卢龙县知县是也。朝廷大赦将到,若不速比钱粮,数日之间,设或赦到,只压三两天,那银子能有多少?今日且不审官司,快把那比较牌抬出。众人答应一声是。
闻听说有赦文,钱粮只封六七分,不肯折蹬那粮食困。我就狠狠的只顾打,他没有粮食也卖人。想是我打的还没甚,完了粮赦文才到,我只说拖欠在民。
范秀才上云钱粮打的甚狠。我已完了七分,上去告个宽限,或者可以依允。上堂跪下说道禀老父师:生员钱粮完了七分了。
端端帽整整衫,望公座堂上参,开口就把父师念。衣服典尽牛马卖,未到秋成小麦完。钱粮目下实难办,老父师恩开格外,一两限稍稍从宽。
县官大怒道:奴才!你要梗老爷令么!一行骂着,就丢下签来了骂一声狗生员!欠钱粮不待完,一人就要坝住堰。给我拉去着实打!打杀秀才我敢担!戴着顶头巾妆体面,打一个给合县看看,莫叫他眼里没官。
拉下来,喊了一声就打。打到十五板上,就不做声了。皂隶桌道死了。老马挣了一挣,才说怎么死了?待我看来。看了看,转身说道我只打了他几下,不料他就没了气。可是该怎么样呢?也罢也罢,已是如此,我破上打来的这银子,丢了便了。
他也是运气低,人都捱到三四十,十五板怎么就断了气?也不怕他歪告状,只怕军门具了提。人已死了如何治?出上我自己的不用,现放着打来的东西。
呀!不知打死了多少人,今日这个人怎么把心跳起来了?我待不比了,怕人看出来。不免坐下再比。便叫赵大。答应一声,说小的完了九分了。官说你是个好的,下去罢。又叫钱二你封了几分了?答应一声,说八分了。官说也罢了。下去;速完。又叫孙三你是封了几分数了?答曰小的是七分,下去就全完了。官说好,好,下去快完。下边一群上来说小的们李四、周五、吴六、郑七、王八、冯九,都是七分数了。官说也罢了。都下去,速速封完,暂且免打。官退了堂。众人出来,不胜之喜,都道牛大,怎么没死了你?[倒扳桨]欢欢喜喜出衙门,不曾打死叫人抬。命里不该今日死,见了阎王放回来。放回来,笑满腮,归家还见老婆孩。今朝来闯鬼门关,关门已过保平安。上堂不曾打一板,合该妻子得团圆。
得团圆,真是难,烧纸烧香谢老天!
家中不知怎么盼望,俺走动些。
下,老儿拄杖上,作叹介白我儿拴去比较,到如今不来,不免去望望。妇人上白牛大爷那里去?老儿说我那儿拴去比较,不见回来,少吉多凶。妇人说我也待去望望俺那儿,老儿说您那儿壮实还不妨。我那儿每日忍饥,今早做了三碗饭,他留下两碗给我吃,他只吃了一碗去了。一打就死!哭着说天哪!天哪!
[耍孩儿]出门去上了绳,低着头进了城,没有钱嘴也不敢硬。饿的吊了一口气,打到十板活不成!这个必定送了命!他若是有些好歹,我也就有死无生!
妇人也流下泪来说俺那儿也是打了一顿的了!
俺家里无分文,俺还欠几分银,匙著碗碟折蹬尽。上限拿了去比较,二十五板打了个昏,板疮还有一大椁!这一回若再捱打,必然就性命难存!
小孩子上白,妇人含泪问道小喜儿,往那里去?孩子说俺爷去比较的了。俺娘着我出来打听打听,看打的动弹不的了,好找个人去抬他。老儿说咳!可怜,可怜!
俭了年已难禁,又给个官索杀人,老天罚的忒也甚!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!家家都交了死绝运!老天爷你几时睁眼,看看你受苦黎民?
樵夫上,妇人说好了,那不是俺那邻家卖柴来了?俺问个口信。陈大哥,你从城里来么?没听说比较的如何?樵夫说我在关里卖了柴,就回来了,没进城。老儿说若有凶信,你就实说,何必隐瞒?樵夫说我实是不知。就是听见人言乱传说,是打杀了一个秀才。老儿跺脚说咳!一个相公还打死了,俺是甚么!罢,罢!死了死了!
秀才打的见阎罗,况且小民直甚么!必然定有非常的祸!今朝逢限该比较,俺庄去了十个多,不知打死了那一个?唯有我儿太弱,定是他不能存活!
比较人作歌上
[倒扳桨]好似死囚上杀场,人人保不住@存和亡。谁想去了人十个,归来还是整五双。整五双;老子娘,又得团圆在一堂。老儿说远远望见一伙人来,只怕是比较的回来了。小孩儿说是,是,那不是俺爹爹呀?老儿说你看见我家里,您牛大哥了么?孩子说没看见。老儿说必定是打死了!咳,天哪,天哪!比较的人来到,孩子叫道牛大爷休哭,那是俺牛大哥来了。老儿拭泪说道我儿,你来了么?
[耍孩儿]俺这里望眼穿,谁散望再团圆,料想不得重相见。到家收拾逃性命。在家也不过受饥寒,何必定把家乡恋?但免了官刑打腿,那管他东北西南!
第三回 阖学公愤
众秀才上白列位诸兄都到。范子廉被老马打死,人人共恨,大家不可不动个公愤。众人都说这是自然。
[耍孩儿]范子廉一好人,教子弟养双亲,生平不把衙门进。钱粮完了七分数,打死当堂命不存!闺学.岂可无公愤?若知县要杀就杀,何必要这付衣巾?
众人说大家一齐上前,休要退前擦后。
做堂堂一丈夫,那义气不可无,搐着头算不的人之数。把他恶款开详细,告了军门告总督。大家一齐往前做,若有退前擦后,定教他地灭天诛!
一个说道虽然如此,这张呈词,须得个好手做做才好。一个说这呈子,必须张鸿渐妥当。众人都说极是极是。他不但笔法高,是他名重,不可不借重他。
一为他为人公,二为他文章通,三来为他名声重。他那里听说这件事,未必不咬的牙顶平,俺求他那有心不动?他从来慷慨义气,到可以患难相同。
俺就去求他的,不必迟延。众下,生扮张鸿渐上白不幸卢龙遇俭年,城中又复坐贪官。男儿不遂冲天志,要得安生难上难!自家卢龙秀才,姓张名逵,字鸿渐,年方一十八岁,颇有个微名。但是时运未至,不得不惧祸藏身。今遇荒年,又遭着知县贪酷,听说打死了范子廉。这等暴虐,好不怕人的紧!
既不幸遇俭年,又遭着虎狼官,打了牙只望肚里咽!明日大赦已将到,竟把钱粮封纳完,闭了门且吃安稳饭。范子廉忒不自爱,何必去当堂求宽?
众秀才上白来此已是张鸿渐家,不免扣门。张兄在家么?鸿渐说甚么人叫门?待我看来。作看门介呀,众位兄台,从何处而至?请请。众人入门,作揖介,坐介张鸿渐说诸兄齐临,有何见教?众人说有事奉央。
马知县大板敲,范子廉命难逃,大家要往上司告。这张呈词极要紧,须要做的手笔高,想来无如兄台妙。更求写尊名在上,大丈夫定不辞劳。
张鸿渐说如今世道难言,众兄台也要三思。众人说老马恶贯满盈,且是一个秀才,明明打死,料想也无甚么凶险。张鸿渐说小弟断不能从命。
我是个真呆瓜,年纪小知甚么?说不出句利亮话。不敢逾限等大赦,明二暗三任他加,受不的衙役登门骂。休说是上台告状,并不敢出入官衙。
旦扮方氏上白自家方氏是也。客房里何人说话,待我听来。听介,众人说兄台不为范子廉,只为阖学情面。若还不肯,大家都跪下了。张鸿渐背云这怎么处,这怎么处!旦转身云这事不同小可,只怕丈夫失了主意。叫丫环快去请你姑爷来。丫环出来禀道有请姑爷。张鸿渐转身说道小弟告便,去去就来。方娘子迎着说道我听了多时了。官人休失了主意。如今伯母就待出丧,借此推托,岂不是好?
秀才们做事松,得了胜都居功,人人会把花枪弄。如今只论钱合势,衙门里不合你辨青红。况你孤单无伯仲,若还是万一不好,那时节受苦谁疼?
张鸿渐说娘子说的极是!急忙出来对众说道这是阖学的公事,小弟极该奉陪。但伯母发丧有期,万万不能从命。若是要我做呈词,这个不敢辞劳。众人说张大哥既不肯入伙,目下就请动笔。这是他的恶款,你看看好做。张鸿渐接着,一行行吟哦了一遍,才下笔写道
具呈人合学生,只为着贪酷情,加三火耗钱粮重。听说有赦着实打,打死了欠户四百名,秀才也丧残生命!望老爷即时拔救,不得不激切上呈。
做完了,众人拿过来,也各吟哦了一遍。说道极好,极好!张鸿渐说这款单上的衙役、证见,劳众位兄台拿去填写罢。众人说有劳了!俺今日还要起身哩。就请别了。张鸿渐送至大门外,一拱而别
诗曰:呈词精微笔如刀,句句真情非放刁;
世上若还有公道,一张冤状恨全消。
第四回 军门枉法
众秀才上白咱们自从递了呈子,军门差了两个承差去拿人,这也是好几日了,也待好来。咱不免去院前听候,以便销到。
[耍孩儿]告人命告贪酷,告知县告衙蠹,认上头只得望前做。无的不敢说上有,有的不肯说上无,赃证分明有过付。咱且去伺候销到,也听听气色如何。
解子押衙役代锁上。众秀才拱一拱,说道齐了么?答应齐了。听得掌号,都说三咚了,大家伺候过堂。副扮军门上诗上马管军,下马管民,腾腾杀气振乾坤。有人来告贪州县,白刺猬来拱大门。俺北直军门臧晶是也。俺今日官至二品,位至八抬,出门去前呼后拥,轿前磕头者无其大数,也算的是个尊之极矣!我想人生在世,冷桌热凳,钻东闯西,巴不能做个大大官儿。若是像那古人,要赤心报国,爱养百姓,这就是从苦上去求苦,岂不是个呆瓜?到底是挣些银子,盖些楼阁亭台,买些舞女歌儿,落得终身快活。前日那卢龙秀才,告着那知县老马,这不是送了个财神来了么?且不论事情真假,单看那马知县的意思若何。他若是待认一分真,就是一分真;他若待要十分真,就是十分真。我也不合他计较,或者他也不是个傻子。今日来销到,不免给他个下马威,也教他早早安排,上了堂自有道理。
马知县不大肥,两个眼好似贼,他来磕头曾相会。从来善钱也难舍,须索给他个下马威。看待要个甚么罪,略略的针针才好,想他也知道理亏。
上堂坐介,解子上禀启禀大老爷:卢龙那一案,都拿到了。军门吩咐带上来。一干人都上堂跪下。军门大喝道这一干奴才都是该死的!马知县也该砍头的!暂且上刑收监,伺候下夹棍,到过午时夹您这奴才们!一千人下来,衙役们送了监里去了。秀才们都欢喜道好明白老爷!咱且听候过午复审。下,卢龙内司上白俺乃马知县胞弟马如飞。是日老兄给我一万两银子,托我上院里打点。那老兄也是个苦瓠子,若挣银钱,到家也没有看顾兄弟的。我安心打点七八千,落下两千,扁在腰里。不想昨日托掌稿的李洪图送进去六千,里面便问:“若求两家无事,便就收下;若要倒了原告,还得添添。”我想,银子是细事,兄弟要紧。若再加二千,不过坏两个功名,尽之矣。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一万两银子,都给了他,把那秀才们问他个七死八活,也好在卢龙做官。
一不做二不休,万两银子要全丢,有钱买的天门透。上堂若是分辨理,款单呈词一笔勾,行行都成了牙疼咒。问他个顶门反坐,只交他斩绞徒流!
马如飞说来此已是李洪图家,待俺叫一声:李大爷在家么?李洪图出来,拱了拱手说有甚么见教?咱里边说。两个进门坐下。马如飞说还是为家兄那一件事,还求李大爷相为。李洪图说大爷吩咐,说令兄原是死罪。若是单求免死,前日那些数目,小弟就还是送进去。马如飞说小弟又借上了两千,凑足一万之数,只要那原告反坐,问两个死罪才好。李洪图说这甚容易,我管效劳。马如飞于腰中取出,说道这是黄金六百两,白银四千。作了一个揖,说道借重借重!明日家兄还另有酬谢。李洪图说小弟合令兄就至厚,那一遭不蒙他厚赐?小弟就送进去。马二爷,你只听着审理便了。请了。并下,众花面扮衙役代锁上云哎呀!不争一时快乐,几乎吃了大亏!若不着能舍大钱的老爷,咱今日一群吹鼓手吊下驴来,只怕都回头朝下哈哈哩。又笑说妙妙!咱那老爷送上了银子八千两,还怕他怎的!
[桂枝香]做的太过,委实也错,惹弄的递起公呈,几几乎弄成大祸!俺怎生奈何?多亏了那元宝千个,财帛耀眼,买透阎罗。上堂那论理合表,开开门只用嘴掴移。
今日复审,咱且——旁听候。下,众秀才上白一秀才被知县打死,大家动了公愤,递了公呈。军门到也明白,即时发票去齐证见。今日人犯俱全,听的说老马送上了一万两银子,给了抚院,未知的与不的?或者也不致过于大差了也。
军门尊贵,威风无对,虽然说贪了就昏,料想也良心难昧。就是原告吃了亏,也没有砍头大罪。平稳凶险,只在这回。今日若还赶逐出,大家便是一头灰。
咱们没有情面,又没有银钱,只得听天由命而已。咱且一边伺候。下,净花面浓须扮军门上云几千几百讲冰凌,任俺当堂定死生。前拥后呼八人轿,居然一个小朝廷。哈哈!做大官的有这样好处,不用开口,自然成千成万送将进来了。
呵呵大笑,大官真妙,不用开口州县皆知,一伸手万金就到。现成成全交,送将来还愁不要。若不如意.一笔勾销!生死参罚在我手,尽他乖变也难逃。
卢龙知县被那秀才们告他贪酷。我岂不知他贪酷?但他送了一万银子,要俺把这些人砍头充军,不得不敬从尊命。
银钱所在,仇家不怪。一霎时舞人歌儿,一霎时楼阁成块,还坐轿人抬,似这等谁人不爱?使人钱钞,与人消灾,嘴脸回头变,登时黑白翻过来。
叫那卢龙知县,那一起犯人进来。喊了一声犯人进。军门说叫卢龙的衙役进来。便问您这些衙役,如何拨官害民?衙役说小的都是奉公守法的。只因那秀才们结了党,要把持官府,县公不随他的意思,才刁告大老爷案下。望大老爷施恩公断。
[西调]极好的个马知县,到任三日,那屏子发了传单,德政歌儿贴在墙上人人见;万民衣费过百千,那万民幛子是没有一年不攒。百姓们没有一句怨言,就是那板子打腚,也叫他青天。不封粮,只给衙役没体面。
军门说下去!下,军门又叫那原告一伙秀才上来。军门便问您各人都有甚么冤事?众人说生员是为阖县的公愤,请大老爷公断。又贪又酷人人骂,全不论理只要蛤,有了钱,人命官司也不怕。每年的钱粮明加了暗加,他还说短少无一个不拿。纵着一群饿虎作害人家,你若是惹着衙役,这一跌就全差;上了堂,没有百姓说的话。
军门说这都是刁词。本院也有耳目,那马知县也是个好官。众人说大宗师不信,那证见叫来问他。军门说证见都是你一路人,问他怎的!众人说别的或者是谎,那范子廉被他活活的打死了,这可是假不的。
做官他凭着那歪揣性,狠要钱不顾人的死生,除贪酷别没有甚么毛病。他或好或歹自有个定评,大宗师耳目极广,见的极明。那范秀才有甚么罪名?三十板打死,人人心里不平。真合假,可以不用证见证。
军门恼了,哏了一声,说你是范家的甚么人?打死不打死,与您们何干?给我打嘴!喊了一声,每人打了一百嘴掴
大伙成群放刁赖,分明几个大秀才,把持衙门把官害。谎他贪使了您多少债,说他酷夹棍板子你又没捱。结了党告到上台,挟制官府安心要揣歪。砍几个头,您才知道王法在!
你这些人结党害民,把持官衙。为首的该杀,纵党的该绞,别的充军。暂且收监,待本院起本。众人大叫冤枉!军门摆袖下,众人说这不变了卦么?
[憨头郎]喇溜子喇,喇溜子唎,打伙合该造化低。造化低,忒蹊跷,只说贪酷件件实,纵然衙门无公道,出上一个脖儿齐。谁知道做个屈死鬼,弄的家破人又离,死不了充军去,老婆还要点军妻!我的哥哥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!
告世人仔细听:休管闲事递公呈。杀人该我甚么事?好好的逞头把气生。明知世上无公.道,本领又不如宋公明。一条棍子闸了口,满心冤曲对谁明?我的哥哥!咳咳!我的皇天哥哥!
诗曰:带枷披锁气难伸,俱是鬼门关上人;
想是天爷正打盹,不知何时始翻身?
第五回 大王打围
众秀才带锁并解子上白只为着递了张呈子,被知县老马使上了一万两银子,着军门绞了两个,其余辽阳充军。冤哉,冤哉!千贰吊,把黑白翻将过来!
解子说列位既有本领告官告吏,就有本事充军。每日家酸酸邦邦的!看前边这座大山里,有一伙强盗,要杀人吃了哩!你可合他摔之乎,弄焉哉!
摔之乎弄焉哉,又告吏又告官,我道你是甚么通天汉。问了一个充军罪,走着好似上刀山。到前头休着大王见,细豆腐揣的好肉,再酸些他也不嫌。
一个秀才说道你骂甚么哩?解子说怎么来?纸糊的桌子请客,——只怕抹抹就抹一块去了不成么?一个说不必拌嘴。相公们,俺只当央及您,这不是好去处,咱走动些。秀才说这话还有情理。咱疾走便是。下,戎装扮大王领众卒旗帜上云如何四海不清宁?只为奸臣日日生。对众发下洪誓愿,要将海河尽奠平!俺乃三山大王任义是也。只因路见不平,杀了恶人遭大毒,逃在山中,招集天下豪杰,如今有精兵一万,不怕那总、副、参、游。今日春暖花开时候,正好玩耍。
[皂罗衫]俺今日雄兵一万,凭武艺占住三山。只杀赃吏与贪官,那官兵谁敢正着眼看!一马当先,营寨城池,踩一个稀糊烂!大小头目何在?答应有。大王说趁今日天气晴和,各人披挂整齐,下山打围一遭,有何不可?都呐喊一声说是行介马儿齐鸣,人声一片,抖精神放辔加鞭。枪不离手弓上弦,腰中都插雕翎箭。不拘队伍,不按营盘,野鹿獐痞,到手方才算。俺今日虽然打猎,看山下有甚么行人,拿来见我。如有官兵解粮,以鸣锣为号,上前杀去。若有买卖商人,十分之中取他三分,放他过去。众人呐喊一声
俺不是自己托大,那官兵直些甚么?长枪一刺仰不踏,齐逃生还要梦里怕。若是商客不要杀他,休像贪官惹的人人骂。乱纷纷人喊马叫,闹烘烘遍满山腰。乱擒野鹿杀獐麀,半空中射的飞鸟吊。狗跑山涧,鹰上云霄,鸟儿擒获,兔儿也难逃。
方才一只大鹿,被俺一箭射倒,他忽然跃起来,代箭而去。大家往南追赶,休得迟慢。乱赶中人下介,众人上白呀!那山坡里,像有兵卒打猎,不知何人采猎。相遇介,兵卒问道见带箭的一只鹿儿不曾?解子说不曾见。兵卒说必定是您们藏了。解子说路上行人,那里藏的一只大鹿?兵卒说同我去见大王回话便了。并下。大王上
小鹿儿忽然惊跳,一箭射去中当腰。上南死命去奔逃,追将来一点没音耗。登时兵马一标,去了多时,而今还不到。
俺且下马,坐在山头,等候消息。兵卒上禀,大王问道赶的那鹿儿如何?兵卒说道赶了十余里,全无踪迹。只见一伙蛮子,带将来请大王审问。大王说叫他上来。一千人并见,跪介,解子说给大王叩头。大王问道您是甚么人?众人禀道小的是两个解役,解了这起犯人上辽阳充军。大王说那犯人上来。一千秀才上前跪爬了两步。大王问道你都是甚么人?犯的甚么罪?说来我听。众人说大王听禀。
[耍孩儿]生员是永平人。您既是些秀才,因甚么犯罪呢?因知县贪又昏,打秀才霎时命不存!这样可恨,您告下的么?俺把他恶迹开成款,就去院里告军门。这就是了。谁想都是活倒运!怎么说呢?那知县自知理屈,送上了一万白银。
大王又问那院里就收了他的么?
那院里收了银,变了脸翻了唇,良心天理全不论。怎么着来?他后堂已是定了罪,原告说话他只是嗔,恶款一件何曾问?呈头的问了斩罪,俺们是关外充军。
大王大怒,跳起来说道有这样事!气杀我也!快把那锁给我开了。请坐请坐。可惜路途太远,不能去杀那狗官儿!且把这解子剥了皮,消消闷气。我有个愿心,要杀一万个衙役;这四五年间,杀了三千余名。叫他两个报名,以便记账。一个说我是李一文。一个说我是仁盈野。大王说快快剥皮报来!李一文叫唤哀告,说道留着小的给大王效劳罢。小的曾跟着太行山头目,夜间行过事。大王说这等说,一发是该死的了!我手下没有这样毛贼。一行拉,一行说小的无罪,剥仁盈野的皮罢。仁盈野说一路上都是你得罪相公们,怎么剥我?大王喝一声说我自然从头来,不可偏袒。果然把李一文登时剥了拿皮来报。又拉仁盈野。盈野大叫相公们给我说个情面!众秀才起来作了个揖,说道禀大王:这个人还好些,求大王饶他。大王哈哈大笑说这是秀才们的故套:一张呈状呈到堂上,及至官府替他打人,他又讲起情来。岂不可笑也?依你一半人情,免了剥皮,砍头便是。下边喊了一声,一刀砍讫,提头来报。大王哈哈大笑快哉快哉!
[皂罗袍]做官的不成货,得了钱把生死移挪,世道如今怎奈何!那赃官都该把头剁,小民遭难愁死愁活。那高官仁皇,气的这肚儿破!
俺有个小小志愿,只怕天不从人。
俺只爱雄兵百万,遍天下寻杀贪官,开刀先诛了严世蕃。一匹马扫清那金銮殿,奸臣杀尽,解甲归山。若能够如此,方遂人心愿。如今要去杀那奸佞贪官,朝廷不说俺是片好意,又合俺为起仇来。必须要百万精兵,个个都像那存孝、敬德。
怕朝廷不肯体谅,不信俺但杀贪赃。指不的出马一条枪,百万兵才敢往前闯。八十万存孝、二千万张良,天下人民才有个太平望。众秀才说大王志向,真是圣贤之心!大王说叫人来,将众位相公,每人助他路费十两,教他归家去。众秀才说已是受了大王活命之恩,怎敢受赐!大王说不必谦让,即便收去。我们要寻那鹿儿去也。众作揖叩谢,大王说不劳,不劳!扬鞭竟去,下。众人说真么个英雄,怎么不着他做阁老丞相呢!
[耍孩儿]真是个贤大王,解绳索助行装,这个恩德真难忘!他又大发冲天志,要与天下杀贪赃,想他必是天神降。到家中画他影像,朝夕的叩头焚香。
他虽然放了我们,怎么就敢归家?只得把这银子攒起来,找一个买卖为生。
问流徒上边关,才离家够一年,回家定是真逃犯。大家寻思无头路,归与不归左右难。不如别处且逃窜。等到那朝廷放赦,那时节再讲回还。
第六回 方氏骂官
秀才衣巾上咳!军门把公呈审坏,又听说追究那做呈子的。有一个亲戚在刑房当差,对我说道:“今日院票来到县里了。”想是就要拿人。张鸿渐是个好人,俺悄悄的对他说着,他也好安排。不免急走则个。呀!来到庄里,天有半夜,待俺叫门。把门打了几下,张鸿渐上半夜三更,何人叫门?开门问道你是那个?又细认道是冯二哥么?有甚么紧要事?秀才喘吁吁的说道如今院里签票已到,要拿那做呈子的人,想是天明就有差人到了,你也该犯个打算。我待去也。张鸿渐回来,自言自语这待怎么样?怎么处?一行说着,到了房中,见方娘子还做衣裳。张鸿渐说不好了!适才冯学友来对我说,军门里要拿操笔之人,老马差了人了。方娘子放下针线,跳起来说道这怎么了?张鸿渐说已是如此,还有甚么法儿?出上杀就杀,充就充!方娘子就流下泪来了
[耍孩儿]方娘子哭啼啼,叫官人你听知,这回一跌六个字,明知火坑望里跳,世间那有这样痴?票子没来还好治,不如从此撒脚,只说是游学山西。
张鸿渐说娘子所e见也是,不着就是这等。包里还有二两银子,也还可以盘费几天。但只是做个汉子,惹下祸不敢承当,家里惊动女人,可怎么过意的去?
要作别泪纷纷,生察察的两下分,愁你家里无投奔。如今已把冤仇结,老马横行又不是人,怕他要拿妻儿问。我只该在家受罪,断不可连累闺门!
方娘子说家里有他二舅,可以照管一些。你又没有口供,料想没甚么大差。已是三更多了,你立定主意,速走为妙,不要迟疑。只是你盘费太少。
家里贫不算贫,路上贫贫煞人,他乡难求饭一顿。我有紫金钗一对,或者还值几两银,拿着救你穷途困。你只管脱身远走,也不必挂念家门。
张官人接着金钗,越发悲恸。备上那驴。又说娘子呀!
我如今要起身,眼睁睁两下分,千言万语难倾尽!我儿小保才三岁,你我只有这条根。不敢望他还上进,但得他成人长大,好守那祖宗茔坟。
方娘子说你只管去,不必挂心。我可有句话嘱咐你。
又少友又少亲,万里他乡一个人,你在路上须谨慎。纵然丈夫犯了罪,料想不致灭满门,那怕就是当官问。我看着保儿福像,未必不枯木逢春。
方娘子送出官人去了,关了门,可就大哭起来了转回头泪如麻,又愁我又愁他,教人怎么放的下!家里未知凶合吉,破上一死无大差。低头细把画儿画,寻思个颠颠倒倒,不觉的明透窗纱。
呀!天明了。叫小秋妮子,叫了两三声才出来。方娘子说小奴才,你倒睡的安稳!你去开开那角门子,那边叫起牛二来,着他快去请您二舅爷来的。同下,方仲起上云世间公道不分明,惟只钱财最有灵。闭户读书登甲第,人前说话便中听。自家方兴,字仲起。做个秀才,不敢说饱学,学校中也有点声名;不敢言豪杰,衙门里也还给点体面。阉学递公呈,来请俺入夥。我想,当今之世,甚么公道,放着科甲不争,争甚么闲气?一些人见我不肯,还忿忿而去。妹丈张鸿渐与我所见略同。若是认上头着,今日不免充军流徒。万幸,万幸!
今朝晨冷飕飕,洗了脸梳了头,夜来读的今朝又。若是随狼去打虎,辽阳受罪几时休?待想如今不能勾。张鸿渐甚有主意,必合他折桂来秋。
牛二上,见介,方相公说道呀!这是张姑家的家人,怎么来的这样早?牛二禀道大婶婶分咐快请二舅爷去。二相公问甚么事?牛二说小的不知。我正睡着,叫起我来,催我快来,说请二舅爷快去。二相公叫人备上那驴,骑上打着飞走,一霎时到了。见妹子两眼通红,便问甚么事?方娘子说他惹下祸了!因他做的呈子,现今差人拿他,想是将到。二相公说这怎么了!
我妹妹泪涟涟,把前情诉一番,不由叫人一身汗。老马得胜越发作,比从前加倍更酷贪,秀才越发没体面。这可才无法可治,你可就准备坐监!
二相公说老马通不是个人了,近来越发横行。妹夫去了,他必要拿家属收监,这可怎么样?正商议着,牛二来报县里差了邓天军来拿人。方二相公说甚么事?差人说还是为那公呈,说那呈子是张相公做的。方相公说他上山西去了半年有馀,等他来时,才可以质对的。邓天军瞪起眼来,嚷道这是奉大老爷的明文,不是马老爷的私意。方相公笑了笑,说道你不必动气。你不过是待翻翻,请翻请翻。差人又商议说这方二相公也不是个善查,只怕进了门,他就给个作道。方相公见他前前搐搐,便把邓天军一把拉住说请进请进,我就奉陪。
叫上差你听言:待要翻只管翻,我就陪你从头看。我的话也不足信,我是方才到此间,也未必不有个张鸿渐。翻一翻有与没有,也好去回那县官。
果然进去房屋里,坑里洞里,前头后头,都瞧了一遍。方相公说是我没撒谎么?请去外边,我去沽酒酬劳。都说不必,不必。才进城去了。二相公回来,方娘子说他去了么?二相公说虽然去了,家里你该收拾收拾,托着谁给你料理家事。老马必然要来拿你。办下了极好;设或办不下,也有个着落。方娘子说不妨。这一个小丫头,着他去跟着咱娘;一个觅汉在家里,着他春大爷看着他做庄稼。把屋门锁了便是。
种着有顷多地,还有个大觅汉,托他大爷常常看。我在家中还害怕,若是出头见了官,我也不怕那马知县。我已是白黑计较,二哥哥莫把心耽。
我怕的是见官;若是见了官,就是砍头我也不怕。我家里已是安排停当了。二相公说他若不拿家属,还是个人;若是拿么,也就该来了。正说着,那邓天军领着两三个人,在大门上嚷闹,大呼小叫的说快出来,发人给俺!有一个说就进去,看迟了他又说上山西哩。方相公一行出来,他已是进了家门。见了方二相公说俺没拿了人去,几乎转下了。叫俺怎么来拿方氏,快打发俺走。二相公说列位,且外边歇歇,家里拾掇拾掇,好跟您去,请管逃不了就是了。一个个叉着腰,哧哧的喘粗气,都说不消讲迟呀耶看去的晚了,又说俺受了贿哩。殊不知俺是一口水也不曾吃的。方相公冷笑道列位少坐坐,我管去烹茶。邓天军说不用,还是速走。方相公说你不必如此。俺们该灭了门了么?邓天军说爷爷,你合官说,合俺说中甚么用?方相公说哎呀,您那官掌着铜刀敕剑哩么?待不说哩么?您且略站站,我去叫他出来。进来见于妹子,说收拾停当了么?方娘子说停当了,我已是嘱咐他大爷了。方相公说你合孩子就骑着我这驴罢。
上门来大发威,恶狠狠好似贼,教人几乎把牙咬碎!央他迟迟还不肯,快合他去罢,我的妹妹!料想也没有砍头的罪。低着头合他就走,到当堂再辩是非。
兄妹两个出来,便说咱可走罢。邓天军说您头哩先行。那地方去打水去了,俺哈些就走。方相公说不可呀!您从头里急如火星,吃水不耽误工夫么?看俺逃走了,不如同走。众衙役还坐着,二相公催着走,没奈何,起来走了。都说天哪天,这才是一口水也没捞着哈。方相公说我待打水给您吃,您等不的;怎么这一霎,就这样从容呢?一行说话,方相公把那驴打的飞跑,说咱紧着些。一夥差人连跑了两回,还没歇过来,喘吁吁的,把衣服都拓了。一个说好渴!一个说好热!邓天军说这说不的那苦楚,一清晨已是跑了五六里了。方相公也不答言,只是绰打着那驴飞跑。一个说好了,好了,到了城了。再着几里,就渴死了!同下,马知县上白可恨那张逵逃走了!我今差人拿他家眷,看他羞呀不羞!怎么还不见来?一干人进来,邓天军禀道拿了方氏来了。老马说带上来!方娘子上去,老马便问你就是张逵的妻么?答应是。老马把惊堂木一拍,反脸大怒,喝了一声好奴才!怎么这样无礼,见了本县,竟不下跪?
不由人怒气发!你把人藏在家,难道说说就干休罢?奴才犯了弥天罪,见了老爷不跪下,胆儿就比天还大!我奉着军门宪票,也不是私将人拿。
方娘子说我是秀才的女儿,秀才的姊妹,秀才的妻室,平生不会跪人。况且那呈子做与不做,是没有凭据的,於我有何罪?做呈词未必然,被仇人把他攀,风闻料想也定不的案。丈夫就犯了杀人的罪,也与老婆不相干。难道说你不是秀才变?待要头一刀砍去,跪不惯糊涂赃官。
我上边跪朝廷,下边跪父母,犯了罪跪问官。我今日犯的甚么罪?我跪你是敬你的贪那,可是敬你的赃呢?若是有敕封的剑,就拿出来早早把头割去。我是万不能哀告你,待跪你怎的!方娘子指画着骂,老马气极了,吩咐收监。方娘子闻说,一发大骂我把你奸佞官!拿人容易放人难。做贼也要真赃犯,影响事情无照对,就把妻子送在监。你也不是人来变!譬如你砍头问罪,也把您老婆牵连?
你若犯了罪,拿你的老婆,你心下如何?老马听说哎哟,气死我也!方相公急忙上堂,作了个揖,便说道这是生员的妹子。他甚不通人性,老父师息怒。方娘子说我已是出头露面,我怕他怎的!只待他到监里闭了我,你伺候告上状便了。方相公又吆喝道这妮子这样无知!还不快结声的,胡说的甚么?
满口评妹子差,张逵实实不在家。妮子全不会说话,年幼无知真可恶,信口说的是甚么,真该把这奴才骂!望老师将他宽恕,把正犯拿送官衙。
只是望老父师耽待,从容查访张逵便了。老马怒气冲天,只是摇头。方相公上去跪了,说道望老父师少看薄面罢。老马喂了一声,说道本县合你没有杯水之交,看甚么薄面!方相公爬起来说道老师,你好小器,那杯水值甚么呢?
爬起来便开言,望你开恩免寄监,归家大小烧香念。老师不过恶生员,你可休当生员当春元,暂且留点薄体面。不过到明年八月,老父师何争这一年?
老马冷笑说道等你中了再讲。方相公说那时节轿马送去,不费你的事么?老马大怒道你就中了,待怎么着本县!方相公回头说道走走,座他娘的!我料想他不敢教你死。方娘子说二哥哥,你甚志气,待跪跪个好人,跪他怎么!二相公说罢,罢!我只拿他当个人来。
叫妹妹放心宽,你破上坐长监,休想我去求情面。看我定要着老贼,轿马送到你大门前。央着你出来还不算,不教他官吏全死,我把这两眼全剜!
方二相公一行领着妹子往下走,一行唱骂。老马也怒冲冲的退了堂。二相公把他娘俩送到监里,说道我到家,就送个妇人来合你作伴。下
诗曰:踢跳跑*(左口右乐)野性多,无辔少鞍奈尔何?
秦王赐罢三军酒,留得老皮裹伏波。
第七回 旅村卧病
张鸿渐上白俺半夜逃出,早起晚眠,已是将近一月,料想他也没处追赶了。
[银纽丝]离家奔走两三也麽天,怕有追兵在后边;昼夜颠,真是骑驴三不闲,骑着腿也夹,赶着又加鞭,忙忙走,好似离弦箭。晌午打了一回尖,登程只到日悬山。我的天呀!咳!荒店宿,方才宿荒店。
俺头一日走了勾二百;第二日走了勾一百五十里;到了第三日,这驴就赶不的了。我又没本事走,向来一日只走四五十里。才到了河南境界,运气特低,这两日又病起来了,只得住下。这已是三天了,全不见好。
昏沉好似发晕也么风,一身好似坐船中!眼蒙眬,手脚发热似蒸笼。浑身不自在,终日哇哼哼,觉着病势越发重。一日只捱饭一盅,没人问声是那里疼?我的天呀!咳!痛伤情,叫人情伤痛!你看这一霎,觉着站也站不住,还得去屋里欹倒。店主人上白这天已黑了,看看张相公要吃甚么?来到近前,叫了声张相公,还吃甚么?张鸿渐摇头。又问吃茶么?遂点了点头。主人说我可没有好茶。相公若有,我煽火顿罢。鸿渐指了指那书箱。店主便开箱取出,又即时扇火。不多一时,泼了一杯,两手捧献,说茶到了。鸿渐抬起头来,吃了半杯,便摆手不吃了。主人收拾了。又问你想吃甚么?鸿渐说全不想甚么吃,到是凉水甚好。店主连忙答应有,便打了水来,吩咐店小儿把那密拿来,加上两匕,加上蜜调和了调和,拿来说相公请饮水。鸿渐抬起头来,吃干了,说极好。店主出来,自己筹划说道张相公这病,我看着越发重了,可怎么处?略停了一停,再去问他。张鸿渐睚哼成块。主人又来说相公,你这病,我看着越发重了。张鸿渐答应了一声。店主说还得请个医生看看。鸿渐又点了点头。店主即时去请了个医生来,坐下看了脉,就撮了药来。那医生看着顿了,看着吃了,才起来去了。店主说药资我明日送去。送了医生去,店主又来看。但见张鸿渐滚来滚去,大叫了两声,便说我药着了!快熬些绿豆汤来解解。店主人急忙扇火熬了来,又吹冷了,递于鸿渐。鸿渐接过来,一气饮干。停了一停,才说好了,略受的了。蒙店东人家费心,我可再不吃药了。还有两件首饰,托你换来打发。他伸手把金钗取出,不觉落下泪来了
一伸手捞出首饰也么来,不觉一阵恸伤怀,泪满腮。临别将你画匣开,愁我没盘费,赠我紫金钗,那知我病里将他卖!家中带着小婴孩,不知你家中怎么捱?我的天呀!咳!无奈何,叫人愁无奈。
滴了两眼泪,交与店主人。那天已大饭食了。店主出去,换了八两银子来,交与鸿渐,把药钱并一切杂费,称去了一两二钱病恹恹只把眼儿也么合,身子如在热油锅。没奈何,白黑昏迷在被窠。水米不沾唇,足勾一月多,闷昏昏只在床头卧。离家已是受折磨,又着俺在外染病疴。我的天呀!咳!祸弥天,真是弥天祸!店主时常来看,便问吃饭么?只闭着那眼说不吃。店主问吃茶么?又说不吃。店主看了看,说道了不的了!鼻子也歪了!眼也昏了!那有好人?该商议买棺材才好。又叫张相公,也不答应。又叫了一声,只是迷迷忽忽,并不觉了。店主说这待怎么了!
终日昏昏眼不也么开,魂灵已上望乡台。苦哀哉,早晚爬窝往外抬。上看眼睛塌,下看鼻子歪,像这等难望人还在。怕他一口气不来,死在床上没口材。我的天呀!咳!摆划难,教人难摆划。店主叫小二,你来守着,就在床前打铺,常听着些。我两三宿不曾合眼,且去睡睡。下,店小二放倒身便打鼾睡,忽然醒来,听了听,说还有气哩。又睡去了。店主上,看小二睡的这样浓,叫了两声小二。小二莽莽怪怪爬起来,还揉眼。主人说张相公怎么样?小二说还有气哩。主人骂道狗男女!说的是甚么话!待我看来。伸手一试呀,这头上有了汗了!我在此守着。天已将明,你去把张相公那驴喂喂。小二出去,不多一时,跑回来说不好了!驴不见了!主人说想是开了?小二说不是开了,那大门也是敞着的。主人说哎哟,这怎么了!我再看看张相公。拿过灯来一照说正出大汗,不必惊他,等他好了,再作商议。小二说依着我,他得病时就该逐出门去。你不听我言语,白黑伏侍,受了多少辛苦¨临了没上一头驴,还得赔他五六两银子。这个丧气不丧气!
你行好不肯逐他也么出,倒在床上喘呼呼。命将除,想来这事好糊涂!白日烧汤水,黑夜提溺壶,辛苦受了无其数。熬的他出汗病全无,倒赔上一个大叫驴。我的天呀!咳!诉何人?可向何人诉?
主人说这原是咱的运气不济,何必埋怨?张鸿渐出了汗,翻过身来,说呀!病已去了八九分了。这肚里好饥饿!店主说病后只宜吃薄粥,快做快做。不一时盛来
两个月水米未曾也么沾,忽然吃着异样甜美甘,盛来吃尽又重添。口里还待吃,心里不敢贪,小碗里只吃了两碗半。亏了死去又重还,若是一命染黄泉,我的天呀!咳!见何人?可有何人见?主人见他好了,才说有一件恼事对你说。鸿渐说何事?店主说连日看守相公的病,不曾得睡;昨晚叫小二看守相公,我便去睡。临明叫小二去喂驴,不想那驴被贼偷去了。鸿渐不觉感叹说道我千乡万里,骑着他出来,不想就不见了!
自从我出门离了也么家,只有俺俩没有仨,叹煞咱!想起当初痛撒撒,溜溜的跑了一日,我困他也乏,不吃草倒在槽儿下。谁想今日在天涯,我倒还活没了他。我的天呀!咳!牵挂人,叫人心牵挂。店主说相公不必烦恼。谁叫我不小心来?请管还给相公买一个好驴。鸿渐说这是甚么话!我叹的是这驴跟着我受了罪了,一旦不见了,这心里不自在,岂有叫你赔的呢?店主说相公不教我赔,我心下怎么过意得去?鸿渐说有甚么过意不去呢?
实对你说我从此也么来,生平全不会揣歪。命里该,合当如此赌不的乖。大病不曾死,坐当又破财。被贼偷何曾将你赖?烧汤烧水在心怀。若把你好处丢放开,我的天呀!咳!坏心术,就把心术坏。
我说不赔,你心里过意不去;你赔了我,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?店主说只是难为相公,忒也便宜了我了。罢罢!我合小二抬你到那书房里,你静养几天,等相公壮实了,再作商议罢。并下,张鸿渐上白养病又是半月,每日教主人翁杀鸡割肉,一日两三顿,甚是不安。这几日行动的了,我去街上自己买饭吃,到晚间还吃他一顿米粥。不免叫他来,把账算算,以便起身。主人公在家么?店主上相公有何吩咐?鸿渐说作蹋你三四十日,你把饭价算讫。店主说相公三五两银子的驴还不叫我赔,吃几顿饭,那有要钱的理?况且每日都是你外边吃饭,扰我甚么来呢?张鸿渐又不肯依,把银袱展开
我合你本是好相也么交,住了不是两三朝。病难熬,仗托主人情意高,清晨把饭做,夜晚把茶烧,一泡尿也是扶着溺。阎王殿前走一遭,侥幸在阴城把命逃。我的天呀!咳!酬报难,教人难酬报!
张鸿渐再三的给他,只是把戥子递给他,才收了一两银子。拿去旋即回来,说这是我的二两银子,送与相公路上买顿饭吃。鸿渐推了不接说劳苦你一回,除不赚钱,那有教你折本的理?坚执不收。店主去领了个驴夫来,说我⑤给相公雇了个脚。鸿渐说一程多少价?店主说不必问,我已支了脚价了。鸿渐说多谢多谢。才上了牲口。店主又嘱咐道若回来时,务必到咱家歇歇。鸿渐答应自然么!请了。
诗曰:蹇驴失去病难痊,天幸又逢店主贤;
临别虽劳嘱再顾,不知何日始回还?
第八回 旷野逢仙
张鸿渐上白自从店主人送我上路,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。不想灾星未退,又使的抄了,病了一日。那店主人极其可恨,不依我在他店里,我又只是不动身。亏了代了数十日,又出了汗,方才另找了店房,将养了几日。我生平又不能吃那粗饭,况且是病后非肉不饱,盘缠已是不多了。
[耍孩儿]急忙忙上前奔,走一程病临身,如今已是活倒运。连日不敢多走路,吃的剩了一两银。几吊钱能买饭几顿?我出门原无定向,取便道访访故人。
前边到了凤翔府了。我想这凤翔城南,有个王庄。庄里有个王秀才,号是霞紫。前年从京里下来,断了盘费,在我家里住了几日,送了他程仪二两。他曾嘱咐有事南行,便去访他。何不一往?俺到凤翔住下,再问便了。到了店里,店家端上包面来。吃完了饭,便拿出银子,说道店主,我没有钱了。还有一两银子,你收去找过钱来罢。店主称了称,说道不足一两。上盘一算,找了一千二百五十文。又雇了个驴,直上王庄。那风翔府人烟闹市,张鸿渐骑上那驴,扬着鞭子,说道踩着,踩着!出来南关说好了,出来了。那驴夫在后边赶上说挤呀!驴夫又看了看,说呀!相公,你被剪绺的剪了!鸿渐回头一看,被套割破了哎哟!不好了!待俺下驴。下来一摸说,不见了一整吊怎么了?罢了!罢了!
雇了驴上王庄,被贼人剪被囊,盘费钱今日毕了账!腰里只有钱二百,亏了眼下?上高庄。如今但把朋友望,未知他情薄情厚,想今晚不当衣裳。
来到庄里,待俺问问王霞紫在那门里。有一个人指说那南首路西,第二个大门便是。到了门前,敲着门说里边有人么?出来一个孩子说你待做甚么?俺爹爹没在家。张鸿渐说那去了?孩子说他在北京教书,还没来哩。张鸿渐暗暗踌躇说这可怎么样!遂即又出了庄,解开被套,打发了脚钱,说道不知那里有坊店?脚夫说顺此上东,还有二十里。脚夫去了。只得卷起被套,上了背,可就往东走下去了没盘费甚慌张,访朋友又空亡,钱虽少今夜不欠账。买饭只买一两顿,明日不免当衣裳。终日可是怎么样?只怕要中途饿死,势不能再返故乡。
从来不曾走路,觉着这铺盖勾百斤还多。才走了十来里,太阳已是落了。心里虽急,争奈这脚不随心,实不能行,俺且歇歇则个。
寻思起没奈何,还有钱一百多,暂且投宿不捱饿。只是浑身流热汗,觉着寸步也难挪,放行装且在荒郊坐。歇歇去敲门投宿,暂且顾眼前存活。
歇丁歇,起来又走,说这天已是黑了。不知走到几时?好苦人也!忽然抬头一看呀,那边不是个庄村么?俺就照那庄走去。老妇人上天黑了,俺把大门关上。张鸿渐急步上前,说道老婆婆,且休关门。老婆子说你待怎么?张鸿渐说我走迷了路了,没处投宿,望祈方便,借宿一宵。老婆子说俺从来不留人宿,谁知你是好人歹人?请行了罢。鸿渐说我不过一书生,能做甚么恶事?
在外人难上难,俺没处把身安,老婆婆望你可怜见。小生但求一夜宿,倒身并不用床眠,门里头只用席一片。我明晨黎明就走,上前去并不留连。
者婆子说罢了。你就进来。俺家没有男子,本不敢留客,因你是个书生,料想不妨,我私自留你在这门里头睡了。我先说,可没饭你吃。这不是草,你可打铺,鸿渐说就好就好。
进门来把身安,把行囊下了肩,身上乏省去找房店。便就墙根铺下草,还得找块半头砖,怕硌头不妨着衣裳垫。俺暂且拳拳乏腿,怎禁的这热火生烟!
这一霎坐着,倒强似走路。只是饥饿难当,就不能有饭,得一壶酒也好。等他出来时间一?问,若有处可沽,还可开门寻酒。正自打算,忽从里边出来一个纱灯,引着一个女子。自家赞叹道好齐整的紧!世间那有这样的美人!一行瞧着,一行夸奖那容貌似天仙,十七八正少年,真如水月观音现。看他慢慢长裙摆,彷佛一对小金莲,脚儿挪头上银翘颤。见了他广广世界,可知那飞燕招蝉。
那女子不一时来到大门,便问大门关了么?老婆子答应说关了。又问这铺是谁的?
老婆子叫大姑:有行客走迷途,央我在门里打个铺。我说少席又没枕,他说只要个草儿铺,天明就要登程去。受不的千般哀告,又看他不像个强徒。
女子恼了说这样可恨!怎么私自留人?可知他是好人是恶人?
那人呢?张鸿渐听的问,抖了抖衣衫,走近前作了个揖,说原是小生的不是,与老妈妈不相干。女子便问那里来的?鸿渐说来路甚远了。我张逵历府人,上凤翔来探亲,书生迷路无投奔。一个孤人天又晚,荒窜前来到贵村,告妈妈求他把门儿进。书呆子不晓世事,望娘子好意留存。
女子听说不怒了,微微笑道我只当是个恶人,原来是读书君子。可恨他不禀我知道,这样亵渎尊客,成何道理?快收拾起行李来,请去客房里安歇。女子头里先走,鸿渐随后到了客房,一个丫头掀起帘子,女子说请坐。便向后宅去了。鸿渐坐下,一霎时酒饭俱到抬起头四下观,书画琴棋件件全,不像没有男子汉。坐下没有多时候,美酒佳肴望上端,一霎时像有现成饭。俺并无半面相识,怎蒙他厚意垂怜?
吃完了饭,丫头、老婆子掇去家伙。鸿渐便问小娘子高姓贵名?今日厚厚扰了,过日也好思念。老婆子说我对你道来。
他原来是施家大姑,名叫舜华,十七八岁还没出嫁。太太公母俱不在,惟只撇下姊妹仨,小妹妹两个还不大。你是个诚实君子,对你说料想无差。
两个都去了,看了看那床上,已是给铺下了锦被锦褥,又香又暖小生可有甚么福德,蒙我那舜华姐姐这样错爱!夜长难睡,俺且看书。遂去架上抽了一本书,塌伏着枕上观看。忽听的后门呀的一声,像是那高底儿响,走将近来。鸿渐抬头,原来是舜华。慌的放下那书,摸那衣服。舜华说不必不必。一把按住他,却扯过椅子来,坐在床前头,说我见了君子,忍不住要诉诉孤苦。
把官人叫一声,得贵步到门庭,看来也是前生定。奴家上边无父母,下边无弟又无兄,这样人真正不成命!今得见读书君子,忍不住诉说衷情。
奴家上无依,下无靠,里外的支使着一个人,一肚子酸苦,没处向人诉诉。今日见了官人,志诚雅致,不觉的发泄出来。说罢,掩面落泪。张鸿渐说有娘子真么一表人物,何等女婿找不出来?不强似自己过么?女子便使衫袖拭去泪痕,又微微的笑了一笑,说官人哪,官人咳!鸿渐说娘子有事但说,因甚么又中止了呢?女子又笑,鸿渐又问有甚么难说处么?女子说旁边无人,说也无妨。
有句话到口边,待要说又回还,未开口不觉容颜变。官人风雅又少年,既到寒家定有缘,何必别处求姻眷?不嫌奴家貌丑陋,就在此杯酒成欢。
鸿渐低下头,着实作难。便说娘子且坐,我去去就来。出来到了没人处寻思道这怎么处?一见面就蒙他厚待,必定是待成亲。若说不,她老羞成怒,必然就逐出门外;若是哄着他成了亲,倒也快活,可又不当如此。罢罢罢!生有地,死有处,能仔教他撵了。返回身来说道小生的话,比着娘子越发难言了。
进门来见容颜,只当是玉堂仙,没福分难得见一面。若得娘子成夫妇,造化并不是人间!但娶妻已是三年半,哄着你虽然快乐,也怕那头上的青天。
女子说这也足见官人那志诚。但只是官人料想还有几年的住头,就是家里有夫人,也到不妨。
他合你结发缘,我合你恩爱间,两头庄来往从君便。住上三年合五载,待要回还就回还,俺也不把你恩情断。从来船多不碍江,何况是地北天南?
鸿渐说若得娘子如此,小生万幸!但不早说明白,到后日便成负义王魁,却不把张字更了么?娘子不嫌,小生已是吊魂久矣了!女子起来说道奴且去,明日请个媒人来。张鸿渐伸手拉住说即不弃嫌,今夜就大吉祥。女子笑了笑,也就住下了。两个丫头端了酒来,床上放下小棹儿,鸿渐说请就床对饮。女子笑说下边极好。丫头斟上酒来。女子吩咐道唱一个曲儿与官人听听。那丫头听说,便唱起来了[叠断桥]春日天长,春日天长,带病恹恹懒下床。奴这里正心焦,极嗔那桃花放。燕子为谁忙?燕子为谁忙?莺声呖呖哭垂杨。人说道这是春,奴觉着合秋一样!
四季曲儿唱了一个,女子瞅了一眼说好贱人!你怎么知道我合官人不能长久,就唱一个离别曲儿?丫头慌忙即时改了,遂又唱了个《跌落金钱》
[跌落金钱]叫了声娇娇嘴印腮,又看见你影儿床上来。娇娇呀,这一笔才勾了相思债。哥哥不知我心怀,我心怀。你说我狠来,我说你呆。哥哥呀,这一霎才不把奴嗔怪。又叫了一声乖乖俏乖乖,端相了模样看绣鞋,乖乖呀,那一点不叫人心爱?教奴昏醉眼难开,自家的身子做不下主来。冤家呀!舍上奴,尽你咋摆划。鸿渐说妙极了!这一个词,我就干了三杯酒。女子笑道我合官人讲个款。
[黄莺儿]杂粮百石多,虽不富能存活,就住几年也不错。但无媒说合,机关恐被人瞧破。劝哥哥:晚来早去,休得要磨陀。
我这床上有钱,任你拿去花消。要未明早行,日落晚至。鸿渐说就是如此。咱不饮罢。
这正是:困苦幸遇美人伴,忘却深闺独断肠。
第九回 牢中报喜
方氏上白咳!俺初到监里,腥臊烂臭,好不难禁!及至住下来了,也就好了。
[叠断桥]一个年头,一个年头,住成家了便不愁。里边甚腥臊,闻下来也不觉臭。见儿泪流,见儿泪流,你今年过了整四秋。可怜未成人,跟我在这里头受!
这过了中秋十二三天了,大场里将近放榜,不知他二舅何如?好闷人也!报子上云急忙监里报,娘子得知道;买他一个笑,挣他钱两吊。把牢门的禁子报与方娘子知道,方二爷中了第四名举人。娘子正坐,禁子来磕头,说大喜了!方二爷中了!报子讨赏。娘子大喜,吩咐老王说还有一吊钱,赏了他罢。一霎时,满监里女人都来道喜,都说你明日就出去了。娘子说这还未必。
娘子低头,娘子低头,喜到极时双泪流。我只说住到老,一般也有个勾。笑口难收,笑口难收,想这去处不久留。收拾破行装,但等他二舅。下
马知县上白谁想方兴真果的中了举,这可怎么处?嗯嗯,他若是拿个帖来,就做个人情,把方氏放去,后日也好相见。下,方仲起上白侥幸中了。我意料老马必送了妹子来家,怎么不见动静?他教我等着,他教我等着,等的今日也罢了。他送了妹妹来,应当拨上轿。金榜把名标,金榜把名标,足见我当日不是叨。他若是送了来,就且不计较。下
老马上白奇呀!怎么方家并不差人来说情?想是等我送去,那就差了。
大发狂言,大发狂言,望我送到大门前。你虽是中了魁,管不着我马知县。待他明年,待他明年,破上登第中状元。就做了大翰林,也没有朝封的剑。下
方仲起上白马知县不送妹子出来,这意思还望我央他,还要做个情。我央他怎么!
用意忒差,用意忒差!还等我去央告他。骂声老贼头,你就忒也诈!咬碎银牙,咬碎银牙,合该咱俩是仇家。我纵然不做官,定把你头割下!
方娘子见全无音信,都替他疑惑,说道方二爷怎么就没央央?老马虽然可恨,央央他也没有不依的。方娘子说您那里知道的。
哥哥立志坚,哥哥立志坚,不肯屈意望周全。央他出了牢,我也不情愿。拿了县官,拿了县官,方才是我出头年。立志不回家,要坐的牢氏烂!
孩子在旁说娘呀,这是那里,咱只顾在这里头?娘子泪下说道我儿,这是监里。原是您爹爹惹的祸患。儿又问俺爹爹呢?娘子说我儿。
你爹爹远逃,您爹爹远逃,不知他望那去了。远近谁得知,死活不能料。知县杂毛,知县杂毛,把咱娘俩送监牢。你还未成人,几时把仇报?
小相公听说就哭了娘,咱几时家去呢?
我的心肝,我的心肝,咱在牢中已二年。已是全不想,还得天日见。祷告苍天,祷告苍天,保佑您二舅坐高官。要知吉合凶,明年二月里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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