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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蜀山剑侠传》-还珠楼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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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7:11 | 显示全部楼层

  第一九○回 射影噀毒沙 平地波澜飞劳燕 昏灯摇冷焰 弥天风雪失娇妻
  萧逸的疑心一转到家丑上面,想起平日她姊弟行径,自然无处不是可疑之点。偏巧这日所有门人俱往崔家赴宴,只欧阳霜姊弟在家。萧逸存心窥探,轻脚轻手,掩了进去。正赶上欧阳鸿坐在床上,抱着病儿拉屎。儿病日久,肛门下坠,欧阳霜用热水温布去拭。姊弟俩都忙着病儿,无心顾忌,两人的头额,差不多都碰在一起。如在平日,原无足为奇。此时见状,却忿火中烧。心想:“他姊弟亲密,成了习惯。再加身为村主,顾恤颜面,过耳之言,事情还没有看真,万一冤枉,岂不大错?”又顾恤着病儿,依然强自按捺。问了问病儿,便自坐下。细查他姊弟二人神情,似极自然。暗骂:“狗男女,装得真像。且等我儿病好再说。如若畹秋的话出于误会便罢,若要真做那淫贱之事,我再要你们的狗命好了。”可怜欧阳霜身已入了罗网,连影子都不知道。由此萧逸便在暗中留神考察,除欧阳霜姊弟情厚外,并看不出有什么弊病。到底多年夫妻,又极恩爱,当时虽为谤言所动,怒火上升,日子一久,渐渐也觉事似子虚,乃妻不会如此无良无耻,心里有些活动起来。欲俟儿愈之后,问明爱妻,内弟是否她的娘家兄弟,再去质问畹秋一回。以自己的智力,总可判断出一点虚实。又过两日,儿病忽然痊愈。萧逸因爱妻多日劳累,等她养息上几天,才行发问。
  欧阳霜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打过诳语,只为一念因循,没有明告,心中早已忘却。听萧逸突然一问,羞得面红过耳。当时如把表弟过继,以及久不吐实的话实道出来,也不致惹下那场祸事。偏是素常受丈夫宠爱惯了的,不肯开口。萧逸问时,又没说得自旁人口内,只说看他姊弟相貌并无相像之处,料他决非自家骨肉等语。这原是知道畹秋早已与她化敌为友,恐说出来伤了二人情谊,日后不好相处。欧阳霜却以为此事只有畹秋和萧元夫妻知道,一是知己姊妹,不致卖友;一是有把柄在自己手内,平日巴结还来不及,怎敢惹自己的烦恼?微一定神,没好气答道:“鸿弟原是叔叔跟前的,一子承挑着两房。我爹爹从小就在你家,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这么一个女儿,常言道:‘一娘生九子。’同是一母所产,相貌都有不像的,何况不同父母。我回家乡时,和你说过,寻的是我家亲友。你这话问得多奇怪!”萧逸见她急得颈红脸涨,认定是心虚,失了常态,不禁又把疑念重新勾起,答道:“你上年从家乡回来,曾和我说令弟是令叔之子,这个我原晓得。要问的是,他究竟是令叔亲生,还是外人?”欧阳霜一时改不过口,心里一再生气,不暇寻思,也没留心丈夫神色,脱口答道:“外人我怎会千山万水接到这里来,继承我家宗嗣?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?”萧逸听她如此说法,人言已证实一半,心里气得直抖。因未拿着真赃,表面依旧强忍,装笑答道:“我不过偶然想起,无心发问,你着急怎的?”欧阳霜口头虽强,终觉瞒哄丈夫有些内愧,几番想把真话说出,老不好意思。过了一会儿,见丈夫不提,也就拉倒。
  第二日,夫妻二人率众门徒在平台上习武,萧逸留神查看欧阳霜姊弟神情。欧阳霜又因儿病许久,没有问及兄弟武功进境如何,一上场,姊弟二人便在一起指说练习,没怎离开。萧逸越看越不对,本已伤心悲忿,蓄势待发。练完人散,畹秋忽然要萧逸写两副过年的门对。萧逸推说连日情绪不佳,好在过年还早,无妨改日再写。畹秋说:“纸已带来,懒得拿回。你是一村之主,年下独忙,难得今早清闲。这纸还是霜妹上年带回,不愿叫你崔大哥糟蹋,特地找你,怎倒推辞?”说完,拉了欧阳霜,先往书房走去。萧元夫妻也装着看写字,跟了进去。萧逸无法,只得应了。大家到书房中落座,欧阳鸿正忙着在磨墨。畹秋忽然笑指床角小箱,对萧逸道:“这么讲究一间书房,哪里来的这只破旧竹箱?还不把它拿了出去。”萧逸从未见过这口小箱,便问箱从何来,怎么从未见过?欧阳鸿连忙红着脸说:“是我带来之物,前日才从山上阁亭内取下来。也知放在这里不相宜,因里面有两本旧书和窗课,意拟少时清暇清理出来,再行处置。今早忙着用功,还没顾得。”畹秋便道:“我只说鸿弟习武真勤,谁知还精于文事。何不取将出来,给我们拜读拜读?”萧元也从旁怂恿。欧阳霜知道兄弟文理还通顺,也愿他当众显露,以示母族中也有读书种子,朝兄弟使了个眼色。萧逸物腐鱼生,疑念已甚,见内弟脸涨通红,迟不开箱,乃姊又递眼色,错会了意,疑是中有弊病,便板着脸说:“崔表嫂要看你窗课,还不取将出来。”欧阳鸿面嫩,本就打算开看,经姊夫这一说,忙答道:“这箱上钥匙,早在途中遗失了。”话未说完,萧逸微愠道:“这有何难,把锁扭了就是。你没得用,我给你找口好的。”欧阳霜见乃夫从昨日起神情已是变样,还以为多年夫妻,从未口角,问话时顶了他几句,遭他不快。及见他对兄弟辞色不善,大改常态,当着外人,扫了自己颜面,不等箱子打开,赌气立起,转身就走,回到自己卧房中去了。此时萧逸把奸人谗言信了八九,素日夫妻深情,业已付诸流水,极力压制着满腔怒火,含忍未发,哪还把心头爱宠看成人样。
  畹秋、萧元原是私往阁亭,见竹箱已被欧阳鸿取回房去;又看出晨间萧逸疑忿情景,知道时机成熟,萧逸夫妻中了阴谋,竹箱必在书房以内。特借写春联为由,觑便举发。因已隔了数日,先还不知竹箱被人打开也未。及至进房定睛一看,箱锁依然,钥匙早被魏氏盗走,必未开过,否则箱子不会仍存房内。不由心花大放,一意运用奸谋。欧阳霜负气回房,正中心意,哪里还肯劝阻。明知箱子一开,萧逸必要发现私情。萧逸为人深沉多智,好胜心强,须要始终装作不知,使其暗中自去下手,方能置他姊弟二人死命。如被发觉有人知道此事,必代欧阳霜遮掩,心中尽管痛恨切骨,暂时决不伤他姊弟;须候事情搁冷,人无闲言,再用巧法暗算二人。事情本是假的,聪明人只瞒得一时,旷日持久,万一奸谋败露,不特徒劳无功,自己反倒惹火烧身;跟打毒蛇一样,不打则已,只要下手,就非立即打死不可。见欧阳鸿诺诺连声,走了过去;萧逸一双眼睛盯在箱上,装作行所无事。偷朝萧元使了个眼色,笑道:“我的事倒烦舅老爷磨墨,真太不客气了。他已磨了好一会儿,请表哥代我磨两下吧。”萧元知旨,跑向桌前,面朝外面,磨起墨来。同时畹秋又装作失惊,奔过去道:“请你磨慢一些,留神沾了我的好纸。”萧元连说不会。
  二奸正在搭讪间,欧阳鸿已把锁扭开。萧逸首先入目的,便是欧阳霜昔年自绣,自诩手法精工,认为佳绝,自己也时常把玩,后来穿着回乡,不曾再见的那双鞋。断定与欧阳鸿私通,赠与把玩的表记无疑。不由怒火上升,正待猛下辣手,向他打去。急中转念,一看畹秋和萧元正在磨墨说笑,全未留意此事,忙顺手拿起箱中一叠窗课本子,往地下一掷,说声:“好脏!”跟着脚一拨,将箱子拨入床角。畹秋已闻声走来,说道:“鸿弟的大作呢?”萧逸勉强说道:“这不是么?”畹秋听出他说的话都变了声,料定是急怒攻心,气变了色,忙就地上拾起那两本窗课,装作翻看,头也不抬,口中问道:“箱中还有甚好书?就这一点么?”萧逸抢答道:“他也没个归着,剩下几本旧经书乱放在里面,没甚可看的了。”说罢,坐在那里,勉强定了定神,仍装作没事人一般。畹秋略微翻看,口中带笑说道:“倒也亏他。墨汁已浓,你代我写吧。”萧逸不愿家丑外扬,更不愿把笑话露在畹秋眼里,他闻言走过去便写。萧逸的本意是人走以后,先用家传辣手内功暗伤欧阳鸿,再去逼死欧阳霜。
  也是欧阳鸿命不该绝。开箱之时,闻着一股生平最怕闻的霉腐气息,刚把头一抬,萧逸的手早抢伸下去,抓了两本书,把箱关上,踢入床下。箱子不大,不容两人并立同捡,姊夫一俯身,自然忙避让。仿佛瞥见箱角似乎花花绿绿塞着一样东西,不似自己原有。心中无病,又未看清,少年人好胜,见畹秋拾起窗课在看,只顾注意畹秋褒贬,姊夫变脸失色之状通未察觉。后来写字牵纸,又被畹秋抢在头里,只好站在旁边看着,渐觉出姊夫今日写字,好似非常吃力,头上都冒了汗;手因用力过度,不时在抖。可是笔尖所到之处,宛如翔凤飞龙,各展其妙。还以为因是畹秋所托,格外用心着力。哪知姊夫中了奸谋,内心蓄着悲痛,强自按捺,把满腔无明火气,发在笔尖之上。少时写完,人一走,便要他的性命。正暗中赞赏间,忽觉腹痛内急,不等写完,便去如厕。走时,萧逸一心两用,勉强矜持,哪敢拿眼再看仇人来逗自己火气,并未觉察。写完缓缓放下笔,坐在椅上。见萧元和畹秋将写就的对联摊放地上,以俟墨干,才觉出欧阳鸿不在房内。举目一看,果然不知何时走开。心中一动,几乎又把火发,暗忖不好,忙又强压下去,勉强笑道:“今日的字,用力不讨好吧?”二好更是知趣,仍装铺纸,鉴赏书法,头也不抬。畹秋笑道:“你今天写的字,真如千峰翔舞,海水群飞,奔放雄奇,得未曾有。仿佛初写兰亭,兴到之作。早知如此,真悔不多带点纸来请你写呢。”畹秋又道:“你看笔酣墨饱,还得些时才干。天都快近午了,今天小娃儿没有带来,想必等我回家吃午饭呢。暂时放在此地,少时再来取吧。”萧逸恐神情泄露,也在留意二奸神色。二奸都在俯身赞美,迥非觉察神气,心中还在暗幸,闻言假意答道:“就在我家同吃好了,何必回去?还不是一样,难道非和崔表哥举案同食么?”畹秋估量萧逸装得必定像,才抬头望着他,嫣然一笑道:“我没的那么巴结他,不过怕娃儿盼望罢了。你不说这话,还可扰人一餐,既拿话激我,我才偏不上套呢,当我是傻子么?”萧逸强装笑脸,又故意留她两次,畹秋终于和萧元告辞而去。
  萧逸送到门外,见已下山,不由心火大张,怒脉偾起。以为欧阳鸿姊弟知道奸情败露,必在房中聚谈。忙大步冲进卧室一看,欧阳霜独坐榻前,正在发呆,面上似有泪痕。欧阳鸿并不在内。恐赃证失落,忙又回到书房,开箱取出那双花鞋,藏在怀内,奔回房去,人已气得浑身抖战。走向对榻椅上一坐,先是一言不发,强忍火气,寻思如何处治奸夫淫妇,才算妥善,不致传扬丑事。坐不一会儿,欧阳霜本因丈夫当着外人,对兄弟辞色不善,赌气回房,想起兄弟那么听话知趣,如非母族寒微,何致如此?虽然有点伤心,不过小气。继而丈夫怒气冲冲进房,没有立足便走,一会儿去而复转。方想问他何事,连日如此气盛?猛抬头一看,丈夫脸都变成白纸,嘴皮都发了乌,目射凶光看着自己,竟是多年夫妻,从未看到过这等暴怒凶恶之相。不禁大惊,腹中幽怨吓得去了个干净。疑心村中出了什么变故,连日辞色不佳,也由于此,不但气消,反倒怜爱担心起来。忙走过去,抚着丈夫肩头,刚想慰问,口才说了一个“好”字。萧逸实忍不住,将她手一推,站起身来,急匆匆先把室门关上,咬牙切齿,颤声说道:“那小畜生到底哪里来的?姓甚名谁?快说!”
  欧阳霜一听,还是因为兄弟。见丈夫神色不对,才料有人播弄,还没想会疑心到奸情上去。外人入村,本干例禁,必是连日有人说了闲话,以为丈夫怪她。恩爱夫妻,不该隐瞒,只得正色答道:“他实是表弟吴鸿,从小过继叔父面前。”言还未了,只听萧逸低喝一声:“好不要脸的小贱人!”跟着一掌打下。欧阳霜不意丈夫骤下绝情,心胆皆裂,仗着一身武功,尽得娘家和婆家之传,手疾眼快,只肩头扫着一下,没被打中。忙忍痛喝道:“一点小事,你怎如此狠毒?要打,听我说明白再打。”底下“打”字没出口,忽见丈夫怀中取出一双自己穿的旧鞋,往地下一掷,低喝道:“不用多说,真凭实据在此。容我用重手法,点伤你两个狗男女的要害,慢慢死去,免得彼此出丑,是你便宜。”随说伸手便点。可怜欧阳霜这时才听出丈夫是疑心她姊弟通奸,真是奇冤极苦,悲忿填胸,气堵咽喉,泪如泉涌。一面还得抵御丈夫辣手,哪还说得出一句话来。
  两人交手,都怕外人听去。连经几个回合,欧阳霜本领原本不在丈夫以下。无奈一方是理直气盛,早已蓄势待发,必欲置之死地,锐不可当;一方是含冤弥天,冤苦莫诉,心灵受了重伤,体颤神昏,气力大减。又怕误伤了丈夫,不由得相形见绌。眼看危殆,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之声。萧逸方停了手,侧耳一听,竟是爱子萧珍在村塾中放学回来,见小弟妹被人抱在山脚晒太阳,接抱回家,在外敲门,爹妈乱叫。回视欧阳霜,业已气喘吁吁,花容憔悴,泪眼模糊,晕倒榻上。想起多年夫妻恩爱和眼前这些儿女,不禁心中一酸,流下泪来。因爱子还在打门,开门出去一看,萧珍一手一个,抱着两个玉雪可爱的两小儿女,走了进来。佣人跟在后面,正由平台往里走进。忙道:“你们自去厨房吩咐开饭,与娃儿们吃吧。大娘子有病,不用进来了。”话才脱口,两小儿女早挣下地来,各喊了声妈。看见母卧床上,神气不佳,兄妹三人一同飞扑近前,小的爬上身去,大的便焦急地问着妈怎么了。欧阳霜心想:“此时说必不听,非苟延性命,这冤无法洗清,那造谣之人,也无法寻他算账。”见丈夫顾恤儿女,索性把两个儿女一搂,说道:“心肝儿呀,妈被坏人所害,就要死在那狠心猪狗手里。快来吃一口离娘乳吧。”说到伤心处,不禁失声哭了起来。萧璇、萧琏两小兄妹,才只两岁不到,尚未断奶。村人俱是自家人,无从雇用乳媪,小孩虽有人带,奶却自喂。到了晚上,更非与母眠不可。虽然幼不解事,见娘如此悲苦,母子天性自然激发,愈发“妈妈、妈妈”大哭起来。萧珍自幼随父练就一身武功,性情刚烈,闻言悲忿填胸,伸手将眼泪一擦,怒冲冲纵向墙头,摘下乃母常用的宝剑,急喊:“妈妈,那恶人是谁?快说出来。他敢害妈,我杀他去。”
  欧阳霜知道儿子脾气,事未断定,如何肯说。萧珍连问数声,见母只是悲泣不答,父亲又眼含痛泪,沉着脸,坐在一旁,垂头叹气,不则一声,好生焦躁。低头一想,忽喊一声:“我知道了!”跳起身来,开了门便往外走。萧逸见状大惊,连忙喝止。欧阳霜也恐他冒冒失失闹出乱子,早从床上纵起,将他拦住,喝道:“妈有不白之冤,你一个小娃娃知道什么?还不与我站住!”萧珍急得乱蹦,哭道:“坏人要害妈妈,爹不管,妈不说。我想舅舅总该知道,打算问明再去,又不许我。反正谁要害妈,只是拼着我一条命,不杀了他全家才怪!”欧阳霜道:“乖儿子,莫着急,现在你妈妈事没水落石出,还不愿就死呢,你忙什么?难道你爹害我,你也杀他全家么?”萧珍人本聪明,因双亲素日和美,从来不曾口角,没想到二老会翻脸成仇。闻言先顺嘴答道:“我知爹爹待妈最好,决不会的。”一言甫毕,偶一眼看到乃父,满脸阴郁愁惨之相。猛想起妈今日这等悲苦,受人欺负,爹爹怎毫未劝解?适才好似对妈还说了句气话,迥非往日夫妻和美之状。不禁起了疑心,忙奔过去,问道:“爹,娘说你害她,真有这事么?我想不会的。爹是一村之主,谁也没爹本事大,为何还让坏人害我的妈,你也不管?那坏人是谁?儿子与他誓不两立!爹你快些说呀!”萧逸自然无话可答。嗣见爱子至性激发,急得颈红脸涨,两臂连伸,筋骨轧轧直响,泪眼红突,似要冒出火来,如知母仇,势必百死以报,不禁又怜又爱又伤心。迫得无法,只管怒目指着欧阳霜道:“你问她去!”萧珍见双亲彼此推诿不说,不由急火攻心,面色立刻由红转白,正要哭说,忽视房门启处,欧阳鸿走了进来。萧珍心情一松,刚喊了一声:“舅舅来得正好!”萧逸已怒火中烧,喝声:“珍儿且住,我有话说。”起身迎上前去。欧阳霜知道丈夫必下毒手,乃弟决无幸理,见势不佳,不暇再顾别的,急喊:“鸿弟,还不快寻生路,你姊夫要你性命!”跟着人也抢纵上前。
  欧阳鸿原因出恭回来,行过餐房,见只有一个带小孩的女仆在内,饭菜已经摆好,姊夫、姊姊、外甥辈一个未到。山居俱是自己操作,有那随隐仆婢多分了田业,自去过活。萧逸虽是村主,只有二三名轮流值役。除每早习武时人多外,平时甚是清静。欧阳鸿问知大人小孩俱在房内,疑心二外甥又患了病,忙来看视,并请用饭,见房门半掩,又听哭声。一进房,首先看见姊姊、外甥俱是满脸急泪,面容悲苦,甚是惊异。方要询问何故伤心,忽又见姊夫由座上立起,面带凶杀之气,迎面走来。接着便听姊姊急喊自己快逃。事起仓猝,做梦也想不到乱子这么大。乃姊的话虽是听得逼真,因是心中无病,不知为何要逃,只顾惊疑。微一怔神的工夫,萧逸安心要用家传辣手点伤他的要害,早把力量暗中运足,低喝道:“大胆野种,丧尽天良,竟敢欺我!”随说,猛伸右手,朝欧阳鸿胸前点去。这一下如被点中,立时伤及心腑,至多七日,必要气脱而死。幸而欧阳霜防备得快,知道厉害难敌,也不顾命地运足全力,纵身上来,仍用萧氏秘传解法,右手一托乃夫的右手,紧跟着丁字步立定,闭住门户,就势从乃夫身后用大擒拿法,将左臂筋骨一错,连左手一齐被抓住。
  萧逸气力虽较高强,毕竟夫妻恩爱,相处已惯。一意寻仇,全神贯注,惟恐仇人不死,又是气昏了心,没防备乃妻会挺身急难。欧阳霜颇得娘、婆二家之传,深明窍要,萧逸冷不防反吃制住,拼命想要挣脱,身落人手已是力不从心,又羞于出声叫喊,只气得咬牙切齿,哼哼不已。欧阳霜勉力制住丈夫,见兄弟还欲开口,忙道:“鸿弟,你我俱为奸人诬陷,你姊夫信谗入骨,无可分辩,必欲杀死我们。此处你万难存身,你如是我兄弟,急速从后崖逃出。他因爱惜颜面,见你一走,再立时弄死我,难免招人议论,可以多活些日。有个一年半载,我便能查出仇人奸计,还我清白,也留我家一线香烟。如不听话,妄想和他分辩,你我日内必死他手无疑了。”欧阳鸿见状,料事紧急,又是惶恐,又是伤心,悲声说道:“姊姊既是如此说,不容兄弟不走。但我自问并无过失……”还要往下说时,欧阳霜不住咬牙急催快走,多说无益有害。欧阳鸿实逼处此,问道:“我也不知姊夫何故如此恨我?此去一年之内,必来领死,并报奸人之仇。此时为了家姊,暂且告别。”说完,把脚一顿,飞身往外纵去。出门之际,犹听乃姊催走之声。祸从天降,心如刀割。意欲权遵姊命,翻崖逃出村去,候晚再行入村探听虚实,毕竟为了何事夫妇成仇,再作计较。
  且不说欧阳鸿此行另有遇合,因祸得福。只说欧阳霜见兄弟逃脱毒手,心想:“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等人走远,再行放手。”又隔了一会儿,委实支持不住,才把丈夫错骨法解了,松了右手。萧逸自是怒不可遏,就势一挥,欧阳霜便跌倒地上,忍泪说道:“现已留得我家香烟,你杀死我好了。”萧逸低声怒喝道:“你以为我如你的愿,放走小杂种,便可饶你多活些时么?”随说,怒冲冲抢步上前,刚一把将欧阳霜抓起,萧珍忽然急跑过来哭道:“害死我妈的,当真是爹爹么?”一言甫毕,二次怒火上攻,一口气不转,一跤跌倒在地,面如土色,晕死过去。床上两小兄妹因见舅舅进房,刚止泪下床,意欲索抱,忽见父母都动了手,吓得站在一旁呆看,也忘了再哭。此时见妈被爹打倒在地,爹爹恶狠狠抓上前去,哥哥又复倒地,一害怕,“哇”的一声,一边哭喊妈妈,一边跌跌撞撞跑将过来,一跤跌倒在乃母身上,抱头大哭不止。萧逸再是铁打心肠,也不能再下手了。又一寻思:“此时弄死了她,确是不妥,何况大的一个儿子天性至厚,哭也哭死。小的两个年纪太幼,以后无人带领,每日牵衣哭啼索母,如何能受?大的更是目睹自己行凶,难免向人泄露,岂不把脸丢尽?”念头一转,杀机立止。忙奔过去,一把先将萧珍抱起,用家传手法,将堵闭的气穴拍开。一面怒目对欧阳霜道:“贱婆娘,我看在三个儿女身上,暂时饶你不死。还不滚起来,把璇儿、琏儿抱到屋去么?”欧阳霜见丈夫无良,心如刀割,性本刚烈,原不惜死。只为身被沉冤,死得不明不白,太不甘心,又放不下三个小儿女,决计权且忍耻偷生,等辩个水落石出。闻言立时纵身站起,指着萧逸,忍泪切齿,说道:“你少骂人,且须记着,我与你这个丧天良的糊涂虫恩义已绝,活也无味。但我这等屈死,太不甘心,等早晚间事弄明白,不用你叫我死,自会死给你看。你如稍有一分人心,今日之事作为无有,我把仇人奸谋给你看好了。”言还未了,萧逸已把手乱摇,低声喝道:“你到临死,还恋奸情热,放走奸夫,说上天去,也是无用。你不要脸,我还要脸,无庸你说,我自有主意。珍儿快醒,莫要被他听去,不比两个小的年幼,还不懂事。快带他两小兄妹到里房哄一会儿,好带珍儿同去吃饭。”欧阳霜知丈夫疑念太深,话都白说,把心一横,说得一个“好”字,强忍头晕,一手一个,抱起璇、琏兄妹,往房间内走去。
  萧珍仅是气堵痰闭,仗着父是能手,略一按拍,将气顺转,便开了窍,呕出一口浊痰,哇的一声,哭醒过来。睁眼一看,不见乃母在房,当时急得心魂都颤,口里乱喊妈妈,目光散乱,周身乱抖,刚转了的面色又复转青,手足乱张乱伸,拼命往地下挣去。萧逸看出此子烈性,适才已是心气两亏,不堪再受刺激,才醒,手法未完,还不能就放下地。又恐进房之后,乃母对他说些不好的话,小孩禀赋,怎能禁受?连忙紧紧抱住,强忍悲痛,温言抚慰道:“你妈带小弟弟妹妹,在那间喂奶呢。今天我是和她练功夫斗着玩,逗你三个着急,不想你却当成真事。你想爹爹和妈妈能打架么?你刚回醒,不能下地,不信我就抱你看去。少停你神气恢复,就吃饭了。今儿和先生说,就逃半天学吧,叫你整天看着你妈妈,省得不信。”萧珍年幼聪明,哪里肯信,先仍一味乱挣。后听说要抱他去看,方才停了挣,底下话也不再听,连喊:“快去,我要妈呀!”萧逸见状,大为感动,不禁流下泪来。料知不使亲见不行,只得答道:“乖儿莫急,爹抱你去就是。”随说随抱萧珍,走入套间。
  此时欧阳霜心横胆壮,主意拿定,已把生死祸福置之度外。一进里房,便坐在萧珍榻上,两手一边一个,搂着那玉雪般的两小儿女,解开衣服,露出雪也似白的蝤蛴玉胸和粉滴酥搓的双乳。两小兄妹到了慈母怀里,哭声渐止。又当吃奶时候,一见娘奶,各伸开一只满是肉窝,又白又胖的小粉拳,抓着柔温香腻的半边奶房,将那粒晕红浅紫的乳头,塞向小口里含着,一面吮着,一面睁着那乌光圆黑的眸子,觑着娘脸,不时彼此各伸着一只小胖腿,兄妹俩彼此戏踢,活泼泼地纯然一片天真。欧阳霜脸上泪痕虽已拭净,一双妙目仍是霞晕波莹。面上精神却甚坚决,英姿镇定,若无其事,刚烈之气,显然呈露。若换旁人,见她这等镇静气壮,必然怀疑有人诬陷妻子。偏生萧逸为人多智善疑,自信明察,不易摇惑,一摇惑便不易省悟。加以夫妻情爱过深,忽遭巨变,恨也愈切。又知乃妻绝顶聪明,无论是何情状,俱当做作。再加上欧阳霜临危之际,不惜反手为敌,放走欧阳鸿,把事愈更坐实。已是气迷心窍,神志全昏,一味算计如何遮羞解恨,哪有心情再细考查是非黑白。进房时只说了句:“你妈不是在喂奶么,我说是假打,逗你们,你还不信。”说罢,惟恐欧阳霜又说气话去惊爱子,忙把头一偏,连正眼也不看一下。
  欧阳霜明白他的心意,也装出微笑说道:“珍儿,你怎那么傻?逗你们玩的,这等认真作甚?”萧珍彼时年已九岁,毕竟不是三岁两岁孩子易哄,虽听母亲也如此说法,终觉情形不似,疑多信少,开口便问:“爹妈既是假打,怎还不去喊舅舅回来?”这一句话,把夫妻二人全都问住。萧逸还在吞吐,欧阳霜抢着说道:“你舅舅不是此地人,你从小就知道的。他早该回去接续你外婆香烟去了,因你兄弟的病耽延至今。今早该走,恐你兄弟哭闹,特地假打一回,不想你们更哭闹了。这事不要到外面去说。如问妈为作么哭,就说弟弟忽然犯病,闭过气去,妈着急伤心好了。”萧珍立时回问萧逸道:“妈说的话是真的么?怎么爹爹打妈用我家的煞手呢?”萧逸已把乃妻恨如切骨,为了顾全爱子,只得答道:“哪个哄你?如若真个谁要杀谁,墙上刀剑暗器什么都有,何必用手?再说决不会当着你们。我虽为村主,也不能随便杀人呀,何况杀的又是我的妻子。怎连这点都不明白,只管呆问?”萧珍终是半信半疑,答道:“我反正不管,谁在害我的爹妈,我就杀他全家。要是爹害了妈,我就寻死好了。”萧逸道:“不许胡说,哪有此事?一同吃饭去吧。”萧璇、萧琏因母乳不足,每顿总搭点米汁。萧逸不屑与妻说话,又恐小儿受饿,特他说这笼统的话。以为乃妻必装负气,不来理会。不料欧阳霜闻言抱了两小孩,扣上怀立起就走。萧逸见她仿佛事过情迁,全不在意,神态甚是自然,心刚一动,忽又想到别的,暗中把牙一咬,抱着萧珍,随后跟去。
  膳房女仆久候村主不来用饭,火锅的汤已添了两次。见主人走来,舅老爷还未到,添上了饭和小主人用的米汁,意欲前往书房催请。欧阳霜道:“舅老爷奉了村主之命,出山办一要事,要过些时日才回来,这个座位撤了吧。”说完,照常先喂小孩。平日有欧阳鸿在旁照料,轮流喂抱已惯。忽然去了一个,欧阳霜喂了这个,要顾那个,两小此争彼夺,乱抓桌上杯筷匙碟,大人只一双手,哪里忙得过来。两小又都不肯要别人喂吃,口里一递一声,直喊:“我要舅舅!”怎么哄也不行。萧璇更是连喊多声不来,小嘴一撇要哭。萧逸已把萧珍放在座上,夹了些菜,任其自食。自己哪还有心用饭,勉强吃了半碗。见小孩闹得实在不像话,母子三人身上全都汤汁淋漓,碟和羹匙均被小孩抓落地上跌碎,天气又冷,恐米汁喂凉了生病,只得耐着性气接过萧璇,一人一个,才把小孩喂好。暗忖:“平日不觉得,走了一个畜生,已是如此;倘真把贱人处死,别的不说,这三个无母之儿,却是万分难办。如若容这贱人苟活,做个名义夫妻,来顾这三个儿女,又觉恶恨难消。”思来想去,除等儿女长大,再行处死外,别无善法。一面寻思,一面留神观察,见乃妻仍和素日一样,喂罢小孩,命人添了热饭,就着菜,从容而食,该吃多少仍吃多少。除眼圈红晕像哭过外,别的形迹一毫不露。小孩连喊舅舅,随喊随哄,面容全无异状,只不和自己说话而已。
  倒是萧珍小小年纪,天生聪明,一任父母解说,依旧多心,一双眼睛,老轮流注定在父母脸上,查看神情,一碗饭直未怎下咽,眉头紧皱,时现忧戚之状。问他怎不吃饭,出神作甚?眼圈一红,答声“不饿”,连碗也放下。恐他闹成气裹食,又是心疼,只好听之。萧逸看了,又是伤心,暗骂:“贱人,多年夫妻,想不到你有这深的城府,遇到这等奇耻大辱,性命关头,竟会神色不动,无有一事关心。难为你居然生下这样好的儿女,我虽投鼠忌器,不要你命,以后日子,看你怎样过法?”他这样胡思乱想,哪知欧阳霜在里间一会儿的工夫,因吃了一下辣手,伤处奇痛,恨他无良薄情,悲忿入骨。虽料定丈夫中了畹秋、萧元奸计,但是畹秋诡诈多谋,阴险已极,看她多年匿怨交欢,忽然发动,必已罗网周密,陷阱甚深;再加当时为了顾全兄弟,强他逃走,事愈坐实。就这样分辩,话决说不进去。反正活着无味,徒受凌辱,转不如以死明心,留下遗书,以破奸谋。使这昧良薄幸人事后明白,抱恨终身,死为厉鬼,寻找仇人索命,迫她自吐罪状,岂不容易洗刷清白?越想心越窄,为复丈夫之仇,成心使他痛定思痛,永远难受,连眼前爱儿爱女都不再留恋。自杀之念一定,又见丈夫进房时情景,看出他心疼爱子,屈意相容之状,知自己一死,丢下这三个小儿女,就够他受的,气极心横,暗忖得计,愈发坚了必死之志。表面上仍装作镇静从容,强忍伤痛,一同吃完午饭,仍抱两小儿女回房。萧珍疑念未消,连忙跟去。萧逸心伤神沮,不愿多见妻子,自往峰下闲游去了。
  说也凑巧。午后忽然云密天阴,似有酿雪之状。黄昏将近,天便下了大雪。不消个把时辰,积深尺许,全村峰崖林木,俱变成玉砌银装。萧逸出门,在村前几个长老家坐谈了半天,独自一人,踏雪归来,胸中藏着无限悲痛凄惶。行近峰前,几番踟蹰,直不愿再见妻子的面。冒着寒风,在昏夜雪地里徘徊了一会儿,觉不是事,才勉强懒洋洋一步步踏级而升。刚走到庭前,见台阶上薄薄地飘着一层积雪,上面现出两个女人脚印,脚尖向里,仿佛人自外来的,已有片刻。平台和阶前一带,已被后下的雪盖没。阶上积雪,原是随风刮进,此时风向稍转,雪刮不到,所以脚印遗留在此。心想:“这般风雪寒天,别人无事不会到此,难道畹秋已知事发,赶来相劝不成?”念头刚转,忽然一阵寒风,从对面穿堂屋中迎面刮来,把阶前余雪刮起一个急旋,往屋外面雪浪中卷去。堂前一盏壁灯,光焰摇摇,似明欲灭,景象甚是阴晦凄凉,若有鬼影。与往日回家,稚子牵衣,爱妻携儿抱女,款笑相迎情况,一热一冷,迥乎天渊之别。不禁毛发皆竖,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。定睛一看,四屋静悄悄,除穿堂后厨房中灯光和堂屋这盏半明半灭的壁灯外,各屋都是漆黑一片,不见一点灯亮,也不闻小儿女笑语之声。心中一动,想起前事,恐有变故,连忙抢步往卧房中跑去。
  房里黑洞洞,连唤了数声,婢仆一个也未到,反将屋里两个小儿女惊醒。萧逸听得儿女哭声,以为妻必在里屋同睡,看情形决未夜饭,心才略放,暗骂:“贱人还有脸负气,我留你命是为儿女。天都这么晚,连灯都不点,也不招呼开饭。三个婢仆也是可恶,主人不说话,便自偷懒。”一边径去寻火点灯,急切间又寻不到火石。耳听儿啼更急,却不听妻和长子声息,忍不住骂道:“贱人睡得好死!”一步抢进房去,脚底忽有一物横卧。幸是萧逸练就眼力,身手轻灵,没有绊倒。低头一看,是个女子,面朝下躺在地下。乍还以为妻子寻了短见,虽在痛恨之余,毕竟还是多年夫妻,心里也是着急,不禁伸手想要抱起。身子一俯,看出身材不似,微闻喉中还有格格喘息之声,更觉不类。再定睛仔细一看,竟是女仆雷二娘。
  萧家下人,例由随隐亲族中晚辈和本门徒弟以及旧日仆婢家人值役,本来人数甚多。自萧父去世,萧逸继位村主,屡说避世之人,俱应力作,俗世尊卑贵贱,不宜再论,意欲免去服役之例。村中诸长老再三相劝,说村中事繁,已经操心,哪能再使劳力?况且全村能有今日,俱出萧逸祖孙父子三代之赐,都供役使,也是应该,何必拘泥?萧逸此举,原为讨爱妻欢心,使随隐的人都成一样,无形中把乃岳身份也自提高。见众人苦劝,想下折中办法,作为以幼事长,有事弟子服其劳。于亲戚、门人、旧仆中,选出些男女佣人,不问身份高下,专以年齿长幼和辈数高低,来定去取,分期轮值。平时家中只用三人:一个管着厨下,一个经营洒扫,一个帮带小孩。遇上年节事忙,再行随时添用。三人中有两个按期轮值,且不说他。惟独这雷二娘,本是萧家平辈亲戚,父母双亡,只剩她自己,刚订了婚,男的忽得暴病而死。男女两方从小同时长大,都是爱好结亲,情爱至厚,立誓不再嫁人。身又伶仃孤苦,分了点田,也不惯操作。自愿投到村主家中服役,把田业让给别人。欧阳霜见她忠诚细心,善于照料小孩,甚是看重,相待极厚。萧逸一见是她,同时又发现她手旁遗有引火之物,颇似进房点灯,被人打倒神气。情知有异,忙取火先将灯点上,再一注视,果是被人点了哑穴。
  灯光一亮,小孩急喊爹爹,声已哭哑。回顾欧阳霜和爱子萧珍,俱无踪迹。两小儿女各自站在床上,一个扶着床栏杆,一个竟颤巍巍走到床边,同张小手,哭喊:“爹爹快来!”摇摇欲跌。萧逸见状,心疼已极。当时情绪如麻,恐小儿女不小心,跌倒受伤,不顾先救大人,急纵过去,恰值萧琏伸手扑来,一把抱住,没有跌倒。萧璇也跟着扑到萧逸怀中,齐声哭喊:“爹爹,我要妈妈呀!”萧逸匆促忙乱中,地下还倒卧着一个大人,不知受伤轻重,哪顾得再哄小孩。忙喊:“乖乖莫闹,妈妈一会儿就来,快些坐下,爹爹还有点事。”说罢,欲将小儿放下。原来两小兄妹早已醒转,见娘不在,室中暗黑,又怕又急,早哭过几次,委屈了好些时,又一心想着妈妈,乍见亲爹,哪肯放手,抱紧乃父肩膀,哑声大哭要娘,坚不肯释。萧逸好容易解开这个,那个又复抱紧。见小孩禀赋甚强,人小力大,硬放恐怕受伤,哄既不听,吓又不忍;更恐时辰太久,伤人不易复原。万般无奈,只把两个小兄妹一同抱起,走到雷二娘身侧,勉强匀出一手,将她穴道点活,救醒转来。刚回手抱起儿女,未及问讯,雷二娘张口便急喊道:“大嫂子走了,三侄子也不知往哪里去了,这怎么得了呀!”萧逸闻言,头脑立时晕了一下,好似焦雷击顶,目定神呆,半晌做声不得。小孩哪知甚事,仍是哑着喉咙,一味哭闹要妈,萧逸还得耐着心哄他们,可是不得其法,小孩又聪明,哪里肯信,非当时妈妈到来不可,于是越哄越哭。大人见他们哭得眼肿喉哑,又没法子哄劝,闹得萧逸如醉如痴,心似刀割。一面勉强哄着怀中儿女,昏沉沉瞪着一双泪眼,望着雷二娘,竟未想起问话。
  雷二娘已知道一半原委,见他这样,老大不忍,也不禁眼泪汪汪,十分伤感。无亲身受奸人挟持,不得不昧一点良心,说些不实不尽的假话。略定喘息,凄然劝慰道:“村主先莫伤心。大嫂走时,因我拼命苦拦,遂将我点倒。她是决不会再回来的了。不过我看三儿决未带走,我是心里明白,不能转动。这般大雪寒天,等我来看着小娃儿,你快些寻她回来要紧。”一句话把萧逸提醒,忙把两小儿交给雷二娘,起身想往外跑。不料小孩子仍然抢扑身上,伸出小手,将手臂紧紧抱定不放,口里乱哭乱喊,力竭声嘶,嘴皮都发了乌色。萧璇性子更烈,几乎闭过气去。萧逸不忍心硬走,重又把二小儿抱将过来。这两个小兄妹任凭怎哄,只是不听。雷二娘刚刚醒转,坐立尚且勉强,不能走动。萧逸心似油煎,真神无主。因顾念二个子女,恐怕万一急昏倒地,事更大糟。万般无奈中,还得竭力克制自己,平息心气,不敢过于着急。停了一会儿,好容易和儿女说好,说:“妈和哥哥到山底下,风雪太大,不能上来,非爹去拉不可,你没听哥哥哭么?两个乖娃娃等一会儿,让爹爹接他们去。”这原是骗小孩子的话,才一说完,外屋一阵风过,果然听见萧珍哭喊着妈,隐隐传来。两小兄妹本来不信,闻言俱在侧耳凝听,一听哥哥哭声,方始信以为真,也不再拉紧,一同推着萧逸的手,指着外面,直喊哥哥。萧逸听出爱子定在屋外风雪中啼哭,心中怦怦直跳,正赶小孩松了手,一句话也不愿再说,径把两个儿女往床上一放,口中急说:“乖娃娃莫哭,我就来了。”人早往外奔去。
  出房门时,还仿佛听得爱子哭喊妈妈之声,急于救转,匆匆奔出,没有细辨方向。等跑到平台上面,见寒风刮面,雪花如掌,积雪已经尺许,下得正大。再侧耳谛听哭声所在,哪里还有。料知爱子必然冻倒在地,大雪迷茫,地方又大,何处寻找?早知如此,今日不和贱人动武也好。越想越悔,又痛又急。在平台上冒着寒风大雪,东听听,西听听,更无半点声息。勉强平息心情,回忆两次哭声。第一次室内所闻,仿佛就在屋后。但那地方是一片半山上的竹园,妻室逃时,必然翻山而走,方向不对;并且园中多蛇,子女从来不去。如说不是,声音又似那方传来。再者山崖相隔甚远,哭声也传不到。反正探听不出,姑且往园中找一回试试。于是回走穿堂门,走出屋后,口里狂喊珍儿,脚底飞跑。才出堂门,嘴刚一开,便灌了满口的雪。声音吃风刮转,连自己也觉不甚洪亮。情急寻子,且不管它。仗着一身内功,不畏大雪崎岖,将气一提,施展踏雪无痕的本领,飞步往竹园中跑去。
  竹园因山而置,分作上下两层。每年全村吃用的笋和竹子,十九取给于此。地甚宽大,幸是隆冬时节,经过农隙一番斫取,行列萧疏,不甚茂密。不似夏秋之交,绿云千亩,碍风蔽日。密的地方,人如侧身而过,比较易走得多。萧逸在竹林内边喊边找,四处乱看,眼里似要冒出火来。眉睫上飘集的雪花,遇热消融,满脸乱流,随擦随有。眼看走了一半,仍无回音。正在焦急失望,忽瞥见前面的雪隆起数尺长一条,仿佛下有石块。心中一动,方要用脚去拨,猛发现一个人头,依稀在雪中露出。忙伸手一拨,竟是萧珍倒扑雪里,已经闭过气去。想是冻倒不久,童阳之体,脸上犹有余热。雪势虽大,只将身子盖没,头部雪积不住,胸前还有余温,尚还可救。可是时候稍久,只要晚来片刻,怕不冻成冰块才怪。忙先脱下衣服,将他抱起回走。想起爱子头上连帽子也未戴,周身冰湿,两只棉鞋俱都不在脚上,衣裤俱被竹枝挂破,袜底也穿破了好几个孔洞,料在雪中寻娘奔驰多时,力竭倒地。心疼已极,不由一阵悲酸,哭出声来。
  一路飞跑,回到屋内。雷二娘正抱两个小兄妹在哄劝。另一女婢因日里主人有话,除雷二娘外,不唤不许到前面来,与厨婢枯坐厨房烤火,久候传餐,无有音信。适才仿佛听得主人两声急喊,到前面窥探,被雷二娘唤住,命她生火取暖。刚把烘炉取来,放在二娘身前,回取青杠炭,在生火塔。见主人抱了小主人,面色铁青,狼狈走进,俱都吓了一跳。尤其雷二娘,萧珍差不多是她带大,心中明白,又愧又悲,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。萧逸更连眼泪也急了回去,将爱子放在床上,先取两重棉被,连头盖上,微露口鼻。颤着悲声,急喊快取衣服、开水、姜汤。人却奔向衣柜,一阵乱翻,寻出两套棉衣裤。那么精明干练的人,竟闹了个手忙脚乱。中小衣还未寻到,又想起救人为要。忙丢下衣服,上床嘴对萧珍的嘴,往里渡热气。两三口后,方始想以内家按摩之法,暗骂自己该死。用力一扯,先撕破湿衣脱去,两手搓热,按着穴道,浑身给他揉搓。等到女婢往厨房取来姜汤、热水,又唤了厨娘同来相助时,萧珍已一声“妈妈”,哭醒还阳。两小兄妹被这一阵人翻马乱,反倒停了哭声,只一递一声喊着“妈妈”,中间又夹喊两声“哥哥”。听萧珍苏醒,一哭妈妈,又跟着大哭起来。这时萧逸万箭穿心,也无比苦痛。一阵伤心过度,俯伏到爱子枕前,几乎急昏过去。心中却又明白,放着三个无母之儿,还病不得。硬把心肠撇开,缓一缓气,睁开二目,对萧珍道:“珍儿莫哭。我日里出门,你不是和妈在一处么?她往哪里去了?”萧珍浑身嗦嗦乱抖,牙齿捉对儿不住寒战,交击有声,只管抽噎痛哭,透不过气来。两个小的,已经哭岔了声,一味哑号,惨不忍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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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7:27 | 显示全部楼层
 第一九一回 雪虐风饕 凄绝思母泪 人亡物在 愁煞断肠人
  萧逸无计慰解,急得不住乱打乱抓,捶胸顿足,号啕大哭,悔恨不已。这一来,先将三个小兄妹哭声止住。萧珍首先从被窝里伸出手来,抱住萧逸头颈,急喊:“爹爹!”两小兄妹也争着扑上床来,齐爬向萧逸身上,哑哑乱喊。萧逸想不到哭声因此而止,立时将计就计,哭说道:“孩儿哭,爹爹心疼。要爹爹不打,非得你三个乖乖不哭才不打呢。再要哭,爹爹就要死了。”萧珍忙说:“儿不敢了,爹爹不打。”两小兄妹也抢着嘴动手摇,意似说爹爹我不哭了。萧逸见一个大的冻得死去活来,两个小的哭得失音哑哑,嘴皮乱动,不能吐字。暗忖:“儿女都是如此至性刚烈,以后每日牵衣索母,哭啼不休,这种凄苦日子如何过法?”一面心酸肠断,还得设辞来哄劝。好容易硬说软说,连哄带吓,将三小儿女劝住,又想起他们晚来俱未进食。悔念一萌,又妄想这么大风雪,村外荒山绝地,妻室或者尚未逃出村去,无奈自己无法分身寻找。想了想,反正明早村人不见妻室,也是难免丢人,不如早些发动。但盼和爱子一样,寻得人回来更好,否则寻来尸首,也总算生儿育女,多年夫妻一场。忙命雷二娘速去楼上撞钟聚众,等近处的人到来,不必相见,可说女村主雪前外出,迷路不归,恐有疏失,传布全村分头寻找。那钟就在房后峰腰钟楼上面,除有令典大事,或是什么凶警,轻易不能擅撞。雷二娘明知主妇死尸必在竹园以内,被雪埋上,只是不能出口,领命自去,依言传语不提。
  雷二娘走后,室中火已生旺,火盆内红焰熊熊,室中逐渐温暖。萧逸取来衣服,将爱子湿衣换下。又换了一床干净棉被盖好。由果盆内取了些柑子,递与两个小的。又将红糖冲的姜汤,与爱子服了一碗。耳听楼上钟声当当当响过两阵,大雪阻音,甚显沉闷。过了一会儿,才听雷二娘在堂屋内和来人说话。萧逸方寸已乱,守着三个心爱的小儿女,头昏心烦,反闹得一点心思也没有,不知该想什么是好。最后还是萧珍颤声说道:“爹爹,我不哭。你叫二娘打钟,是找我妈么?我已把竹园都找遍了。”说罢,两眼眶中泪水早忍不住似断线珍珠一般挂了下来。这一句话把萧逸提醒,才想起今日家庭中发生如此巨变,只顾寻救爱子,竟忘了向雷二娘询问妻室出走经过。她平日会带小孩,最得主妇信任,怎会将她点倒在地?莫非阿鸿那个畜生去而复归,与贱人相约偕逃,被二娘拦阻,将她点倒不成?想到这里,不由忿火中烧,咬牙切齿。正欲出口咒骂,一眼望见爱子满脸泪痕;萧璇、萧琏两个小兄妹,一人手里捏着一个柑子,也不剥,也不玩,并坐床上,一同眼泪汪汪望着自己,好似静盼回话。当时心肠一酸,没骂出口,心想:“萧珍既知往竹园寻娘,也许知道一点。”便向他道:“乖儿莫伤心,我定跟你把妈寻回就是。”还要往下问时,萧珍流泪答道:“妈被仙人带走,要好几年才回来的,爹往哪里找去呀?”萧逸当他初醒胡说,便问:“这里哪有仙人?你只说你妈走是什么时候,你在屋里么?有别人来过没有?”
  萧珍泣道:“白天爹爹吃完饭一走,妈妈叫二娘黄昏前再进来带弟妹,她要带我们三弟兄睡个晌午。回房以后,连喂了弟弟妹妹三回奶,喝了好几大碗米汤,奶头都被弟弟妹妹咬紫了,还要强喂,说:‘我把这剩的点精血,给你两个小冤孽吃个饱吧。’我问妈妈为什么叫弟妹是冤孽,妈妈把我抱住亲热,叫我们三个喊她,又逼着叫我也吃一口奶。我吃了一口,只是湿阴阴,连一点奶都没到嘴。那时妈真把我三个爱极了,又亲弟弟妹妹,又亲我,一个也不舍丢下似的。过了一会儿,弟弟妹妹睡了。妈便拖我陪她,说娘儿四个一齐睡晌午。我睡在枕上和妈对脸,说舅舅回家,二天还来的事,不知怎的,我也睡着了。好像还听得有人和雷二娘说悄悄话,声音很低。天冷,我想再睡一会儿,等妈喊我再起。闭着眼睛,翻了个身,越等越没听妈喊我。我再装睡翻过身来,偷眼一看,妈已不在床上。喊了两声,不听答应。天都快黑了,外面有风,还不知道下大雪呢。连忙爬起,屋里火也灭了。弟妹睡得很香,冷清清的又没有灯。跑到外屋门口,遇见二娘倒在门口地上。忽然想起妈妈睡时,和我说过她爱竹园风景,少时说不定要去一趟,你爹回来,叫他去那里找我,那里蛇多,你却不许前去的话。又找出一根上次回家扫墓的铺盖索,说是年下捆束东西用。当时我正想睡,没有留心。这时连喊二娘,她只哼哼,爬不起来。我去拉她,她将眼皮连挤,叫我莫拉。问她妈呢?她不会说话,只拿眼睛朝外看,流下眼泪水来。我忙问是走了么?她却眼泪汪汪眨了两眨。我本有点心惊肉跳,觉得妈妈要有什么不好,见了这样,一着急,便往外跑。出门一看,天正下着大雪。妈最爱干净,这般大雪天,怎会出去?再想起今天说话神气古怪,与往日大不相同,又和爹爹打过一架,越发担心。忙跑到竹园里一看,一根铺盖索,打了个活扣,悬在大竹竿上。地下有妈妈的脚印,雪还未盖上,好似才到过没有多久。可是走出几步,就没有了。急得我在竹林里面哭喊乱跑,满处找妈妈。风又大,雪又大,一直没听回音。后来我把竿竿竹子全都摸遍,周身冻木,也未找见妈妈。对面一阵大风夹着一堆大雪打来,一个冷战,倒在地上。耳边好像听见有一个女人口音说道:‘痴儿,你母亲在此寻死,被仙人救走了,莫要伤心,过几年定要回来的。你爹就来救你,且委屈你受一会儿冻,应这一难吧。’以后便人事不知。醒来在爹爹床上,又好像是做梦一样。这几句话先都忘了,后听爹爹叫二娘打钟,才想起来的。”
  萧逸话未听完,既痛娇妻,复怜爱子,不禁泪如雨下。虽然疑奸之念未释,听到她母子如此可怜,早把适才忿恨之心又消灭了个净尽。暗忖:“照此说法,和她午饭前后神情,分明早蓄死志。既寻短见,为何索在人亡,遍寻无着?想因这等死法不妥,临死变计。尸首必然还在竹园附近,时候已久,断定必无活路。”想起平日恩爱之情,悲痛欲死。始终仍未把仙人救走之言信以为真,只是万般无奈而已。萧逸最受全村人爱戴,一听说萧逸主妇雪中失迷,除畹秋和萧元、魏氏三奸外,人人焦急,无异身受。又都知他夫妻素日和美,人又贤能端庄,谁也没往坏处想,都打算把她寻救回来。一时钟声四起,纷纷点起风雨灯,分头搜寻欧阳霜的下落。
  萧逸在房内守着三个愁眉泪眼的爱儿爱女,眼巴巴盼着把爱妻寻回。连番命人查问,俱说无踪。找过两个时辰,全村差不多被村人寻遍,终无踪影。这时雪势已止。雷二娘因小孩大人全未用晚饭,招呼下人端饭进来。三小兄妹俱都想娘,汤水不沾。萧逸自己自是吞咽不下。因两个小的乳未全断,又命人去请两个有乳的村妇前来。小孩哪里肯吃。人又聪明,先吃萧逸苦肉计吓住,俱不敢哭,只是流泪不止。这无声之位,看去越发叫人不忍。急得萧逸不住口心肝儿子乱叫,什么好话都哄遍,毫无用处。料知绝望,猛想起爱妻或许翻山逃走,又存了万一之想。恰巧两个心爱门徒进房慰问,并说全村雪地发掘殆遍,不见师娘踪迹。萧逸无法,悄悄对他俩说了心事,料定这般大雪,欧阳霜也不会走远,既想逃生,必在近处觅地避雪。命他作为自己意思,先不向众人声张,约几个同门,俟天微明,翻崖出村寻找。门人领命去讫。
  这一闹直闹到了天明,好容易把两个小的哄睡。萧珍一双泪眼,已肿得和红桃相似,口口声声说:“妈被仙人救走,找不回来了。谁害她这样去寻死,我明天问出人来,非杀他给妈报仇不可。”翻来覆去,老是这几句话,人和痴了一般。萧逸无法劝解,枉自看着心痛。那雷二娘因受奸人挟制,不敢说明,给主母辩冤。先也以为人必死在竹林之内,嗣见找了一夜,没有发现尸首,好生奇怪。知道主母行事,曾留信向自己托孤,历述受冤中计经过。还留有一封给萧逸的信,尚未拆看,便被畹秋来此私探,一同强索了去。照她函中语气,必死无疑,决不会再逃出去,坐实她与兄弟奸情,跟踪同逃。深信萧珍仙人救去之言,上吊绳索尚在,人却无踪,是一明证。如真被仙人救走,异日回来,有甚面目见她?想起平日相待之厚,不由愧悔交加,心恨畹秋入骨。有心全盘托出,无奈适才只当主母已死,身受奸人胁迫利诱。萧逸几番追问日间情景,俱照畹秋所教,说主母走时,怒骂萧逸薄幸,自己纵有不是,怎无半点香火之情,又打又骂,日后做人不得,决心一死。托孤与雷二娘,命其照看小孙,言下大有要二娘嫁与萧逸之意。走时,二娘哭劝拦阻,才将二娘点了哑穴,径自奔出,不知何方去寻短见。这时一改口,岂不变成与三奸同谋,陷害主母?话到口边,又复忍住,枉自亏心内疚。不提。
  挨到午前,村人发掘无迹。渐知昨日夫妻因事反目,村主内弟又在事前不知何往,俱猜欧阳霜为护娘家兄弟,与夫口角失和,负气走出。一样以为大雪阻路,必还走得不远。通路事前没有村主之命,不能开放。再加水道冰冻,不能通行。多半跟踪众门人翻出崖去,满山寻找。谁知鸿飞冥冥,戈人何慕,白白劳师动众,受尽艰辛,不特人影未曾见到,连去的痕迹都没一点。众人力竭智穷,只得扫兴归报。畹秋等三奸,先假装着随众瞎找;天明又装作关心,前往慰问。三奸见萧珍怒目相视,因他肿着一双眼睛,以为哭久失眠所致,并没想到萧珍聪明绝顶,日里听母亲再三嘱咐,说三奸均非好人,从此不要去理他们。尤其是留神看着弟弟妹妹,不要畹秋抱,才是我心肝儿子。只可把这话藏在心里,千万不可说出,否则不是孝顺儿子。这几句话,本就牢牢记在心里。及见乃母一失踪,寻思前言,颇疑受了三奸之害,已是疑恨交加,不过心深,没有发作罢了。三奸当他小孩,不曾在意,终于吃了大亏。这且不言。
  畹秋一见面,故意用隐语暗点萧逸:“怎么不好,也该看在多年恩爱与所生子女分上,万万不该操之过急,闹出事来。我以前早就看破,想弭患于无形,所以屡劝早为乃弟完姻,不肯明言,便由于此。不知怎的,竟会被你看破,也不和人商量。就说村人平日重她为人,不疑有他,不致出丑,丢下这些小儿小女,看你怎了?”把萧逸大大埋怨了一番。萧逸也是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,误中奸人阴谋诡计,把全村无人肯信的丑事,会认假为真,把一个贤惠恩爱的结发妻,几乎葬送。仇人明明在那里幸灾乐祸,竟会听不出来,闻言只是摇头,一言不发。过午以后,出寻村人相次回转。先去的十数人,内中颇有两个能手,力说师娘定未翻山外出。想起爱子之言,难道爱妻真个冤枉,仙人见怜,将她救走不成?但看她事发时情景,又那般逼真,处处显得心虚,是何缘故?痛定思痛,把头脑都想成了麻木,终是疑多信少。这一天工夫,三个小孩子也不哭,也不吃,眼含痛泪,呆呆竟日,全都病倒床上,萧珍更连眼都不闭。萧逸恐自己再一病倒,事情更糟,勉强又勉强地撇下愁肠,极力自己宽解,略进了点饮食。无奈创矩痛深,越这样,愁悔痛恨越发交集。似这样过了三天极悲苦的日子,眼看小孩俱都失魂落魄,似有病状,连请高手用药,入喉即吐,全不见效。萧珍已是三夜失眠。小的两个,更是泪眼已枯,时而见血,小口微微张动,声音全无,周身火一般热。眼看三条小命,难保一条。萧逸见状,似油煎刀绞一般。暗忖:“好好一个家庭,变得这样愁惨之状。倘子女再断送,有何生趣?”一着急,不由长叹一声,昏晕过去。
  这时恰值雷二娘刚刚走出。一些来慰问的村众见他父子如此,自知无法解劝,俱都别去。谁也不知道萧逸晕死床上。等过一会儿回醒,眼还未睁,耳听萧珍和两小子女急喊爹爹,虽是哭音,却甚清脆。两个小的失音已久,便是萧珍也数日不眠不食,喉音早哑,有气无力,与两小兄妹病卧榻上,起坐皆难,口音怎会这等清亮?方疑是梦,耳听哭喊之声越急。雷二娘正由外面闻声奔来,同时觉着小孩俱在身上爬着。试睁眼一看,果然三个小孩俱都爬起,伏在自己身上,连哭带喊。二娘喜得直喊:“神仙菩萨保佑,一会儿工夫,他三个小娃儿病都好了,真是怪事。”萧逸喜出望外。自己深明医理,知三小孩思母成疾,心身交敝,分明心病,无药可医,再有三日,即成绝症。就算乃母归来,了却心愿,这等内外两伤,精血全亏,也须调治多日,方能告痊。怎好得这般快法?尤其是自己一醒转,三小全都破啼为笑,现出数日未见的笑容,仿佛愁云尽扫。平日家庭快乐已惯,还不觉得,人在绝望之余,忽然遇此梦想不到的幸事,立觉天趣盎然,满室生春,不由愁肠大解,心神为之一快。只是事太奇怪,方欲问讯,小的两个已拉着萧逸的手,争抢说道:“妈妈好了,过年就来带我们呢。我肚子饿,要吃稀饭。仙人还许我吃奶呢。”
  萧逸闻言,心中一动,忙问萧珍:“你三个是怎么好的病?”言还未了,萧珍已接着答道:“刚才爹爹一声叹气,晕倒床上,我着急想起,没有力气,只喊了两声。忽然一道电光,从窗外飞进来,屋里就现出一个穿得极破,从未见过的婆婆。我一害怕,想喊二娘来催她出去,她就说了话。一听,就是前黑夜我跌在雪里,说将妈救走的那女人的口音。我忙问她:‘你是救我妈的仙人么?’她说:‘是的,你这娃儿真聪明,真有孝心。你妈现在我庵中学道,要过些年才回来。我来是为救你们三个乖娃儿。你们病得快死了,吃了我的药,立时就好。你妈现在好着呢。到时自来看望你们。不许乱想,想出病来,她一知道,就不爱你们了。’随说,随嘴对嘴,朝我们每人嘴里吐了两口香气。我觉得有一股热气,从喉咙里直烫到小肚子底下,立时身上就轻了,头也不晕了。弟弟妹妹也不哑了。我见爹爹还没醒转,刚跳起拉她,那婆婆说:‘你爹爹太没情义,本来不想管他,看你三个分上吧。’说完,在爹爹头上打了一下。又是亮光一闪,无影无踪。我们才喊了两声,爹爹就醒了。”
  萧逸早摸了子女脉象,果然复原,好生惊讶。小孩不会说谎,而且三个小孩病象本危,如非仙人怜救,怎会好得这么快?照此一看,爱妻外遇一节,颇似出于误会。心里悔恨,一着急,顿觉头脑沉沉,神昏心颤。知道自己劳伤太甚,再要过于悲苦,决不能支。如真事属子虚,鸿飞冥冥,斯人已远,仙人虽有他年来探子女一言,究属难定。子女方得转危为安,自身莫再病倒,先顾眼前为是。只得勉抑悲怀,暂撇愁肠,不再思虑难受的事。见萧珍说完了话,仍然出神发怔,在想心事。两个小的,已一迭连声说肚子饿,要吃好东西。雷二娘早备好粥菜在外间小风炉上,闻言便跑出去取来。便劝萧珍道:“你妈被仙人救去,乖乖自己听见看见的,虽说暂时不能见面,将来你妈成了仙,便会腾云驾雾。那时回来,还教你们也会驾起云,在天上走,那有多好!我儿还急什么?你看弟弟妹妹多乖,都肯吃东西了。你也乖些,吃一点,好叫爹爹放心。再不听话,你妈没死,成了仙,却把爹爹活活急死,你不是不孝么?”
  萧珍忿然作色道:“妈妈既做仙人徒弟,早晚也学成一个仙人,这比在家还好得多。现在只有替妈妈欢喜,并不想她没学成仙就回来。我是在想爹同妈素来好的,从未吵过嘴,为何昨天晌午,爹爹却打她骂她,逼得妈妈往竹园去上吊?我想这里头,一定有一个像妈妈说的恶人,向爹爹搬嘴,要不舅舅怎会好好地忽然不回家?请爹爹快说出这个恶人,我也要他的命!”萧逸闻言,心中一动,暗忖:“仙人之言,妻子并未与人苟且。但他姊弟并非同胞,既已自认,箱中绣鞋和欧阳鸿临去之状,情弊显然,在在使人不能无疑。畹秋与她虽有前隙,但她嫁后,夫妻情感极厚,又事隔多年,平日和爱妻更是莫逆。听她事前不肯明说,分明志意保全。就算自己疑心,因她劝与欧阳鸿完婚而起,也是爱妻和欧阳鸿平日形迹过于亲密,毫不避嫌,引人生疑而致。况且畹秋并未公开举发,怎能说她陷害?倘真负此奇冤,既肯以死自明,岂有身后不遗书遗言之理?雷二娘是她亲近,只因拦阻,被她点倒,并未留话;昨晚遍搜室内,也无片纸遗留。好生令人不解。”
  越想心思越乱,又觉头晕起来,不敢多想,只得又自丢开。平日那等聪明,当时竟未想到三奸阴谋。惟恐小孩无知,胡猜仇人闯祸,更无法和他明言,只得佯作愠色,低喝道:“你妈乱说。是我不好,你妈为了袒护你舅舅,我和她言语失和吵嘴。她觉得扫了面子,自家心窄寻死,哪有甚恶人害她?如不因此一来,你妈也不会被仙人救去学仙,要你报仇作甚?这里都是你的尊亲长辈,弟兄姊妹,无一外人,外人也进不来,小孩子家少胡说些。”萧珍迟疑了一会儿,答道:“我也知道爹爹不会说出,这恶人一定有。妈在白天还和我说,明早爹爹就知道害她的人是哪一个。我不在旁便罢,如若得知那恶人,叫我不但武功没学成时莫去寻他,省得我也被他害死;即使学成,也须等到人来,问明爹爹,暗中出山,寻来舅舅,一同要他狗命,替妈报仇。又说那恶人现在村内,和我们时常见面。叫我从明日起,不要一人出门;上学时,要结伴,还要雷二娘抱了弟弟妹妹接送,同往同来。到家不许离开爹爹,爹如有事出门,最好跟去,寸步不离。要不就不许离开雷二娘。我那时还问,妈妈难道不在家么?她说,她恨爹爹糊涂没天良,明日起,要搬到楼上去念经,永不下楼见爹爹了。叫我除了爹爹,只听雷二娘的话,只有二娘是个好人。谁想到她说这些话,是要寻死呢!这些话,对别人我都不说一句。不过我想妈妈一定留得有字给爹爹,我只因恨极恶人,想先知道是哪一个罢了。爹莫生气,不说就是。好在我学成武功长大,妈早成仙回来,终会对我说的。”
  欧阳霜寻短见时,胸有成竹,原极从容。曾把三个心爱子女哄睡,将二娘唤至面前托孤,执手叮嘱,告以冤苦,并给丈夫留下一封长函,明述经过,断定一切均出三奸阴谋暗算。知丈夫聪明,受骗只是一时,事后自能详察隐微,为之洗冤报仇。不料所托非人。雷二娘始而苦劝,因欧阳霜曾说心灰肠断,死志已决,你是我惟一亲人,故以心事相托,如若作梗,我必将你绑起,再行就死之言,虽知明拦无效,还想等欧阳霜一到竹园,即行喊人奔救,再把遗书献出,这一来,主妇心迹已明,一样可以不死。初念原好,谁知奸人窥伺,畹秋料知事发,又听说萧逸外出,早已冒着风雪,潜伏窗外。见欧阳霜去往竹园,二娘逡巡欲出,知必往救,忙从窗外绕到面前,拦着屋门一堵,先以威吓,继以利诱。二娘一时失了天良,竟为甘言所诱,终于献出遗书,照她奸谋行事。用苦肉计,由畹秋将她点倒在内室门口,又教了一套话。萧逸初回所见阶沿上的雪中脚印,便是畹秋忙中所遗。当时人尚伏身门外,偷听动静,直听雷二娘把话说完,虽未全照自己所说,尚无破绽,觉着大功告成,方始回去。就这样,当夜天明前,借着慰问前来,仍把雷二娘调到无人之处,着实埋怨恫吓了一阵。
  雷二娘受奸人诱迫为恶,天良原未丧尽。这一来,觉出畹秋厉害,阴毒非常,深悔昨日不该落她圈套。又见萧氏父子悲苦之状,好好一个人家,害得这般光景。再想起主母临去托孤,握手悲酸,视同骨肉,以及平日相待甚厚,愈发悔恨交集。后来主妇尸首遍寻无迹,萧珍说是仙人救去,已疑未死。当日又听萧珍说起仙人到来,许多奇迹,以及未了一番话,又是伤心,又是害怕。有心等萧逸照着萧珍所说一查问,豁出担些不是,愧悔伏地,自承罪状,几番隐忍欲发。偏生萧逸顾怜爱儿爱女过甚,创巨痛深,恐怕病倒,无人照管,抱定火烧眉毛,只顾眼前的主见,不敢再耗神思。既担心爱子闯祸,又在专心劝他吃点东西,明是破绽,竟没查问。一两日过去,雷二娘受畹秋蛊惑,偶然虽也良心发现,已没有这般勇气再吐真情。如此一念之差,以致日后无颜再见旧主,终于身败名裂。这且不提。
  萧珍经乃父劝勉,又知乃母仙去,悲思大减,父子二人各进了些吃的。欧阳霜尸首终成悬案。第三日,萧逸仍是病倒,医治半月方愈。对人只推说内弟随己习武,无心误伤,一怒之下,不辞而别。妻室护短责问,吵了一架,当晚归来,已寻自尽。只是尸体不在,存亡莫卜。两小兄妹自免不了每日悲啼索母。好在萧逸经此巨变,每日家居不出,和雷二娘两人尽心照料,晚来父子四人同睡。闹过些日,成了习惯。可是一提起,仍要哭闹一场。萧逸室在人亡,睹物伤情,枉自悲痛悔恨,有何用处?中间想起爱妻去前,对爱子所说之言,连搜过好几次遗书,终无只字寻到。
  光阴易逝,不觉过了好几年。两小兄妹已不须人,起卧随着父兄,读书习武,颇有悟性。萧珍更日夜文武功兼习,仗着天分聪明,家学渊源,进境甚是神速。萧逸也渐渐疑心畹秋闹鬼,只是不敢断定,又无法出口。每日无聊,仍以教武消遣。三奸夫妇也带了各自子女前来学习。人数一多,年时一久,内中颇有几个杰出的人才。尤其萧逸的表侄大弟子吴诚和畹秋的女儿崔瑶仙,萧元之子萧玉,三人最是天资颖异,一点就透。未一年上,萧逸不知怎的,看出崔瑶仙为人刁钻,萧玉天性凉薄,不甚喜爱。再加上三个小兄妹自从失母之后,始终厌恶三奸。对于崔瑶仙、萧玉更是感情不投,背地磨着萧逸,不要教这两人。萧逸怜他们是无母之人,先是曲从,后来渐渐成了习惯,对于二人不觉就要淡些。萧玉、瑶仙从小一处长大,两家大人同恶相济,来往亲密,虽都是小小年纪,耳鬓厮磨,早已种下情根。两家父母也认为是一对佳偶,心中有了默许,任其同出同入,两俱无猜。初习武时,二人年轻好胜,常得师父夸奖,以为必能高出人上。过了几年,快要传授萧氏本门心法,连畹秋都未学过的几手绝招了,忽然仍无音信。只见师父不时命吴诚、郝潜夫等数人分别单人晚间入谒听训,愈发起了疑心。
  欧阳霜被仙人救去,萧逸不许提说,畹秋尚未知闻。起初勾结雷二娘时,本许她向村主进言以子女乏人照料为名,娶她为室,至不济也纳为侧室。谁知萧逸曾经沧海,伉俪情深,虽然三奸罗网周密,疑念未尽悉除,但对此事,伤心已极。不但没有纳妾之意,反因自己是个鳏夫,小孩又磨着自己,病愈以后,差不多以父做母,儿女都随父卧起。雷二娘虽仍信任,除有时令其相助照料子女衣着而外,只命襄同料理家务,处处都避着瓜李之嫌,谈笑不苟。畹秋见状,明知无济,哪肯随便妄谈。雷二娘人颇端庄,自审非分,本无邪念,一时糊涂,为畹秋甘言利诱,一心静俟撮合。一则羞于自荐,二则主母去时种种奇迹,时常惴惴不安。见主人这样,哪里还敢示意勾引。想起亏心背德,认为受了畹秋所害,相对落泪,怨望之情,未免现于神色。畹秋却当做所求不遂,心中怀恨,知她是个祸根。无奈对方防闲甚密,事后日在萧家操作,永不与自己交往,再说私语,急切间无法料理。听了女儿瑶仙之言,愈发疑心二娘气忿时露了机密,因而萧逸迁怒爱女,不肯传授。知萧逸夫妻情重,已疑乃妻有私,尚且如此,如知真相,必不甘休,颇着了好些日子急。嗣后暗中留意考查,看出萧逸仍是梦梦,否则决无如此相安,对自己夫妻也是好好的,只想不出他憎嫌爱女,是何缘故。为免后患,谋害二娘,以图灭口之念愈急,连用了好些心机,俱未生效。
  转眼又是寒冬腊月。也是雷二娘命数该终。萧逸见爱妻鸿飞冥冥,久不归来,爱儿爱女逐渐长大,不时牵衣索母,絮问归期,本来创巨痛深,与日俱积。山中地暖,自出事那一年起,再没降过雪。这年偏在欧阳霜出事的头三天,降下空前未有的大雪,接连三日,雪花如掌,连下不息。第四日早起,萧逸因雪大停课,独坐房中,睹景伤心,触动悲怀,背人痛哭了一阵。想起祖父在日,最好交结方外,遍游名山大川,访求异士,暮年举族归隐。曾说生平什么能人都遇见过,惟独心目中终生向往的神仙中人,以及道述之士,却是空发许多痴想,白受许多跋涉,不特毫无所遇,连一个真能请召仙佛、用符咒驱遣神鬼的术士,都未遇过。就有几个,也是处士虚声,耳闻神奇,眼见全非。甚至神仙的对象,如山精夜叉鬼怪之流,也曾为了好奇心胜,不畏险阻,常在幽壑栖身,深山夜行,不下数十百次,除了人力能敌的毒虫蛇蟒、奇禽异兽之类,也是一样不遇。可见神仙鬼怪,终属渺茫。自隐此村,到此已经三世,从无异事发生。怎么单单爱妻自尽那一天,会有神仙降临,既救其母,复救其子,说得那般活灵活现?仿佛神仙专为斯人而来。假如是真,珍儿曾听仙语,不应醒来还那么哀痛索母,直到自己晕厥醒转,方改了语气。此子虽幼,聪明异常,哪知不是乃母先教好这一套言语,故布疑阵出走,托名仙去,借以洗刷清白?当时闻言,本未深信,偏生三个子女同时病重,都好得那么快法,不由人不相信。记得第三日,自己便即病倒,神志昏迷,头两天事,回忆似不甚真。仙迹多由二娘、珍儿事后重述,甚是神奇。只恐并无其事,乍遭巨变,神志全昏,误信小儿之言,以伪作真。照那晚风雪严寒情景,爱妻翻山逃出,既有成谋,自然无颜回转,势非葬身荒山雪窟之中不可。否则仙人不打诳语,既说过两年来看望,平日她又那般钟爱儿女,哪有说了不算,一去不归之理?
  事不关心,关心者乱。萧逸先对乃妻那样忿极相煎,实由于爱之太深,故而恨之愈切。年时一久,一天到晚只要回想到她那许多好处,已不再计及奸情真伪,苦思不已,越想念头越左,直料到十有八九,决无生路。正在心伤肠断,恰值雷二娘从家塾中陪着三个爱儿爱女回转,泪汪汪齐声哭进门来,吞声哭诉道:“爹爹,今天是妈妈被神仙救去的日子,好多年了,怎么还没回来呀?”雷二娘也红着一张苦脸说道:“他三个在塾里,书也不念,话也不说。老师知道那年是今天出的事,怕急坏了他们,见雪势渐止,不等放学,就叫回来。想起来也真叫人伤心呢!”萧逸闻言,悲痛已极,猛然心中一动,暗忖:“多年过信小儿之言,以为爱妻未死,不特衣冢未设,连灵位都没有。如真仙去,可见仙人常由此经过,又久未归来,当可诚求。就说她恨着自己,女子如此至性孝思,必可感其降临。如已死去,多年未营祭奠,今值忌辰,更应哭祭一番,略尽点心,不枉夫妻一场。”想到这里,忙命二娘去厨房赶备爱妻平日喜吃的酒菜和一份香烛。日里先虔敬通诚,乞仙怜佑,赐归一见,或是到时略示存亡灵迹。晚来率了子女,去至竹园当年自尽之处,先照日里乞求默祷,静俟仙人降灵。如无迹兆,事便子虚,那时再行遥祭。再等三日,设位立主,改葬衣冠,重营祭奠。
  二娘心虚内疚,日怀隐忧,巴不得能判出仙迹真伪,好安点心;或是设法吐实认罪,挽盖前愆。闻言大为赞同,忙即如言办理去讫。这日门徒恰已先期因雪遣散,众人也知是他伤心之日,不便相扰,无一外人在房。萧逸便把前一段意思告知子女,劝道:“你们母亲已成仙人,虽说迟早回家看望你们,但不知还要多久。今天是她仙去的日子,那位老神仙说不定要由此经过,恰好雪也止了。今晚人静后,我父子四人同了雷二娘,备下香烛,给神仙和她上供,一同虔诚祷告。她心一软,不该回来的,也回来了。你们单哭有甚用处?”萧珍等三个小孩闻言,立时止了悲哭,恨不得当时就要前往。萧逸说:“日里有人过往,神仙必不肯降。只可先随我往佛堂烧香叩头,通白一阵,不要张皇,闹得外人知道,反而不好。”三小孩连声应了。
  萧逸见三个子女个个热诚外露,孺慕情深。大的低头沉思,一言不发;两个小的,不住问长问短,到底今晚妈妈能回不,俱都满脸切盼之容。好生伤感,随口安慰了几句。雷二娘回报,香烛备好,上供的菜肴酒果,已命厨房预备,俱是主母爱吃之物。等自己随着主人进香通白之后,立即亲往庖制。萧逸闻言,便命子女洗漱,重整衣冠。大家同往佛堂,在观音座前进完了香,父子四人先后跪祝了一番。雷二娘神明内疚,本已悔恨交加;再见三小兄妹祝时声泪俱下,哭喊妈妈,甚是凄楚动人,愈发触动酸肠。想起那年主母才走,不多一会儿,主人便回,自己如非误受奸人诱迫,只要稍一抗拒,三奸阴谋立即败露,主母还可挽救回来。即或不然,她一生清白,总算洗刷干净。何致把一个贤德恩厚的主母,害得夫离子散,生死不明?如真仙去,自己纵然负她,尚幸年来未有逾分之求,对她子女尤极用心照料。畹秋厉害,自己懦弱,均所深知。异日归来,诿诸被迫无奈,也还有个解说,她为人厚道,必允将功折罪。最怕葬身雪窟,因为萧珍一言,连神主都未给她立,三奸又复散布谣言,村人背后颇多妄测,似这尸骨无存,死犹蒙垢,问心如何对得她过?又是愧悔,又是悲痛,不禁哭倒在地。
  萧逸见她如此,以为恋主兴悲,不便拉她起立,忍泪劝道:“她乃仙去,并未真死,今晚不来,也必有感应,你何必这样伤心呢?起来去做菜吧。”说了两遍,二娘仍抽抽噎噎,边哭边诉,口中喃喃默祝,通莫理会。三小兄妹也跟着勾动孝思,哭了起来。萧逸只得又去劝哄子女,无心中只听得二娘低声哭诉,大意说:“你是个清白身子,到如今还闹得这样不明不白。你如死去,就该显灵,活捉你的仇人。如果是成了仙,哪怕不愿在尘世上住,也该回来一下,把事情分个水落石出,就便看看你这三个爱儿爱女呀!我知我对不起你,太该死。虽然你托我照顾你儿女,曾尽了点心,到底也抵不过我的罪过,你要知道,我实在是一时鬼迷了心,被人所害,不是成心这样,你无论是仙是鬼,你只显一次灵,亲身回来,我就死了,都是甘心,省得叫我白天黑夜,问心不过呀!”
  二娘原是死期将至,近来天良激发,较前愈甚。当时悔恨过度,神思迷惘,自以为暗中通白。诚中形外,言为心声,竟忘了有人在侧,不禁把满腹悲怀,顺口吐出。萧逸先听两句,并没怎听清。忽觉有因,凑近二娘前后,再一细心谛听,爱妻之死,竟是有人暗算,身受奇冤,二娘自身似有不可告人之事,否则不会多年不吐只字。看她为人,又极忠正,不致若此,料有难言之隐。今日触景伤情,一时愧悔忘形,无意中泄露。爱妻自尽,未见遗书,本觉出乎情理之外。听二娘口气,分明出事之时,不特爱妻向其托孤,连仇人奸谋也曾预闻,弄巧遗书被她藏过也说不定。当时心如刀绞,难受已极,本想唤起盘问。侧脸一看,三小兄妹俱都聚在右侧神案前,相携相抱,也是连哭带诉。心无二用,二娘之言似未听去。静心耐气一寻思,三个小孩,因为疼爱他们过度,又各聪明,肯下苦功,年纪虽小,已得萧氏武功真传,颇学会几手绝招。平日口口声声,说乃母为人所害,早晚母亲回来,问出是谁,便去杀他一家,为母报仇。如今事尚难定,全村中人非亲戚即同族,爱妻与人并无仇怨,事乃自己发现,无人告诉。万一她自尽以前,疑心有人告发,有甚误会,二娘听了,信以为真。一盘问,被小孩听去,誓必不共戴天,一旦闹出乱子,误伤外人,何以善后?既有隐情,总可问明,何必忙在一时?想了又想,总以暂时含忍为宜。反恐二娘哭诉不完,被子女听去。借着往前剪烛花为由,故意咳嗽一声,放重脚步,由二娘身侧绕到她头前佛案边去,口里大声劝道:“二娘,天都不早了,尽哭作甚,还不做菜去么?”二娘忽然惊觉,立时住口,又低头默祷了一阵,方始含泪起身,往厨房中走去。
  萧逸凭空添了满腹疑团,三个子女寸步不离,又不便调开来问。前几次想到畹秋身上,又觉不对。爱妻冤枉,当是真情,所说仇人,许是一时误会,必无其人。正在心乱如麻,苦无头绪。这时三小兄妹已经乃父劝住了哭,愁眉泪眼,随侍在侧。内中萧琏最是天真烂漫,忽然憨憨地问道:“听哥哥说,妈去时没带什么东西,只穿了一身旧衣服。这么多年,想必都破了。新的衣服鞋袜,都被雷二娘锁在楼上。爹爹还不叫她取出来,今晚回来,拿什么换呀?”萧逸猛地心中一动,想起爱妻视二娘如同亲人,衣履均交存放。起祸根苗,乃在内弟箱中搜出一双旧鞋。如今遍想暗害之人,俱都无因。只二娘自出事后,对子女家务愈发用心,料理周至,今日却吐出这等言语。莫不成贱人久守望门寡,看中自己,害死爱妻,意欲窃位而代?仗着取放容易,设此毒计?嗣见自己守义洁身,耻于自荐,不敢相犯,又欲借照料家务子女情分,打算磨铁成针么?爱妻赴死以前,必当她是个好人,却误会另有一人害她。遗书总显破绽,故此匿而不献。越想越对,转误疑二娘阴谋害了爱妻。心思一乱,竟忘二娘前半言语,怒火中烧,目眦欲裂,若非碍着子女,几乎按捺不住。暗骂:“无耻贱人,今晚人静以后,我必问出虚实,如所料不差,叫你死无葬身之地!”当时虽未发作,心内痛苦,实已达于极点。这一误会,却害了二娘一条性命。
  人越有事,越觉时光难度,父子四人,好容易盼到天黑。连雷二娘,谁也无心再进饮食。料定雪夜无人上山,日里又曾吩咐门人不令来谒,略挨了片时,等下人吃完夜饭,便令各自早早安歇。父子同了二娘,分持了祭品香烛,同往竹园昔年欧阳霜自尽之所,望空祭祝。刚把香烛点好,众人已是泪如雨下,三小兄妹更是妈妈连声地痛哭起来。萧逸向着仙人默祷,随又喊着爱妻的名字,通诚祝告。自述悔恨,请其宽宥,不说丈夫,也看在子女面上。三小也跟着跪在雪地哭喊妈妈,俱都泪随声下,甚是悲痛。雷二娘触景惊心,越发悔恨,也在旁边低声含泪祝告,不知不觉,又露出了两句心里的话。这时萧逸对她已是留意,一听她在旁跪祝,立时住了悲泣,潜心细听,不禁疑点更多,决心当晚盘她底细。碍着子女,仍未即时显露。大家祝告一阵,起身静候仙灵感应。
  这时雪势早停,虽在深夜,雪光反映,清晰可睹。加以寒风不兴,烛焰熊熊,照见竹园内森森翠竹,都如粉装锦裹一般。白雪红烛,相与陪衬,越显得到处静荡荡的。除却枝头积雪受烛烟融化,不时滴下一两点雪水,落在供桌上,发出哒的一声轻响,更听不到半点别的声息。大家冻着一张脸,把手揣在怀里面,一个个愁颜苦相,满脸企望之容,时而看看天上,时而看看四外。偶然左近竹枝受不住积雪重压,成团下落,便疑仙灵到来。似这样又呆过了好一会儿,仍无动静。小孩家性情,哪里还忍得住,有一个首先发问:“妈妈怎还不来?”第二个便跟着哭了。萧逸见子女孺慕悲思之状,不禁心酸,只得又拿话一一哄骗。当晚的雪,深几二尺上下,雷二娘命人打扫出上供的地方,只有两丈方圆。雪后奇寒,菜还未到供桌,已是冷凝,晃眼便冻。人立四面雪围之地,来时虽然俱加了重棉,持久禁受,仍是难当。萧逸先还欲以子女的至诚来感格仙灵。嗣见久候无信,忽又疑妻已死。加以身冻足僵,小的两个子女挨冻,哆哆嗦嗦,说话声音都颤。猛想起莫要前言是假,仙人不降,却把儿女冻坏,岂不更糟?无奈子女满腹热望,急盼娘回,叫他们回房,空引他们悬望,决然不肯,话甚难说。几番踌躇,果然才一张口,当下小兄妹异口同声,齐说今日妈不回来,死也不回房去。言还未了,又颤声悲哭起来。萧逸看他们鼻青脸乌,不能再延,只得仍用苦肉计,装作自己受冻不起,连哄带吓劝解;并说仙人所居必远,当晚不能就来,须隔些日。这样三小才哭哭啼啼,委曲答应,一同回转。
  萧逸见雷二娘又独跪地下,喃喃默祝,在在显出失魂落魄之状,越恨不得当时盘问清楚。便想了一个主意,推说怕小孩受冻足僵,须先抱送回去,祭品还要再供上一会儿,等小孩安睡,过了子夜再来。初意令二娘回房去烤火,少时再来。二娘死期已至,心还想背他父子,尽情通白一番,力说祝时无多,少停或有灵应,己不畏寒,愿留在当地,再等片时,真受冻不起,再回房烤火不迟。萧逸一想也对,如非怕冻了子女,理应如此。便嘱她留下观察,如有迹兆,及时奔告。果真大娘回来,千万拉住她,说自己不好,但是儿女可怜,现恐冻病,逼回房去,务望到家一看。说完,抱了两小兄妹,力逼萧珍,同返卧室。
  萧珍还好,萧璇、萧琏虽练过功夫,体力坚强,毕竟年幼,从未受过这般寒冷,回房先是周身冰冷,再一烤火,被热气一逼,又是悲思过度,当时发烧病倒,满嘴呓语,哭喊妈妈,萧珍虽未冻病,也是泪眼莹莹,如醉如痴。急得萧逸万分后悔,错了主意,大骂自己糊涂,只顾思想爱妻,怎会忘了子女小小年纪,去叫他们受此奇寒?忙用火盆中沸水,给三小兄妹洗了脚。又寻些常备的药熬来吃。口里还不住哄劝,心里却万分酸苦,嘴和四肢同时并用,忙了个不亦乐乎。好容易给子女脱了衣服,哄入被窝。萧珍年长,还算能体乃父苦心,见父愁急,心中只管悲痛想娘,面上还不甚显,叫睡就闭目装睡,尚不磨人。这两个小的,孝思诚恳,又在病中,这个刚哄得似睡非睡,那个又一声“妈呀”哭醒转来,身更火也似烫,叫人怎地不急,怎地不难受?萧珍见状,恐把父亲急坏,急爬起来,与乃父一人抱一个在怀中卧倒,抚摸哄劝,费了一个时辰,好容易才将两个小兄妹哄睡。萧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园内,莫并病了,无人料理家政,又急于想问前事。知长子明白轻重,不会再闹,假说要帮二娘收拾东西,并看仙人有无灵迹,弟妹都生病,千万代我照看,不可起身,我一会儿就来。萧珍应诺不迭。
  萧逸忙往竹园中跑去,身未近前,见祭烛已熄,雷二娘似已他去。心方一动,忽一阵积雪群飞,绕身乱转。昏林之中,仿佛有一鬼影闪动,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。当时只觉肌肤起粟,毛发根根欲起。因是素来胆壮,略微惊讶,以为偶然风起,一时眼花,没甚在意,仍然踏雪疾行。跑到供桌前一看,二娘不知何往。所有香烛供品,全都被人发怒掷碎,烛泪油腥,满桌狼藉。烛本长大,残烛约有小半支,与临回房时所剩差不多少,仿佛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。如是鬼神显灵,二娘尚在,不会不来奔告。即便怕冷回房,也应通知,为何不在?心正惊疑,忽又一阵阴风,起自身后,似有一只冷冰冰鬼手,又凉又尖向后脑抓来。萧逸本在疑神疑鬼,再经这一下,不禁吓了一跳。仗着身法轻快,刚觉有异,哪敢回看,忙即向前纵去。纵出老远,觉未追来,方始奓着胆子,回头细看。只见雪深没膝,茫茫一片,风已停歇,哪有鬼的影子。一见身陷雪内,知逃时用力太猛,落地竟未提气。凭自己本领,就有鬼何妨,何致望风惊心,这般胆小?不禁失笑。继而想:“适才明明有一物触脑,并非积雪竹枝这类。”一奇怪,不禁把头往上一抬,猛瞥见果有一条鬼影悬身空际,背向自己,两手一张,依竹而立,心中大惊。一摸身旁,一样兵器未带,正发急间,渐觉那鬼呆立竹间,悬空不动,背影看去颇熟。同时天上雪花飘飘,又下了起来。猛地想起前事,定睛一看,果如所料,脱口喊了声:“雷二娘!”忙纵过去,果是雷二娘,业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本想解救,可是一查看,见二娘吊的是她随身丝绦,系在竹竿中间有横枝处,长舌外伸,手舞足张,死状甚惨,并且离地有一人高,竹竿冰冻坚滑,不易攀援。凭二娘本领,决纵不上去。估量两番祷祝,自吐真情,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乱翻倒之状,定是遭了鬼戮。否则她性情柔和,与人无忤,村中素无外人,谁来害她?料死已久,定救不转。这一来,越料爱妻中了她的阴谋。反恨她死得太早,没有全吐真情,聚集村人,明正其罪。想起昔日夫妻恩情,不由又望空哀号一阵。因己立身为人,素得村人敬重,虽然无虑,终不愿亲手去解。忙赶回后院,将厨婢工人唤醒,将尸首解下,停在她的房内。雪已愈下愈大了。
  次日萧逸召集村人,说妻室出走,久无音信,疑已野死,昨晚是她失踪之日,特就当年自尽之处,望空遥祭,携子女先归;雷二娘留后撤祭,忽然自尽,吊死竹林之中,死状甚奇,想是遇邪等语。村人俱知二娘对于萧氏夫妻父子,最为忠诚,相处更好,平日提起,老是赞不绝口,毫无可死之道。吊死的所在,凭二娘决上不去。俱猜竹林闹鬼,并连欧阳霜之死,也由于此。叹息了一阵,俱都不疑有人暗害。萧逸对二娘虽然不无疑忿,因事未询明,遽死非命,念在多年服劳操持之勤,依然给她从优埋葬。
  经这一来,仔细回忆爱妻生平心地为人,越断定她死得冤屈。又想到爱妻既将仇人活捉了去,可见仙人救去的事,是出于小孩梦呓,昏迷之言,无可凭信。想望一穷,不由悲从中来,愧悔无地。加以二娘身死,家务俱要亲理,小孩缺人照料;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归,仙灵毫无感应,虽未哭哭啼啼,牵衣索母,总是愁眉泪眼,絮问归期。有时放学回来,随定乃父,围炉谈笑,论文说武。正说得好好的,方觉天伦之乐,略解愁烦,内中一个想起,只问得一句:“妈到底要哪天回来呀?”话才脱口,那两个跟着笑容顿敛,潸然欲涕,立把满室春气,化成愁云惨雾。又不知要费若干口舌,才能使他们止泪含酸,不欢而睡。小孩家纯然一片天真,三小兄妹虽听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经野死,过了当年,就要告庙设主的信息,依然执意不信,断定乃母仙去,总会有日归来。只是孺慕太深,苦思不已,哀而不伤,悲而不痛。但惟其希望未绝,故此常时都在盼想,也容易放落,事过便忘。一会儿想起,又复情殷乃母,啼泪纵横。日常如此。
  萧逸本已悲深心碎,触绪伤怀,不能自已,哪里再经得起这三个爱儿爱女至性至情磨折和无人理家的烦扰,闹得终日愁索心病,凄然欲死。只半月工夫,人便消瘦了好多,连武艺都无法传授了。畹秋虽然阴险狠毒,用情却极专笃。见他悲苦,先疑下手稍慢,二娘或已泄露。嗣经仔细查探,竟似疑心乃妻死于二娘之手,奸谋已遂,宽心大放。想起萧逸绝好一个家庭,只为自己一念之忿,害得他这等光景,不由又怜惜起来。除每日同了丈夫、女儿及萧元夫妻前往宽解陪伴外,顺便并代指挥下人,料理家政,渐渐有了条理。又因年事将近,一切均为部署周详。萧逸见她诸事井井有条,自己已不似二娘初死时那般事必躬亲,杂乱琐细,身心交敝,颇看出她多年来余情未断。但又每来必与丈夫相偕,发情止礼,言动光明,一协乎正。由不得又是感激,又是佩服。哪知爱妻出亡,二娘惨死,全出于她的阴谋毒计呢。
  原来三奸见雷二娘所求难遂,相待日疏,知她为人忠厚,早晚必吐真言。以萧逸性情为人,三奸本人受报不说,全家老小,均难再在村中立足。因此,决计除她灭口,以防后患,蓄谋已久。无奈萧家三子女,大的萧珍已快成年,两小兄妹也都生具异禀,神力兼人。乃父因念无母之儿,格外钟爱,欲其速成,用尽心思,授以艺业,已得了萧氏许多不传之秘。平日一个对一个,同门中六人过手练习,往往吃他们占了便宜。虽因年小,别人成心相让,以博一笑。萧珍却是真有过人之能,小小年纪,心灵手快,力大身轻,寻常休想动他。二娘又守着主母临去之诚,永远和他们三人同出同入,寸步不离。有这三小孩在一起,简直无法下手;只有夜间前往行刺,尚可成功。无奈萧氏父子俱是能手,又常有心爱门徒留住受教,稍有动静,必被警觉,闹穿岂不更糟?此外又别无良法,为难了好多日,老是迟疑不敢。
  这日畹秋同了女儿瑶仙,往萧家随同练武,大家都在场上,忽然口渴,自往堂屋取茶。一阵风过,隔门帘望见二娘在门外与一女婢闲谈,猛地心动。走近间壁一听,二娘正说道:“我近来也不知怎地吃不下,睡不安,仿佛有鬼附身一样。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么?有一肚皮话,也不好和人说。我和你同住一屋,彼此相好,我拜托你一件要紧事:我现在白天黑里,老疑心有人要害我。我这种人早就该死,死原不怕,只是气他不过。不论什么地方,尤其在我屋内,你更要留神。你只要听见我快死的信,连忙赶去,我必留着一口气,把心腹话对你说明。千万不要忘记。”畹秋闻言,大吃一惊。方要再往下偷听,场上小弟兄姊妹们练功已完,嘻嘻哈哈,纷纷纵步进来。爱女瑶仙,也在其内。恐被室中人觉察,也装作一同走进,先赶向门前拉着女儿,再往里走,故意高声说道:“也没见你们这般爱口渴,功才练完,就要喝水。你看大师兄、二师兄他们喝么?”众小兄妹本意穿堂而过,往后面山上玩,并非口渴。畹秋说完,随掐了一下瑶仙,瑶仙机灵,颇有母风,闻言方欲答说不是,立即会意,改口道:“今早来时吃稀饭,咸菜吃多了。”一言甫毕,二娘闻得畹秋口音,果然生疑,揭帘一看,见是由外走进,未被偷听,也未答理,便退了回去。三小兄妹随即由外屋跑进。
  三奸回去一商量,越虑事机已迫,二娘业已愧悔怨望,早晚事泄无疑。连伺三四天,方苦无隙可乘,忽然大雪连朝,恰赶上第二次欧阳霜出亡之日。畹秋知每年这日,萧家父子和二娘必要哭闹一阵,门人弟子,不许进谒,不见一人。惟恐到了伤心至极,二娘漏了,好生忧急。又与萧元、魏氏熟商一番,决计涉险一行,见机行事。出事的头一天,便冒风雪,前往窥伺,有无下手之策。去时未带兵刃,以便事发,推说爱女因师父不肯传授心法,归家痛哭,特来求教,以便有个借口。到时,二娘因萧逸避嫌,晚饭后便令归房,室中只有萧氏父子四人围炉伤嗟,听口气颇多可疑。算计萧逸本领高强,村中外人不入,不会防备及此。但行刺暗杀,终是不妥,思量无计。
  第二日胆子稍大,又约萧元同往窥探,本心是想偷入二娘室内,点伤她的要害。因知二娘楼居,睡时楼门关闭,只带了根绳子备用,仍未携带兵刃,不料恰好用上。到时窥见室内无人,悄悄绕出堂屋。方欲设法上楼,忽见竹林内烛光掩映,想是当夜是欧阳霜毙命之日,定在竹园高祭无疑。忙和萧元悄悄绕路赶往,如遇上便说是望见火光而来,也不妨事。二奸伏身之处,近在祭台左近坡下雪凹中,竟无一人觉察。二奸也真有耐心,在雪窟里挨着酷寒,等了半夜。直到萧氏父子四人回房,二娘没有顾忌,愈发肆无忌惮,连哭带诉,把三奸毒计和胸中积怨,一齐说了出来。萧元怕冷,自萧氏父子一走,就要动手。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娘,下辣手拷问实情,究竟漏泄机密也未。一听二娘出声祷告,说的正是经过和现在的情形,声音又不低,听得颇真,大合心意。忙将萧元止住,静听下去。后来二娘诉了一遍,又是一遍,咬牙切齿,把畹秋、萧元骂了个狗血喷头。知她胆小,事情未泄,心中大放。又查看她悲忿填胸之状,久必生变。话已听完,哪里还肯容她活命。忙令萧元装作鬼声,在坡下低声哭叫,使其害怕分心。自己绕至二娘身后,去点她的要穴。谁知二娘故主恩深,当年内疚神明,心中苦痛已极,恨不得主母归来,以死明心;乍一听鬼声,当做主母显灵,并不害怕,反倒哭喊大娘,朝坡下走去。萧元年近半百,血气渐衰,武功又没什么根底,随定畹秋,在深雪里潜伏了半夜,身已冻僵,不能转动,声音也都发抖。
  当时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,不知四肢麻木,失去知觉。以为在大雪深夜,无人之际,二娘闻声必定吓昏。不料刚颤巍巍叫了两三声,二娘已循声赶来。偏是身在坡下,立处较畹秋先立之处较低,看不见上面,叫早了些,畹秋还未绕近二娘身后。两下里相隔又近,见二娘不肯停步,眼看就要对面,畹秋相隔尚远。萧元心想二娘不会甚武功,一被看破,立时冲将上去,将她扑倒,那时畹秋也必赶到,一下就可了账。方欲伸手,作势准备,猛觉两手不听使唤,心中一惊。把身往下一蹲,不料和双手一样,抬不起来,蹲不下去,知道不妙。竹林离萧逸所居楼房不远,平日推窗可见,雪光又白,只要被二娘大声一喊,立可闻警追来。即使畹秋已将二娘弄死,以萧逸的脚程本领,休说自己,连畹秋也逃走不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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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7:40 | 显示全部楼层

  第一九二回 悔过输诚 灵前遭惨害 寒冰冻髓 孽满伏冥诛
  萧元正在惶急,二娘眼力更尖,听到第三声鬼叫,已觉出有些不像,跟着人已循声追到坡前。一低头望见坡下雪凹中站定一个男子,定睛一看,正是萧元。知他心怀不善,不由又惊又怒,刚喝得一声:“原来是你装鬼吓我!”畹秋已经赶到身后,相隔尚有两丈左右。也是因为雪中久立,仗着平日教爱女武功,没有间断,虽不似萧元那等通体僵硬,也是身寒手冻,冷得直抖,脚走不快。绕过去时,两手正揣向怀中取暖,准备到时,好下辣手伤人。身未赶到,闻得萧元低叫,方怪他性急,又遥见二娘不曾吓倒,便料要糟。不顾僵足疼痛,把气一提,飞跑赶去。还未到达,便听二娘出声喝骂。冻脚硬跑了一程,又在发痛。知道萧逸一听见,立即身败名裂,休想活命。赶近下手,万来不及。一着急,恰好适才准备带来爬楼的套索,因恐冻硬不受使,揣在胸前,以备应用,一直没有取下,活口套索也打现成。手正摸在上面,忽然急中生智,握紧索头,手一伸,全盘取出。说时迟,那时快,畹秋只一转念间,二娘这里想起三奸,畹秋是个主谋,萧元在此,畹秋想必同来,否则只他一人,无此大胆,心中一害怕,刚想喊人,只喊得一个“有”字,畹秋惊急交加,早运足全身之力,把手中套索甩将出去。二娘惶骇惊叫中,微觉脑后风生,面前一条黑影一晃,跟着颈间微微一暖,咽喉紧束,被人用力勒住,往后一扯,身便随着跌倒在地,两眼发黑,金星乱冒,立即出声不得,气闷身死。畹秋更不怠慢,跟着跑过,见二娘两眼怒瞪,死状甚惨。侧耳一听,萧逸所住楼上,丝毫没有动静,料未听见。见景生情,又生奸计,恐二娘少时万一遇救回生,先点她的死穴。一看萧元尚在坡下,冻得乱抖,双手不住摇动,也不上来相助,气得暗骂废物,也不再看他。径将索头往祭桌前一株碗口粗细的高大毛竹梢中掷穿而过,纵身上去,一手握住横枝,一手将索头从断竹梢上穿回,双足倒挂,探身下去,两手拉绳,将尸首提到离地一人来高,悬在竹竿之上。再把另一头放松,与套人那头结而为一。然后用身带之刀,切断余索,纵身下地,将祭桌上供菜香烛,一齐翻倒砸碎,狼藉杂呈,作为恶鬼显魔,取了二娘替代。
  一切停当,再看萧元,仍然呆立原处,满脸愁苦之容。疑心他为自己狠心毒手所慑,愈发有气,狞笑一声,说道:“你甚事不问,还差一点误在你的手里。如今事完,还不快走,要在这里陪这婆娘一同死么?”萧元见她目射凶光,脸上似蒙着一层黑气,不禁胆寒,上下牙捉对厮打,结结巴巴颤声说道:“我、我、我……冻、冻、冻、冻……坏了,如今手脚全不能动。好妹子,莫生气,千万救我一救。”畹秋才知他为寒气所中,身已僵木,难怪适才袖手。一想天果奇冷,自己一身内外功夫,来时穿得又暖,尚且冻得足僵手战。做了这一会儿事,虽然暖和了些,因为勉强用力,手足犹自疼痛,何况是他。便消了气,和声问道:“你一步都不能走了么?”萧元含泪结巴答道:“自从来此,从未动过。先只觉得心口背上发冷,还不知周身冻木,失了知觉。自妹子说完走后,装鬼叫时,仿佛气不够用,勉强叫了一声。这婆娘走来,我想将她打倒,一抬手才知失了效用,但还可稍微摇动。这贱婆娘死不一会儿,觉着眼前发黑,更连气都透不转,哪能移动分毫呢,恐怕中了寒疾,就回去也非瘫不可了。”说罢,竟颤声低哭了起来。按畹秋心理,如非还有一个魏氏,再将萧元一齐害死,更是再妙不过。知道人不同回,魏氏必不甘休;置之不理,更是祸事。但人已不能走动,除背他回家,还有何法?想了想无计可施。又见萧元神态愈发委顿,手扶坡壁,似要直身僵倒,再不及早背回,弄巧就许死在当地。万般无奈,只得忍气安慰他道:“你不要怕,我和你患难交情,情逾骨肉,说不上男女之嫌了,趁此无人,背你回去吧。”萧元已不能出声,只含泪眨了眨眼皮。畹秋估量迟则无救,不敢怠慢,忙纵下去一看,身冻笔直,还不能背。只得伸手一抄,将他横捧起来,迈步如飞,先往萧元家中跑去。
  魏氏早将萧玉、萧清两子遣睡,独自一人倚门相待。夜深不见丈夫回来,恐怕万一二人事泄,明早便是一场大祸。村中房舍,因为同是一家,大都背山滨水,因势而建,绝少庭院。魏氏独坐房中,守着火盆悬念。忽觉心烦发躁,神志不宁,仿佛有甚祸事发作之兆。心中正在忧疑,便听有人轻轻拍门,知是丈夫回来。不禁笑自己做贼心虚,疑神疑鬼。赶出开门一看,见是畹秋把丈夫抱回,人已半死,不由大惊,不顾救人,劈口先问:“他被萧逸打伤了么?”畹秋见她还不接人,越发有气,眉头一皱,答道:“是冻的。大嫂快接过去吧。”魏氏才赶忙接过,抱进房去。畹秋面上神色,竟未看出。一同将门关好,进了内屋,将萧元放在床上,忙着移过火盆,又取姜汤、热水。畹秋说出来太久,恐妹夫醒转寻人,要告辞回去。魏氏见丈夫一息奄奄,哪里肯放,坚留相助。
  畹秋虽不似萧元委顿,却也冷得可以,乍进暖屋,满身都觉和畅。心想:“回家还得在风雪中走一两里路。他夫妻奸猾异常,此时如若走去,纵不多心,也必道我薄情。不如多留些时,看她丈夫受寒轻重,妨事不妨,也好打点日后主意。反正丈夫素来敬爱自己,昨晚和爱女商量好,假装母女同榻,叫他往书房独睡,并未进来。今晚叫他再去书房一晚,虽然辞色有些勉强,女儿已大,也不会半夜进房。大功告成,人离虎穴,还有何事可虑?”便答应下来,相助魏氏。先取姜汤与萧元灌了半碗,身上冷湿长衣脱了下来,披上棉袍,用被围好,将脚盆端至床前。正要抚他洗脚,萧元人虽受冻,心却明白,上床以后,见魏氏将盆中炭火添得旺上加旺,端到榻前,知道被火一逼,寒气更要入骨,心里叫苦不迭,口里却说不出话来。这时人略缓过一些,面色被火一烤,由灰白转成猪肝色,一股股凉气由脊梁骨直往上冒,心冷得直痛。三十二个牙齿,愈发连连厮打,格格乱响。外面却热得透气不转,周身骨节逐根发痛。正在痛苦万分,见魏氏又端了一大盆热水过来,知道要坏,勉强颤声震出一个“不”字。魏氏只顾心痛丈夫,忙着下手,全未留神。畹秋见他神色不对,又颤声急喊;同时自己也觉脸上发烧,双耳作痛。猛想起受冻太过,不宜骤然近热。照他今日受冻情形,被热气一攻,万无幸理。但是正欲其死,故作未见未闻,反假装殷勤,忙着相助,嘴里还说着极关切的活,去分魏氏的心。可怜萧元枉自心中焦急,眼睁睁看着爱妻、死党强迫自己走上死路,出声不得,无计可施。等他竭力震出第二个“不”字,身子已被魏氏强拗扶起。萧元身子冻僵,虽入暖房,还未完全恢复,背、腿等处仍是直的,吃魏氏无意中一拗,畹秋从旁把背一推扶,奇痛彻骨,不禁惨叫起来。魏氏又将他冻得入骨的一双冰脚,脱去鞋袜,往水盆里一按。萧元挺直的腿骨,又受了这一按,真是又酸又麻,又胀又痛,通身直冒冷汗,哼声越发惨厉。魏氏听出声音有异,刚抬头观看,忽见脑后一股阴风吹来,桌上灯焰摇摇不定,似灭还明,倏地转成绿色,通体毛发根根欲竖。心方害怕,接着便听畹秋大喝一声:“打鬼!”身由榻沿纵起,往自己身后扑去。同时萧元一声惨叫,手足挺直,往后便倒,双脚带起的热水,洒了自己一头一脸。魏氏本就亏心,吓得惊魂皆颤,一时情急,径往丈夫床上扑去。一不留神,又将脚盆踢翻,盆中水多,淋漓满地,魏氏也几乎跌倒。爬到床上一看,丈夫业已晕死,不由抱头痛哭起来。哭不两声,耳听畹秋唤道:“大嫂,哭有甚用?救人要紧。”
  魏氏用模糊泪眼一回看,油灯依旧明亮,畹秋只面上气色异常,仍然好好地站在身侧。哭问:“妹子,惊叫做甚?”畹秋狞笑道:“可恨雷二娘,因贱婢野死以前曾对她说,那双旧鞋曾交你弃入江中,定是我三人同谋,由你偷偷放落她兄弟箱内。以死自明,留有遗书,向丈夫告状。她本想追出救她,多亏我伏身门外,将她堵住,逼出遗书。原已和我们同党,近日她想嫁给萧逸,人家不要,日久变心,想给我三人和盘托出,快要举发,被我看破。昨晚乘雪夜与大哥同往,探了一回,未知底细。因事紧急,今晚本想我一人前往,大哥好心,恐我独手难成,定要同往,将她除掉。到时正赶上萧逸在竹林内向天设祭,妄想贱婢显灵。
  “我们听出他还没有生疑,本想暂时饶她,缓日下手。谁知这不要脸的贱婢等萧逸一走,鬼使神差,竟和疯了似的,自言自语,历说前事,求死人显灵,活捉我们。我听出她恨我三人入骨,日内必要泄露真情,这才决心将她除去。现在人已被我二人害死,作为鬼取替代,吊死在竹梢上。只为萧家父子在竹林内一祭多时,去后我二人又听她捣鬼,伏在坡下雪窟里时候太久,只顾留神观听,不觉得受寒太重,通身冻木。我还好些,所以下手时,是我独自行事。事完,大哥不能动了,不得已只好捧着他回来。你洗脚时,一阵风过,贱婢雷二娘才死不久,竟敢来此显魂现形。亏我素来胆大,常说我人都不怕,何况是鬼,至多死去,还和她一样,正好报仇。尽管阴风鬼影,连灯都变绿了,我仍不怕,扑上前去。果然人怕凶,鬼怕恶,将她吓跑。我想这两条命债,是我三人同谋,但起因一半系我报那当年夺婚之仇;今晚害死雷二娘,也是我一人下手。鬼如有本事,只管上我家去,莫在这里胡闹。看我过天用桃钉钉她,叫她连鬼也做不安稳。大哥想也同时看见,所以吓晕过去了。”
  魏氏一面用被围住萧元,连喊带揉;一面听着说话,觉出畹秋语气虽然强硬,脸色却是难看已极。灯光之下,头上若有黑气笼罩。尤其是素来那么深心含蓄的人,忽然大声说话,自吐隐私。纵说室内皆一党,大雪深宵,不会有人偷听,还是反常。疑她冤鬼附体,口里不说,心中好生害怕。还算好,萧元经过一阵呼唤揉搓,渐渐醒转,并能若断若续地发声说话了。刚放点心,侧耳一听,竟是满口呓语,鬼话连篇。一摸周身火热,忧惧交集。只得扶他睡好,准备先熬些神曲吃了,见机行事。如不当人乱说,再行请人诊治。畹秋二次告辞。魏氏虽然害怕,因听说二娘是畹秋亲手害死,当晚冤鬼现形,畹秋辞色异常,若有鬼附,适才又说了许多狠话,两次害人,均出畹秋主谋,鬼如显魂,必先抓她,自己或能稍减,留她在此,反受牵连。再者畹秋恐丈夫发觉她雪夜潜出起疑,也是实情。便不再挽留,送出畹秋。忙把二子唤醒,想仗小孩火气壮胆。不提。
  且说畹秋在萧元家中鼓起勇气出去,到了路上,见雪又纷纷直下。猛想起害人时,雪中留有足印,只顾抱人,竟忘灭迹,如非这雪,几乎误事,好生庆幸。又想起适才二娘显魂,形相惨厉怕人。再被冷风迎面一吹,适才从热屋子出来,那点热气立时消尽,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。方在有些心惊胆怯,耳听身后仿佛有人追来。回头一看,雪花如掌,看不见甚形影。可是走不几步,又听步履之声,踏雪追来。越往前走,越觉害怕。想早点到家为是,连忙施展武功,飞跑下去。初跑时,身后脚步声也跟着急跑,不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,声为密雪所阻,断续零落,听不甚真。畹秋料定是二娘鬼魂,脚底加劲,更亡命一般加紧飞跑。跑了一段,耳听追声隔远,渐渐听不见声息。边跑边想:“自己平素胆大,并不怕鬼,怎会忽然气馁起来?适才亲见二娘显魂,尚且不惧,只一下便将她惊走。常言人越怕鬼,鬼越欺人。如真敌不过她,尽逃也不是事,早晚必被追上。何况这鬼又知道自己的家,被她追去,岂不引鬼入门,白累丈夫爱女受惊?冤仇已结,无可避免,转不如和她一拼,也许凭着自己这股子盛气,将她压倒,使其不敢再来。明早等她入殓,再暗用桃钉,去钉她的棺木,以免后患为是。”想到这里,胆气一壮,脚步才慢了些。一摸身上,还带着一筒弓箭和一把小刀,原备当晚行刺万一之用。便一同取出,分持手内。一看路径,已离家门不过数丈之遥,恰好路侧是片树林。匆匆不暇寻思,惟恐引鬼入室,竟把鬼当做人待,以为鬼定当自己往家中逃去,意欲出其不意,等她追来,下手暗算。侧耳一听,身后积雪地里,果然微有踏雪追来之声,忙往路侧树后一伏。
  这时那雪愈下愈大。畹秋聪明,知道鬼畏人的盛气,离家已近,恐出大声惊人。又见雪势太大,鬼现形只一黑影,其行甚速,一个看不清,稍纵即逝。算准鬼必照直追来,伏处又距来路颇近,暗中把周身力气运足,等鬼一过,便由斜刺里刀弩齐施,硬冲出去,不问打中与否,单这股锐气,也把她冲散。刚准备停当,蓄势相待,忽听步履踏雪之声,沙沙沙仿佛由远而近。正定睛注视间,一晃眼,雪花弥茫中,果见一条黑影,由树侧急驰而过。畹秋手疾眼快,心思又极灵巧,知道纵扑不及,一着急,左手弩箭,右手小刀,一同发出。跟着两脚一蹬,飞身朝那黑影扑去。脚才离地,耳听“哎呀”一声惊叫,鬼已受伤倒地,同时声发人到。畹秋也纵到鬼的身前,耳听鬼声颇熟。正要伸手抓去,猛想起鬼乃无形无质之物,如何跑来会有声音?心方一动,手已抓到鬼的身上,无意中用力太猛,正抓着鬼的伤处。那鬼风雪中老远追来,误中冷箭,心里连急带痛,一下滑跌,扑倒雪里。再吃这一抓,立刻又“哎呀”一声惨叫,疼晕过去。畹秋觉出那鬼是个有质有实物,刚暗道“不好”,再听这一声惨叫,不由吓了个心颤手摇,魂不附体。忙伸双手抱起一看,当时一阵伤心,几乎晕倒。原来伤的竟是自己丈夫文和,并非二娘鬼魂。一摸那支弩箭,尚在肩上插着。慌不迭地一把拔下,抱起往家就走。越房脊到了自己门首,见灯光尚明,耳听水沸之声甚急。一推门,门也虚掩未关,进门便是一股暖气扑来。一看爱女瑶仙,正侧身向外,独对明灯,围炉坐守,尚未安睡。忙奔过去,将人放在床上卧倒,连喊:“快把伤药找来,急死我了!”话才说完,急痛悔恨,一齐夹攻,也跟着晕倒床上。
  瑶仙本知今晚这场乱子说大就大,不敢安歇,正在那里提心吊胆,对着灯光,焦盼去人平安回来,一个也不要出事,明早好去佛前烧香。忽见房门推开,钻进一个雪人,手中抱着一人,更是通体全白。心方一惊,已看出是谁,忙赶过去,开口想问,抱人的也已晕倒。慌不迭急喊:“妈妈,爹爹怎么了?”畹秋原是奇痛攻心,急昏过去,唤了两声,便即醒转。见爱女还在张皇失措,连忙挺身纵起,开柜取出多年备而未用的伤药,奔到床前。伤人也死去还魂,悠悠醒转,睁眼见在自己床上,叹口气,叫一声:“我的女儿呢?”瑶仙忙俯下身去,答道:“爹爹,女儿在此。”畹秋知他必已尽知自己隐秘,不由又羞又痛,又急又悔,当时无话可说,颤着一双手,拿了药瓶,想要给他上药。崔文和连正眼也没看她一下,只对瑶仙叹了一口气,哭丧着脸,颤声说道:“你是我亲生骨肉,此后长大,务要品端心正,好好为人,爹爹不能久看你了。”那背上伤处肩骨已碎,吃寒风一吹,本已冻凝发木,进了暖屋,人醒血融,禁不住疼痛。先还强力忍受,说到末句,再也支持不住,鼻孔里惨哼了一声,二次又痛晕过去。畹秋见状,心如刀绞。知他为人情重,现既说出绝话,听他的口气,说不定疑心自己和萧元有了私情,醒来必然不肯敷药。忙把他身子翻转,敷上止痛的药。一面为他去了残雪,脱去湿衣;一面听爱女诉说经过,才知事情发作,只错了一步。
  原来文和和萧逸是一般的天生情种,心痴爱重,对于畹秋,敬若天人,爱逾性命。施于畹秋者既厚,求报自然也奢。畹秋虽也爱他,总觉他不如萧逸,是生平第一恨事。又见他性情温厚,遇事自专,独断独行,爱而不敬。文和也知她嫁自己是出于不得已,往往以此自惭,老怕得不到欢心,对畹秋举动言谈,时时刻刻都在留意。畹秋放肆已惯,以为夫婿恭顺,无所担心,祸根即肇于此。当欧阳霜死前数日,文和见三奸时常背人密语,来往频繁。不久欧阳霜姊弟便无故先后失踪,三奸背后相聚,俱有庆幸之容。文和原早看出畹秋与欧阳霜匿怨相交,阳奉阴违,料定与她有关,好生不满。曾经暗地拿话点问,没等说完,反吃畹秋训斥了一顿。文和只得闷在心里,为她担忧好久,侥幸没有出别的事。可是畹秋带了爱女,往萧家走得更勤,每去必强拖着自己同行。细一查看,又不似前情未死,藕断丝连,想与萧逸重拾旧欢,做那无耻之事。先还疑他前怨太深,又有别的阴谋。可是一晃数年,只督着爱女习武,并无异图。对萧元夫妻也不似以前那么亲密。心才略宽。
  近数月来,又见三奸聚在一起,鬼鬼祟祟,互说隐语。有一天,正说雷二娘甚事,自己一进屋,便转了话头。心又不安起来。久屈阃威之下,不便探问,问也不会说,还给个没趣,只暗中窥察。畹秋却一点没有看出。昨晚畹秋忽令独宿书房,因连日大雪,未疑有他。半夜醒来,猛想起昔年萧家之事,是出在这几天头上。欧阳霜美慧端淑,夫妻恩爱异常,究为何事出走?是否畹秋阴谋所害?将来有无水落石出之日?如是畹秋,怎生是好?这类心事,文和常在念中,每一想到,便难安枕。正悬揣间,恰值畹秋私探萧家动静回来。那晚雪大风劲,比第二晚要冷得多。回时不见书房灯光,以为丈夫睡熟,急于回房取暖,一时疏忽,举动慌张,脚步已放重了一些。乃女瑶仙因怕风大,把门插上,久等乃母不归,竟在椅上睡着。畹秋推门不开,拍了几下,将瑶仙惊醒,开门放进。文和先听有人打窗外经过,已经心动,连忙起身,伏窗一看,正是畹秋拍门。灯光照处,眼见畹秋周身雪花布满,随着女儿进去。当晚睡得特早,明是夜中私出,新由远地回来。料定中有隐情,连女儿也被买通。气苦了一夜未睡,决计要查探个明白。
  当日萧元夫妻又来谈了一阵走去。文和暗窥三奸,俱都面带忧忿之色;所说隐语,口气好似恨着一人。欧阳霜已死,只想不出怨家是谁。知道畹秋骄纵成性,如不当场捉住,使其心服口服,决不认账。自己又看不出他们何时发难。欲盘问女儿,一则当着畹秋不便,又恐走嘴怄气。正在心烦,打不出好主意,畹秋晚来忽又借词,令再独宿一夜。知她诡谋将要发动,当时一口答应,老早催吃夜饭,便装头痛要早睡。原打算畹秋出去在夜深,先在床上闭目装睡,养一会儿神,再行跟去,给她撞破。不料头晚失眠,着枕不久,忽然睡去。梦中惊醒,扒窗一看,内室灯光甚亮,天也不知什么时候。连忙穿衣起身,先往内室灯下一探,只女儿一人面灯围炉而坐,爱妻不知何往。雪夜难找,好生后悔。继一想:“她无故深夜外出,即此已无以自解。现放着女儿知情同谋,一进房查问,便知下落。”忙进房去,软硬并施,喝问:“你娘何往?”其实瑶仙虽知乃母所说往萧家去给自己说情,传授萧家绝技的话,不甚可靠,实情并未深悉。见乃父已经看破发急,只得照话直说。文和察颜观色,知乃妻心深,女儿或也受骗。她以前本恨萧逸薄情,既处心积虑害了欧阳霜,焉知不又去暗害萧逸?不问是否,且去查看一回,当时追去。当晚的事般般凑巧,文和如不睡这一觉,二娘固不至送命,三奸也不会害了人,转为害己,闹出许多乱子。
  文和行离萧逸家中还有半里来路,忽听对面畹秋轻轻连唤了两声“大哥”,心正生疑,听去分外刺耳。这时雪下未大,等文和循声注视,畹秋已抱着一人,由身侧低了头疾驰而过,抱的明明是个男子。当时忿急交加,几乎晕倒,还不知抱的就是萧元。略一定神,随后追去,一直追到萧元家门,眼见魏氏开门,畹秋一同走进。萧元所居,在一小坡之上,住房原是一排。坡下两条小溪,恐小孩无知坠水,砌了一道石栏。进门须从头一间内走进,连过几间,方是卧室。越房而过,文和无此本领,又恐将人惊动。踌躇了一阵,才想起溪水冰冻,可由横里过去。到了三奸会集之所,畹秋前半截已说完,正值闹鬼之初,畹秋相助魏氏,给萧元脱衣,扶起洗脚。在畹秋是患难与共,情出不得已。在文和眼里,却与人家妻妾服侍丈夫相似,不堪已极。刚咬牙切齿痛恨,忽听畹秋喝声:“打鬼!”迎面纵起。文和在窗外却未看见什么。此时心如刀割,看了出神,并未因之退避。一会儿畹秋回至萧元榻前,说起前事,自吐罪状。这一来,才知欧阳霜果死于三奸之手,并且今晚又亲害二娘,以图灭口。由此才料到畹秋为害人,甘受同党挟制,与萧元已经有奸。恨到极处,不由把畹秋看得淫凶卑贱,无与伦比,生已无味,恨不如死。有心闯进,又恐传扬出去丢人。不愿再看下去,纵过溪来。原意等畹秋出来,拦住说破,过日借着和萧元练武过手,将他打死,再寻自尽。久等畹秋不出,天又寒冷,不住在门外奔驰往来,心神昏乱,一下跑远了些。回来发现畹秋已走,连忙赶去。畹秋比文和脚程要快得多,文和追不上,再着急一喊,越误以为冤鬼显魂,跑得更快。丈夫武功本不如畹秋,追赶不上。其实等到家再说,原是一样。偏是气急败坏,急于见面究问,吐出这口恶气。又念着家中爱女,这等丑事,不愿在家中述说,使她知道底细,终生隐痛。又恐先赶到家抵赖。前面畹秋一跑快,越发强冒着风雪拼命急追。
  天空的雪,越下越大,积雪地上,又松又滑。为了图快,提气奔驰,不易收住脚步。加以眼前大雪迷茫,视听俱有阻滞。村无外人,昏夜大雪,路断人迹,追的又是床头爱妻,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暗算。追近家门之时,跑得正在紧急,猛然来了一冷箭,恰中在背脊骨上。“哎呀”一声,气一散,身不由己,顺着来箭一撞之势,往前一抢,步法大乱,脚底一滑,当时跌仆地上。初倒地时,心还明白,昏惘中,猛想到畹秋知事发觉,暗下毒手,谋杀亲夫这一层上。再吃畹秋慌手慌脚扑来,将那箭一拔,当时奇痛极忿,一齐攻心,一口气上不来,立即晕死过去。畹秋一则冤魂附体,加以所伤的又是自己丈夫,任她平日精细,也不由得心慌手乱。一时情急过甚,忙中出错,匆匆随手将箭一拔,伤处背骨已经碎裂。先吃寒风冻木,再经暖室把冻血一融,铁打身子,也难禁受。况又在悲忿至极之际,连痛带气,如何不再晕死过去。畹秋先还只当丈夫暗地潜随,窥见隐秘,虽然误中一箭,只是无心之失。凭着以往恩爱情形,只要一面用心调治,一面低首下心向其认过,并不妨事。及见文和辞色不对,再乘他昏迷未醒之际,乘隙探问女儿:文和何时出外?可曾到内室来?有甚言语?经乃女一说起丈夫发觉盘问时情景,才知自己行事太无忌惮,丈夫早已生疑,仍自梦梦。一算时候,正是害完二娘,抱着萧元回家之时。断定物腐虫生,丈夫必当自己和萧元同谋害人,因而有好无疑。再看丈夫,面黄似蜡,肤热如火,眼睛微瞪,眼皮搭而不闭,似含隐痛,双眉紧皱,满脸俱是悲苦之相。伤处背骨粉碎,皮肉肿高寸许,鲜血淋漓,裤腰尽赤,惨不忍睹。虽然敷了定痛止血的药,连照穴道揉按搓拿,仍未回醒。大错已经铸成,冤更洗刷不清,由不得又悔又愧,又痛又恨。一阵伤心,“哇”的一声,抱着文和的头,哀声大放,痛哭起来。瑶仙也跟着大哭不止。
  文和身体健壮,心身虽受巨创,不过暂时急痛,把气闭住,离死尚早。畹秋又是行家,经过一阵敷药揉搓,逐渐醒转。畹秋已给他盖好棉被,身朝里面侧卧。刚一回醒,耳边哭声大作,觉出头上有人爬伏。侧转脸一看,见是畹秋,认做过场,假惺惺愚弄自己,不由悲忿填胸,大喝一声,猛力回时甩去。原意将人甩开,并非伤人。畹秋恰在心乱如麻,六神无主之际。忽觉丈夫有了生意,方在私幸,意欲再凑近些,哀声慰问,自供悔罪,以软语温情,劝他怜有,洗刷不白之冤。谁知丈夫事多眼见,认定她淫凶诡诈,所行所为,种种无耻不堪;平日还要恃宠恣娇,轻藐丈夫,随着愚弄,视若婴孩。这些念头横亘胸中,业已根深蒂固,一任用尽心机,均当是作伪心虚,哪还把她当做人待。畹秋因丈夫从无相忤辞色,更想不到竟会动手。这一下又当忿极头上,用力甚猛,骤出不意,立被击中肩窝穴上。惊叫一声,仰跌坐地,只觉肺腑微震,眼睛发花,两太阳穴直冒金星。虽受内伤,尚欲将计就计,索性咬破舌尖,喷出口血水,往后仰倒,装作受伤晕死,以查看丈夫闻报情景如何,好看他到底心死情断也未,以图挽回。主意不是不妙,事竟不如所料。
  瑶仙正守在文和榻沿上悲哭,忽听父母相次一声惊叫,乃母随即受伤倒地,心中大惊。扑下地来一看,口角流出血水,人已晕死。不禁放声大哭,直喊妈妈。一面学着乃母急救之法,想给揉搓,又想用姜汤来灌救,已在手忙脚乱,悲哭连声。畹秋躺在地上,听爱女哭声那么悲急,却不听丈夫语声,觉着无论好坏,俱不应如此不加闻问。偷睁眼皮一看,丈夫仍朝里卧,打人的手仍反甩向榻沿上,一动不动。心中孤疑,仍然不舍就起,只睁眼朝瑶仙打了个手势。瑶仙聪明会意,越发边哭边诉,直说妈妈被爹爹误伤打死,妈再不还阳,我也死吧。哭诉了好几遍,畹秋见榻上文和仍然毫无动静,心疑有变,大为惊异,忙举手示意瑶仙去看。瑶仙便奔向榻前哭道:“爹爹,你身受重伤,又把妈打死,不是要女儿的命么,这怎么得了呀?”哭到榻前,手按榻边,正探身往里,想看乃父神色。猛觉左手按处,又湿又黏,低头一看,竟是一摊鲜血,由被角近枕处新溢出来。立时把哭声吓住,急喊了声“爹爹”未应,重新探头往头上一看,再伸右手一摸,乃父鼻息全无,人已死去。难怪乃母伤倒,置之不理。惊悸亡魂,急喊:“妈妈快起,爹爹又不好了!”畹秋全神贯注榻上,见爱女近前相唤,仍无反应,情知不好。再一听哭声,料是危急,不敢迟延,连忙纵起。才一走动,觉着喉间作痒,忍不住一呛,吐出一大口在地上,满口微觉有甜咸味道,大汗淋漓,似欲昏倒。知道吐的是血,也顾不得低头观看,强提着气,仍往榻前奔去。见丈夫又晕死,血从被角仍往外溢,忙揭开一看。原来适才文和气极,用力过猛,将背上伤口震破,血水冒出。再向外一侧,打着畹秋,身上一震,伤口内所填的创药,连冲带撞,全都脱落,伤势深重。血本止得有些勉强,药一落,自然更要向外横溢。同时旧创未合,又震裂了些,盛气暴怒之下,人如何能禁受,只叫出第一声,创口一迸裂,便又痛晕死过去。
  畹秋为人狠毒,用情却也极厚。身虽含冤受屈,又负重伤,对于文和,只是自怨自艾,愧悔无地,恨不能以身自代,并无丝毫怨望,忙着救人。白白将嫩馥馥的雀舌咬破,文和却一无所知。救人要紧,其势不能救醒了人,自己再去放赖装死。只得给他重调伤药,厚厚地将背伤一齐敷满,先给止血定痛。跟着取了些扶持元气的补药,灌下喉去。然后再用推拿之法,顺穴道经脉,周身揉搓,以防他醒来禁不住痛,又复晕死。约有刻许工夫,畹秋知他忿郁过度,心恨自己入骨,伤又奇重,万不宜再动盛气,醒来如见自己伏身按摩,必然大怒,早就留意。一见四肢微颤,喉间呼呼作响,不等回醒,忙向瑶仙示意,命她如法施为。自己忍泪含悲,避过一旁。身子离开榻前,觉着头脑昏晕,站立不住。猛地想起适才主意,就势又往地下一躺。身方卧倒,榻上文和咳的一声,吐出一口满带鲜血的黏痰,便自醒转。畹秋满拟仍用前策,感动丈夫。不想瑶仙年纪太幼,一个极和美的家,骤生巨变,神志已昏,本在守榻悲泣,一见父亲醒转,悲苦交集,只顾忙着揉搓救治,端了温水去喂,反倒住了啼哭,忘却乃母还在做作。
  为了敷药方便,文和仍是面向里睡。父女二人,都是不闻不见。畹秋在地下干看着,不能出声授意。知道此时最关紧要。当晚饱受风雪严寒之余,两进暖室,寒气内逼,又经严寒忧危侵袭,七贼夹攻,身心受创过甚,倒地时,人已不支。再一着这闷急,立时头脑昏晕,两太阳穴金星乱爆,一口气不接,堵住咽喉,闷昏地上,弄假成真。她和文和不同,气虽闭住,不能言动,心却明白,耳目仍有知觉。昏惘中,似听文和在榻上低声说话。留神一听,文和对瑶仙道:“今晚的事,我本不令你知道,免你终身痛心。原想在外面和贱人把话说明,看事行事,她如尚有丝毫廉耻,我便给她留脸,一同出村,觅地自尽。否则我死前与萧逸留下一信,告她罪孽,只请他善待我女,不要张扬出丑。萧逸夫妻情重,必定悄悄报仇,也不愁贱人不死。我不合在后面连唤她几声,她知私情被我看破,竟乘我追她不备,谋害亲夫。
  “已经用箭射中背上,又使劲按了一下,当风口拔出。此时背骨已碎,再被冷风一吹,透入骨内,万无生理。你休看她适才假惺惺装作误伤,号哭痛悔。须知她为人行事,何等聪明细心,又通医理,治伤更是她父家传,岂有误伤了人,还有当风拔箭之理?况且村中素无外人,我又连喊她好几声,决不会听不见,若非居心歹毒,何致下此毒手?明是怕我暴毙在外,或是死得太快,易启人疑,故意弄回家来,用药敷治,使我晚死数日,以免奸谋败露罢了。我从小就爱她如命,她却一心爱着姓萧的,不把我放在眼里。只因姓萧的情有独钟,看不上她,使她失望伤心,才忿而嫁我。当时我喜出望外,对她真是又爱又敬,想尽方法,求她欢心,无一样事情违过她意。谁知她天生下贱,凶狡无伦,城府更是深极。先和萧家表婶匿怨交欢,我便疑她心怀不善。一晃多年,不见动作,方以为错疑了她。谁知她阴谋深沉,直到数年前才行发动,勾结了萧元夫妻狗男女,不知用什么毒计,害得萧家表婶野死在外。我和她同出同人,只是疑心,竟不知她底细。直到昨今两晚,又欲阴谋害人,欺我懦弱恭顺,几乎明做,我方决计窥查。先只想她只是要谋害萧家子女,还以为她平日对我只是看轻一些,尚有夫妻情义,别的丑事决不会做。知她骄横,相劝无用,意欲赶去,当场阻拦,免得她赖。着枕之时尚早,意欲稍眠片刻,再行暗中跟往,偏因昨晚一夜未睡,不觉合眼睡熟。醒来她已起身多时,等我赶至中途,正遇她和萧元猪狗害人回来。为怜猪狗受冷,跑不快,她竟抱了同往他家。我又随后追去,费了好些事才得入内。这三个狗男女,正在室中自吐罪状,才知萧家雷二娘知他们的隐秘,处心积虑,杀以灭口,今晚方吃贱人害死。我知贱人本心,决看不上那猪狗,定是起初引为私党,害了萧逸之妻,因而受狗男女勾串挟制成好。
  “可怜我对贱人何等情深爱重,今日却闹到这等收场结果。此时不是乘我昏迷,出与猪狗相商,便在隔室,装作悔恨,寻死觅活。她是你生身之母,但又是你杀父之仇,此时恨不能生裂狗男女,吞吃报仇。无奈身受重伤,此命决不能久。你是我亲生爱女,我有些话,本不应对你说,无奈事已至此,大仇不报,死难瞑目。你如尚有父女之情,我死之后,留神贱人杀你灭口,纵不能向贱人下手,也务必将那一双狗男女杀死,方不枉我从小爱你一场。”说时断断续续,越说气息越短促,说到未句,直难成声,喘息不止。
  瑶仙原本不知就里,把乃父之言句句当真,把乃母鄙弃得一钱不值。先是忘却母亲之嘱,后虽回顾地上,心想父亲可怜,又知乃母装假,故未理会。畹秋在地上听得甚是分明,句句入耳,刺心断肠。到此时知铁案如山,业已冤沉海底,百口莫辩。连爱女也视若非人,信以为真。同时又想起自己平日言行无状,丈夫恩情之厚,悔恨到了极处,负屈含冤也到了极处。只觉奇冤至苦,莫此为烈。耳听目睹,口却难言,越想越难受。当时气塞胸臆,心痛欲裂,脑更发胀,眼睛发黑,心血逆行,一声未出,悄悄死去,知觉全失。等到醒转,天已大亮,身却卧在乃夫书房卧榻之上,头脑周身,俱都胀痛非常。爱女不在,仅有心腹女婢绛雪在侧。枕头上汗水淋漓。床前小几摆着水碗药杯之类。回忆昨宵之事,如非身卧别室,和眼前这些物事,几疑做了一场噩梦。方张口想问,瑶仙忽从门外走进,哭得眼肿如桃,目光发呆,满脸浮肿。进门看见母醒,哇的一声,哭了出来。畹秋知此女素受钟爱,最附自己,虽为父言所惑,天性犹在。乘她走近,猛欠身抱住,哭道:“乖女儿,你娘真冤枉呀!”瑶仙意似不信,哭道:“妈先放手,爹爹等我回他话呢。”畹秋闻言,心中一动,越发用力抱紧,问道:“你爹愿意我死么?”瑶仙摇头哭道:“爹昨晚把妈恨极,后来见妈真断气死去,又软了心。”话未说完,畹秋已经会意,忙拦道:“你快对他说,我刚醒转,只是捶胸痛哭,要杀萧家狗男女。千万莫说我冤枉的话。你如念母女之情,照话回复,你爹和我,命都能保。不喊你,千万莫来,要装成恨我入骨的神气。快去,快去!”瑶仙深知乃母机智过人,忙回转上房,照话回复。
  原来昨晚畹秋气闭时节,起初文和还是当她跑去寻找二奸,不在房内。瑶仙虽然看见,只当故意做作。又信了乃父的话,既鄙乃母为人,更怪她下此毒手,一直没有理睬,也未和乃父说。后来天光渐亮,文和背痛略止。瑶仙只顾服侍父亲,柔声劝慰,竟忘添火盆中的木炭,余火甚微。文和首觉室中有了寒意,便喊瑶仙道:“乖女,天都亮了,这贱人还没回来。我话已经说尽,背上也不很痛,该过午才擦第二遍药呢。反正是度命挨时候,决不会好,我儿多有孝心也无用。天刚亮时最冷,你还不如上床来,盖上被,在我脚头睡一会儿吧。用茶用水,我会喊你的。看冻坏了你,爹爹更伤心了。”瑶仙闻言,果觉身上有些发冷,才想起火盆没有炭,忙答道:“只顾陪侍爹爹,忘加炭了。”说罢,才欲下床加炭,一回头,看见乃母仍卧地下,虽仍不愿助母行诈,毕竟母女情厚,暗忖:“我真该死,多不好,终是生身之母,就不帮她撒谎,怎便置之不理,使她无法下台?这样冷冰冰的地方,如何睡得这长时候?”方欲将乃母扶起,过去一拉,觉着口角血迹有些异样,再细一摸看,人已真的死去。不由激发天性,哭喊一声:“妈呀!你怎么丢下女儿去了呀?”便扑上去,痛哭起来。
  文和在床上闻声惊问道:“你妈怎么了?”瑶仙抽抽噎噎颤声哭道:“妈已急死,周身都冰硬了。”文和大惊,一着急,便要翻身坐起。才一转侧,便觉背创欲裂,痛楚入骨,“哎呀”一声,复又卧倒原处,不敢再动。连痛带急,心如刀绞,急问:“你妈怎会死的?乖女,你先前怎不说呀?”瑶仙聪明机智,颇有母风,虽在伤心惊急交迫之中,并不慌乱。一闻乃父呼痛之声,当时分别轻重,觉出乃母全身挺硬冰凉,气息已断,又有这久时候,回生望少,还是先顾活的要紧。不等话完,连忙爬起,奔向床前,哀声哭诉道:“妈第一次给爹爹上完药时,人已急晕倒地。因爹爹背伤裂口,勉强摇摇晃晃爬起,给爹爹上完了药。刚对女儿说她遇见冤鬼,遭了冤枉,恰值爹爹醒来,看见妈爬在身上,猛力一甩,打中妈的胸膛,仰面倒在地上,就没起来。彼时忙着服侍爹爹,听爹爹说话,见妈还睁着眼睛流泪喘气,以为不致碍事,又恨妈做事太狠,一直心里顾爹爹,没有留意。后听爹爹说妈走了,怕爹爹生气,也没敢说。等刚才下床添火,才看见妈还倒在地上未起,谁想妈妈竟丢下苦命女儿死了呀!”说到未句,已是泣不成声。
  畹秋原欲诈死,以动夫怜。这一次,自比装假要动人得多,不禁把文和多年恩爱之情重又勾起,忍泪道:“她定是被我那几句话气死的,这不过一口气上不来,时候虽久,或许有救。可恨我伤势太重,不能下床救她。乖女莫慌,慌不得,也不是哭的事。快些将火盆边热水倒上一碗,再喊绛雪来帮你。人如能活,慢点倒无妨,最怕是慌手慌脚,尤其你妈身子不可挪动。等热水倒好凉着,人喊来后,叫绛雪端了水碗,蹲在她头前等候。你照萧家所传推拿急救之法,由你妈背后,缓缓伸过右手去,托住了腰,左手照她右肩血海活穴重重一拍,同时右手猛力往上一提。不问闭气与否,只要胸口有一丝温热,鼻孔有了气息,必有回生之望。当时如不醒转,便是血气久滞,一现生机,决不妨事。可拨开嘴唇,将温水灌下,用被盖好,抬往我床上,将火盆添旺,防她醒来转筋受痛。再把安神药给她灌一服。胸口如是冰凉,就无救了。我猛转了一下,不过有些痛,并不妨事。你妈还是死不得,先莫管我,快救她去。”
  那绛雪原是贵阳一家富翁逃妾私生之女,被一人贩子拾去,养到九岁,甚是虐待。这日受打不过,往外奔逃,人贩子正在后面持鞭追赶。恰值这年文和值年出山采办货物,走过当地,见幼女挨打可怜,上前拦阻。一问是个养女,又生得那么秀弱,愈发怜悯义愤,用重价强买过来。一问身世,竟是茫然。当时无可安置,又忙着回山,只得带了归来。村中原本不纳外人,因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,年纪又轻,经文和先着同行人归报一商请,也就允了。到家以后,畹秋见她聪明秀美,甚为怜爱。每日小姐课罢归来,也跟着练文习武。虽是婢女,相待颇优。她也勤敏,善体主人心意,大得畹秋欢心,引为心腹,曾示意命她几次往探雷二娘的心意。当晚主人半夜起来,到上房和瑶仙一闹,她便在后房内惊醒,起身窃听,知道事情要糟,不等主人起身,连忙穿衣,越房而出。她和文和算计不同。因常见主母和萧元夫妻窃窃私语,来往甚密,早料有背人的事,雪夜潜出,必在萧家。原欲赶往报信,谁知风雪太大,年轻胆小,从未在雪夜中行走。出门走不了多远,便觉风雪寒威,难与争抗,仍欲奋勇前行。又走一程,忽然迷了方向,在雪中跑了半夜,只在附近打转,休说前进,连归路都认不得了。好容易误打误撞,认清左近树林,料已无及。方欲循林回转,猛听近侧主人相继两声惊叫。连忙赶过,便见前面雪花迷茫中,有人抱着东西飞跑,追赶不上。等追到上房外,侧耳一听,主母已将主人误伤。后来主人又说出了那样的话,不奉呼唤,怎敢妄入。身又奇冷,忙先回房烤火饮水。隔一会儿,又出偷听,还不知主母已死。这时听小姐哭诉,主人要唤她相助,忙一定神,装作睡醒,走了进去。
  瑶仙见她来得正是时候。先摸乃母胸口微温,心中略宽,忙令相助如法施为。气机久滞,只鼻孔有气,现了生机,抬往书房。又灌救了一阵,朕兆渐佳,仍还未醒。瑶仙顾此失彼,又惦念乃父,百忙中赶往上房一看,文和背伤二次裂口,血又溢出,正在咬牙强忍。瑶仙心如刀割,只得先取伤药,重又敷治。文和旧情重炽,不住催她往书房救治乃母。瑶仙一边匆匆上药,一边说母亲已回生。其实不用畹秋教这一套,文和已有怜恕之心,再经瑶仙添枝加叶一说,文和越发心酸肠断。待了一会儿,说道:“为父自知不久人世。你母全由一念好强所误,以致害人害己。此乃冤孽,论她为人,决不至此。细察她昨晚言行,许是冤鬼显魂,也说不定。她纵不好,是你生身之母,你决不可轻看忤逆了她。为父万一不死,自有道理,只恐此望太少。我死之后,务要装作无事,暗查你母行动。她如真为狗男女所挟,做那不良之事,务代父报仇,手刃仇人;否则查个清白,也好洗刷她的冤枉,免你终生痛心。你仍服侍她去吧。”
  瑶仙故作心注乃父,不愿前往。经文和再三催促,方始快快走出。一出房门,便如飞往书房跑进,见乃母正在倚榻垂泪,心中老大不忍。略一转念,把来意忍住,先把绛雪支往上房,然后扑向床上,抱着畹秋的肩膀哭道:“妈,女儿是你亲生骨血,甚话都可说。我知妈必有不得已处,现在室中无人,妈如还把女儿当做亲生,须不要再藏头露尾,女儿也不是听哄的人。爹爹伤重快死,昨晚的事,是真是假,务要妈和女儿说个明白,女儿好有个处置。如再说假话,女儿也不愿活着了。”畹秋闻言,叹了一口气,答道:“我就实说,乖儿也决不信的。”一言未毕,两眼眶中热泪,早如断线珍珠一般,扑簌簌挂了下来。瑶仙急道:“妈怎这样说?女儿起初因听爹爹口气,好似耳闻眼见,不由得人不信。后来仔细一想,觉有好些不对的情景。便是爹爹,也说妈是受了人家的诡谋挟制,不是本心。我因爹未说明,女儿家又不便细问,原是信得过妈平日为人行事,才向妈开口。不然,这类事还问怎的?事到如今,妈也不要隐瞒,只要问得心过,实话实说,女儿没有不信的道理。妈快说吧。”
  畹秋问了问文和伤势,见瑶仙追问,不提文和有甚话说,当是丈夫疑犹未转,忍泪说道:“这是妈的报应,说来话长着呢。”于是从萧逸拒婚说起,直到两次谋杀情敌和雷二娘等情和盘托出。临末哭道:“娘是什么样人,岂肯任凭人欺负的?雷二娘与我同谋,稍微辞色不对,恐生后患,即要了她的命。休说萧元,平日惧内如虎,即使有甚坏心,他有几条命,敢来惹我?只为刚将二娘害死,不想这厮如此脓包,经不得冻。彼时事在紧急,稍被人发觉,立即身败名裂,不能不从权送他回去。后来二娘显灵,萧大嫂害怕,强留我照应些时再走。你爹爹那样说也有根据,这废物洗脚见鬼之时,我正站在床前扶他起坐,看去颇像亲密似的。其实我对他也未安着什么好心。此人身受奇寒,业已入骨疯瘫,没有多日活命。你不妨拿我这些经过的话,对你爹再说一遍。就说他死,我也不能独生。请问除昨前两晚,我不论往哪里去,离开他也未?萧元夫妻也总是同来同往,虽有时背人密谈,都在我家:我就万分无耻,也没这闲空与人苟且。昨晚实是冤鬼捉弄,偏不活捉了我去,却害我夫妻离散,想使我受尽人间冤苦,才有此事,真做梦也想不到你爹爹会跟了来。即使他明白我是冤枉,但我却误伤了他,一个不好,叫我怎生活下去呀?”说罢,又呜咽悲泣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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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7:51 | 显示全部楼层
 第一九三回 隔室庆重圆 悲喜各殊遗憾在 深宵逢狭路 仇冤难解忒心惊
  瑶仙听罢母亲之言,料无虚语。知乃父心伤之重,或更甚于背创。忙说道:“妈且放心,爹早回心可怜你了。”说完,回身就跑,到了上房,把经过一切,对文和从实一说。文和仍当是饰词,后细想爱妻平日行径,果然十余年来,只昨前两晚亲出害人离开,方始大悟。
  但已两伤,悔恨无及。当时忙令瑶仙同了绛雪,将畹秋用被裹好,抬进上房,同卧一榻,细细追问。畹秋恨不得丈夫气平,免得背创复发,虽在病中,仍打起精神,温慰体贴,无微不至。夫妻二人把话说明,互致悔恨,重又言归于好。叵耐文和伤势沉重,畹秋扶病百般调治,终是无效,当晚寒热大作,渐渐不省人事。只四日工夫,便即身死。畹秋悔恨交集,忿不欲生。经瑶仙再三劝止,未寻短见。不久病也痊愈,只是终日神魂颠倒,了无人生乐趣。文和死前因畹秋知医,恐事泄露,又自知不起,未请别人诊治。
  萧逸并未得信,只是听人说起,赶来看望,人已快不行了,暗忖:“他夫妻情爱极厚,村中颇多良医,便自己也是一个能手,何以这样危症,不请大家商量定方?”心方奇怪,忽又接报,萧元病势危急,不由心中一动。这时天未放晴,雪仍断断续续地下着。赶到萧元家中一看,魏氏对众哭诉,说丈夫雪夜起来解手,跌在雪坑里面,未爬起来,好一会儿,才经自己救起,以为中寒,无关紧要。昨日方请人医治,说已无救。悲泣不止。过不两天,萧元、文和相继死去。萧逸因二人之死,俱由乃妻疏忽所致,不似他们平日为人,越想越觉可疑,只想不出是何道理。当下率领村人,分别相助入殓,停灵在室,等到开春安葬。不提。
  瑶仙自悉乃母隐情,追原祸始,已是深恨萧逸,加以不肯传授武艺的仇恨,深深记在心里。
  这场雪直陆续下到除夕犹未停止。村中过年,原极热闹,只为连续发生两三起丧事,雪又太大,许多乐事,不能举办。萧逸更因二娘新死,家务无人照看,心烦意乱。为逗爱子喜欢,勉强弄了些食物彩灯,准备晚来与子女们守岁过年。一切年景应办的,均另外托人代为主持,推病不出。萧逸最受村人爱戴,村众见他心境不佳,情绪恶劣,也都鼓不起劲;迥非往年除夕前三日开始筹办,共推萧逸为首,率众变花样,出主意,精益求精,尽情取乐,到了除夕,子夜一过,到处火树银花,笙歌四起的景象。各人只在各人家中,送年祭祖,准备新正雪晴,再看萧逸意志行事,谁也不愿冒着寒风大雪出门,闹得大年夜冷冷清清的。由高下望,全村俱被雪盖,一片白茫茫。只山巅水涯,人家房栊内,略有一些红灯,高低错落,点缀年景,相与掩映。连爆竹都有一声无一声的,比起昔年叭叭通宵、山谷皆鸣的盛况,相去不啻天渊。
  后半夜,萧逸强打精神,草草吃完年饭,祭罢祖先家神,率领子女回房守岁。行至堂前,听山下爆竹之声稀落落的。探头往下一看,见了这般景象,知是昨日推病谢客,群龙无首,所以大家都扫了兴趣,不禁叹了口气,回转房内。村中惯例,因为人数太多,全部非亲即友,各家往来数日,不能遍到,拜年都在初一早上天方亮时,同往家祠团拜,过此便共同取乐。萧逸虽然年轻辈低,不是主祭之人,但身为村主,新岁大典,势须必往。连日忧苦悲戚,身倦神疲,满拟后半夜把子女分别哄睡,自己也安歇一时,明早好往祠堂祭祖团拜。不料才将岁烛点起,拿了糖食和本山产的柑子,打算分散给三小兄妹,忽见萧珍满脸悲苦容色,望着帐沿发呆,两眼眶里热泪,一滴紧一滴地落个不休。一看榻上,方才恍然大悟。原来萧逸触景伤情,所有爱妻遗物,早命检藏一边。自二娘死后,萧家便乱了章法。新年一到,萧逸见室中什物零乱狼藉,无心自理,命下人收拾,把年下应用的东西取些出来,准备新年陈设。偏那轮值的女婢不知分别,往别楼取东西时,无心中将欧阳霜在日亲手自绣的几件桌围、椅披和帐帘取出铺挂。萧逸正在后面祭神,通没知晓。回房以后,又忙着哄慰子女,无暇留意。这时细看,才知爱子昔年曾见乃母亲绣此物,知是手泽,睹物伤悲。心刚一酸,又听身后萧璇、萧琏两小兄妹在那里抽抽噎噎,互相私语,埋怨自己言而无信,到年三十晚上,娘还不回,骗了他们。回头一看,两小兄妹同坐一条小板凳上,正抱头对脸,互相拭泪泣诉想妈哩。萧逸早恐他们想母伤心,曾经告诫说:“你们年纪都一年长一年了,新年新夜,不许哭泣。”两小兄妹原是强忍偷泣,及被乃父看破,再也忍不住劲,萧琏首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,萧璇自然跟着大放悲声。萧珍年长,虽记得父言,不似两小号哭,但是情发于衷,不能自已,这无声之泣,更是伤心得厉害。
  萧逸见状,连悲带急,不知劝慰哪一个是好。眼含痛泪,强忍心酸,走将过去,一手一个,先将两小兄妹抱起,走到茶桌食盒前坐下。又想起大的一个,忙喊:“乖儿快来!”萧珍含泪走近,把他拉到身侧,挨着坐下。然后温言劝慰,好容易一一劝住,各人面前分了果糖。萧珍又说起二娘那晚死得可怜,两小兄妹自小无母,与二娘最是亲热。萧逸猛地触动心事,忙将子女先行劝住,盘问三个小孩,二娘平日相待如何?可有什么话说?三小先齐声述说,二娘极爱他三个,问暖嘘寒,无微不至;脾气更好,无论怎么磨她,从来都是笑嘻嘻的,不似别人爱多嘴;遇见两个小的淘气,总是温说哄劝,没一句气话骂人,谁都爱她,听她的话。后来萧逸禁住小的,盘问大的一个。萧珍才说起二娘平日再三叮嘱,上学回家,不可和她离开,以免受人欺负。近来学了本事,反而劝得更紧。又叫萧珍兄妹不要理崔瑶仙,尤其崔家不可前往。问她何故,她说妈走时嘱咐她的,等母亲回来,自然明白。又说瑶仙丫头性情太坏,因学不到武艺,恐难免她怀恨伤人。去年忽然背人悲泣,老说对不起主母,死都有罪。问她何故如此,却又只哭不说。再不就是说妈走时她该死,不能追去拦阻,害得我们父子妻离母散,终年伤心,叫她如何做人?每次哭罢,必用好言叮嘱二小兄妹,千万不可告知父亲,以免伤心,添她的罪;否则她也去竹林里寻死,不想活了。死前十几天,时常自言自语,哭骂畹秋和她自己。又对萧珍屡说,崔家表婶不是好人。几时她如得病要死,或是被人伤害,叫萧珍一得信,不问在哪里,务要快跑寻她,她有极要紧的话说。盘问,又说不出所以然来。才说过后,又说不可告人。萧珍虽然怀疑,因恐二娘悲伤寻短见,老想日后得便,偷偷盘问究竟,当时听她苦苦求说,未忍告知父亲。不想几天工夫,就吊死了。萧逸闻言,前后一思索,畹秋大是可疑。二娘虽非谋杀之人,爱妻死亡时情景,定有不实不确之处。她既向空默祝,口口声声主母含冤受屈,可见当初之事,有人阴谋陷害。只恨人忽死去,不能问明。如若真有冤屈,恩爱夫妻,如何问心得过?越想越伤心,越觉爱妻死得可怜,不禁凄然泪下。
  三小兄妹苦思慈母,又念二娘,本就伤心已极,勉强被乃父劝住,面前尽管堆放着心爱的食物,只各红润着一双俊眼望着。一见乃父面容悲忿,凄然落泪,也忍不住伤心,第三次重又呜咽起来。萧逸胸中本抑塞悲苦难受,心想:“幼儿天性,强止悲痛,反而哀伤。自己也正气郁不伸,还不如同了子女,放声尽情一哭,吐一吐胸头郁结之气,免得闷出病来。”想到这里,脱口悲泣道:“乖儿们,你爹该死,真对不起你妈,今晚随你爹哭她一场吧。”言才出口,两眼热泪,已如泉涌,抱住三小兄妹,放声大哭起来。
  父子四人正哭得热闹,萧逸偶一抬头,望见纸窗上破了一个小洞,似有一点乌光一闪,知道有人偷看。初得实情,疑心奸人又来窥伺,且不说破。假装给子女取茶来饮,放开三小,口中仍哭诉着,走近窗前。倏地一转身,手伸处,将纸窗抓破,隔窗眼往外一看,不禁狂喊一声:“霜妹!”恐防走脱,连门也顾不得走,就势举起双手,猛力一推窗棂,一片咔嚓乱响,棂木断落声中,人早从窗窟窿里飞身蹿出,向平台上追去。萧逸这种喊声,萧珍从小听惯,最为耳熟。本来在心的事,闻声立时警觉,也跟着狂喊一声:“妈妈回来了!”声随人起,也由破窗眼里纵将出去,赶向平台上一看,萧逸急得在那里捶胸顿足,连急带哭,向空喊道:“霜妹,你果成仙归来,我固罪该万死,纵不念我,你那三个可怜的心爱儿女,念母情切,终年哭喊,难道你忍心抛下,不少留片刻,看他们一看么?”萧珍更是放声大哭,跪在雪地里,急喊:“妈呀!想死儿子了,快从天上下来吧!”
  原来萧逸适才发现窗纸破处,乌光一闪,颇像是人的眼睛,惟恐奸人惊走,故意侧身走过,出其不意,倏地将窗纸一撕。谁知外面那人,竟是生死未卜、日思夜梦的欧阳霜。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恸哭,伤心出神,没有留心,露了踪迹。闻得窗纸撕破之声,忙向平台上飞去时,雪光映处,身形已被丈夫看了个逼真。萧逸见是爱妻,事出意外,惊喜交集,一时情急,也不想她是人是鬼,忙即穿窗追出。这时欧阳霜已得仙传,夫妻之情,早就冰冷。只有三个心爱儿女,萦怀难舍,特地归来探望。一见丈夫追出,恶狠狠回头骂道:“狠心薄幸人,我和你已恩断义绝,追我作甚?”说罢,一道白光,破空直上,飞入暗云之中,一闪不见。等萧珍追到平台,已没了影子。萧逸哭喊不几声,萧璇、萧琏两小兄妹,也已从窗眼里哭喊着爬跳出来。萧逸怕他们从屋子里出来受寒,又见空中毫无应声,料定欧阳霜恨他无情无义,业已灰心切齿。正想喊儿女们回去,忽听萧珍喊道:“爹爹,你看那是什么?”萧逸随他手指处一看,竟是适才那道白光,正在峰下闪现,宛如一条银蛇,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缓缓飞去,迥不似适才上升时那等迅速,心中一动,暗忖:“畹秋是爱妻情敌,连日发生诸事,与妻自尽时情景互相印证,细一推详,爱妻受屈含冤,颇似畹秋匿怨相交,阴谋暗害。她如前往,不是报仇,便是寻她理论。看白光行走不快,分明是想自己追去,查个水落石出,好洗刷她的冤枉,如何不去?”只是雪深奇寒,其势不能将子女带了同往。见白光行动更缓,愈发料是有心相待。好在萧珍没有亲见乃母驭光飞升,忙哄三小兄妹道:“下面白光,许是甚宝物夜行出游,我这就给你们捉去。你妈恨我,不肯进屋相见,你们都见不着了。她既来窗下偷听,必是疼爱你们,我一离开,也许她又来了。乖儿们,千万走开不得呀!”萧珍年长,早料出乃母不肯相见是因为乃父,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话,闻言正合心意。忙即踊跃应了,一手一个,拉着弟妹,便往屋里跑去,什么宝物白光,全未放在心上。萧逸哄好儿女,更不怠慢,匆匆把气一提,径直施展踏雪无痕的功夫,纵向峰下,飞也似朝那白光追去。
  白光先时飞行颇慢,走的却是绕向无有人家的田岸树林,远处纵有人家,因俱在祀神拜年,并无一人警觉出视。萧逸尾随后面,追了一会儿,眼看追到崔家近侧,快要追上,方在欣喜,那白光忽然加速朝着后崖僻远之处飞去。萧逸自是不舍,那白光也越飞越快,不觉追出了十来里地。白光倏似长虹电驶,直向尽头崖脚之下平射过去,一瞥即隐。萧逸刚一情急要喊,忽想起白光落处,正是崖脚全村公墓和停灵之所,里面还有村人轮守,二娘灵棺便停在彼,因值大寒冰冻,尚未破土安葬。二娘也是此中与谋之人,但她为人和善,待子女又好,爱妻莫非见她死得可怜,引导自己前来,用仙家妙术起死回生,使其作证吐实,以免与自己相见不成?越想越对,仍旧照直追去。
  那地方相隔墓林处有二三里路远近。在路中估量,二娘必已出棺待救。如若早到,或者还能乘爱妻人未救转,或是话未说完,不能离开之际,闯进屋去,见上一面。当时脚底加劲,在数尺深的积雪上狠命奔驰,真恨不能胁生双翼,一下飞到才好。心急路自远,好容易赶入林内,便见茔墓停灵屋内,灯光掩映,有人泣诉之声,隐隐透出户外。定睛一看,正是二娘停灵之所。知道守墓轮值人所宿小屋尚在前面,晏岁深宵,灵屋内虽有长明灯,俱都放在灵棺底下,外观不能见光,尤其不会有人半夜来此。料定爱妻正在救人,尚未离去,不禁心头怦怦乱跳,一个纵步,便往门前纵去。脚才落地,门户虚掩,目光到处,果见门隙内有一女人影子。情急神奋之下,更不及留神细看,大喊一声:“霜妹!”声到人到,手推处,早已冲门而入。室内一男一女,正在收拾供菜,深更半夜,忽听怪叫一声,跟着一条黑影破门飞进,骤出不意,地当丛墓之中,又有三个新死的人停在这一排房子以内,无不疑心厉鬼来此显魂,俱都吓得狂喊一声,几乎跌倒在地。
  萧逸立定一看,哪有欧阳霜的影子。并且屋内灵棺,乃是畹秋之夫崔文和与萧元的,共是两口棺木,并非二娘,二娘棺木,尚在隔室。那一男一女,乃是当晚值墓之人,随文和祖父同隐的崔家世仆金福夫妇。惊魂乍定,见进来的竟是村主,不是什么鬼怪,连忙上前行礼不迭。萧逸见他夫妻二人俱吓得声容皆颤,问他们除夕深夜,怎会在此?经金福一说,才知就里。原来文和死时,畹秋本欲守灵待葬。一则文和死前遗嘱,不许停灵在家,力促早葬;二则村中房皆就势散置,没有整院,一切俱有公众设备,按着村规,死人非经全村议定,不能在家里停过七天,一想这事又得求教萧逸,心不甘愿;再加上瑶仙从旁力阻。只得停入灵舍,每日自做供菜,前往守灵哭奠。值年的恰是崔家世仆。雪深地僻,畹秋丧夫以后,推病谢客,村人多不知此事。当晚除夕,畹秋设筵,往灵前祭奠,由清早起,直哭守了一天。供菜添饭,泣话家常,默述心事,痛致悔恨,一如平日,殆有过之。端的事死如事生,事亡如事存。只恨七尺灵棺,斯人长卧,寒风萧瑟,音咳不闻。想起当初闺房促膝,有影皆双,秋月春花,尽情乐事。不想十余年恩爱夫妻,一旦变为咫尺蓬山,只赢得蜡泪成堆,炉香空袅。眼望着酒冷香凝,依旧原封未动。一板之隔,天上人间。漫道音容无觅处,一滴何曾到九泉。偶然回首前尘,以今视昔,相与比照,因有眼前之极哀,倍觉昔日之口角触忤,皆成不可复得之至乐。又想到祸事已肇,孽由己作,恩深义重的丈夫,无殊自己手刃。尤其是个郎已经临命将绝,犹复执手殷殷,软语温慰,力嘱善抚爱女,事由孽灾,死生命定,千万不可以泉下人为念,致损玉躯,并无一毫怨恨辞色。虽事发之初,颇为激怒,但惟其疑妒,越见相爱之深。后来见己晕死在地,立即怒解情生,疑虽未消,转复见谅,认做受人挟制,迫不得已,不再以片言相责;反嘱爱女,勿以凯风之痛,遂轻乃母。看萧逸平日对乃妻何等恩爱,忽中自己谗间,立时反目,不容分说,定欲置她死地。照此看来,世上哪有文和这样恩深义重的丈夫?若照那晚见鬼的事,死必有知,受污一节,生前解说,不问信否,必已分晓。只是弑夫之罪,百身莫赎。纵能逃得鬼诛,偷生亦有何趣味?越想越是痛心,真个人间奇冤惨酷,莫过于斯。似这般苟延性命,日受良心斥责,外恐事犯,内疚神明,还不如了此残生,殉夫以死,旧爱重温,同寻鬼趣,来得痛快。无奈爱女割舍不下。丈夫生前又有“姊姊将女儿抚大,配个佳婿,接我崔氏香烟,否则便做鬼也不理你”的话,弄得生死两难。当时只好含哀忍痛,切齿偷生。想到伤心之处,不由痛晕在地。经瑶仙哭着救转,同金福夫妻再三泣劝,才想起丈夫既以香烟为念,家中祖先供祭,万不能缺。母女二人,这才收泪回去。归途和乃女谈起此事因果,更把萧逸痛恨到了极点。
  金福从小随定主人,文和御下极厚,念他三世随隐,见面均按平辈兄弟相待,金福夫妻甚是感激。畹秋走后,天已入夜,曾嘱他多在灵前守候些时,再行撤去供品。金福果然听话,直守到半夜,方始撤供。想起故主恩深,方在泣下,不想萧逸闯来,倒吓了一大跳。略说畹秋每日设祭悲哭之事,回问村主,缘何深夜来此?萧逸不便明言,早探头看过隔室二娘停灵之所,冷清清的,并无迹兆。闻言方要用话遮饰,猛想到爱妻既非解救二娘,将我引来远地作甚?念头一转,陡触灵机,不及多言,只说得两句:“莫对人说我到此,详情年后见面再说。”说到末句,人已纵向门外,飞也似往回路赶去。
  归途无须绕行,虽然较快,可是几十里的途程,任是身轻,也走了好一会儿,才行到达。刚刚飞步上峰,走向平台,遥闻室中儿女欢笑之声,情知所料不差,暗忖:“她既是将我调开那么远,可见衔恨已深,决不容我相见。冒冒失失闯进,反倒将她惊走,连儿女们也不能和她多见些时了;不进去,又舍不得。”思量无计,只得屏着气息,轻脚轻手,掩近窗前,见适才破窗,已用一床被褥遮上。就着窗隙往里一看,多年梦想的爱妻欧阳霜在室内,双膝盖上坐定两小儿女。萧珍贴胸仰面而立。母子四人挤作一堆,正在又哭又笑,述说前事。爱妻身穿道装,背插单剑,英姿飒爽,飘然有出尘之概,比起当年的丰神,还要秀美得多。不禁心头怦怦乱跳,酸酸的,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心。方想掩到房门,乘她抱着儿女,冷不防冲门而入,将她抱住不放,再由子女跪求,感以至情,或有万一之望。忽听欧阳霜道:“我和你爹,已是恩断义绝的了。他一回来,我立刻就走,今生今世,决不与这无情无义的薄幸人见面了。乖儿们莫伤心,妈隔些时,必来看望你们。少时对他去说,他如知趣,死了和我相见的妄念,我还可常来传授你们道法剑术;他要是纠缠不清,惹急了我,连你三个一齐往大熊岭去,叫他连儿女也见不到,莫怪我心狠。”说罢,恨恨不已。
  萧逸闻言大惊,心想:“爱妻已成剑仙,飞行绝迹,人力岂能拦阻?听她口气如此决绝,冲进屋去,一个抱她不住,万一连子女带走,更无相逢之日。还不如隔窗窥听,一则让她母子多团聚一会儿,二则还可查探她的心意和被屈真情。”想到这里,不敢妄动,仍从窗隙偷看,静心谛听下去。只听萧珍问道:“妈既说这事是受了奸人诡计中伤,可见爹爹也是上了人当。因为平日和妈太好,所以气得要疯。当时虽恨不能和妈拼命,可知爹爹自妈走后,当晚连急带伤心,先害了一场大病,睡梦中都喊出妈的名字,几乎想死。后来疑死疑活,一直熬了这几年,爹和我们几兄妹,差不多哪天都要流两回眼泪水。妈不许我们报害母之仇,却这样痛恨爹爹,岂不是便宜了仇人,反恨自己人么?”
  欧阳霜叹道:“我儿读书甚多,可知哀莫大于心死。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。你妈被屈含冤前好些天,你爹爹已经中谗改了样子,老是愁眉怒眼,气鼓鼓的。可笑我还把恶婆娘当做好姊妹,全在梦里。你爹既然疑心我不端,就该明说明问,哪还会有这场祸事?因事关重大,恐有差池,伤了夫妻情爱,暗中观察虚实,隐而不露,未始不可。他又不是糊涂人,难道人家布下陷阱,俱看不出一点马脚?你不说他因听两个婆娘背人私语起的疑心么?他和崔家婆娘是老相知,哥哥妹妹的,甚话不好盘问?再说人家已经明说他妻有了外遇,怎还隐忍不发作呢?既忍就该忍下去,索性分清真假,再行处治。就凭翻出一双旧鞋子,不问青红皂白,便要置我和你舅舅死地,全不想平日夫妻有甚情分。末了他虽不曾亲下毒手,那还是看在儿女分上。他天性刚愎自用,不容分说。仇人罗网周密,你舅舅一走,更是死无对证。我纵忍耻偷生,以后日子怎样过法?只有一死,还可明心。可恨畹秋贱婆娘已把我夫妻姊弟害得死散逃亡,心犹不足,计成以后,还来屋外窥探。恐雷二娘奔出呼救,威吓利诱,藏起我的遗书,将她点倒。你爹这糊涂虫只知着急,平日枉自聪明,始终鬼蒙了心,看不出一毫破绽。直到这婆娘恐二娘泄机,又和萧元贼夫妻将她害死,还不明白。你说气人不气人?二娘终是好人,当时被人利诱,尚在其次,实是惜命怕死,此乃人之常情,不能怪她。听你说她那些情景,想必悔恨无及。可惜命数已绝,该这三个狗男女未遭报应,我晚回来了几天,才有此事。你哪知妈彼时奇冤惨酷,含冤悲天的苦楚。我对你爹,心已伤透,何况我已拜了仙师学习道法,世缘早断,决无重圆之理了。像我还好,共总不过受了一日夜的冤苦。到竹园去,刚一上吊,便被仙师空中路过,闻得哭声下来,救往大熊岭,立时平步登仙,转祸为福。你爹爹薄幸,反而成全了我。最可怜是你舅舅糊里糊涂,含冤逃命,未走出山,便为大雪所阻,冻倒雪中,被一妖人救去,强逼为徒,受尽苦楚。一日正要给他披毛戴角,化人为兽,仗他机智,假意应允,乘隙逃出。妖人酒醒,行法搜山,必欲捉回制死。他藏在一个大树洞里,饿了三天,不敢走出。最后也是遇见一位峨眉派的前辈剑仙万里飞虹佟元奇打那里经过,看出妖人禁制,将他寻到救走。偏又不肯收徒,再三苦求,才写一信,命他走至大雪山拜师。中间不知又经多少险阻艰危,侥幸收留,上月才得与我相见。这都是三狗男女害的。此时我报他们的仇,不过举手之劳,并非难报。只因老狗已死,崔家贼婆害人夫妻离散,结局自己也为丈夫所疑,并受冤鬼愚弄,闹了个手刃亲夫。她平日又是恩爱夫妻,当然又悔又恨,又愧又伤心。更怕冤魂索命,事情发作,外招物议,内疚神明,终日如同万箭穿心,芒刺在背,又舍不得死去。反正她和老狗婆同样是难逃冥诛鬼戮,我正好让她们自己活受个够,看个笑话,岂不更妙么?”
  萧珍兄妹又是跪请道:“爹爹当初乃是一时气忿。这些年来,哪一天不悔恨痛哭,眼巴巴望妈回来,要不是爹爹这一闹气,妈又何会成仙呢?妈就不和爹和好,也不要不见面呀!千不看,万不看,看在儿女面上,容爹见个面吧!”欧阳霜明知萧逸已回,这一番话,原是使其闻之,自己何尝不知丈夫相思之苦。一则恨他薄情,不查明虚实,便狠心肠;二则身已入道,不能再有世缘牵引,妨碍修为。话已说完,假意发怒道:“我志已决,再如多言,下次我也不再回来了。”小兄妹三人吓得眼泪汪汪,不敢则声。欧阳霜看着可怜,又安慰他们道:“乖儿们莫怕,你们只要听我的话,我仍时常回来看望你们。少时对你们那糊涂爹去说,如知我来,从速躲开,免害你们学不到本事,连妈都见不到。我那仇恨,也无庸他报,自有天理昭彰,自作自受的时候。我本还想再留些时候,他适才被我引远,算计这时也该回来了。明年正月十五前后,必来看望你们。也真粗心,这样风雪寒天,把窗子撞破,也不整好,就往外跑,丢下你们,点点年纪,如何禁受?就这点都对不起人,还说甚别的?懒得给他遇上,徒然叫人厌恶,我要走了。”
  三小兄妹闻言,忍不住伤心,又不敢哭,知留不住,各把头抬起,眼泪汪汪说道:“妈妈,你可不可早些回来,和师祖说好,在家住几天呀?”欧阳霜见爱子至性孺慕,依恋膝前,更是心酸,忍不住眼圈一红,把三小兄妹一同搂紧,说道:“你妈如今已是出世之人,按理万念皆空,只因放不下你们,不能证那上乘功果,将来还须转过一劫,怎好再为世情荒废道业?我已禀明师祖,隔些时日,前来传授你们心法。暂时虽难朝夕相见,异日把剑术学成,有了道基,随我同往大熊岭苦竹庵参拜师祖以后,便可自由飞行,随意来往两地,时常见面了,还伤心怎的?”三小兄妹还欲挽留片刻,等父亲回转再走。实则欧阳霜早知丈夫回转,这一番话,全是取瑟而歌之意。话一说完,急于回山,哪里还肯停留。便把三小兄妹个个亲了一下,各自放开,说道:“我这里还要办一点小事,或者还要顺道看看,我去这些年,村子成了什么样子。师祖只允了半日的假,明早必须回山领训,不能再留了。”说罢,喊声:“乖儿们,乖些,用心练功,妈去了!”立时一道光华,穿窗而出。三小急喊一声:“妈呀!”掀开破窗上的被褥,见乃父正立窗下,不顾招呼,跟踪追去。跑上平台,上下一望,哪有白光影子。
  萧逸先听爱妻之言,知她为人外和内刚,性甚固执。听说要走,虽然不舍,为了顾全儿女,盼她再来,不但没敢从窗里硬闯,反而避向一旁。因这次白光飞走,是平穿出去,好似往峰下飞投;又听爱妻说,在村里尚有事办,疑她瞒过儿女,自寻仇人算账,暗忖:“只要你肯常回来,妇人心软,既有母子之恩,便有夫妻之义,早晚之间,总可以至诚感动。操之过急,激怒生变,反而不美。此时休说不便跟去碍事,似此飞行绝迹,也追她不上。”见儿女们追去,忙即赶去,劝抱进屋,先把破窗理好,一面劝说:“乖儿们莫要悲哭,你妈是仙人,既说常来,不会假的,何况还要传授你们道法,以后你母子相见日长呢。”说罢,又问了欧阳霜来时情景和所说的话,果然因为恨深怨重,不愿与己相见,又不舍三个儿女,特地将自己引向远处,仗着飞行迅速,再飞回来,与儿女相见,细述前事,并说途中还看见畹秋正受报应,向天跪祷,悲悔自捶,看去伤心已极。于是真相大白,萧逸空自悔恨,已经无及。想起绝好的一个快乐美满家庭,几乎被畹秋害得人亡家败,奇冤至惨,不禁咬牙切齿,痛恨入骨。本心想去寻她理论,借为二娘伸冤,明正其罪。一则爱妻再三叮嘱儿女,此仇不可妄报,只得任其自毙;二则自己虽为村主,掌着生杀大权,毕竟入山以来已历三世,村中未曾重责过一人。畹秋多不好,终是至亲,况且门衰祚薄,只有一女,又误杀亲夫,身遭惨祸,良心上日受痛苦,已经受报;倘再当众宣扬其罪,畹秋性情高傲,必不求生;乃女瑶仙颇有母风,去之则此女无罪,留之则必招报仇,灾难更无已时。想来想去,还是从了爱妻之言,隐忍不发,最为上策。萧元已死不说,连魏氏都因投鼠忌器而止。
  盘算一会儿,半夜往后面打盹歇息的佣人俱都起身,端了洗漱水和两碗新年吃食,来请萧逸用罢更衣,好去宗祠祭祖团拜。萧逸哪有心肠进食,只洗漱了一番,便去更衣。倒是三小兄妹,母子相逢,有了指望,别时虽然落泪,过后全都收拾起了伤心,兴高采烈,屈指计算母亲再来之日和自己将来修仙学道的事。见早点端来,正值腹饥,一人端了一碗莲子羹吃罢,又喊要吃煮米粉,拿水豆鼓、兜兜卤菜来下米粉。萧逸匆匆换好衣帽走出,萧珍忙喊:“爸爸,天气冷,爸不吃甜的,这米粉蒸得光滑,是拿肥母鸡汤煮的,有笋炒肉丝做臊子,放些菠菜,又用新开坛的水豆鼓、兜兜卤菜来下,真比哪回都好吃,爹怎不趁热吃一大碗再走?”
  萧逸还未答言,忽听峰下有人急行踏雪,上了平台。接着一阵女人脚步细碎之音,走近房外,门帘启处,纵进一人,指着萧逸说得两个“你”字,就门侧春凳上一坐,喘息不已。萧逸一看,正是畹秋,不由怒从心起,想了想,权且忍住。一看佣人尚在房内,忙借故将她支出,问道:“崔表嫂,怎会这时来此?甚事这样急法?”畹秋匆匆走进,没看出萧逸脸色业已大变,见他正穿祭神衣服,在扣纽襻,镇静如常,事出意外,心想:“还好遮饰。”不禁又想了一种说法,答道:“大哥,你可知道表嫂尚在人间么?”萧逸只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一言不发。小兄妹三个,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俱都停了筷子,暗中握拳咬牙,作势待发。畹秋连日悲悔过度,神志已昏,也是死催的,该当自取其辱。萧逸的心意既未猜透,又因他小兄妹怀抱中看他们长大,仍当做小孩看待,忘了他家传本领,仍接着往下说道:“不但表嫂健在,连她那位过继的表弟,也同在一起呢。”萧逸父子闻言,怒已不可遏止。畹秋全神却只贯注一人,仍然未觉,见他面有怒容,错认作勾起前恨,又信了欧阳霜决不与丈夫相见的话,不知机密尽泄,暗幸得计,仍冷笑道:“我先也不知她回来。只因我家使女见你从我门外亡命跑过,我知你有病,不甚放心,想来看看。走近峰前,忽想起大除夕里,怎好往人家去?回身走不几步,便见林内两条人影一闪,一个好似她那姓吴的兄弟。当时还没看清,便被他躲去。我想他怎会回来的?想追去看时,女的业已现身,正是表嫂,将我拦住,不许入林。我说你想她得很,好好请她回来。谁知她倒生了气,说是与你恩断义绝,永无重圆之日。我问她:‘那样你又回来作甚?’几句话一不投机,便动了手。可怜我丧病余生,哪打得过她这样在外苦练多年,回来找事的人啊!还算饶我,已经被她打倒,未下毒手,只痛骂了几句,便追她兄弟去了。他们既然一同回来,又这样隐隐藏藏,不肯和你见面,这是什么心思呢?天下事难说,我既知道,也不管你新年忌讳不忌讳,特地来说一声,好叫你留点神。”
  萧逸怒火内蕴,听畹秋语无伦次,心想:“人既归来,事已败露,不比当初一死一走,无法对证,仍用这等巧语中伤,有何用处?”方怪她这人愚不至此,旁边三小兄妹早已按捺不住。萧珍刚才立起,萧琏、萧璇早先从座上悄悄溜下,一齐喝道:“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翻精婆!你害我娘跟舅舅和雷二娘的命,今天也要你的命!”声到人到,萧珍人大手快,手起一掌,打向畹秋脸上。同时萧琏平地纵起,双手紧勒畹秋头颈,两膝盖连脚尖用足全力,照定背上,乱打乱踢。萧璇更狠,见畹秋挨了哥哥一巴掌,起身用右手抵挡,头颈又吃妹妹束住,恐她回左手去抓,伸手照准畹秋脉门,用力一斫。跟着纵身,一头向胸前猛顶上去,嘭的一声,顶个正准。三人年纪虽小,个个力大,手疾眼快。畹秋骤不及防,身刚站起,猛觉颈间似受铁箍,气闭不出。接着腰背连中几下,奇痛,手被打麻,胸前再受一顶,休说招架不及,哪里还存身得住,立被撞倒。身方一歪,萧珍恶狠狠上去,照准腿弯,又是一脚。畹秋气透不过,连“哎呀”一声也未喊出,横倒地上。萧逸见状大惊,连声喝止。萧珍虽然忿忿而住,两个小的却报仇心切,竟立志拼命,置若罔闻,拉解不开。
  萧逸见畹秋被束住要害,两眼翻白,无力抗拒,小孩心狠,久必毙命,又恐伤爱子,不忍强解,喝道:“不听我话,也不听你妈话么?再如这样,看你妈肯再回来才怪!”这几句话,真比圣旨还灵,两小立时纵开,同了萧珍,齐指畹秋大骂。萧逸连喝了好几声,方行停止。畹秋忿怒已极,略住喘息,指着萧逸骂道:“你纵子行凶,少时祠堂碰头,再凭诸位长老,和你评理!”萧逸冷笑一声道:“你莫忙走,我还有话问呢。”
  萧珍兄妹母仇在念,恨不能生裂畹秋,才称心意,虽被父亲喝住,兀自忿怒填膺,不能自已。一听不让她走,早一同抢上前去,摆开招势,把门一拦。萧珍首先喝道:“我爹爹不准你走,敢动一步,今天替我妈报仇,要你的命!”畹秋挨打时,虽然有些惊疑,因萧逸没有露出口风,打她的又是三个小孩,怒火头上,竟忘了东窗事发。耳听萧逸唤住,并未答理,只冷笑了一声,还欲反唇相讥,仍自走去。及被萧珍兄妹一拦,方听出口气不对。又见三个小孩都在摩拳擦掌,怒眼圆睁,似欲拼命之状,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。适才吃过苦头,哪里还敢逞强,当时气馁心虚,刚往后退几步,又听萧珍戟指怒喝道:“爹爹快问她为何要害妈妈和雷二娘?到底与她有何仇恨,要下那样狠心毒手?”这两句话一出口,畹秋心里叫苦不迭,暗忖:“以前之事,算是欧阳霜这贱婢自己回来说的。二娘之死,人不知,鬼不觉,况又过了好些天,他父子如何知晓?”自从文和死后,畹秋终日悔恨哀痛,精神体力受创太重,人已失常,再一着这样大的急,猛觉头晕眼花,立脚不住。还算为人机智,瞥见身侧有一春凳,连忙装作气忿,就势坐下。知道这事非同小可,今日如若辩白不清,萧逸的地位为人,和他平日夫妻恩爱之厚,不特自己转眼身败名裂,连那年纪轻轻的爱女,也难在此立足。念头转罢,偷眼一看,萧逸目闪威光,怒容满面,正在注视自己。忙把心神勉强镇静,脸上仍装出忿怒的神气,向萧逸道:“你纵子行凶,全不管教。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,有甚话问,只管请说。”
  萧逸见她仍装作无事人一般,越发气忿,忍怒说道:“珍儿的话,你没听见么?”畹秋也怒道:“我又不是聋子,怎会听不见?你问的也是这几句无知乳臭小儿话么?她死与我什么相干,问我作甚?有什么话,少时祠堂凭众位长老尊亲再谈好了,此时恕不奉答。”萧珍兄妹闻言,怒冲冲又要上前动手。萧逸再三喝止,指着畹秋道:“你休以为阴险狡诈,诡计慎秘,你做的事,又是支使党羽出面,自己只在暗中运筹,连句坏话都没向我说过,可以强辩。须知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害人适以福人,结果反倒害了自己。前些日刚把二娘害死,报应便已临头。你以为死无对证,殊不知做你对证的,就是那已死的人。事到如今,还在欺我。我一时中你奸计,伤了夫妻情爱,霜妹不肯和我相见。你又再使阴谋离间,血口喷人。霜妹不论是否真与鸿弟同来,你既见着她,可知她在被屈含冤,写下遗书,交于二娘,前往竹园自尽之时,得遇仙人垂救,带往仙山,如今精通道法,事尽前知,飞行绝迹,无异真仙了么?适才她归视儿女,虽计前嫌,不允我与她相见,但她所受奇冤及你与萧元夫妻三人种种倒行逆施,阴谋诡计,俱已完全败露。
  “我们原是至亲,素无冤仇。就说婚姻之事,各有前缘。霜妹彼时寄人篱下,她自认身世寒微孤苦,日受你的磨折欺凌。她虽然真心相许,一往情深,见面时始终发情止礼。因怕受你闲气,独存世俗门第之见,不敢期望,从没对我吐露情愫。我因敬她爱她,执意非她不娶,事由我主,与她何干?谁知你破坏不成,转而匿怨相交,阳奉阴违,多年处心积虑,誓欲置之死地。她为人忠厚,遂陷入罗网。如非仙师怜救,几乎害得她夫子离散,身遭屈死,犹含不白之奇冤。这些话,在你饰词强辩,必道是她归来巧语,我听了她一面之词。须知我糊涂中计,也只一时。雷二娘因受你挟制,被你骗去遗书,做了亏心之事,近年来日受天良责备,望空咄咄,神魂颠倒,死前已在神前自吐供状,道出阴谋,被我亲耳听去。彼时不知霜妹存亡,正待晚来设祭之后,背人细询详情,便被你赶来将她勒死。在你以为装作鬼迷,死后高吊,设计巧毒,却忘了做贼心虚。二娘殓时,左足袜子已脱,所穿之鞋也不知去向。我那晚为了子女日后无人照料,心情烦躁,又因男女之嫌,更兼死状甚惨,不曾近前加细查看,几乎又被你的奸谋瞒过。文和、萧元相次一死,你我这样至亲,村中尽有良医,萧元不说,你夫妻往日何等恩爱,竟会事前毫无闻知,随后探问,也没有延医诊治,突然病终。你又是那等悔恨,现于辞色,诸多可疑。因事太巧,无意中询问安殓二娘的女婢,说起前事。如今旧鞋尚在,落的一只,曾往园内吊尸一带发掘未见。我估量必是你们勒死她时,匆匆拖往大竹之下,遗落雪地,后来雪大盖没。等过几日,天晴雪化,鞋一发现,便可断定八九。彼时再集村众,我自做原告,推出长老拷问魏氏。那贱人虽然凶狠刁毒,却不如你机智性傲,决易吐实。昔日霜妹旧鞋,本命她弃入江中,她夫妇恩将仇报,承你意旨,却借以为谋害栽赃之计。只可恨我当日眼睛心昏,忘却你平日既称和霜妹情如手足,她如有甚过失,纵不明加规劝,也应代为隐瞒。
  “况且你和魏氏气味迥异,人品悬差,同是妇女,如有背人的话,尽可室内密谈,何须跑到林内挨近人行路旁,鬼鬼祟祟,交头接耳?再者,那天又是你的生日,客未散尽,别人家事,却要主人如此着急,背客出外私谈。分明有心陷害,知我归途必由之路,故露身形,引我生疑,好来上套。等我疑念已深,再把旧鞋之事发作,我又鬼蒙了心,为爱之过深,遂操之太切。只顾发怒,全没想到鸿弟所居,是我过去的书房,连他峰上旧居,均我夫妻亲手布置。来时身无长物,衣被均属新置,几曾见那口箱子,到底先存何处,有无转手,何人送还,打开也未?如真是个私情表记,怎敢放在开箱即见的明显入目之处,取时也不留意?被我发现,他还如未觉,还在房中相助牵纸磨墨?还有你既然索他的窗课,开时势必目注箱内,才是常理。你和元贼都把眼看别处,到手又只匆匆一看,便即放下。你已知他做那禽兽之事,还执意要看他的窗课作甚?在在均是疑窦。可恨我身同鬼迷,均未思索考查,反幸你二人没有觉察此事,勉强代写完春联。等你二人功成归去,便去房中,与霜妹拼命。可怜她姊弟做梦也不知道有狗男女日夕伺侧陷害。平日人又爱好高,只为回来时一念之差,误中奸计,不和村人招呼,便把鸿弟带来,恐外姓人入村,违了村规,不能收容,假说同宗骨肉。事后怕我埋怨,又未明说,日久不好意思改口,我问时又一次比一次负气。她虽如此,万想不到我会上了人家圈套,以为夫妻恩爱,似此小事,不肯输口。这一倔强,致我疑念更深,正在怒火头上,适逢鸿弟进来,她更不合救护情切,只顾防我毒手伤害,却忘了增加自己不利。这固是她有此仙缘,才有这场几乎身死名辱的无妄之灾,否则岂不被你们这三个狼心狗肺的狗男女害得冤沉海底?
  “她失踪之日,我原算计必有遗言遗书。又因平日二娘为人忠厚善良,过于信任,不知她受了你的挟制。照我所说,哪一样都是你们破绽,我竟该死,糊涂已极,迟至二娘死的那天起,才行逐渐省悟。照你三人这等行为,本应会集村人,当众审讯,明正其罪,一一用酷刑处死,始足蔽辜。我因霜妹再三告诫珍儿,令转告我,说你三人害之适以福之,不有当初,哪有今日。况你三人,一个身为鬼戮,中途暴毙;一个也终于不膺显戮,必受冥诛;你系主谋,遭报更重,不特害人未成,反倒成全了人家,尤其是误杀亲夫,躬被弑夫之恶。当你所害对头成仙归来,夫妻子女完聚之日,正是你离鸾寡鹄,奸谋败露之日。你又平素好强,从未受人褒贬,轻为人下,一旦内疚神明,外惭清议,日受良心责备,冤魂牵缠,人间大恶至惨,集于一身。两两相形,情何以堪?这等使你自作自受,长年消受人间生不如死的苦痛,不报之报,岂不比报还强?
  “我又念在文和表哥是忠厚好人,至情所钟,却娶了你这样一个奸恶之妇,方在盛年,竟遭横死;姑母又门衰祚薄,崔、黄两家,只有瑶仙一女。我如将你正了村规,瑶仙必难在此立足。她小小年纪出山,前途何堪设想?因此留你一命,自受活罪。我不往祠堂凭诸长老向你理论,你还敢大言不惭。休说人证齐全,你赖不掉;单把文和开棺验尸,治你弑夫之罪,试问还有路无有?趁早回去,从此休来见我,安安分分,静候冤魂索命,以待冥诛,免得把你女儿也带累得同遭惨报。那魏氏贱妇,我原也饶她不得,因遵霜妹之语,又念她那两子尚属美质,覆巢之下,难得完卵,为存二房宗嗣,她又没亲手杀人,受害者业已获福,天理虽所难容,我这里却从未减。你只告诉她,莫再见我好了。话已说完,从此情断义绝。我命珍儿们手下留情,不来伤你,急速去吧。”
  萧逸蓄忿太深,悔恨切骨,这一席话,说得丝毫不留余地。说到中间,虽见畹秋面容惨变,体战身摇,仍一口气把话说完。畹秋自持机智,敢于隐恶。当晚原因守墓仆人见村主突去突来,言语失次,又听他思妻成病,以为两家至戚至好,连夜前往报信讨好。畹秋心中有病,老大不安,赶来探看。行至中途,忽想起天光过子,已交新正元日,丧服未除,怎好到人家去?正要回转,恰好欧阳霜为奉师命,在村中访查一事,见畹秋雪中急行,故意老远按落剑光,步行上前相见。欧阳霜被仙人救去一节,连萧逸都是疑信参半,畹秋自更不知就里。但因欧阳霜死后,村人曾遍搜全村,连全村数十里周围深山穷谷之中,无一处不搜索到,直到雪晴多日,并未发现尸首和半点痕迹。那几日雪势虽大,欧阳姊弟俱有一身好武功,难保不在临死以前借命,想起兄弟出走未久,或者没有走远,忽然变计,回到厨房内取些吃食,连夜追踪欧阳鸿逃出山去。姊弟二人途中巧遇,一同逃往他乡,等到子女长大,再行回村报复前仇。村人尽管穷搜,一则村外山深险僻,未必能真搜索到,没有遗漏之处。二则二人成心逃亡,若被人在一处寻回,岂不更为自己坐实了奸情?即使遇上,也是望影而逃,见人先躲,如何能寻得到?心总料她尚在人间,没有葬身雪里。复令萧元夫妻又借采办为名,顺便前往她的故乡,加细查访,虽然她姊弟二人依然一个未归,毫无音信,始终疑念未释。只恨出事那晚,略微疏忽,只顾叮嘱雷二娘,诈出遗书,料她此去必死,防被看出生变,没有暗地跟踪探看。后来几次想要向二娘盘问底细:欧阳霜走前除托孤外,可有甚别的言语举动?带甚东西在身上无有?走的那晚,可曾索要食物?厨房内又曾少什么吃食?谁知雷二娘当时虽受了挟制,面上常带着后悔神气,不容发问,见面至多假意寒暄两句,即行避去,后来更是避若蛇蝎,至死未得盘问,心里老是一块病,一见欧阳霜跑来,便知平日所料一点不差,并没疑她鬼魂出现。忙把心神镇静,不等开口,故作失惊,问道:“霜妹,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?你真狠心,没的把我们几个人想死。可曾见过萧表哥么?”
  欧阳霜毕竟心直计快,虽然安心要戏弄她一番,一听提到萧逸,不由触动旧恨,忿然作色道:“我自回来看我那三个苦命儿女,可曾被一些狗男女谋害死,见这狠心狠肠的薄幸人作甚?不遇见你,我已走去,他是今生今世休想和我对面的了。”畹秋听她不肯再和丈夫见面,正中心意,念头一转,又生诡计,假装笑劝道:“想当初也是表哥一时多疑误会,霜妹走后,他先向我说起许多不中听的话。只我一人信得过你,知道决无此理,再三替你辩白。偏生你和令弟又忒心急,这等关系一生名节的大事,就是负气,也该弄清白了再说;不该夫妻略一口解,立即先后出走。我又是不知一点信息,等到得信,已无法挽救了。这一走,更添了表哥的疑念。但经我再三分说,如今疑虽未释,他夫妻感情仍还是重的,平日谈起来,还是真想念你呢!不是我说,彼时叫鸿弟走,已是大错;自己再跟着一走,更闹得有口难分。真是糊涂冒失已极。我和你至亲姊妹,情逾骨肉,无话不说,你现在何处安身?鸿弟可在一处?表哥既不肯见,又作何打算呢?难道自己丈夫,还想报仇雪忿么?”
  欧阳霜听出她还要乘机离间,依然行所无事,分明自恃阴谋周密,把人视若木偶,可以任意摆布,由不得气往上撞,再也忍耐不住,把起初想下许多明知故诘的话全数忘掉,劈口答道:“我那对头处心积虑,千方百计要害死我不算,还要玷辱我的名节,性命都是白捡的,能有今日,更是因祸得福,出于天佑了。几个狗男女害人不成,反倒福人,并且已经各有报应,照样身被恶名,早晚谁也难逃人诛鬼戮,也不屑污我宝剑。那薄幸人本是受了奸人愚弄,这些年来身心交瘁,悲悔交集,我又终身不再与他相见,也够他受的了,我何犯着要报复谁来?常言道:‘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’自恃奸巧,害人终于害己。今日见你,不过多谢你用尽心机,成全了我,递个招呼,奉劝几句,并讨还我一件东西罢了。”
  畹秋哪知欧阳霜厉害,今非昔比。听她猪男狗女不住乱骂,所说的话又句句刺耳刺心,实也忍耐不住。猛想起昔日所留遗书,虽未明说出自己,却说那绣鞋是魏氏拿去投入江中,如何会在兄弟箱中发现?仇人罗网周密,叫萧逸等她死后,连日夜半,往萧元夫妻窗下偷听,必能听出破绽。又说主谋害她的,是当年想嫁萧逸之人,多年来匿怨相交,自己不察,中了暗算等语。当时还笑她人已死了,还不明说主谋人的姓名,打这哑谜作甚?可是看她信中之意,分明已料定自己害她。因为萧逸刚愎自恃,受惑已深,口说无用,才拼却一死,坚其信心。今既生还回来,想必不假。难得雪夜无人,正好出其不意,将她打死,拖往后崖隐僻之处,再唤女儿相助,缒向村外,永除后患。想到这里,耳听欧阳霜口风逐渐露骨,愈发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冷笑道:“我好心好意念在姊妹情分,为你设想,你怎不知好歹?我拿过你什么东西?谁是狗男女?”随说,暗将潜力运足,装作质问,身往前凑。欧阳霜也不理她,冷笑答道:“我讨还的,便是那狗男女强迫雷二娘骗去的那一封信。这个狗男女便是那寡廉鲜耻,夺夫不成,暗用毒计,主谋害人,生就一副狼心狗肺的贱婢你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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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8:02 | 显示全部楼层
  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荆 阴谴难逃惊恶妇 途穷日暮 重伤失计哭佳儿
  话说上回说到欧阳霜痛斥黄畹秋,言还未了,畹秋已接近身侧,倏地悄没声手起二指,照准欧阳霜腰眼间死穴点去。这一下,对方就是会家,出其不意,如被点中,也必倒地身死无疑。谁知欧阳霜依旧说她的,好似气极失神,全未丝毫在意。畹秋方幸手到必倒,就在这念头电转之际,猛觉右手二指如触坚铁,嚓的一声微响,立时折断。方知不好,想要逃跑,已是不及。刚往前一纵,猛觉背脊上似着了一把钢钩,吃欧阳霜随手抓住,哪还挣扎得掉。畹秋近年心宽体胖,比起当年丰腴得多。自从丧夫失志,日夜悲恨,寝食不安,闹得腰围消瘦,玉肌清减了不少,背上皮肤本来发松。欧阳霜又是存心给她一点苦吃,这一把连衣带皮肉一起抓住,悬空提回。畹秋粉背欲裂,奇痛非常。虽然耻于出声,还在咬牙强忍,却已疼得星眸波浸,泪珠莹莹,满身都是冷汗。情知难免折辱,不愿现丑服输在仇人眼里,索性把双目闭紧,一言不发,任凭处治,一面暗想脱身报复之计。
  欧阳霜知她倔强,必不输口,冷笑一声,喝道:“无耻贱婢!我被你阴谋陷害,几乎死为含冤之鬼,本来仇深似海。在我来时,受了恩师点化,知你害人反而害己,似你这等阴毒无耻,已非人类,不值污我宝剑,意欲任你孽满自毙。今日回家探望子女,无心中与你相遇,念在你成全我一场,本心不过让你知道,略微教训几句。谁知你竟敢乘我不备,暗下毒手,又想点我的死穴。想当初你我都是闺中幼女,以我门第身世,哪一样不比你相去天渊。我的品行心地虽和你有人禽之别,但是人心隔肚皮,谁看得出?况又有你母亲为你做主,萧、黄两家更是休戚与共的至亲至好,你的才貌又是全村上选,按说你的心愿不难实现。偏你一个世族千金,还不如我这个身世飘零的孤女。一心想嫁我丈夫,百计千方把持献媚,轻狂之态现于辞色,全没丝毫顾忌,仿佛我丈夫成了你的禁脔。我偶然在村人宴集之间与他无心相遇,虽然一语未交,也得受你好几天的闲气。实不相瞒,我和他从小一处长大,就承他厮抬厮敬,没拿我当下人看待。后来先父为主丧命,更是加意爱护,亲若骨肉,未始没有得夫如此,可以无憾之想。但一想到家世寒微,齐大非偶,又有你这廉耻天良一齐丧尽的贱婢在前,妄念立时冰释。休说像你那么明说暗点,央媒苦求,不要脸的行为没有分毫,还恐他真个垂青到我。生怕万一他因父母双亡,无人主持,任性行事,村人犹未免去世俗之见,因而轻视了他。所以平日总躲着他,偶然相遇也以礼自防,比对外人还要冰冷得多。万不料他真个情有独钟,非我不娶。一任你软缠苦磨,唆使你母出头强迫,终无用处,竟在就位村主之时,当众说出心事。我本来看得他重,感激他的一往情深,以前不做非分之望,原恐于他不利。既有诸位长老先德赞同主持,除你而外无一异言,便连你母也说不出再替你拼命争夫的话,我如不允,岂不是假惺惺作态?这事全是他看你不起,与我有什么相干?有一次,我在月子里,由镜中望见你对我发狠,还当眼花,谁知你是真具了深心来的。就算我夺了你的丈夫,害我死也就足以解恨的了,为什么要害我死后,还背恶名呢?薄幸人虽是心肠狠些,但他用情还是专的。他起初中了你诡计,疑念还未消呢。你看他自我走后,常年只有悲苦悔恨,谁能勾引得到他一点?你对他那一番痴心妄想,他可曾用半只眼睛垂怜到你?我只一半恨他心狠糊涂,不问青红皂白,一半还是别有用意,不肯与他见面罢了。照说他当初越对我心狠,才越见他的情重呢。鳏居多年,相思如一。你连崔文和那样没骨气的丈夫都没福保持,为了灭口,忍心亲手放冷箭将他害死。这样的情深爱重,文武全才,人品心术无一不佳的丈夫,再由畜生道中再转过千百劫也不配你遇上的了。你以为指使萧元、魏氏两个狗男女出头,阴谋深密,不会事发,就发也可狡赖。那么适才暗下毒手,想害我命,又当何说呢?”说时,手中连紧了几紧。
  畹秋痛楚难禁,全身受制,无法闪避,咬牙闭目,任人摆布,听她历数平生罪过。末几句话,直戳痛处,已是万分难忍。又说她谋害欧阳霜是想勾引萧逸,重拾旧欢;误伤崔文和是由于成心灭口,谋杀亲夫。都是有情理之说,有事实可证,别人问起无词可答的冤枉。平日那么恃强性傲,一旦跌到仇人手里,哪能不奇羞极忿,无地自容。加上背上紧一阵慢一阵的酷刑难当,不由一阵急怒攻心,逆气上行,忍不住一声惨哼,就此晕死过去。欧阳霜因她适才一暗算,勾起前仇,人虽气死,余忿犹未全消。方欲将她救醒,行法禁制,迫她服罪,当人眼里出丑。忽听空中有人唤道:“此人虽然可恶,已经够她消受。我适回山,师父命我赶来相助,适可而止,办正事去吧。”欧阳霜闻言,连忙应声飞起。这时空中还有一道光华闪动,两下里一同会合,往村外那一面破空飞去,晃眼隐入密云之中,不知去向。
  畹秋只是一口闷气闭住,倒在地下,吃雪风一吹,不久悠悠醒转,仇人业已不知何往,恍如做了一场噩梦。回手一摸背上痛处,皮肉纹起了三四条,已经麻木。惟恐行迹败露,不顾恨人,首先四外一看。那立处左侧,是村中平地而起的一座小峰,峰上有三间小屋,上丰下锐。只峰背有一条铁环梯可供上下,原备村中有一长老和萧逸二人观星占验之用。右边是一方塘,塘水早成了坚冰。两行又高又大的树木,全被冰雪点缀成了琼枝玉干,银花如叠,晨光欲吐中看去甚是鲜明。地既幽僻,只积雪上面浅浅地留下两条橇印,依稀隐现,直到立处左近,为峰顶崩坠下的冰雪所掩,好似夜来有人乘雪具打此经过。积雪凝寒,冻雀不喧。遥听村中祭神的鞭炮之声,比起夜里密些。峰前一带,却是静荡荡的。只有枝头积雪,被爆竹声响震动,不时下坠,冰雪相击,碎音铿然,宛如鸣玉,更没一个人迹。一想那位长老年高德劲,儿女成行,这般大雪,无星可观,又当岁暮除夕,纵然他性情怪僻,也决不会一人到此。此外,峰顶上更无他人能到;如有,也无见死不救之理。只要这场丢人的事不被人发现,还算是不幸中之大幸。心略一放,毒怨又生。想起仇人竟会生还,已经懊丧欲死;再加上这场奇耻大辱,切肤之痛,不禁把满口银牙乱错,颤声切齿,恶狠狠骂道:“该万死的小贱人,我和你誓不两立!纵令声败名裂,也必拉你母子夫妻全家同归于尽。只要你敢留村中,或是时常回来看望你那老少四个畜生,休想打我手内逃得命去。即使不再回来,也只是便宜你一个。”
  骂完,忽想起自己在说狠话。可是年来林泉优游,夫妻恩爱,就到萧家,也不过陪了爱女前往学武,偶然给她指点武功,本身早就抛荒,体力业已减退。萧逸全家,连小的看去都有了根底,大人更不用说。昨晚仇人本领,竟比她丈夫还要厉害。奸谋已泄,人家必有防备,休说斗她不过,近身都难,这仇是如何报法?有何好计,可以一网打尽?实想不出。边想边往前走,心气一馁,重又转念到仇人业已回家,即使所说不肯重圆旧好的话是真,难道前事也隐而不言?萧逸得知此事,岂肯甘休?照他为人,定要当众声讨。自己身败名裂不说,爱女纵不株连,也难在此立足;小小年纪,一朵鲜花也似的幼女逃出村去,地棘天荆,前途茫茫,何堪设想?此时母女二人的吉凶成败尚自难料,怎能先想报仇的事?仇人创巨痛深,分明是在外面苦练了多年武功回来报仇。如非另有毒恶方法报复,也决不会已落她手,又这等便宜放掉,必想当着全村的人明正己罪,借此向丈夫洗去污名无疑。果然这样,倒不如认作冤孽先寻自尽,爱女或者还有一点活路。想到这里,不禁心中怦怦乱跳。思来想去,这等罪孽出不了十天半月,定要身受。目前只有万分之一的指望:但求神天默佑,仇人怀恨丈夫,暂时竟未吐实,或者还可挽救。想时正经萧逸所居峰下,立定又想,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,迟早不免,何不先观察一个分晓,以便相机行事。强把心神放稳,仔细寻思,决计当时冒险蒙羞,先见萧逸探个虚实,如真事犯,索性拼忍奇辱,用苦肉计背了人痛哭,自吐罪状,历述暗害仇人,实由以前相爱之深,痛致悔恨。他平日对自己本非无情,只为有个仇敌在前,瑜、亮并生,遂致舍此取彼,想旧情总还犹在。事已至此,也说不得什么丢人舍脸了。想到这里,不禁头晕身颤,心都急成了麻木。一跺脚跟,硬着头皮,贾勇而上。
  人当失意之际,任是多聪明的人,也会荒疏错失,举措皆乖。何况畹秋丧变之余,遭此意想不到的挫折惨败,心头无异插上数百支利箭。来时刚刚苏醒,惊慌迷惘,没有平日那么心细,以为照理峰顶不会有人。既未查看那雪中橇印过了那堆冰雪还有没有,何为止点,见了萧逸又是三心二意,没有先打主意,明明见种种情形有异寻常,仍然倒行逆施,妄想离间。以致不但没把敌人心肠说软,反使恨上加恨,毒上加毒,终致一溃永古,不可收拾。自己身败名裂,还连累爱女、爱婿出死入生,受尽磨折凶险,岂非聪明反被聪明误?
  萧逸见她毫不悔悟乞怜,反以虚声恫吓,不禁怒从心起,喝止之后,说完了适才那一席话。畹秋终是性情刚傲,经此一来,愈发无颜下台服低。当时愧恨交加,又羞又急,哇的一声,吐出满口鲜血,就此晕死过去。隔了好大一会儿,知觉渐复,昏沉中觉着头脑涔涔,天旋地转,胸中仿佛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,透气不出,难受已极。耳旁隐闻嘤嘤啜泣之声,勉强略稳心神,睁开倦眼一看,不知何时,身已回到家内,爱女瑶仙同了萧元长子萧玉,双双坐守榻前,正在垂泪悲泣呢。猛地想起前事,不禁心慌,只苦于说不出话来。
  瑶仙虽不知道乃母恶贯满盈,自作自受遭了报应,但是天亮前闻得守墓人报信,说乃母不顾穿着素服,赶往萧家。天亮后,萧家便说乃母得了暴病,着人抬来。两家至亲至好,这样重病,萧逸并未亲自护送;适才出门取水,明明见他父子四人同了两个门人,由祠堂回转,又是过门不入,未来存问,料定其中必有缘故。此时畹秋牙关紧闭,面如灰土,通体冰凉,情势危急万分。正在焦愁,恰好萧玉前来拜年,帮助她用萧家着人带来的急救灵药灌救,又按穴道,上下推拿,直到过午,人才渐渐回生。一见乃母瞪着两只满布红丝的泪眼,愁眉紧皱,嘴皮连张,欲语不能发声之状,便料她想问来时的情形。好在使女不在跟前,萧玉父母是乃母死党,本人更是自己没齿不二之臣,无庸避忌,便把适才萧家抬回情景依实说了。畹秋最怕的是萧逸当着村众宣示罪状,身死名辱,还要累及无辜的爱女。知觉一恢复,首先关心到此,急得通体汗湿,神魂都颤,惟恐不幸料中。及听瑶仙把话说完,才知萧逸未为已甚,看神气不致向外张扬。当下一块石头落地,不由吐出一口血痰,跟着又喷出一口浊气,心便轻松了一半。忙把倦眼闭上,调气养息。瑶仙又忙着喂了几口药汤糖水。过有片刻,神志稍清,只觉周身伤处奇痛彻骨。静中回忆前事,时而愧悔,时而痛恨,时而伤心,时而又天良微现。想起孽由自作,不能怨人,尤其萧逸居然肯于隐恶,越觉以前对他不起。似这样天人交战了一阵,猛想起大仇强敌已经回村,听她口气,虽说不肯诛求,以后终身拿羞脸见人,这日子如何过法?想要报仇,又觉无此智力。加以事情败露,党羽凋残,人已有了戒心,简直无从下手。就此一死,又不甘心。思来想去,想到萧玉人颇英俊,又苦恋着爱女,二人倒是天生一双佳偶。只惜目前年纪俱轻,难成家业。莫如借着夫亡心伤之名,长斋杜门,忍耻偷生。挨上两年,暗中与他母子二人商量停妥,乘人不备,将村库中存来买货的金沙银两盗取一些,偷偷逃出山去,再把村中情形向外传扬,勾引外寇来此侵害,使全村都享不了这世外清福,岂不连仇也一齐报了?越想越对,料定魏氏也难在此存身,必听自己摆布。只丈夫灵柩无法运走,是桩恨事。她这里已熄昏灯,又起回光。
  瑶仙见母闻言以后,面上时悲时恨,阴晴不定,好生忧疑,和萧玉二人一同注定畹秋面上,各自担心,连大气也不敢出。正悬念间,忽见乃母口角间微含狞笑,愁容立时涣散,面泛红晕,已不似先前死气沉沉。心方略宽,畹秋已呻吟着低声唤她近前。畹秋虽然不避萧玉,当着本人提说亲事终是不便。刚附着爱女耳朵断断续续勉强说了受伤经过,还未落到本题上去,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,作声不得。萧玉忙端了杯开水过来。畹秋强作笑容看了他一眼。瑶仙接水喂了两口。畹秋见萧玉满面戚容守伺榻前,心中越发疼爱,无奈底下的话更不能听,打算略缓口气,令瑶仙将他支开再说。瑶仙听乃母连被萧逸夫妻母子羞辱打伤,咬牙切齿,心如刀割,又见乃母气息仅属,病势甚危,话都接不上气,还是说个不休,暗忖:“母亲机智深沉,今日之事虽说仇深恨重,也不致忙在这一时就要把它说完。看此情形,好些反常,迥不似她平日为人。”口里不说,心中格外加了忧急。
  方想拦劝,有话等病体好了再说,目前还须保重为是。忽听雪中脚步之声至门而止,砰砰两声,门帘启处,闯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一进屋便气喘吁吁地朝萧玉急叫道:“大伯娘疯了,满嘴乱说雷二娘显魂抓她。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力,清弟和我妈妈、姊姊三个人都拦她不任。如今惊动了不少人。大年初一早晨,你还不快些回去,只管留在这里作甚?”说完,不等萧玉回言,急匆匆拉了便走。畹秋见那来人乃萧玉紧邻郝公然之子潜夫,也是一家随隐的至亲。公然为人方正,素与三奸面和心违。只郝妻为人忠厚,与魏氏还略谈得来些。闻信情知要糟,不由大吃一惊。想要嘱咐萧玉,并向来人打听几句,连忙强提着气,急喊瑶仙去将二人唤住,问两句话再走。瑶仙知道乃母心中有病,一听魏氏发狂乱说,也甚担惊,不等乃母说完,便会意追出。
  萧玉毕竟母子关心,方寸已乱,一出门就往前急跑,虽只两句话的工夫,已跑了四五丈路。潜夫因先跑了一段急路,反倒落后了些。瑶仙见积雪太深,二人都是如飞急驰,恐追赶他们不上;又自信萧玉素来听话,可以一招即回,忙站在门前娇喊道:“玉哥哥、郝大哥,快些回来,少停再走,我妈有话问呢。”萧玉相隔较远,心忙意乱,一味狂奔急纵,没有听清,竟未回顾。郝潜夫在后,却听了个真。他原是萧逸门下,从小聪明,最得欧阳霜怜爱,和欧阳鸿更是投机。村中不乏明眼之士。欧阳姊弟无故失踪,郝父公然冷眼旁观首先起疑,私下聚集村中诸长老一商量,知道昔日卦相早就算出今日之事,欧阳霜只是被人陷害,还要去而复转。目前仍以不问为是。虽然没再多事,父子二人背人密议,总料定三奸与此事有关,只未出口罢了。今早祠堂团拜,从一位长老口中得知了一点真相,回家便赶上魏氏忽发狂吃,大声疾呼,自供罪状,三奸阴谋愈发败露。潜夫自然更恨三奸,不复齿于人类。只不过和萧清同门至好,出事时再三哭喊哀求,请他跑这一次,将乃兄追寻回去,情不可却。所以进门之时只对萧玉说话,拉了就走,对畹秋母女二人全未答理。行时正没好气,一听瑶仙喊他二人留步,越加忿恨,高声怒答道:“几条人命都害在你妈手里,莫非又要想方设计害人么?对你妈去说,报应到了,快些自打主意吧。”且说且跑,一晃老远。瑶仙从小性傲,不曾受过人气。情虚之际,听到这般难听的话,好似心头着了一下重锤。当时又羞又恨,又怕又急,只觉心跳脸热,耳鸣眼花。惟恐被乃母听去,不敢还言,连忙退了回来。萧玉似闻潜夫向人大声呵斥,回头看时,瑶仙业已进内,见潜夫不住挥手促行,未暇多问,也不知瑶仙见他未回已经迁怒,仍旧飞跑下去。不提。
  畹秋伤病沉重,耳聪未失。又在担心此事,爱女一出,便侧耳细听。及见人未唤回,爱女面上神色有异;潜夫所说之言虽未听真,可是声音暴厉,料定不是什么中听的话,忙问:“玉儿怎地不回?那小狗东西跟你吼些什么?”瑶仙忍泪答道:“玉哥哥业已跑远,没听见。那狗东西说他妈都疯了,我们还不容他走。”这两句话虽非原词,对于瑶仙却已难堪之至。畹秋见爱女说到末句,声音哽咽,眼睛乱转,泪光莹莹欲流,好生心疼。竟忘了日暮途穷,长夜已近,反而咬牙切齿忿怒道:“该死的小狗东西,也敢欺人么!乖孩子莫伤心。你妈反正不免身败名裂,我也想开了,现在犯不着和他计较。为你两个乖儿,我从此决不生气着急,只好生保养。等身体复原,挨过两年受气日子,要不连老带小,连男带女,把这一村的狗东西都害他个不得安生,我娘婆二家的姓都倒过来写!”
  瑶仙见乃母已遭惨败,大难将临,尚还不知收敛,豪语自大,心越焦急。又想起适才当着萧玉,话未说完。明知与己婚姻有关,有些害羞,无奈事情已急。母亲所行所为,按着村规万无幸免之理。萧逸纵肯容情,不为举发,魏氏一疯,万一尽吐真情,村中诸长老平日虽不过问村事,遇上大事,却是一言九鼎。欧阳姊弟和雷二娘均得人心。欧阳霜尤其是身应卜吉,全村爱戴之人。失踪以后,常听传言,诸长老早有灵卦,断其必归,且为全村之福,可知非常重视。一旦事泄,得知三人俱受乃母之害,大祸立至。如村中长老和全村公判,不是活埋,便是缢死。祸变俄顷,凶多吉少。此时把话问明,就将来为母报仇,也有一个打算。想到这里,心如刀割,扑簌簌泪流不止。
  畹秋瞥见爱女又在伤心落泪,忙把她唤至枕前,抱头抚问:“何故悲泣?”瑶仙乘机请问适才未尽之言。畹秋把前言才一说完,猛地想起适才魏氏疯狂鬼迷之事,此时不知如何了局,只顾宽慰爱女,一打岔,竟自忘却。因话及话,忽然想到,更觉此是天夺其魄,绝大破绽,不由急出了冷汗。早知如此,还不如当晚暗算萧元时,乘机暗点重穴,连她一起害死,灭口为是。只说她胆小口紧,不会泄露,万想不到会失心发狂,留此祸根。畹秋只想到这眼前的事,后悔失着,却不料自己早把马脚显露在要紧人的眼里。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转眼就要发作了。
  瑶仙见乃母正说得头头是道,忽然沉吟不语,面有忧色,知她又在担忧前事,心想:“如果事泄,全村轰动,不等郝潜夫到此,村人问罪之师必已早到。二人去了这一会儿,尚无噩耗,也许新年大雪,路少人行,魏氏说疯话时,只郝家相隔最近,被听了去,所以潜夫出语伤人。后来便被萧清和郝氏母、妹拉进,并未泄在外面。郝公虽然也算长老之一,终是外姓,平日不肯多事。父子二人又都爱萧清,如要举发,萧氏兄弟岂有不苦苦哀求之理?他人见她已疯,两小无辜,人心是肉做的,顾生不顾死,况且事不于己,一可怜,也就解了。”越想越以为不是没有转机。为宽母忧,便只瞒起潜夫所说一节,把预料情形一层层说了。畹秋也觉爱女之言有理,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但愿如此。我此时死活未放心上,只盼挨两年的命,看你两个成立,乘机把仇一报。依我心志,休说生遭惨死,便是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,也甘心了。”瑶仙人极聪明,虽然颇有母风,但她年齿尚幼,天良未丧,对乃母所行所为,本来不以为然。只不过是己生身之母,天性所关,不能不随同敌忾罢了。一听乃母害人之心始终未灭,只求蓄怨一逞,不特死而无怨,连堕地狱受诸苦难皆所甘心。看萧元夫妇相继遭了报应,料知无有善果,闻言甚是刺耳惊心。想要谏劝几句,又想她正受伤病重,心情忿激,不便拂逆,欲言又止。心中还在求告神佛默佑,想代母亲受过。忽又听有人踏雪到了门前,却没先前郝潜夫来得匆遽。想要出视,便听使女绛雪在和来人答话。瑶仙的头被畹秋抱住,又不敢过露惊惶之状,方在疑虑,来人已走。心方微定,绛雪已持着一封素信进来。
  这封信如果落在瑶仙手里,畹秋还能苟免一时,谁知合该数尽。那绛雪昨晚熬了一个整夜,天明主母忽然抬归,略微服侍,萧玉倒水,瑶仙便支她去睡。一觉醒来,挂念主母,跑出便遇送信之人。睡眼矇胧,也没看看小主人的神色,脚才进屋,便说:“这是四老太爷的信,说要本人亲拆,不用回信。”畹秋在床上听了个逼真,忙命拿过。瑶仙翻身坐起,想用眼色拦阻,已是不及。绛雪人颇机灵,看出情形不好,知道说得太慌,刚一停顿,畹秋连催:“快拿来我看。”瑶仙知瞒不住,用手接过,说道:“妈累不得,我念给妈听吧。”
  那四老太爷双名泽长,别号顽叟,乃全村辈分最尊、年高德劭的一位长老。此人虽不说学究天人,却也博学多能,无书不读,尤精卜筮之学。选推萧逸做村主,娶欧阳霜,均是此老主持。全村老小,对他无不尊崇礼敬。可是他从不轻易问事,只是选那村中山水胜地,结了几处竹楼茅舍,依着时令所宜,屏退家人,体会星相,穷研数理。除村中诸长老外,仅萧逸一人最是期爱,常令陪侍从习。余下连那自己子孙在他用功之时,也只能望楼拜候起居,轻易见他不着。武功更是绝伦,八十多岁高年,竟能捷同猿鸟,纵跃如飞,内家气功已到炉火纯青地步。大年初一,好端端与曾孙辈晚亲,亲笔写封信来,真是从来未见未闻之事。情知事关重大,哪得不心惊肉跳,母女二人俱料绝非佳朕。瑶仙答完母话,忙即拆信观看。才看数行,便吓了个魂不附体,哪还念得出口。畹秋做贼心虚,本来惊疑,见爱女颜色骤变,益知不妙。念头略转,倏地把心一横,猛然鼓劲翻身挣起,一把抢了过去,狞笑道:“左不就是事情穿了,还有什么大不了的?事已至此,怕有何用?”瑶仙情急,想要夺回时,寥寥数行核桃大的字迹,畹秋边说边看,全都入目。瑶仙见乃母面容惨变,知已看悉,心中焦急,不由一阵伤心,趴伏在畹秋身上,呜呜咽咽痛哭起来。
  畹秋自知无幸,比前更镇静得多。回顾绛雪尚在房内,事关重大,虽是心腹丫头,也不便当她吐露,拿眼睛一看。绛雪会意,知她母女有避人的话,又看出事由信起,情形大是不妥,想起平日相待恩厚,又是后悔,又是难受,眼圈一红,便自避出。畹秋何等心细,暗中点了点头,随用手抚摸着瑶仙的脸蛋说道:“乖儿,不可这样软弱,虽是女流,也该有点丈夫气。快些起来,妈有话说呢。”瑶仙眼含热泪,抬头望着畹秋,心如刀割。畹秋道:“妈的事,你想必都知道了吧?”瑶仙呜咽着,勉强应了一声。畹秋叹口气道:“妈生平做事,从不说后悔的话。照你看来,这事到底怪谁不好呢?要换了你,设身处境,又当如何呢?”瑶仙天性颇厚,虽然不能公然责母之非,自从那晚乃父受伤,渐知底细,颇多腹诽,本不以母所行为然。但是这时看见乃母身败名裂,生死莫卜的惨状,哪能不顺着她说。母女情重,自然也要偏些,便忿慨道:“这事都是萧逸和那狗贱人害的,自然是他们不好,不过女儿设身处境,决不这样做法……”
  还要往下说时,畹秋忙拦道:“话不是这等说法,事情难怪贱人。休说她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孤女,萧逸此等人才,全村的少女,谁也愿意嫁他。不过有我在头里,自惭形秽,不敢存此非分之想罢了。贱人那时正住我家,的确见他就躲,并无勾引。大对头就是萧逸这个该万死的冤孽。他不遵父母之命,目无尊长,这还不说。最可恨是他既不想娶我,就该事前明告父母。再者我同他从小一处长大,耳鬓厮磨,大来虽没小时亲近,也都常在一起相聚。妈乃行将就木之人,你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,事已至此,也无所用其羞忌。我因见他老不插香,心下不安。为了此事,由他父在日直到死后两年中,曾经觑便探过他好几次口气。按说我一个女孩家,论才论貌都是全村数一数二,这等倾心于他,至少也有知己之感,两家又是至亲至好,就算他死恋上那下贱丫头,也该向我点明才是。谁想他一面装着照常和我同游同止,一颗狼心却早归了人家,外表上和那贱人一样不露一点神色。乖儿你想,我和他平日那等亲密,又有两家父母口头婚约,只差过礼了。休说我不作第二人想,全村大小人等,哪一个背后不夸男才女貌,是一双天生佳偶?众少年姊妹相聚,往往明讽暗点,简直认做定局的事。后来他父死后,我家久等无信,反而屈就。外婆屡次赓续他父在世之约,托人提亲催娶。他如明拒也就罢了,偏又阳奉阴违,拿孝服未满做推托。外婆见他只推没拒,还想他真有孝心。我虽疑心夜长梦多,但是环顾村中并无胜我之人。就说那贱丫头有点姿色,对他又是冷冷的,见了就躲。他为人可是素来温和,无论对谁都显得亲热。我想贱人是他家奴,名分悬殊,即使看中,也只纳为妾婢,如为正室,单村中这些老挨刀的假道学就不答应。想过也就放开。万不料这丧尽天良的猪狗,偷偷不知用甚花言巧语挟制这一伙老狗,借他正位村主那一天,先故意拿冷脸子给我看,把我气走,然后迅雷不及掩耳,与老狗们一同赶往我家,说娶那贱人为妻。你外婆如何肯和一个下贱丫头争女婿,气得也不等我回来商量,糊里糊涂就答应。小贱人这等良机自然不放,当时连假都未做。他那里更好,直和娶二婚婆一样,潦潦草草,当日成婚。我和你爹,还有几个女伴,正在村外闲游,一点影都不知道,先听奏乐,接着有人来唤他们回去道喜。这些刻薄鬼,因为我素来好强自满,忽然起了变局,虽未当面嘲笑,哪个走时不偷偷白我两眼。可怜你妈,那时气得身冷手战。人看我一眼,直似戳了我心头一刀。人情势利,一会儿全都狗颠屁股跑个干净。只你爹一人未走。我才想起他多少年来对我钟情颇深,人才虽不如那猪狗,论情分却是一天一地。既感激,又可怜,一赌气,没多日子,便嫁了你爹。嫁虽嫁了,可是我这口怨气如何得出?本该找猪狗报仇,才是正经对头。说也冤孽,我已是有夫之妇,和你爹又甚恩爱,并无三心二意,偏不忍向他下手。只想拆散他们夫妻,把无数的怨毒都恨在那贱丫头一个身上,千方百计想将她害死,以致才有今日之事。如今虽说事败,但那贱丫头出死入生,在外多年,想必也受了些罪。加以她恨猪狗无情无义,已立誓不圆旧梦。他二人既不和好,便称了我的心愿。我挨她打,由于自取,她回来时并未亲来寻我,此恨已消。只是恨这猪狗,却饶他不得。还有那三个小狗,如不用重手法将我打成这样重伤,我母女也可逃出村去。现既不能逃走,事已败露,又来了这道催命符,我决不想再活在人世。想活人也不容,反而抖出弑夫的罪名,连你和玉儿兄弟都做人不得,更难在此立足。你如是我女儿,我今明日必死,死后千万不可露出一点形迹。等两三年后,你们成人,与玉儿合谋、将猪狗父子四人能一网打尽更好,如其不能,除一个少一个,也算是报了母仇。事完,立时逃出村去。我虽死九泉,也甘心了。”
  瑶仙因来信明令乃母限三日内安排后事,急速自裁,免败崔、黄两家声誉,遗害子女,并说魏氏与她同罪,姑念从凶,未手伤人命,而且丈夫已身为鬼诛,权从未减,过了新正破五便要永远禁闭终身,不见天日。本来众议给她封帛,因萧逸说她为人聪明,必知利害,故此函示,免得张扬,替她娘婆二家留点脸面。此事只萧逸全家和三五长老知道,如再执迷不悟,妄想贪生,过了破五,说不得只好由诸长老当着全村人等,按村规“杀人者死”,付诸公判等语。照此情形,除了一死,万无活理,闻言不禁抱头痛哭起来。
  畹秋这时回光返照,心下坦然,点泪都无,反倒劝慰爱女莫哭。瑶仙几次商请,要向诸长老求说,愿以身代。畹秋狞笑道:“乖儿,你真呆了。留着你在,还好替妈报仇雪恨。妈心身两受重伤,你就替得我死,能活几时?多活一天,多受一天的罪。”瑶仙想了想,突然跳起,咬牙切齿,顿足骂道:“妈请放心,我如不把萧家这群猪狗一网打尽,誓不为人!”说到末句,“哇”的一声,又大哭起来,再三哀求畹秋当日千万莫死,且活满这三天限期,一则母女多聚三日;二则也许还有别的生机。畹秋道:“我的生机定然一线都无。乖儿,我又舍得你两个么?也是无法呀。只恐连这三天都活不了呀!要是不信,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听一回,就知道了。”瑶仙自不肯去。畹秋道:“乖儿,你当妈是寻常女子么?不等乖儿送终诀别,目睹我死时惨状,免得日久心淡,消了复仇志气,妈哪肯就死呢?多急也要等你见一面的。好在绛雪人甚忠心,她已看出不好,此时定在后屋哭呢。你不放心,快打发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,就知道了。但是无论形势多恶,千万瞒我不得。须知妈不怕死,也不是能治不治,稍一应付失宜,在我不过稍缓须臾,仍是难免于死不说,还要白受许多奇耻大辱,留下无穷后患。我权衡轻重,看是哪个厉害。事已至此,却忌感情用事,就是叫你用刀亲手杀我,必须听从,才能算对。只盼你心志坚定,能为母复此大仇,使我死后含笑九泉,便是孝女。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。到这紧要关头,要把心肠放狠,才干事有益呢。”瑶仙含泪应了,忙出房唤来绛雪,往魏氏家中探听动静。
  瑶仙性情本有母风,经乃母连激带劝勉,知道悲急无益,互相商议日后如何向人寻仇报复。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许多阴毒险狠的计策,并教爱女对萧玉如何用情,驾驭操纵,务须使他甘为情死,死而无怨。好使事前既多一个得力心腹死党,事后又是恭顺宠爱,没齿不二之臣。瑶仙一个少女,平素和萧玉相爱全出天真,不懂得什么叫做权诈,这些话都是闻所未闻的妙语,不禁听得心动神驰,津津有味,连那生离死别之痛都几乎忘了。畹秋一面搂住她头颈说话,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语气。见她前半截听话时悲忿填膺,目眦欲裂,为意中应有之状,还不敢断定异日如何。等说到后半截,命她用权术牢笼未婚夫婿,见她注目倾听之中虽未答话,时把牙关紧紧一咬,现出恨极之状,瞬间又复常态。知她母仇时刻在念,并不因所说新奇紧要,与她有切身利害关心过度,听出了神,以致把母仇抛诸脑后,好生欣慰。想起永诀在即,越发爱怜,手中搂得更紧。心里不住苦想,恨不能连爱女的生养死葬、百年大计都给她预为指点安排,才称心意。
  似这样谈有个把时辰,畹秋心事说完,万虑皆空,转觉腹饥思食。年下有现成的丰美菜肴,正想命瑶仙去弄热了来吃,忽然绛雪踏雪跑回,刚在门外脱换衣鞋。畹秋何等细心,一听便知凶多吉少,大限将临,心中一紧,暗忖:“爱女从清早起,水米不沾牙。自己说了这半天话,又饮了几杯茶,心横意定,虚火全部下去,也正饿极。早得凶信,爱女固吃不下去,我死后她更是伤心悲哭,难于下咽。反正要死的人,乐得享受一点是一点,临死也做个饱鬼。”连忙搂紧瑶仙,偏头向外,高声喊道:“绛雪,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先莫对我和小姐说。我正肚饿,可去到厨房炒点干饭,把所有的年菜和糕点糖食,有一样端一样,一齐拿来。你也伤心了半日,想必也是水米不沾。金福夫妻都在轮值,今天也许不来了。快去做好,我们三娘母坐一起,快快活活补吃一顿新年饭吧。”
  绛雪聪明不在瑶仙之下,练会一身武功,相貌身材也颇美秀。畹秋母女均爱怜她,不似寻常人家丫头看待。瑶仙与萧玉相爱并不瞒她,反带她同来同往,遮掩外人耳目。因常随少主往萧家去,日子一久,不觉爱上萧玉之弟萧清,心想:“欧阳霜出身也是丫头,居然会做了村主之妇。全村俱是避地之人,不论世俗贵贱,只要男女双方愿意,就可通行。”于是便用下心思,想勾引萧清。无奈她本人年纪甚小,萧清比她更要小了两岁,童子不识风情,又一心一意想随叔父萧逸练童子功,简直没有把她看在眼里。她又胆小,不敢径求主人给她出力,闹成个片面相思。主仆感情既好,她也忠心为主。对畹秋近来举止神情,本已看透两分。见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,忽然受伤抬回,母子背人哭诉,便料东窗事发,难以收拾。一会儿,村中元老派人传书,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,好生愁急。后来奉命去萧玉家中探看魏氏动静,本心还想乘机向所爱的人献点殷勤。人没走到,便见村中老少人等,三三两两由萧家那一面踏雪走来,多半都是边走边说,面带恨恨之色,不似出门拜年情景。她人机警,知事若坏,自己主人更是要犯,恐被村人看破行迹,忙往树后一躲,想等人走完以后再去萧家探问。不料去的人还未走远,又有赶了来的,有时两下里对面路遇,说不几句,便随着忿忿咒骂起来。隔远听不真切,仿佛还带着萧元和主人名字,不仅魏氏一人。急于想知点底细,回去报信,偏生来往萧家的人出入不绝,却看不见萧清弟兄二人送出,不敢冒昧走进。心方焦急,忽见萧逸带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,如飞赶来,后面还跟着几个门人子侄,到了萧家门首,陆续走进。这一来,连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,俱都去而复转。秋萍乃另一家随隐亲友的世仆之女,因她长于女红,做得一手好菜,二娘死后,萧逸特向那家借来服侍两小儿女。比绛雪长有五六岁,平日甚是交好。
  这群人走过时,绛雪见萧逸忽然回头,朝自己藏立之处看了一眼,疑心被他看破。隔有一会儿,秋萍独自跑来,一到便把绛雪喊出,说萧逸适才已看见,料是畹秋命她来此窥探。可速回去告知畹秋,说她和欧阳霜雪夜相遇,口角争斗,自泄机密。巧值村中长老萧顽叟,因占来年全村年内休咎,祭神以后,亲往峰上卜卦,刚到不久,全听了去。次早家庙团拜,诸长老聚仪,都说村中决不能容这等败类。经萧逸再四商请,为了保全崔、黄两家名誉,才由元老亲笔函示,令她限日自裁。本想畹秋服毒自尽,匆匆入殓,不致宣扬全村。谁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后,刚要往崔家去寻畹秋,商议二月间两家丈夫葬事,才出门外,忽然失心疯狂,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种种阴谋,并连畹秋用杀手暗算萧元灭口,当晚归途遇鬼误杀亲夫,一一绘影绘声从实吐出。当时大雪之后,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,仅有紧邻郝潜夫父子正在开门,闻声赶来。因看萧清哭喊可怜,一面着潜夫去唤回魏氏大儿子萧玉,一面诸人合力把魏氏强拉进去。萧清向郝父跪求,头都磕破,鲜血直流。本想给她隐瞒,谁知魏氏好似凶神附体,力逾虎豹。只要门外一有人过,便如飞纵起,将人拦住,指天画地自供阴私。又费好些气力,才拉回去。等萧玉得信赶回,用棉被将魏氏裹起,闭置房中,出来进去已好几次。村人平日本厌恶她夫妻奸刁取巧,搬弄是非,听了当然忿慨。畹秋会做人,虽无恶感,但是村中出了这等人神共忿的事,也是一体痛骂,容她不得。可怜萧清一个小孩子,又要拦阻疯母,又要向村人哭求隐恶,如何顾得周到。还算郝老夫妻年高望重,素得人心,再四帮他求说,众村人碍于情面,当时虽然应诺而去,真给她隐而不宣的能有几个?有那疾恶喜事的,还当村主不知,竟往萧逸和诸长老家中告发,力主按着村规除此村中败类,害群之马。不消多时,就传布了多家。萧逸偏生带了子女往尊长家中拜年,不在家中。等到得信大惊赶来,事已沸沸扬扬,附近好些人家都得了信,赶往萧家打看真假,没一个不指了姓名大骂的。萧氏兄弟知道父母所行所为动了公忿,这些人又都是尊长前辈,不敢还言。所延村中懂医的人,闻信俱都不来;来了也只随众怒骂,不肯诊治,一任魏氏从床上滚到地下。人越多,她越胡说得声高。急得萧清、萧玉互相撞头跌足,抢地呼天,忿不欲生,已经急晕了好几次。众人还要赶往崔家,着村中妇女拖出畹秋,按村规吊打活埋。正拟议说畹秋元凶首恶,必须绑向村主那里,立即如法施行。还算萧逸赶到得快,一面喝止村人,新年里不可如此胡来,人已疯狂,未可据为信谳;畹秋丧夫守寡,重病在床,家无男丁,岂可越礼吵闹?事关重大,又属入山以来仅见之事,必须慎重而行。一面又命同来门人子侄分头去往各地招呼,禁止胡来。随将带来的安神药交给萧清,与魏氏灌服下去。等过了破五,病人神志清明,再按村规公审。众人自听萧逸的话,不再吵闹。萧逸来时瞥见绛雪掩伺树后,料是畹秋差来,乘进房诊病之际,众人都在外面,暗命秋萍往晤,令其速回,报知畹秋。事已大泄,犯了众怒,自己无能为力,速自为计,免得临时多受奇辱,弄巧还有烈火焚身之灾。
  绛雪闻言,吓了个魂不附体。适才又曾亲听散去的人指名谩骂,哪敢迟延,惟恐家中业已出事,气极败坏如飞跑回。见门外雪中无甚痕迹,料被萧逸止住,略放点心。已经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,匆匆换下雪橇,知事已不能隐讳,方要入门报警。畹秋心细,闻得她喘息之声,已经猜个八九,心只略惊,即行转念,呼取菜饭充饥,吃了再说。绛雪想起平日相待恩情,也甚伤心,暗忖:“她已不能再活多日,应该叫她死前享受一点。再者,小姐也还未进饮食。这一报警,何能吃得下?算计村人此时没有打上门来,危险已过,索性给她母女副宽心丸,好歹吃点东西。”念头一转,忙答道:“萧家大娘早起发烧,稍微乱说了几句,喜得无人听见,玉少爷一回去就好了。雪天无人,只郝家知道。来时,玉少爷还说,少时大娘吃药之后见好,还要来呢。”畹秋闻言,果然心神为之略宽。
  绛雪把话说完,慌不迭地走入厨下,先把酒和熏腊冷盘端出。瑶仙早把火盆添旺,榻前拼好两个茶几,杯筷冷盘一到,连忙接过摆好。绛雪又去热菜。瑶仙在床当中堆上些被褥枕头,将畹秋轻轻扶起,靠在上面。又给披上一件外衣,把脚顺好,面向床沿盘膝坐定。自己摸了摸酒壶,觉酒已热,然后笑问:“妈吃什么?我喂妈吃。”畹秋见这一桌子的熏腊都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起始,照着常年惯例,和瑶仙、绛雪一女一婢,亲手制成之物,样样精美可口。像腊腰子、腊肝、风肠、风鸡之类,都是丈夫素常爱吃的东西,往年每逢年节,一家人何等快活。尤其年下,从祭灶小年夜起,年事忙齐,一家大小带着这个心腹慧婢,四人千方百计,准备新正取乐之事。向全村人等争奇斗胜,历来都仗自己的灵心巧思,博得全村称赞。又加夫妻都是好酒量,女婢也是不弱,到了三十夜里,略去形迹,都坐在一起吃年饭。这一顿吃了热,热了吃,总要吃到天亮。接着祭神祭庙,回来吃了应景食物,欢欢喜喜上床略睡。这时不过刚起,一家又吃团圆酒。初二早起,白日互相拜年,归来随众行乐。不是赌放花炮,便是玩灯斗彩,一直要乐到二月初二,才行兴尽。至于春秋佳日,乐事尽多,尚还不在话下。谁想没有多日,都成陈迹。东西仍然摆在桌上,吃的人却少了一个。平日家庭和乐团聚惯了,倒不觉得;一旦人亡物在,满目凄凉,自己更是身败名裂,途穷日暮,怎不难受?刚在伤心,眼圈一红,忽见爱女侍奉殷勤,佯欢劝饮,越发心酸怜爱。念头一转,暗忖:“这是什么时候,她已一天水米不沾,怎还勾她伤心,不叫她吃顿好饭?”忙抑悲怀,装作满脸笑容,答道:“乖儿,我只是受了伤后,雪中受了点寒,服药后,养了半日,已好多了。乖儿,陪妈一同吃吧。你已一天没吃东西,妈心痛极了。你是我乖儿,就听妈话,多吃一些。妈正饿呢,你要不吃,妈一担心,也吃不下了。”可怜瑶仙既痛乃母,复悲亡父,心如刀绞。因想乃母进点饮食,强为欢容相劝,自己哪里吞吃得下?心知乃母慈爱,又不敢露出,只得陪同吃些。母女二人都是一般想起伤心的事,眼泪尽往肚子里咽,除了互相催食催饮之外,恐怕勾起伤心,谁也不敢提一句别的话。局中人的酸楚,真非笔墨所能形容。
  母女二人吃了许多空心酒,菜却只动少许,悲急之余,食眠两乖。那大曲酒性又烈,如何能够禁受,都觉腹内发空,烧得难过。瑶仙只是晕沉沉地欲呕。畹秋毕竟心肠较狠,一有醉意,胆气大壮,几乎忘乎所以,更不再想伤心之事,渐觉腹饥难耐,连声喊饿。刚想命瑶仙去至厨下,有甚现成热好的东西,快先端一两样来,绛雪已忙得披头散发,用托盘热腾腾连饭菜,带糕点面食,端了十几大碗进来,两个茶几全都摆满。绛雪说声:“大娘、小姐请吃,还热的有。”
  说完,拿了托盘就跑。畹秋何等心细,先时因自己心存必败之想,所以被绛雪乘机瞒过。这时见她明知三人全未进食,热菜去了老大一会儿,却端来偌许东西。中有几样食物,照例都非初一所用,也一同蒸热了来。好似见那东西自己爱吃,怕日后吃不到,巴不得自己就此一顿,多享受吃些。否则此女素来机警聪明,主仆三人怎么也吃不下这么多的东西,何致如此蠢法?刚一心疑想问,一抬头,看见她眼圈红肿,泪容尚未尽敛,放下了碗,说一句话,匆匆回身就往外走。不禁恍然大悟,适才去往萧玉家中探听,必得了凶信,不然,不会去得那么久。如非危急,也不会连眼都哭肿。料知事发必快,本在意中,又仗着几分酒力,并不怎样忧惧。命瑶仙去盛饭来,准备饮餐一顿,吃完再问绛雪的下文。茶几上盘碗太多,饭盘放在另一桌上。瑶仙起身盛饭,刚一背转脸去,这里畹秋早回手里床,向枕褥下面,将丈夫死时备而不用的一个小银盒取到手中。瑶仙耳目甚灵,闻得床上有点响动,忙即回顾,畹秋已将小盒藏入怀内。瑶仙见乃母满脸俱是阴郁狠厉之气,情知有异,急问:“妈做什么?”手中的饭还只盛了半碗,也不顾得将它盛满,连忙端了过来,想追问底细,看看乃母怀中所揣何物。人才跑近床前,未容问第二声,畹秋恐她知道自己预定就死之策,着急伤心,饭吃不饱,还想装出无事之状遮掩过去。忽听雪橇滑雪,一片沙沙之声,杂以人声嘈杂,由远而近,似往自己门前滑来。母女二人心刚一惊,正要侧耳细听,那喧哗之声已离门前不远。猛又听绛雪行至堂屋“哎呀”一声惊叫,紧接哗啦连响,盘碗碎落满地。跟着又听关门加闩和外面叫骂打门之声,乱成一片。
  瑶仙料定祸事临门,吓得战战兢兢,面如土色,抱着畹秋,急泪如泉涌,哪还听得出来人所骂言语。畹秋胸有成竹,死志已决,早把来意听出。因绛雪叫小姐快来,知她门户关闭,因见来势凶猛,恐对头破门而入,独力难支,故喊瑶仙出去相助。俯视瑶仙,已听了绛雪唤她,挣扎欲起。恐爱女出去受辱,连忙一把先将瑶仙拼命搂紧,低声急说道:“出去无用,你去不得!”一面强把周身气力往上一提,向外屋大声高叫道:“你和他们说,我正换衣服,换完略待片时,容我母女诀别几句,立时随他们走,当年祖辈诸尊长所定村规,村人犯了大罪,村法虽严,罪人纵是男子,也只是派人传唤,按理而行。此时诸位长老既然知道今天正当正月初一,也不是凶杀的日子,按理决不会在今天便召集村众处罚罪人。我既没有抗传不往,又是个家无三尺之童的新孀孤寡,似他们这样纠众行凶,毁门破屋,任情辱骂,欺凌孤寡,难道也是奉了他们村主之命,特命他们如此的么?”这一套大声疾呼,说得甚是爽利激昂。
  村中居室因势而建,仿佛花园中的屋宇,只居室门窗齐备,外面多半花木环绕,竹篱当墙,来人一到便可升堂入室。这时来的,连男带女约有三十余人,俱都围在这几间上房外面。一面拍门喝令速开,一面喝骂:“似此恶妇,全村从来未有的败类,断乎容她不得!省事知罪的快快走出,随我们到村主那里投到,按照村规发落,免得我们动手捉人,更吃眼前苦。”异口同声,都是一样的话。
  村人素来安分,轻易连个争吵之声都听不见,忽然发现畹秋如此恶毒,认作空前巨变,怒极而来,未暇寻思。屋里的人一发话,内中两个年长的首先喝止叫嚣,不等绛雪重诉一遍,已经全听了去。俱想起当天是年初一,又未奉有村主之命,怎能聚众先往孤寡门前叫骂提人?村人不问平日所业是哪一门,全都读过几年书,识得道理。起初不过激于义愤,这类事情又是初经,未免任性了些。几句话被人问住,觉得人虽可恶,罪该万死,这等做法,却是讲不过去。立时安静了好些,也不再拍门叩户,只是互相交头接耳,意欲等村主所派人来,再行处置,依旧守定门前不肯退去。
  畹秋将群喧止住,知事已急,无可迟延。左手仍紧搂爱女,柔声抚慰;暗伸右手入怀,将银盒用指轻轻拨开,捏了一撮毒药急放入口,就着面前烫杯中喝剩的大半杯大曲酒一口咽下喉去。瑶仙被母搂紧,伏身母怀,惊魂都颤,神志已昏,只是一味悲泣,心痛如割,早忘适才之事,并未看见。直到端酒咽药,余沥落了一点在她颈上,方始惊觉。忙一抬头,见乃母目闪凶光,眸睛特大,口角沾药之处现出猩红颜色,才知已经服毒。不由一阵伤心,急得抱定畹秋乱哭乱跳,急喊:“妈呀!”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。畹秋一则痛心过度,二则药性酷烈,再加上这半杯烈酒,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必死。知母女二人聚首无多,一心打报仇主意,想将死前惨状尽量现在一女一婢眼里,好使她们刻骨铭心,没齿不忘。还有许多话要说。不但没有一点怜爱悲伤之意,反恐把这黄金难买的一点光阴,白自由她哭泣之中混过。先喊了一声:“绛雪乖儿,快进房来!”接着两手把瑶仙用力一推,厉声喝道:“你这样没出息,哪配做我女儿、我死都难瞑目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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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8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  第一九五回 临命尚凶机 不惜遗留娇女祸 深情成孽累 最难消受美人恩
  瑶仙幼得乃母钟爱,从未受过斥责,闻言吓了一大跳。连忙强忍痛泪,把头抬起。见乃母面上狞容越发可怖,呜咽着答道:“妈,你适才所说的话,我都……”底下话未出口,畹秋恐被门外来人听去,忙伸手把她嘴捂住。回顾绛雪已经进房,把手一招,也唤至榻前,然后说道:“妈一时不忿,气萧逸骗我,闹得如今身败名裂。最伤心的是雪中鬼迷,误伤你爹,使我死犹抱恨,如今悔已不及。本心等你爹今年落葬之后再行自尽,不想事情泄露,早随他去也好。你们尽哭有甚用处?这是我自作自受,不能怪人。我死之后,村中诸位尊长必定怜你孤苦,决不因我而对你不好。还有绛雪,分虽主仆,情若母女。你二人可在我死前,当着我结为姊妹。好在我儿婚事已成定局,日后绛雪如愿与你同事一夫最好,否则你夫妻可给她物色一个佳婿。你两个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,以后务要和好,千万以母为鉴,好好为人,不可忌恨别人,勿蹈妈的覆辙。妈此时静等他们传去,或是活埋,或是烧死,真说不定。话已说完,可乘此时近前来,由妈抱着你们亲热一阵吧。”
  外面诸人闻言,俱以为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畹秋临命愧悔,还替室中二女可怜。谁想她这些话多半言不由衷,是想给女儿留地步,使人只怜她身世孤苦,不加防备,又借以洗刷暗杀亲夫的罪名。话一说完,便借亲热为名,把二人的头搂在胸前,又附耳低声向瑶仙说了许多机密的话。挨过一会儿,见外面尚无动静,估量死期将到,想再向来人说自己虽死,决不落于人手的话。忽想起门外人既未退,也未拍门吵闹,这事如奉长老、村主之命,决不会几句话就能喝住的。难道并非奉命,自己前来不成?因而又想起问绛雪的话,匆匆一问。绛雪把前事一说,才知自己毕竟受伤太重,为情势所慑,一时情急心慌,服毒太快,坐令母女二人这最终三五日的聚首,都因心粗葬送。眼看片刻工夫便要毒发身死,还有许多话不及细说。死时依旧粒米未沾,即便强吃,也咽不下。肚肠绞痛越来越烈,临死头上不禁又悔又恨,又惜命又伤心,百感交集,忍不住流下泪来。正在万分难过之际,忽听门外又有数人滑雪驰至,一到便高喊道:“此事已有诸位长老和村主主持,自会按照村规办理。适才传示全村,因你们路远,未曾走到。今天新年初一,要取全村吉利,百事暂时不究。她们满门孤弱,即便治罪,也有两分法外之仁,以示矜恤。你们不奉村主之命,行动躁妄,私自来此吵闹,成何体统?如今村主已经发怒,命我们前来传令快快回去,不可胡来。”说罢,众人略问来人几句,便边说边走,纷纷踏雪而散。
  原来这些来人相离最为僻远,萧逸先时命众门人晓谕村众时,去这一路的两个门人新年有事,以为这十几家雪深路远不会闻知,便没有去。谁知内中恰有二人与郝家父子至好,天一亮就往拜年,目睹魏氏自吐阴私,得信最早,回去便对众人一说,偏巧又有几个性情刚暴,疾恶如仇的人在内,当时忿怒。因魏氏人已疯狂,那里已有不少人知道,想必不肯甘休。崔家相离较近,又是首恶,十几个少年好事的聚在一起,略微商量,一面着人去向各长老、村主告发,一面纠集众人赶往崔家来拿元凶,押往村主那里,请照村规除此害马,为死者伸冤吐气。也知崔家一门孤寡,家无男丁,畹秋母女又是会家,万一倔强动手,男女不便,还特意带来十来个妇女。有几个年老宽和的劝阻不住,只得罢了。事属创举,去时各人气忿填胸,未暇深思,到后拍门辱骂,吃畹秋拿话问住。虽然无言可答,仍想等告发人的下落,不肯即散。也是畹秋恶贯满盈,不能苟延。所行所为一时传遍全村,激动公忿。这伙人路上虽遇村人,因知尚未奉到村主传谕,乐得让他们前去扰闹辱骂,好出胸中这口恶气。尽管设词推谢,不曾同来,谁也不肯说出村主适才已有传谕:此事须等过了破五,再行举发,治以应得之罪,所以这伙人依旧冒失前来。村中规令素严,来人虽被斥退,但是先前令未传到,事出无知,只不过扫兴忿忿而返,并无干系。
  畹秋幸免凌辱。众人散后,药得烈酒之力,毒已大发,一个支持不住,往后一仰,跌倒床里。疼得满床乱滚,面色成了铁灰,两眼突出如铃,血丝四布,满口银牙连同那嫩馥馥的舌尖一齐自己咬碎。先还口里不住咒骂萧逸全家,要二女给她报仇雪恨。后来舌头一碎,连血带残牙碎肉满口乱喷,声便含混不清。二女知道药毒无救,目睹这等惨状,替又替她不了,急得互相搂抱,撞头顿足,心已痛麻,哭都哭不出来。实则药性甚快,真正药毒发透不过半盏茶时,便可了账。畹秋因是一半乘机忍痛做作,好使二女刻骨铭心,永记她死时之惨,所以闹得时候长些,势子也格外显得奇惨怕人。到了后来,畹秋心火烧干,肝肠寸断,无法延挨,惨叫一声:“我还有话没说完呀!”猛地两手握紧,把口一张,喷出大口鲜血和半段香舌,身体从床上跳起。二女连忙按住一看,眼珠暴凸眶外,七孔尽是鲜血,人已断气,双手尤自紧握不放。掰开一看,手指乌黑,平日水葱也似寸许长的十根指甲全数翻折,多半深嵌肉里,紫血淋漓,满手都是。二女出生以来,几曾见过这等惨状。瑶仙尤其是她亲生爱女,哪得不肝肠寸断,痛彻肺腑。“妈呀”一声悲号,立即晕死过去。
  绛雪顾念主恩,虽未痛晕死去,却也悲伤肠断,心如油煎。一面还要顾全瑶仙,好容易强忍悲痛,揉搓急喊,将瑶仙救醒,她也几乎晕倒。瑶仙醒来,望着死母呆了一呆,倏地顿足戟指,朝萧逸所居那一面骂道:“我不杀你全家,决非人类!”又回身哭道:“妈放心随我爹爹去吧,你说的话,女儿一句也忘不了呀!”说完,一着急,“哇”的一声,吐出一口血来。绛雪抱住瑶仙肩膀,泣劝道:“小姐,如今大娘已被仇人逼死,身后还有多少事要办不说,你这样哭喊,被人听去,莫说大仇难报,我们还难在此立足呢。既打算报仇,第一保重身子,快些把大娘安葬,照她话去做才是。你尽伤心,人急坏了,白叫仇人称心看笑话,有什么用呢?”瑶仙闻言警觉,忙道:“妹妹,你我现在已奉母命,成了患难姊妹,快莫如此称呼。你说的话对,但是妈一时失算,闹得全村都是仇敌。如今人死床上,叫我有什么脸面去听人家闲话?我此时方寸已乱。你虽是我妹妹,论年纪不过比我小了几天,请你设法做主吧。”绛雪道:“既是妈和姊抬爱,妹子也不必再说虚话。按说死了死了,妈已自尽,他们决不会再和我们这苦命女儿成仇,也不会那么刻薄,还说闲话。妈做的事,平心而论,实在也难怪犯了众怒,只是他们不该逼人太狠。尤其萧逸该死,此仇不报,妈在九泉决难瞑目。姊姊出面找人安葬,村中照例应办的事,他们原无话说。不过姊姊此时人受大伤,心念母仇,难免辞色太露。就此安葬也不易和仇人亲近。这事妹子义不容辞,姊姊就无病也装病,何况真的伤心过度,体力不济呢。姊姊可装作重病,睡在妈的身旁,见有人来,只管叩头痛哭,甚话不说,一切由妹子出头去办。我看萧逸虽是大仇,一则此事少他不得;二则他自知行事对不起人,听他口气,如非萧家大娘发疯一闹,难保没有委曲求全之心,听妈惨死,必定可怜我们。乐得将计就计,乘虚而入。此时只寻他一人报丧,任他安排处置,立时可以办好了。玉哥兄弟,母病疯狂,泄露真情,妈今死去,萧家大娘病死不说,不病死也是要受全村欺凌,一样难免受害。他们虽与姓萧的是本家兄弟,但是情义不及崔、黄两家深厚,又是个起祸根苗,必更容他们不得。目前正是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的时候。适才前去探看,已有多人出入辱骂。这半天不来,可知情势危急。他和姊姊那么好法,在此处境,送信去徒使为难。而我们除了村主,只向他家报丧,岂不越显我们形迹亲密,老少两辈都是一党?徒自使人疑心,为异日之害,于事无补。当这忧疑危惧之际,不但现在不可现出和他弟兄亲密,便是将来合力报仇以前,当着众人面前,也是越疏远才越好呢。”
  瑶仙此时孤苦万状,举目无亲,除了绛雪,只有萧玉是她心目中的亲人。先还怪他一去不来,正想着绛雪与他报丧,就便略致幽怨,闻绛雪之言,方始省悟。自知受伤过甚,心智迷惘,举措皆非,不如全由绛雪做主,还妥善些,便泣道:“好妹妹,我人已昏乱,该怎么办,你自做主好了。”绛雪自从主人在她难中救回之后,几与小主人同样看待,读书习武,俱在一起。见主人惨死,少主视同骨肉,越发感奋,早已立志锐身急难,闻言便道:“姊姊既然信我,你只伏在妈的身上,见了人来,悲哭不起好了。别的姊姊都不用管,切莫真个伤心,留得人在,才好成事。妹子去了。”瑶仙人已失魂落魄,一味悲急,不知如何是好。闻言甚觉有理,泣道:“好妹妹,我此时也只好靠你了,快去快回吧。”绛雪又劝道:“趁这时候,就着桌上现成吃食,勉强吃些。既知人最要紧,便须保重。少时举办丧葬,当着外人,尚须做作,不到夜来人散,再肚饿想吃也吃不成了。妹子还不是一样伤心,比姊姊就想得开。事已想定,不必忙在一时,看姊姊吃点东西,我再走才放心呢。”随说随把桌上现成过年点心拿起吃了些。瑶仙此时立志报仇,虽然勉抑悲怀,不曾哀毁过度,终是创巨痛深,五中如结,哪还吞吃得下。因见绛雪殷勤相劝,吃得甚是自然,不愿拂她好意,又在用人之际,怕她多心,勉强挣起,用筷子夹了一块八珍糕。还没进口,一眼望见上面有前两晚自己和乃母同剥的瓜仁果肉,忍不住扑簌簌又流下泪来。绛雪见状,叹了口气道:“我走后,姊姊要细想想。打算报仇,单是伤心无用,第一精力身体是要强壮才行的咧。我见姊姊这样,我也要勾起伤心,吃不下了,我还是拿些路上吃吧。反正村中都是仇人,我一个当丫头的照例馋嘴,也不怕他们笑话。”瑶仙也怕她难过,连忙擦干眼泪,将糕咬了一口。绛雪果把桌上点心拿了几件,起身出屋,穿上雪具,将口中食物吐出,连手中点心一齐丢掉,轻轻慨叹道:“我又何曾真饿想吃呢!”说罢,把满嘴银牙一错,朝雪中啐了一口,踏雪往萧逸家中驰去。
  行近峰前,便见峰上三三五五下来许多村人,知道又是为了畹秋和魏氏的事,暗忖:“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阴险,莫怪众人痛恨不肯甘休。无奈自己出死入生,受她大恩卵翼,死前又认了母女姊妹,这有什么法呢?也罢,命该如此,譬如从前不遇她夫妻,早被恶人虐待磨折而死罢了。按说,连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捡。此时只有恩将恩报,哪还能再计其他的是非与将来自己和瑶仙的成败?且看事行事,到时再说吧。”边想边走,因畹秋已死,无庸再见人回避,见众村人迎面走过,也不闪避,依旧低头向前急行。村人俱都相识,众人因请处治二奸,萧逸不允急办,中有几人还吃了一顿抢白,路上纷纷议论,俱觉村主过于宽厚。见她跑往萧逸家中,料是畹秋派来请求宽宥解危的信使,虽未阻止喝问,语气都甚难听。绛雪闻人指摘,装没听见。
  行抵峰下,恰好村人业已过完。绛雪一夜未睡,终日未食,气虚火旺,跑了一段急路,颇觉吃力。刚打算一定神,略缓口气再上,脚上雪具方脱了一只,便听峰上喊道:“绛雪来了,她是我妈仇人家的丫头,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捣鬼。哥哥快来打她,不许她上!”绛雪抬头一看,正是萧璇、萧琏两小兄妹,各穿一件风披紧身,趴伏在平台石栏上。萧琏连声乱喊,萧璇一按石栏,身子前探,觑定下面。绛雪知道萧家这几个小孩都甚难惹,说得出做得到,连畹秋都吃了那样大亏。危难求助之中,哪敢招惹,忙装笑脸。方欲婉达来意,刚一面开口说了“崔家”两字,底下话未出口,猛见萧璇把两只小手先后往下一扬,立时白乎乎打下两团暗器。绛雪因听萧琏高声乱喊,恐乃兄萧珍闻信由坡上赶来,吃了暗亏,脸朝上说话,眼睛却留神侧面的石级。不想萧璇更坏,悄没声地忽将暗器当头打来。等到发觉想躲,头一下已噗的一声打在头上,打了个满脸开花。幸尚是一大团雪,不是真暗器,未受大伤。但那雪团团得甚紧,由高下掷颇有力量,也把绛雪打个鼻青脸肿,头面冰凉刺痛,满嘴残雪,冷气攻心,第二下雪团更大,总算躲过,略扫着一点肩膀,未被打中。绛雪又疼又恨,恐防她再打,急得乱躲乱吐,又不敢丝毫发作,神情甚是狼狈。耳听两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欢呼,哈哈大笑。同时萧珍也在说话。一会儿萧璇又在上面喝骂:“崔家丫头,快滚回去,我们就不打你。告诉我妈的仇人,叫她等着活埋。过了破五,全村的伯伯哥哥们要她给崔表叔和雷二娘抵命呢。”绛雪暗骂:“小狗种们莫狂,早晚不要你父子给我娘抵命才怪。”有此三小作梗,决上不去。方想用什么方法去见萧逸,正在为难,还算好,萧逸见村人散后,不见三小兄妹,知他们又往平台上滑雪扑逐为戏,出来唤他们进去,闻声往下探看。绛雪见萧逸在栅栏上探头,慌不迭叫道:“村主,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。”萧逸闻言,虽在意中,却不料畹秋会死得这么快。想起村中长老萧泽长所嘱之言,不禁把足一跺,一面喝住两小兄妹不许胡闹,一面命绛雪快上来。
  绛雪到了上面,按照想就言语,说道:“我家大娘今早受伤回去,万分愧悔。小姐先不知情,大娘一说详情,吃小姐一埋怨,觉得此后不可为人,遂萌死志。复接四老大爷一信,跟着村人围门辱骂凌逼,当时正在吃饭,不知何时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药,就送了终。毒发了时,痛得满床乱滚,牙齿舌尖一齐咬碎,两只眼睛突出眶来通红。事前还在叮嘱小姐说:‘为娘一时负气,铸此大错。我一生好胜,不愿身落人手。事已至此,你萧表叔虽看在崔、黄两家至亲至好情分,百计维护,也难保我不受村人凌践。即得幸免,这等外惭清议,内疚神明,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没法过,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。这事情实在是自己不好,不能丝毫怨人。不过我当年苦爱你萧表叔,后来许多乱子俱由这一念情痴而起。虽然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这样悲惨结果,你萧表叔不会不知道。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怀恨,追源穷本,也必有几分怜悯之心,死了死了,罪人不孥。何况你一个孤弱少女,身世遭遇如此悲苦,他那样宽厚多情的人,此后对你必然另眼看待。这毒药没有解救,妈是不行的了。妈这些话,千万莫对人说。乖儿总要记住,亲的还是亲的。村中诸伯叔虽也非亲即友,能原谅我,不迁怒于你,又能扶助你长大成人,尽心照看的,除了你萧表叔,还没第二个。妈少时毒发即死,死后只向萧表叔一人报丧,他自会助你料理丧葬。别家谁都不要去,免得受人闲话,再说别人也未必怜借我们。’正说之间,毒已发作。可怜她娘儿两个你抱我,我抱你,挤作一团。她更是疼得满头是汗,有黄豆大,话哪还说得出口,一个字一个字地挣着命哭叫。后来舌头、牙齿一碎,更听不清说些什么。想是毒发太快,话未说完,心里头明白,干着急,说不出话,待了一会儿,两脚一蹬,就死了,直到如今眼还没闭。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,当时伤心过度,晕死过去。好容易灌救回生,抱住大娘尸骨哭叫,死去活来两三次。屋里又没第三个人,真把人急死。我和小姐从昨晚等大娘回去,一直没合眼,水米不沾牙。我还勉强能支持,小姐简直连站都站不起来。她先想自来,怎么也走不动。是我再三劝说,大年初一,新死娘的人不能到人家去报死信。不像我是丫头,不是你们家人,倒不要紧。她也实在不能走动,我这才连忙滑雪跑来,路上连跌了两回才得跑到。请村主看在崔、黄两家已死老主人分上,赶紧派人前去,看是如何安殓。我说这些话,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对人说,日后村主千万不要对小姐说,免她怪我。小姐正倒在大娘尸首旁边,人已一息奄奄,我还要赶紧回去服侍她呢。”
  萧逸压住村人,不使妄动,固然是念在至亲世好分上,给畹秋少留余地。一半也因萧泽长曾说:“除夕推断,全村快有灾祸降临,元旦这日不宜再有丧亡,否则大凶。”那封手谕,明是死符一道。实则早上得知魏氏疯狂自吐供状,因畹秋昨晚今朝连遭挫辱,恐知事败求死,故示以破五限期,好躲过元旦这一天的凶日。原料畹秋死志已决,但她忧怜爱女,必把这有限末日苟延过去,她为瑶仙熟计深思,一一叮嘱部署,务使完善,然后在全村公决之前从容就死。想不到那伙村人一闹,一时惶急,没有细想,误以为当日便要落于人手,受那奇耻大辱,匆匆服毒,连这区区三五日的残生都活不过去。虽是她孽满数尽,但是元旦有人横死,恰巧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厉害的凶星,关系全村安危。闻报先自心惊,暗中叫不迭的糟。嗣又听绛雪绘影绘声说到畹秋死时那等奇惨,所遗孤女如此悲苦。萧逸本是多情种子,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,相待之厚。只为求凰未遂,反爱成仇,转痴为恨,致闹出许多离合悲欢,生仇死恨。固属一念之差,仍由爱己而起,不禁生了怜惜之心,掉下两行泪来。当时只说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哪知畹秋仇深恨重,临死仍伏祸机。加上这一女一婢都是机智深沉,念切薪胆,来日殷忧,尚犹未艾呢。萧逸听完绛雪之言,人死不能复生,空自悼怜,无可如何。便命绛雪先回照看瑶仙,免其悲深又寻短见。一面命人传话,去唤本月应值办理婚丧执事人等,前往崔家代为料理,先设灵帏停灵,明早再择吉备棺入殓。
  当时绛雪业已拜辞走去,还未走到峰脚,忽见一个童子披头散发,泪流满面,号啕痛哭而来。立定一看,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属望,思欲异日委身以重的萧玉之弟萧清。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后尘,见状又是伤心,又是怜惜。一时情不自禁,不但没让路,反伸手一拦道:“清少爷,你怎这样伤心,莫非萧大娘病重了么?你不知我……”底下话未说出,萧清一向没把她看在眼里,此时正当伤心悲痛,急于求见萧逸之际,急匆匆哭喊着由石级往上飞跑,三五级做一步跨,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。忽然有人阻路,一见是她,因恨其主并及其婢,哪还有心肠和她答话。哑着声音急喝一声:“快些躲开!”话到手到,左手往旁一拨,人随着擦肩而过,接连几纵到了上面。绛雪因他素来情性温和,骤出不意,又当饥疲交加之际,如非崖栏挡住,几乎滑跌下去。心刚一冷,耳听上面萧清已向萧逸哭诉起来。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几步,伏身崖畔,侧耳去听。
  原来魏氏自从服药之后,本来已较早晨安静了些。萧玉、萧清随侍在侧,因乃母阴谋败露,村规厉害,听萧逸口气,至多看她没有下手杀人,得从未减,仅能免死,重罚禁囚仍是难免。正在焦急之际,魏氏忽在梦中自言自语。先说雷二娘、崔文和相继到来,说在冥间告了萧元;她也是主谋要犯,并且事由她向畹秋讨好藏鞋而起,决难容她漏网,要拉她前去对质。说时,手足乱挥,一会儿哭诉,一会儿哀求,一会儿又自打自捶。萧玉弟兄见势不佳,连忙上前想将双手按住。不料魏氏力大如虎,不但按她不住,萧玉还挨了一个嘴巴,几乎连大牙都打掉;萧清也吃她一脚踹下床来。没等二次上前,魏氏已回过身来,自将双手反折一拧,咔嚓连响,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齐折断。同时狂吼一声:“我的报应到了!”猛地舌头伸得老长,上下牙齿恶狠狠一合,滋出好几股鲜血,舌头立即落了半截。紧跟着喉咙里一声闷叫,双足一挺,平躺床上。等到萧氏弟兄抢上前去,身子已僵硬,鼻孔气息全无,人已死去。萧氏弟兄心伤欲绝,哭喊灌救了一阵,并未回醒。
  萧清妄想救转,又往邻家,将郝老夫妻哭求请来,一看全身冰冷僵直,断气已久。萧氏弟兄听说回生绝望,不禁号啕大哭起来。萧玉更是顿足捶胸,悲号欲死。经郝老夫妻再三劝导:“我们不是外人,甚话都可说。照你母亲所做之事,至多挨过破五,必定难逃全村公判,谁也庇护不得。那时说重了,不是活埋,便是勒令自尽;说轻了,也须禁锢终身,不许再见天日。死活一样难受,还受千人指摘。你们年纪尚轻,眼看生身父母身败名裂,无法解救替免,怎能做人?这时不过早死三五日,免却多少羞辱罪孽,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。你母新死,你父灵棺未葬。事已至此,不打算办理两老身后丧葬大事,日后好好为人,赎父母之罪,为祖宗争气,你们就哭死又有甚用处?还落个不孝的恶名,永斩你家血食,岂非糊涂已极?”萧氏兄弟闻言,才勉强抑止悲怀,跪谢教训。郝老又道:“如照平时,你家有事,我们原可代为主持。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,虽说人死不究既往,但你父母以前并非同隐之人,情分本就稍差,平日又不会为人,更闹出这等乱子,村中人等必动众怒。恐村主要为惩一儆百之计,以戒将来,事尚难说。为今之计,我看村主素来器重清侄,人前背后时常夸赞,此时求他必有几分情面。玉侄为长子,可由我们相助,先将你母断舌纳入口中,揩净血迹,料理一切应办之事,以备人来即可停灵设主。清侄速去村主家中报丧,痛哭哀求,务请他代为主持。你母死时情景,都照直说,他一怜念你,必命执事之人好好治丧,顺理成章,照例做去。村人中纵有几个余忿不已,心中不服,只要他一出头,决无人敢违抗。此后你二人便力学好人,依傍着他,不特免了当时之祸,连你们异日都不致遭人皆议了。”
  萧氏兄弟闻言,心中省悟,又急又怕又伤心,重又跪地磕头,谢教谢助之后,萧清忙即起身。行时,郝老又故意唤住说:“你此去只往村主家中报丧,众恶所归,又是新春元旦,别家不可前往。尤以崔家是罪魁祸首,不问畹秋是死是活,以后不可再有来往,免受牢笼利用,与之同败。”说时,看了萧玉一眼。萧玉伤心死母之余,仍未忘却畹秋母女。哪知郝老知人晓事,早看出和瑶仙相爱,深知畹秋阴毒险狠,奸谋败露,必不忍辱求生,死时难保不责令乃女代为报仇。此女聪明不在乃母之下,萧元夫妇当初急难来投,假使不遇畹秋,村中事事公平,人人循分,焉知不为善良之士?算来这两人也是害在畹秋手里,何苦子蹈父辙,再饶上一辈?明知萧清决不会去,故意指东说西,原对他含有警惕深心。萧玉此时已落情网之中,非但没有省悟,反觉郝老言之过甚,其母有罪,其女何辜?自己弟兄既可免人訾议,瑶仙一个孤弱幼女,更该得人怜悯才是,怎倒亲近不得?好生不平,愈发加了相思关切。只当时母丧在堂,身遭惨变,不便抽空前去探望罢了。郝老暗中察其神色,料他未曾觉悟,萧清去后,又拿话点了两下。萧玉只是低头悲泣,不发一言。郝老本只看得萧清一人重,对他原无什么,因怜遭际大苦,加以劝诫,既不受命,也就不去理他,只把应办之事相助料理。不提。
  萧清满腹悲苦,如飞驰往萧逸家中,见面之后,跪倒哭诉大概情形。说完已是号哭失声,泪眦欲裂。萧逸见他遭遇如此,甚是可怜。问知村人早散,乃母死时只有郝老夫妻在侧,便宽慰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。实则这样倒好,既免我执法,又免你兄弟难为人子。郝老前辈素来隐恶扬善,我更不会对人提起。急速回去将形迹收拾干净。少时就命执事人去,今日设灵成主,明日再与崔家表婶分别入殓。我先到崔家,一会儿就到。”萧清听了畹秋已死,也没心肠细问,匆匆拜谢辞别。
  绛雪隐身壁脚,听知经过,早把满腔幽怨去个干净,反觉萧清可怜,流下泪来。听完就走,先飞步往下跑去。二人前半截本是同道,原打算萧清脚程和自己差不多快,在前先跑,赶到离峰较远的无人之处,再假托瑶仙之言,将他唤住,诉说主人死况,托他带信向乃兄报丧,就便慰问一番。谁知女子终是气弱,加以眠食两缺,萧清来路较近,又因巨变骤膺,情急腿快,跑了不到半里来路,便快追上。绛雪偷偷回头一看,萧清脚上穿着一双雪橇,身左右雪尘如雾,低着个头飞也似驰来。眼看越隔越近,如跑到半路再行唤住,必早被他追过头去,万来不及。一看所行之处,正是一片田畴,当中大路。路侧两行槐柳,平日绿荫如幄,这时因白雪满树,都变成了玉树琼林,银花璀璨,耀眼生辉。那道中心的积雪,因村人连日随下随扫,除下层业已冻结外,上层雪较松散,俱被村人扫起,沿着道树成了两条又高又长的雪堤,蜿蜒曲折。休说新春初一,村人昨晚守岁,早晨团拜贺年,忙年积劳,又值大雪之后,除了通贯全村的两条大路而外,多半雪深数尺。就不补睡歇乏,也都约会至亲密友,或是会集全家老幼,关起门来,寻那新年乐事,谁也懒得出门走动。即便因事出来,被这墙一样的雪堤挡住目光,不到近前,也看不见。绛雪四顾无人,暗想:“这里喊他不是一样,何必还要跑远?”念头才转,猛想起:“他这人枉自聪明文雅,却性情偏直,跟他哥哥不一样。平时那么逗他喜欢,都没怎样和自己亲近。高兴时,还有说有笑,也肯随着他哥哥,与自己主仆做两对儿一处同玩;稍不高兴,就各走各的。尤其是在练武艺的时候,凡人不理。今天又死了娘,遭了这大祸事,更难怪他伤心。适才好心好意想问他几句话,你看他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儿,也不管雪地有多滑,把人推倒,也不扶,也不理,就往上跑,差点没跌到峰脚下去。后来听他上面说话,村主也曾提起崔家死人的事,他连回问一句都没有。好像除他那个死娘,谁也不在他的心上。这时正忙着赶回,莫又来个凡人不理,挨他打一下子。”想到这里,不知如何是好。
  她这里只管胡思乱想,萧清忽然跑离身后不过丈许。绛雪闻得后面沙沙滑行之声,越走越近,主意还未打定,越发心慌。连忙脚底加劲,拼命抢行,急切间虽未被萧清追过,却已首尾相衔,相差不过数尺远近。似这样跑不多远,绛雪已力竭精疲,不能再快。想由他自去,又觉这样独自相遇的良机难逢难遇,心中兀自不舍放过,已准备停步相唤。忽然急中生智,急出一条苦肉计来。这时也不细想地上冻结的冰雪有多么坚利,竟然装作失足滑跌,前足往前一溜,暗中用劲,后脚微虚,就着向前滑溜之势,身子往后一仰,倒了下去。总算还怕把头脸跌破,倒时身子一歪,手先撑地,没有伤头。可是情急慌乱,用得力猛,脚重身轻,失了重心,这一下,直滑跌出两三丈远。扑通一声,先是手和玉股同时着地。觉着左手着地之处,直如在刀锯上擦过一般奇痛非常。两股虽有棉衣裤护住,一样撞得生疼。这才想起冻雪坚硬得厉害,想要收住势子自然不及。身子偏又朝后仰,尚幸跌时防到,一见不好,拼命用力前挣,头虽幸免于难,因是往前力挣,又想停住,惶急之中,不觉四肢一齐用力。滑过一半,手脚朝天,脊梁贴地,成了个元宝形,又滑出丈许方止。
  绛雪身才后跌,先就急喊:“哎呀!”这一弄假成真,按说更易动人怜救。谁知萧清此时心神俱已麻木,只知低头拼命向前急驶,连前面是谁都未看见。道又宽广,虽有两行雪堤,仍有三五人并行的路。身临切近,一发觉前面有人走,就准备绕过。雪上滑行不比行路,如欲越出前人,照例预先让开中间,偏向一旁,等到挨近,然后蓄势用力,双脚一登,由前人侧面急驶滑行过去,才不致于撞上,两下吃跌。绛雪原意,一跌倒便把身子横转,不容他不停步相救。然后再装跌伤太重,要他扶抱,以便亲近,略吐心曲。谁想事不遂心,跌时萧清离身太近,也正准备越过她去,差不多两下同时发动。萧清连日在雪中练习滑雪之戏,又下过工夫,绛雪身子未曾沾地,萧清已擦肩而过。这还不说,偏巧中间有一条小岔道,由此走向萧清家中,要抄近半里,积雪甚深,已无人行。因萧清心急图近,仗着熟练滑雪功夫,来去都走此路。绛雪身未停止,萧清身子一偏,早拐了弯。跑得正急,先还不知有人跌倒,身才拐入岔道,耳听呼痛之声。偏头回看,紧跟身后一个女子,背贴着地,手足向上乱蹬,正从岔道口外大路滑过,这才看出是上峰时遇的绛雪。心想:“这样失足滑倒,常有的事,又非扑跌受甚重伤,也值大惊小怪。到底女子无用的多,像婶娘那样的好本领,真找不出第二个人。”当时归心太急,以为无关紧要,只看了一眼,并未回救,依旧飞跑而去。
  绛雪急遽中并未看出萧清走了岔道,先是连真带假地惊呼求救,势停以后,便横卧道中,装作伤重不能起立,紧闭秀目,口中呻吟不已。心里还以为萧清无论如何也要走过,万无见死不救之理。待了一会儿,觉着背脊冰凉,腰股冷痛,没听半点声息。心中奇怪,微微睁眼偷觑,身侧哪有半条人影,不禁心里一空。抬起上半身,定睛往来路一看,雪地上只有一条条的橇印,并无人迹。再望去路,正是全路当中最平直的一段,一眼望出老远。两旁琼枝交覆,玉花稠叠,宛如银街,只有冰雪交辉,人却不见一个。人如打从身侧越过,也万无不觉之理。自己明明见萧清追临切近,才装跌倒,怎一晃眼的工夫,又没第二条路,人往哪里去了?知道绝望,暗骂:“没有良心的东西!也许并不是他追来,或是没等追上,想起甚要紧的事,返回去又找村主,慌慌张张没见我跌倒么?”自觉再坐无趣,站起身来一看,背股等处衣服俱被坚冰划破;腿股受了点轻伤,隐隐酸痛;一只右手也被冰擦破了好几条口子,丝丝血痕业已冻木红紫;半身都是残冰碎雪。还算脚底雪橇因跌得还顺,没有折断,否则连回去都大难。正没好气要走,就在这整束脚上雪橇的工夫,偶一眼望见前面大道边上雪地里,有一半圆形的新橇印不往直来,却朝右侧雪堤上弯去,心中一动,暗忖:“这条路上岔道原多,因为积雪深厚,一连多日不消,村人忙于年事,只把几条通行全村的大道要路每日扫开,别的都等天暖自化。一路走来,所有岔道俱被雪堤阻断,道内的雪俱深数尺,高的竟与堤平,不细看道树,真分不出途径来。看这橇印甚新,又是向堤那旁弯去,堤旁还有一点崩雪,莫非这没有良心的负心人,竟然飞越雪堤,由道上绕了回去么?你真要这样不管人死活,二天看我肯饶你才怪。”越想越不是滋味,急匆匆跑向回路一看,谁说不是,正是去萧清家的一条岔道。道侧堤尖已被雪橇冲裂出半尺深两个缺口,道内雪松,更深深地现出一条橇印。分明自己倒地时,他装着不闻不见,径由这里越堤滑去。当时气了个透心冰凉,几乎要哭,戟指怒骂:“小东西,你好,看我二天怎收拾你!”低头呆立了一阵,再听来路远处,又有数人滑雪而来,猛想起自身还有要事,尚未回去交代,万般无奈,只得垂头丧气走上归途。
  本就饥疲交加,适才拼命急驰,力已用尽,再受了点伤,又当失意之余,意冷心酸,越发觉着劳累。好容易回到家中,把雪具一脱,跑进房去。见畹秋生前那般花容月貌,此时攥拳握掌,七孔流血,目瞪唇掀,绿森森一张脸,满是狞厉之容,停尸床上。瑶仙眼泪被面,秀目圆睁,抱着尸臂,僵卧于侧。室中残羹冷饭尚未撤去,甚是零乱。炉火不温,冷冰冰若有鬼气,情形甚是凄惨,方觉悲酸难抑。瑶仙见她去了许久才回,便挣起身喊道:“妹妹,看你脸都冻紫了。快到这里来,我两个挨着说话,你暖和些。”绛雪见瑶仙双手齐抬,情真意厚,现于辞色。想起途中之事,以彼例此,又是感激,又是内愧,不禁勾动伤心,忙扑了过去。瑶仙将她抱住,未容说话,绛雪再忍不住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起来。瑶仙见状,以为萧逸仇恨未消,绛雪受辱回来,祸犹未已,心中大惊。忙一把搂紧问道:“好妹妹,你怎这样伤心?妈已惨死,莫非仇人还不肯甘休,给你气受了么?”绛雪知她误解,这个时候虽有满腹委屈心事,怎好出口。恐瑶仙忧急,忙把头连摇,抽抽噎噎地答道:“仇人倒还好,我刚把话才一说完,立即答应派人来此料理办丧,定在明日成殓,并且叫姊姊放心保重。我正走时,那萧家老二也赶去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眼泪又似断线珍珠一般落下,声音也愈发哽咽起来。瑶仙见她悲伤不胜,便问:“妹妹你还劝我,这是怎么了?”绛雪勉强把所听的说完,只把跌倒一节以假为真,不提萧清坐视不救。只说因听魏氏同日身死,途中气苦劳累,快到时跌了一跤,几难成步。进门重睹室中惨状,因此悲从中来,难以遏止。瑶仙伤心头上,也没想到她还有别的缘故。想起她如此忠义,以后二人相依为命,甚是爱怜。免不了抚问劝勉,互相悲泣了一阵。二人俱已力竭神疲,心身两瘁,四肢虚软,无力劳作。又想叫萧逸到来,目睹乃母死状奇惨。只同在尸旁盖了一张棉被,互相拥抱取暖,守候人来。绛雪因少时难免有事,又取了点现成糕点,劝着瑶仙一同强咽了一些。
  等约半个时辰,仍是萧逸同了几个门人子侄和两名村妇、火房先到。绛雪早就留神,遥听人声,立即站起。瑶仙仍伏卧尸侧,装作奄奄一息、积毁将绝神情。俟人进房,才由绛雪将她由尸侧扶起,双泪交流,悲号投地。萧逸见状,已甚凄然,命人扶起瑶仙,再四宽慰,晓以大义。一面又命随来村妇、伙房帮同打扫,收拾器皿,生好火盆,煮水烧饭,以备应用,并令即日留住佣作。瑶仙乘机陈说绛雪聪明忠诚,乃母平日视若亲生,自己与她衣服易着,相待也无异骨肉,乃母临终遗命,已认了义女,如今结为姊妹等情。萧逸也常听到畹秋夸绛雪聪明能干,心想:“瑶仙孤苦无依,有此闺伴同居,也是佳事。她母女既已心愿,我当然更无话说。何况瑶仙身世处境可怜,正好顺她点意。”立时答应,不日传知全村,作为崔家收养的义女,不得再以奴婢相待。绛雪闻言,也甚感激。不提。
  一会儿,村中治丧办事的执事人来,萧逸吩咐了几句,便带原来诸人,又往萧玉兄弟家中赶去。那执事人等原分两班前来,等萧逸走到萧玉家中,有一班已经先到相候。进去一看,魏氏虽遭鬼戮,死状却没有畹秋的惨。又有郝老夫妻和郝潜夫等近邻代为部署,有了章法。只等村主一到,立即分别举办,无需细说。萧逸又恨死人夫妻入骨,此来只看在萧清面上,不比畹秋娘、婆两家俱有厚谊,本人以前也还有几分香火情面。主谋虽说是她,如无萧元夫妻助恶帮凶,相安无事已有多年,也许不再发难。故此对于死者只有怀恨,毫无感情可言。只略坐一坐,吩咐几句,便别了郝老等人回去。
  萧清年幼聪明,从小亲热萧逸。萧逸爱他敏慧诚厚,也是独加青眼。萧玉近一二年苦恋瑶仙,无心用功,本就不得萧逸欢心;加以萧逸不喜瑶仙,不肯传授本门心法,与众人一般看待。瑶仙自视甚高,见萧逸相待落寞,常怀怨望,萧玉自然代抱委屈。见萧逸进来略看母尸,淡淡地分派几句;孝子叩头哀泣,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,也无丝毫哀怜容色。反对郝老夫妻低声悄说:“畹秋也在今日身死,这样倒好,活的省去许多为难,死人也可免却不少羞辱苦痛。”意在言外,乃母这样惨死,尚是便宜。后又说起畹秋死状凄惨,瑶仙哭母血泪皆枯,适去看时人已气息奄奄。只说此女机智深沉,饶有母风,想不到尚有如此至性。以后只盼她能安分守己,不蹈乃母前辙。看在崔、黄两家至亲仅剩这一点骨血,定当另眼相看,决不再念旧恶,因母及女。萧清回来,本没提说畹秋死信。萧玉这时正坠情网之中,一听心上人遭此惨祸,料定瑶仙模糊血泪,宛转呼号,玉容无主,柔肠寸断,不知怎样哀毁凋残,芳心痛裂,不禁又是怜借,又是伤心。当时真恨不得插翼飞到崔家,抱着瑶仙密爱轻怜,尽量温存慰问一番,才对心思。无奈母丧在堂,停尸入殓,身后一切刚在开始措办,枉自悲急苦思,心如刀绞,一步也走开不得。同时想起瑶仙近来又为了进境甚快,一心深造,萧逸偏不肯传她上乘功夫,时常气郁。加以年前新遭父丧,气急带悲苦,常对自己说她成了多愁多病之身,哪再经得起这等惨祸。况且现在全村俱对她家深恶痛绝,好似比对自己父母恨得还要厉害,听萧逸口气,死前还有人去闹过。弱质伶仃,哀泣流血,连个亲人都没有。萧逸对自家已如此凉薄,她母是个中主谋,自必更无善状。万一悲切亡亲,再痛身世,积哀之余寻了短见,自己独活人间有何生趣,因为关心过度,念头越转越偏。又联想到事情难怪畹秋,都是萧逸一念好色,弃尊就卑,不惜以村主之尊,下偶贱婢,才激出如此事变。心上人更是无辜吃了种种亏,末了双亲相继惨死,受尽折磨。这回受创太重,还不知能否保得性命。万一哀毁过度,或是看出萧逸人死还要结冤,加以摧残刻薄,自觉以后日子难过,气不好受,寻了短见,岂不更冤?为报她相待恩情,那就不论什么叔侄师生,纵然粉身碎骨,也非给她报仇不可了。
  萧玉想到这里,萧逸已经起身作别。虽然满腹痛恨,还得随了兄弟出房跪谢,拜送一番。伤心愁急,泪如泉涌,众人俱当他孝思不匮,谁知一念情痴,神志已乖。不用瑶仙再照乃母遗策加以蛊惑,已起同仇敌忾之念,把萧逸全家视若仇敌了。人去以后,萧玉虽随治丧诸人设下灵堂,移灵成主,哭奠烧纸,静候明早备棺入殓,办那身后之事,一心仍念瑶仙安危苦痛,放心不下。只当着众人无法分身,心忧如焚。还算村人对死人夫妻俱无甚好感,再一发现恶迹,越发添增厌恨;又是新春元旦,谁不想早些回家取乐。只为村规素严,令出惟行,这些人本月恰当轮值办理丧葬之事,村主之命不能不来。村主一走,各自匆匆忙忙,把当日应办之事七手八脚,不消个把时辰分别办好。除郝老夫妻念在紧邻,平日相处尚善,又怜爱萧清,诚心相助外,余人多是奉行故事,做到为止。把孝子认做凶人余孽,任他依礼哭前跪后,休说劝慰,理也未理。事毕,说声明早再来相助盛殓,便向郝老夫妻作别,各自归去。孝子跪地相送,众人头都不回。
  就这短短个把时辰,萧玉真比十天半月还要难过。好容易众人离去,郝老夫妻偏不知趣,看出萧玉悲哭无伦,似有别的心事,料是闻得畹秋凶信,心悬两地所致,好生鄙薄,也不理他。只向乃弟萧清一人叮咛劝勉,指示身后一切,并说:“你逸叔居然还肯亲临存问,以后更禁人提说前事,不念旧恶,可见对你兄弟不差。尤其对你格外期爱,才能如此。从此务要好好为人,遇事谨慎三思,才不辜负他这一番德意呢。”萧清自是垂涕受命。萧玉只盼人早走,好偷偷前去看望心上人,一句也没入耳。郝老夫妻直等乃子郝潜夫来请回家消夜,才行别去。人走之后,萧玉如释重负,匆匆把房门一关,回转身,急瞪着一双泪眼,拉着萧清的手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萧清惊问:“哥哥如何这样?”连问了几声,萧玉方哽咽着说道:“哥哥该死,快急死了!弟弟救我一救。”萧清因不知他在隔室偷听了萧逸的话,再三请问。萧玉方吞吞吐吐,假说自己和瑶仙彼此十分情爱,年前已随两家母亲说明。本定新正行聘,不想同遭祸变。今早崔家拜年,乃母又当面明说婚事。两人情深义重,生死不渝,谁也不能独活。如今瑶仙遭此惨祸,奄奄待毙,平日又极孝母,难免短见,非亲去劝慰不能解免。无奈母丧在堂,礼制所限,不能明往。乘此雪夜无人之际,意欲前往慰看,望兄弟代为隐瞒,不要泄露。萧清一听,两家都遭母丧,热孝在身,怎会有新春订聘的事?分明假话。况且崔家没有男子,彼此都遭连丧,停灵未殓。孤男寡女,昏夜相聚,不孝越礼,一旦被人发觉,终身不能做人,好生不以为然。先是婉言痛陈利害。继又说:“此事关系重大。如今村人对两家父母视若仇敌,全仗逸叔大力,免去若干耻辱。我们孤臣孽子,众恶所归,再如不知自爱,不但为先人增羞添垢,还要身败名裂。瑶仙表姊人极聪明,崔、黄两家就数她一人。稍微明白一点的人,便不会行那拙见,何况是她。如果立志殉母,你也拦她不住。此去如被人知,同负不孝无耻的恶名,以后更难在此立足,岂不爱之适反害之?既有深情于你,她有丫头可遣,不比我们两个孝子不能见人。尽可打发绛雪或是报丧,或是探问母亲病状;再不就作为绛雪闻得母亲去世,念平日对她恩厚,自己前来看望,代为达意。哪一样都可借口。她连丧都不肯来报,不问情真情假,可知定有顾忌。哥哥一个年轻男子,热孝头一天,半夜三更到一个孤寡新丧家去,如何使得?”
  萧玉对弟弟从来强横,以大压小惯了的,适才这一番商量,乃是天良犹未全丧,自知不合,尚畏物议,不得已腆颜相商。一听萧清再三劝阻,不禁恼羞成怒道:“事已至此,她死我不独生,宁可身败名裂,也必前往。你是我兄弟,便代隐瞒,否则任便。”萧清本有一点怯他,见状知他陷溺已深,神昏志乱,是非利害全不审计,无可挽劝,只得说道:“哪有不代哥哥隐瞒之理?不过请哥哥诸事留心,去到那里稍微慰问即回,千万不可久停,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胆。你和瑶姊恩爱,为她不惜身败名裂,须知父丧未葬,母亲才死头一天,尸骨未寒,灵还停在堂前木板上,没有入殓哩。”说到末几句,已是悲哽不能成声,扑簌簌泪流不止。萧玉也觉自己问心不过,尤其不孝之罪无可推诿,见状好生惶愧。天人交战,呆立了一会儿,见萧清半睁着一双泪眼,还在仰面望他回答,心正难受。猛又想起此时瑶仙不知如何光景,当下把心一横,侧转脸低声喝道:“不用你担心,我自晓得。只见一面,说几句要紧话,即时回来。”说罢,带了雪具,径由后面越房而出。到了外面穿上雪橇,四顾静夜无人,飞步往瑶仙家赶去。
  萧清见兄长执迷不悟,崔家母女俱是祸水,将来必有后患。又怕当晚的事被人发觉,不能做人。又急又伤心,伏在灵前,止不住哀哀痛哭起来。夜静无人,容易传远,不想被紧邻郝老夫妻听见。先听萧清哭声甚哀,只当他兄弟二人思念亡亲,感怀身世,情发于中,不能自已,颇为感叹。以为母子天性,外人无法劝解,也就听之,嗣听哭声越发凄楚,又听出只是萧清一人,没有萧玉哭声。这等悲恸之声,外人闻之也觉肠断,何况同为孤子,目睹同怀幼弟哀哭号泣,而不动心,太觉不近人情,心中奇怪。知道萧玉性情刚愎,疑心又出什么变故,加以自来怜爱萧清,意欲前往慰看。郝潜夫因昨晚守岁,二老也一夜未眠,本应日里补睡,偏生萧家出事,过去整忙了一天,不得安歇。饭后略谈,已将就枕,恐累了二老,再三劝阻,郝老便命代往。
  潜夫到了萧家门首,隔溪一看,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,只灵堂那间昏灯憧憧,略有微光,门户关闭甚紧。那哀哭之声,果只萧清一人,萧玉声息全无。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,前门隔灵堂太远,打门不易听见。仗着学会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,将身一纵,越溪飞过,正落在灵堂窗外。积雪深厚,北风一吹,多半冻结。落时脚步稍重,踏陷下去半尺,沙地响了一声。萧清耳目甚灵。这时正哭得伤心,恰值一阵寒风从窗隙吹入,吹得灵前那盏长明灯残焰摇摇,似明欲灭。因是亡人泉台照路神灯,恐怕熄了,慌不迭含着悲声站起,用骨棍刚把灯芯剔长一些。忽听窗外沙的一声雪响,有人纵落。以为萧玉回转,愁怀一放,不禁喊了一声:“哥哥!”话才出口,猛想起窗是南向,每年一交冬便即钉闭,要过正月才开,不能由此出入。来人不走前门,便须绕至屋后,积雪又深,哥哥怎会由此回屋?惊弓之鸟,疑心萧逸派人来此窥探,或是乃兄又出甚事。忙把长明灯往神桌下一放,将光掩往,方问是哪一个。来人已在窗外应道:“二弟,是我,我从这边进来好走些。”萧清听出是郝潜夫的口音,料是一时悲苦忘形,哭声略高,引了前来。恐被发现乃兄夜出之事,又悔又急,慌不择言答道:“郝大哥么?我们睡了。前后门已上锁,雪太深,路不好走,不敢劳动。如没甚事,明天请再过来吧。”潜夫已听他口唤哥哥,又由窗隙中窥见灵前只他一人,以及神态张皇之状,料定萧玉他出。闻言答道:“家父家母因听你哭得可怜,不放心,命我前来劝慰几句。怎么只你一人在此,令兄呢?”萧清哽咽答道:“家兄近几日来人不舒服,遭此惨变,悲伤过度,更难支持,已由我劝去睡了。外面太冷,大哥请回去吧。”
  潜夫此时也是年轻好事,疾恶如仇,平日又和萧玉面和心违,立意要看所料真假,答道:“家父一则担心;二则还想起几句要紧话,非叫我今夜和你说不可。令兄已睡,这话正好先不让他知道,真是再好没有。这窗要不能开,你可到前面开门,我仍纵过溪那边,由正路走。这一带已扫出路来,并不难走。”说罢,不俟答言,回身便纵。萧清方想拦,重说前后上锁的话,又想这话不对:“村中都是一家,不是风雪奇寒,差不多连门都不关。父亲在日,每晚必锁后门,日久村人知晓,还传为笑谈。无缘无故,前后上锁作甚?郝氏父子患难相助,诸多矜恤,半夜三更为了关心己事而来,就上锁也得打开,怎能拒绝?”又听潜夫说完就走,知道来意坚诚,非开不可。想了想,无可奈何,只得强忍伤心,将油灯仍放桌上,燃一根油捻,往前面跑去。到时,潜夫已在叩门。开门走进,头一句便问:“村中无一外人,就是寒天风大,略微扣搭,不使被风吹开也就罢了,如何闩闭这么严?”萧清只好说,萧玉睡前,为防有人闯入所为,含糊应了。潜夫本是来熟的人,不由分说,抢步便往里走。萧清又不便拦阻,急得连喊:“大哥,我给你点灯,外室坐谈吧。家兄有病,刚睡熟不久哩。”潜夫随口应答:“这个无妨,我只到灵堂和你密谈,不惊动他,说完就走。你家丫头今早吓跑,又没回来,省得又叫你忙灯忙茶费事。”萧清听潜夫这等说法,以为当真要背乃兄说话,才略放心。随到灵堂落座,请问来意。潜夫突作失惊道:“令兄如此病重,当此含哀悲苦之际,怎能支持?叫人太不放心了。我们又是世好,又是同门师兄弟,惊动他的高卧自是不可。偷偷看望他一下,看看要紧不要紧,也放心。”
  萧玉弟兄卧室就在灵堂隔壁一间,门并未关,里外只隔一个门帘。潜夫进时就在靠近房门椅子上坐下,室内油灯未灭,隔帘即可窥见。萧清本在后悔出时忘了将灯吹熄,反闭房门,捏着一把冷汗,闻言暗叫一声:“不好!”忙说:“家兄不在这屋睡。”纵身拦阻时,潜夫已掀帘闯了进去。一见室中无人,事在意料之中,果然证实。深恨萧玉非人,不禁回身把脸一板,问道:“令兄平日睡此室内,难道因为令堂今日在他床上断气,害怕躲开了么?”萧清已知看出破绽,无法再隐,情急无计,扑地跪倒,忍不住伤心悲泣,哭诉道:“大哥不要怪我,家兄实是出门去了。”潜夫知他素受乃兄挟制,天性又厚,适才悲泣,定是劝阻不从,反受欺负,所以格外伤心,忙一把拉起道:“清弟快些起来。这是令兄不好,怎能怪你?实不相瞒,令兄为人乖张狂妄,我对他素无情分。全村的人居此已历三世,休看平日相处甚是敦睦,休看你也姓萧与村主是一家同族,若按全村人的情分来论,还不如我们这几家外姓。此乃习惯使然,并非有甚亲疏。令尊令堂在日,与村人多不大来往。只有师父为人公正,不分异姓同族,都是一般看待。对你全家更多关注,偏又铸此大错。你二人身世孤弱,师父虽然不念旧恶,仍以子侄看待,可是村中素来安乐无事,近来之事出于仅见。师母为人贤淑谦和,与师父一样受全村爱戴。今遭此事,他们疾首痛心之下,即使洁身自爱,勉力前修,尚难免他们迁怒,有所歧视,哪可任性胡来呢?目前令尊负谤地下,窀穸未安;母丧未葬,尸骨未寒。令兄竟敢冒大不韪,半夜深更私会情人。我明知他和瑶仙早有情愫,见她母亲惨死,由爱生怜,情不自禁。以为昏夜无人知道,你又被他挟制已惯,不敢泄露,前往宽慰,就便献点殷勤。他虽不孝不弟,到底总有几分人性,双方都是新遭大故,不致真个还有心肠做甚丑事出来。但是崔家无一男丁,孤男寡女,深夜背人私会,一旦被人发觉,怎得做人?照此情形,此人天良已丧,不复齿于人类,也不配做你哥哥。你的年纪甚轻,和他相处即便不受熏陶,从为败类,将来也难免受他的害。家父母和我对你很期爱,决不愿你同他一起堕落。明日入殓之后,我便和师父去说,把你移往师父家中居住。一则朝夕相随,可以用功;二则免得将来他有甚变故,殃及池鱼。你看好么?”
  萧清从小就喜依在萧逸时下,萧逸又甚爱他,原恨不得日夕相随用功,才称心意。闻言暗想:“兄长如此行为和那天性心地,难免身败名裂,自以离开他的为是。无奈终是同胞骨肉,父母一死,兄弟二人本就孤单。他行为又不好,有自己在侧,还可从中化解一些;这一离开,不特手足情疏,照他心性,弄巧还要视若仇寇。”好生委决不下。潜夫待了一会儿,见他双泪交流,伤心已极,答不出话来,知道为难,又告诫他道:“我知你因父母双亡,不忍舍他即去。须知豺虎不可同群。瑶仙机智深沉,因师父不喜她奸猾,本就怨望,更为母仇,我断定她必是将来祸水。令兄迷恋此女,至于不孝忘亲,如受蛊惑,什么事做不出来?平素犯了规条,村人尚动公忿,何况他们?倘再有甚变乱,决不相容。与其随之同败,何如早早打算。他如安分守己,同在一处,日常照样聚首,并非远别不能相见。你因年幼,为便于用功,依傍叔父也不为过。不幸而言中,他闯出乱子,你有此退步,免被波及,也不致使父母坟墓无人奉祀,先人血食由此而斩。此乃两全上策,还有什么为难呢?”萧清闻言,方始省悟,哽咽着答道:“小弟方寸已乱,多蒙开导。就请姻伯和大哥代为做主好了。不过家兄此举虽于孝道有亏,但他去时也是徬徨反复,欲行又止者好几次。今晚之事,务求大哥代为隐瞒,最好连姻伯也莫提起,免得二老听了生气。”潜夫冷笑道:“他天人交战了一阵,仍被人欲战胜,怎还说天良未丧?看你面上,我也不值向外人提起。要瞒父母,却非人子之道,我自有处。你此后要为亡亲争气,向上才是正理;徒自哀毁伤身,并无用处,不可再悲伤了。瑶仙诡诈心细,决不容他久停,快要回转。我此时正气头上,见面难保不显露。谨记我言,明早事多,早早安歇。我回去了。”
  萧清谢了厚意,仍由前门送出。同时感怀身世,又担心兄长异日安危,惟有伤心,低了个头,边想边往里走。才进灵堂,闻得里屋有了声息,心中一动。赶进一看,正是乃兄萧玉握拳切齿,满面忿怒之容,坐在榻前椅上。见了萧清,劈口便低声喝问道:“我叫你不许外人进来,郝家这个背时鬼,怎么放他进来的?快说!”萧清疑心话都被他听去,吓得心里乱跳,更不知如何答好,呆了一呆。萧玉又怒问道:“那小鬼看我不在,说我些什么?”萧清听出他刚进来,话尚没有听去,才略放心,定一定神,答道:“适才我打瞌睡,他拍窗户,说郝姻伯怕我弟兄伤心,叫他前来慰问,并商明早入殓之事。我说你人不好过,已经睡熟。他说什么也要开门进来,没法子,只得开的。”萧玉又厉声低喝道:“半夜三更,谁要他父子这样多事?小狗看我不在,又说什么?你要说假话,看我撕你的皮。”萧清见他声色俱厉,知他性暴,不顾什么兄弟情分,无奈只得说谎道:“幸亏我开门以前,早就说你因思念先母,悲伤过度,本来就带着病,我怕你在母亲咽气房内触目伤心,死劝活劝,劝到后面书房安睡,现时刚刚睡熟。将他哄信,还叫我不要喊你,明早有事,多睡一会儿的好。”萧玉口里虽硬,终畏物议,一听说潜夫不知他夜中偷出,一块石头便落了地。此时正在心乱如麻之际,一意盘算未来的难题,哪还再有心肠计及别的。底下更不再问,只怒答道:“他姓郝我姓萧,我便出去,须不干小狗甚事,他就知道,有甚相干?”萧清知他欲盖弥彰,且喜未再追问,哪敢多说惹气。想起适才潜夫劝他之言,至亲骨肉还不如外人,甚是心酸难过。天已不早,出到灵堂前,剔了剔神灯,假装困倦,倒在床上想心事。萧玉呆坐了一会儿,也往对榻躺倒,只管长吁短叹,时而悲泣,时而低声怒詈。萧清听了,觉着乃兄今日情形大变。如真受了瑶仙坚拒不与相见,不会去得这么久;如像往常二人口角受点闷气,又不是这神气。再者,两下里平日都有情爱,并说已定婚嫁之约,患难忧危之中,更应相怜相爱才是,万无被拒之理。猜他受了瑶仙蛊惑,有甚极为难之事,以至如此。因而想起畹秋母女为人阴险诡诈,以及两家不应怀有的仇恨,不禁吓了一身冷汗。虽然暗中忧急,不敢公然明问,但对乃兄和瑶仙二人都留了心。
  萧清这一猜,果然猜对。原来瑶仙自治丧人去以后,因有私语要与绛雪商量,推说明日有事,老早便把萧逸留下的村妇打发往后房中睡了。绛雪重往厨下端整了些饮食,劝慰瑶仙同吃。二女一个苦想萧玉,盼他夜深私来看望,述说心腹;一个仍恋着萧清,恨不得赶往萧家探个明白:日里雪中跌倒坐视不救,是否成心?正是各有心事。绛雪把火盆添旺,二女并躺床上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望了一会儿。瑶仙忍不住说道:“男子真是薄幸。我这等苦难伤心,几乎死去,就说日里怕人知道,这静夜无人,怎也不偷偷前来看我一看?再等他一会儿,不来便罢,从此以后一刀两断。莫说我再理他,连去他家那条路,这辈子都休想我走。”说到这里,眼睛一阵乱转,气得几乎要哭。绛雪急道:“我的好姊姊,怎么一点不体谅人?我还觉他对你真好呢。请想啊,他父母和我们一样都遭全村人恨,他弟兄年纪轻轻,个个都是他长辈,不比你是一个孤女,容易得人怜惜。今天才出了这大乱子,哪里还敢再走错一步?你说得倒容易,萧逸在我们家既留有人,他家未必没有。何况郝家父子又是他的紧邻,老的为人古怪,小的更是可恶。你没见妈死以前,郝家小狗催他回去,那个该死挨刀的样儿么?一步走错,叫他怎么再在这里做人?想逃出去,村规又是不许,不是死路一条么?你这里想他,只怕他还更想你呢。不信,我替你再跑一次,讨个信回,就知道了。”
  瑶仙方在沉吟不语,刚想说绛雪今非昔比,此去被人看见,你我同被污名。忽闻门外有人弹指叩户之声,瑶仙心中一动,猜定是他。刚从床上坐起,念头一转,忽又拉了绛雪倒下,附耳悄声教了些话。绛雪悄笑道:“这么一来,不辜负人家苦心么?”瑶仙把眼微瞪,挥手催去。绛雪只得走向中屋,贴门低问:“是哪一个?”外面忙答道:“绛雪,是我。快开门,外边冷得很。”绛雪一听,果是萧玉。想起自己的事,不禁心中一酸。再听仍和往日一样喊她绛雪,虽然萧玉不知她与瑶仙认了姊妹之事,不能见怪,心中总是有点不快。便照瑶仙的意思拒绝他说:“我姊姊今天伤心过度,水米不沾牙,哭晕死过去好几次。如今睡了,不能见你。”萧玉在外一听瑶仙苦状,越发担心怜爱,便央告道:“好绛雪,你和小姐去说,我为她心都快碎了,只求放我进去见上一面,立刻就走。”绛雪因已点醒自己身份,听他仍是这般丫头称呼,没好气答道:“我姊姊莫说睡了,我不能叫,就是没睡,大家都在风飘雨打的时候,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相见,被人知道,明日拿甚脸面做人?你不怕,我姊妹两个还当不起呢。”萧玉一心求见,什么话都没留心细听,只一味央告道:“好绛雪,好姑娘,莫作难我,改日好生谢你就是。哪怕她真不见我,你只替我喊醒,问上一声,就感激不尽了呀。”绛雪只管表示她和主人是姊妹,对方仍未听出,依旧左绛雪右绛雪地没有改口,越发有气。含怒答道:“你把人看得太小了,哪个稀罕你甚谢意?实对你说,妈归天时命我和姊姊拜了姊妹,一家骨肉,且比你亲近得多呢。她就是我,我就是她。我说不见,一定不见。用不着问,各自请吧。”萧玉闻言,方听出有些见怪,忙又分辩道:“恭喜妹妹,恕我不知之罪,怪我该死。好妹子,千万不要见怪。你既能做主,请你快点开门让我进去吧。外边冷还不说,你知我提心吊胆来这一回,有多么难么?要不见她回去,真要我的命了。”瑶仙早就随出在旁偷听,闻言也是心酸感动,想叫绛雪开门,又因适才已嘱绛雪作难,不便改口。反正不会不开,何不忍耐片时?绛雪口虽那么回答,脸仍回看瑶仙神色行事。见她无所表示,乐得假公济私,话更说得坚决。萧玉越等越心慌,一时情急,口里不住央告,好妹子喊了无数,手在门上连推带打,打得那门山响。打没几下,绛雪恐把后屋女仆惊起,忙喝:“后屋有人,你闹什么?这就给你开门,看我姊姊可能饶你!”瑶仙见绛雪要开门,连忙三步两步跑进屋去,身朝里侧面卧倒。绛雪等她进屋,才缓缓将门开放。
  这一耽搁,萧玉在门外足等有半个多时辰,身子冻得瑟瑟直抖。好容易听绛雪有了开门之意,惟恐多延时刻,慌不迭乘空先把雪具脱下。门一开便钻了进去,迎着绛雪的面急口问道:“好妹妹,姊姊现在妈房里么?”绛雪没好气低声喝道:“告诉你有外人在后屋睡,怎么还这样毛躁,大声大气的?”萧玉连忙谢罪。正还要问瑶仙住处,一眼瞥见左侧门帘内透出灯光,更不再问,揭帘跑进。绛雪随将正门关好,堂屋壁灯吹灭,跟踪走入,又将瑶仙房门上了闩。见萧玉站在门内,连正眼也没看他,径直转向后面套间去了。萧玉和瑶仙虽然两情爱好,彼此心许,因瑶仙颇知自重,从不许他有什么轻薄言语举动,萧玉对她又怕又爱,奉若天人,连手指都未挨过。这时一到,同在患难之中,爱极生怜,恨不得加倍温存抚慰,才称心意。况且畹秋死前虽未明说,语气中二人婚姻已成定局。加以室无他人,有一绛雪本是心腹,新近由主仆又结了姊妹。反正玉人终身属我,纵然略微放肆一点,也不要紧。先在床前喊道:“姊姊不要伤心,我看望你来了。”连喊两声,不见答应。自问并无开罪之处,连唤不理,也不知是伤心太过,忧急成病,还是有什么别的不快。方在惶急,想要近前,回顾绛雪将门关好走入后房,知她主仆通气,这等行径分明给自己开道,胆更放大。一时情不自禁走到床前,想扳瑶仙肩背。手刚挨近瑶仙肩上。瑶仙倏地一声娇叱,翻身坐起,满面怒容,猛伸玉掌,当胸一下,将萧玉推出好几尺去,然后戟指低喝道:“该死的,妈今天才死,你就要上门欺负我么?”说到“欺负”二字,两行清泪似断线珍珠一般,落将下来。
  萧玉见瑶仙悲酸急怒,吓得没口子分辩道:“好姊姊,我担心你极了。好容易偷偷到此,因为姊姊不理我,急得没法,才想拉你起来。想安慰你都来不及,怎敢欺负?”瑶仙不等他说完,便抢口怒喝道:“多谢你的好心。还说不欺负我呢,我来问你:半夜三更,孤男寡女,你纵不畏人言,也应替我想想;加以你我两家新遭惨祸,成了众恶,好端端的还怕人家乱造黑白,怎能昏夜背人到此?如被人发觉,说些坏话,你就为我死去,也洗不了的污名。急切之间担心妈的身后和我的安危,以为夜无人知,偷偷前来,也还情有可原。但那绛妹也是我亲若骨肉的心腹近人,如今又承遗命拜了姊妹,就不能做我的主,也当得几分家。她既那么坚决回复,叫你回去,自然是她明白,揣知我的心意,知道事关我一生名节,比命还重,不可任性胡为,你就该立时回去才是正理。苦缠不休,已经糊涂万状,怎倒行强打起门来?你不知道我后屋住有萧家的人,便是欺我姊妹两个人少力弱,难御强暴,打算破门而入,见也要见,不见也要见,不能白来;如知后屋有人,更是意存要挟,行固可恶,心尤可诛!这都不说。你因妈死,怕我伤心,才来看望安慰,并且不畏艰险寒冷,可见爱我情深。古人爱屋及乌,何况死的是我母亲,她平日又那么爱你,果如你那痴想,便是半子。你一进门,便是灵堂壁灯已灭,灵床下还有一盏长明神灯,决不会看不见。你眼泪未滴一滴,头未磕一个,连正眼都未看,也不问我睡了未睡,便往房里乱跑。稍有天良,何致如此?进门之后,我不起来理你,当然不是伤心,便是生气。如真爱我怜我,就该想想你来得如此艰难,人非木石,怎倒不理?当然有什么错处,或对不起人的地方。想明白后,再用好言劝解,我就有气也没气了。你不问青红皂白,就跑过来拉拉扯扯。我平时如是轻佻,不庄重,和你随便打闹说笑惯的,也倒罢了。我又不是那种无耻下贱之女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偏当我悲痛哀伤之时,如此轻薄,不是看我家无大人,孤苦弱女,成心欺负,还有什么?我命太苦,只有父母是亲人,为了萧家欧阳贱婢,害得二老相继惨死。见你一往情深,只说终身有托,女婿就是儿子一样,可以存续香烟,继她未竟之志。我非庸俗女流,不会害羞作态,也不相瞒,对你早已心许;便是母亲临终遗命,也命嫁你。但照你今晚行为看来,心已冰凉透骨。你如此,别的男人更可想而知。我和绛妹约定终身不嫁,一了心事,便寻母亲于地下了。”说完,又哽咽哭起来。
  这一席话,说得萧玉通体冷汗,面无人色。深知瑶仙性情刚强,词意如此坚决,难以挽回。想不到一时情急心粗,竟未细想,把一桩极好的事,惹出这大误会。欲火烧身的人,会不惜一切牺牲,明知它是火坑,也要去冒险。她虽错怪,偏问得理对,无词可答。又是委屈,又是愁苦,急得没法,只好自怨自捶。连说:“我真粗心,该死该打!”瑶仙见他自己发狠捶胸,也不拦阻,只是冷笑。后来萧玉见她心终不软,倏地跑过前去。瑶仙凤眼一瞪,刚怒喝一声:“你要找死么?”萧玉已扑通一声跪到面前,哭说道:“姊姊呀,我不过是粗心大意了一些,你真冤枉死我了呀!你既一定怪我,我就死在你面前,明我心迹好了。”瑶仙冷笑道:“我说你安心挟制姊姊不是?我问问你:好端端男子汉大丈夫,寻的甚死?还要死在我的面前,是何居心?如若是假,便是借此要挟,如若是真,岂非临死还要害我负那污名?几曾见一个孤男会死在寡女闺房中的?快些起来,这种做法,没人来怜惜你,我见不得这种样子。”萧玉哭诉道:“姊姊,你今天想必因妈去世,伤心太甚,处处见我生气。我反正一条命已付给你,要我死就死,要我活就活,我决不敢挟制你。如今心挖出来,也是无用。我不过话说得急,怎会死在这里?不过姊姊不肯回心,百无想头,莫说不怜惜我,就怜惜我,身已化为异物,有甚用处?望姊姊多多保重,过一两天就知我的心了。”说罢,起身要走,临去又回头看了一眼,见瑶仙仍是冷若冰霜,凛然不可侵犯。不禁叹了口气,低声自语道:“姊姊,你好狠心肠。”把足微顿,拔步便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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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8:29 | 显示全部楼层

  第一九六回 宝镜耀明辉 玉软香温情无限 昏灯摇冷焰 风饕雪虐恨何穷
  萧玉的手刚伸到门上,瑶仙低喝一声:“你等一会儿再走!”萧玉本已绝望,心里又冷又酸,闻言好似枯木逢春,立时生了希冀。连忙缩手应道:“姊姊,我不去。”回顾瑶仙,泪光莹莹,眼角红润,星眸乱转,灯光下看去,越显楚楚可怜,知她心软肠断,有了转机。方欲凑近前去温存抚慰,不料刚一转背,瑶仙便把目光转向床侧,面对后房低唤了一声:“妹妹!”萧玉见她忽又喊起绛雪,不知是什么意思,哪敢冒昧再问。正在逡巡却步,心里乱跳,绛雪已如泪人一般应声走出,到了床侧,喊了声:“姊姊。”瑶仙手指萧玉,对绛雪道:“你送萧表哥出去,留神看看附近有人没有。如若有人,不可瞒我。我已是孤苦伶仃,无人怜惜的薄命人,再冤冤枉枉背点污名,实在承担不起了。人之相知,贵在知心。你看他来得多么冒失,去得多么唐突,只是满腹私心,从不替人打算。这样的人,我心已成槁木死灰,百无希冀。你快去快回,什么话都不要说,莫为他伤了我姊妹两个情分,我更成孤儿了。”说罢,侧身往床上一躺,竟未再看萧玉一眼。
  这一来,萧玉的心二次又凉了半截,忍不住颤声连喊了两次姊姊。瑶仙理也未理。还是绛雪看不过去,朝他使了个眼色,手朝门外一指,故意说道:“我姊姊心硬,不能挽回了。深夜之间,好些不便,房后又睡有一个外人。她哭了一整天,水米不沾牙,心已伤透,人更受了大伤,明早还有不少要紧事。你容她早点安歇,莫要逗她多伤心了,快些请回去吧。”萧玉见绛雪暗示神情似有话说,虽然将信将疑,但是事已闹僵,除了望她转弯,别无挽回之望。既然这等说法,再如不走,岂不把自己那一种深怜密爱之意,越发打消个净?忙答道:“妹妹说得对,我真该死。只顾看着姊姊生气,多心着急,忘了请她安歇了。”说罢,又对床上低喊道:“姊姊呀,只求你多多保重玉体,不要伤心,我就身遭横死,也是甘愿,请早安歇吧。”瑶仙还是不睬。萧玉无法,只得叹了口气,随着绛雪启门走出。到了堂前,悄对绛雪道:“我来时心急,只顾着先看望姊姊,没顾得先向妈的灵前叩拜,姊姊怪我,也由于此。妹妹稍待片该,容我叩几个头吧。”绛雪道:“后屋有人,虽然被我将穿堂屋锁断,不会闯出,到底担心,你改天再来,不是一样?”萧玉凄然落泪道:“我此时方寸已乱,万念全灰,知道能来不能?一则我们两家这么深的情分,妈是长辈,礼不可缺;尤其妈最爱我,视如亲生。今天姊姊这样错怪冤枉,妈阴灵不远,必能鉴我真诚,何况妈临终之时又有遗命。向她祷告祷告,也许冥中默佑,托梦给我姊姊,叫她回心转意。既是后屋有人,我也不敲引神磐了。”随说,早抽三支本村自制的棒香点上,跪在灵前,低声祈祷起来。
  绛雪原知瑶仙故狠心肠,有意做作,欲擒先纵,给他一个下马威,以便激其同仇敌忾,永无反顾。见他如此情痴,也觉不忍,只得听之。强催着萧玉祷罢起身,故意先开正门走出,看了看四外无人,才缩回来引送萧玉。到了门外,将门反掩,一同走到墙角雪堆后面,立定说道:“大表哥,你怎么这么呆?你还怪她狠心,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亲,妈是为谁死的?女婿有半子之情,你这女婿更比半子还重。她既以终身相许,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担子,还不是望你能分担一半么?实不相瞒,她从妈死后不久,就想你。等到夜半不见你来,又气又急,如非怕人看破,还几乎要叫我到你那里去呢。谁知好容易把你盼来,进门时那么莽撞,已经不快。末了急匆匆打门闯进,既不问妈何时故去,身后事怎么办;已听我说她睡了,也不问问她身子好不好,吃东西没有,睡着没有,人怎么样。仿佛我家大人已死,百无顾忌,闯进她的卧房。见她面朝里睡,不理不睬,三岁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气。就该先赔小心,好生安慰,把她哄起了床再说才是。你却不管青红皂白,夜入深闺有无嫌疑,过去动手就扯。她心本窄,像你这样乱来,那还有不多心伤感的道理?这是你自己把一桩成了的好事,闹和稀糟,怨得谁来?”
  萧玉吃绛雪数说了一顿,悔恨之余,满拟必有下文,一听到末句,并无可以转弯的话。急忙央告道:“好妹妹,我没有她,活在世上有何生趣?我知错在粗鲁大意。姊姊听你的话,好歹给我出一个主意,挽回她心,感恩不尽。”言还未了,绛雪冷笑道:“无怪姊姊看你无用。话还用明说么?这事全仗人力去做,也不是劝得转的事。我已明点给你,就不立时去做,也该有句话,我才好说。一来就死呀活呀的,全没一点丈夫气,莫说姊姊,连我也听不惯这个。心坚石也穿,人只要肯真心着意去做,没有不成之理。一味装疯卖呆,连句话都换不出,这样还说什么?”萧玉前后一思索,忽然省悟,瑶仙意思是要他同报母仇,不禁吓了一大跳。当时只顾挽回情人的心,并未细想,脱口答道:“你说的话,我明白了。我还当姊姊真恨我呢,原来如此。请你转告姊姊,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,只管放心。但是一样,自来一人计短,二人计长。为公的来说,我虽为她不惜百死,无如聪明机智都不如她。既然敌忾,理应同仇,和衷共济,随时密商,以她之长,济我之短,方有成功如愿之望。为私的说,我二人从小一处长大,情逾骨肉;又承先人遗命,订此良姻,虽未过门,也算得是个患难夫妻。境遇相同,遭受一样,孤苦惨怛,言之伤心。她还幸而有你这样一个同心同德、休戚与共的妹妹;我表面上有个同胞兄弟,说起来总算比她多一骨肉之亲,实则心情两异,迥不相谋。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,仿佛理所当然。看来我还不如她呢。如今就把报仇一节,作为没有此事,也该日夕聚首,相敬相怜才是;如若转而忧谗畏讥,动辄害怕,不敢相见,只恐仇没报成,人早相思而死了。请妹妹务必代达,说我有她则生,无她则死,今生今世,永为臣仆。只要她一说出口,天塌下来,也敢应承。只求她在大仇未报以前,随时定约把晤,千万莫再不理,免我相思而死,就感恩不尽了。”绛雪听萧清和他面奉心违,暗自惊急。等他说完,笑答道:“你老是爱表白,看这一套话说了多少死字呀。你暂且请回家去,这些话我定给你带到。听与不听,却在乎她了。”萧玉发急道:“她最信服的是你,只要帮我多说好话,没有不信之理。好妹妹,劳你点神,容我在此稍等片刻,听你一个信。哪怕人不出来,给我一个暗号呢。今日连愁急带伤心苦熬了一整天,得点实信回去,也好睡个把时辰的安心瞌睡呀。”绛雪便问:“这个暗号如何打法?”萧玉道:“她如回心答应,你随便拿件杯盘碗碟之类掷在地上,我就明白了。”绛雪笑道:“你真痴得可怜。他对我就不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止住,心中一酸,转身就走。萧玉不明言中之意,只当她指的是瑶仙,话未肯定,人已走了。忙追上去,悄声急问:“妹妹,你说什么?”绛雪急答:“我晓得,你放心,回去安睡就是,再要磨人,连我也不理你了。”
  萧玉不敢再说,只得抢口说了句:“多多拜托。”退了下来。因绛雪暗号示意不否不诺,心中不定,意欲等上一会儿。忽见绛雪走到门前,回身将手连挥,意似催走,不再回复。暗忖:“今晚我真呆了。这里住房都没墙垣,正好假装回去,等她进屋再绕转来,到窗底下听她二人背后真话,一听便知,不比得她暗号还强得多么?”念头转定,先把手一挥,朝来路走去,先绕到房侧,见灵堂灯光一明一暗,瑶仙窗上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闪过,知已进房,没有留神自己。慌不迭提气轻身掩到瑶仙居室窗下,侧耳静听。二女语声细微,隐闻瑶仙在内悲叹,绛雪在旁劝解,只听不真切。雪地奇寒,朔风透体,脊骨冰凉,牙齿又不争气,偏在此时捉对儿上下厮击,震震有声,怎么也忍不住。惟恐二女发觉,再一弄巧成拙,更难挽回。急得一颗心怦怦乱跳,似要迸出腔子外来。越急心越不定,两耳更失效用,枉自惶惶,无计可施。后来在窗底下搜索,好容易找到一条小缝。刚凑上去,要往里探看,忽听瑶仙在屋里唤道:“绛妹,你听窗外好似有人一样,快看看去。真是越闹越不成样了。”随听绛雪答道:“姊姊忒多心,明明是冰雪破裂的声音。这半夜三更,哪有这样下流没品行的?被人看见,捉住还有命么?明天还要早起,请姊姊早点安歇养神吧。”
  萧玉在外,哪敢往下再听,没等说完,早吓得提心吊胆,接连几蹿,逃了开去。恐二女由窗中外窥,避开正面,先在房侧躲了一会儿,不见人出。探头外视,瑶仙室内灯光已灭,声息全无,知道冰雪业已冻结,自己轻功不曾学好,踏行有声,不敢再作流连。心中一酸,越觉通体冰凉,彻骨寒心,冷不可当。怀着满腹悲酸,思绪万千,对着瑶仙卧房虚抱了几抱,四顾茫茫,凄然暗叹了一声。眼泪流到脸上,面皮微动,觉着有些发皱,举袖去擦,冰凉挺硬,袖已冻僵。只得把一双冻手搓热,露出一张无人见怜的哭丧脸,往回就跑,随跑随想,暗忖:“二女所说之事,何等机密重大,如若稍微看轻我,怎会吐露只字?分明念切亲仇,故意用激相试,好使我同心协力,锐身患难。尤其是当面说明婚嫁,不做丝毫儿女于羞态,可见倾心已久。只怨恨自己痴顽,全不体贴她的处境伤心,情热莽撞,不会温存。易地而居,便自己换了她的境地,遇了情人这样,恐也难免误会心寒,怎能怪她生气?话虽句句责备,而眉目之间隐含幽怨,深情若揭。又可恨自己太粗心,辩白的话全不中理,也不留神查看她的语气神色。直到她气极,下了逐客之令,我虽满腹心曲,竟未说出一句。如今想起,已是不及。她命绛雪送出,好似安心留一转弯的路。自己听出心事,就该誓死同仇,立即回去。她姊妹明明是一个鼻孔出气,话已说到这等分上,偏还要听什么壁脚,探什么背后言语。她那么冰雪聪明,耳目何等灵敏,如今定已被她看破无疑。其实越是责备,倒显情重,任她数说,并不妨事。依这样讥斥几句,就此熄灯不理,又说自己是个没品行的人,大有不屑之势,却是可虑至极。”这一疑虑,念头不由又转到坏处,想道:“彼此从小长大,早种情根。今日瑶仙家遭惨祸,自己还不是无独有偶,和她一样遭祸丧母?照着素日情分,理应相慰相怜才是。这样大雪寒天,始而闭户坚拒,任我僵立风雪之中,闭门不纳;后来勉强开门进去,先是向壁不理,继而尽情责问,全无一点慰藉,终仍逐诸大门之外。后来窗下偷听,休说名分已有宿定,即便算我越礼,也由于爱深情急所致,倘有三分爱怜,或命绛雪重出慰勉,或是故露口风。她不想只要暖室绣户中吐个一句半句,这风雪中的可怜人便可安心适意,免却无限烦恼忧疑。她不但视若路人,反说得人那么不堪,就此熄灯绝决,薄情一至于此。以后更不知她理我不理,真要决裂,还有什么想头?”越想越伤心,不禁又哑声痛哭起来。哭不几声,念头匆忙转到好上。又觉瑶仙深情内蓄,言行皆寓有深意,为了激励自己卧薪尝胆,不得不尔。自己不过受点冻,她这时人去后的伤心,恐怕还要更甚。不禁又起了爱怜,急得低声直喊:“好姊姊,你今日人已吃了大亏,千万不要再伤心啊!”念头忽一转到坏上,又把“好狠心的姊姊”叫了无数。
  似这样时悲时喜,时忧时恨,神态怔忡,心情摇摇,也不知如何是好。在雪上滑行,快两步,慢两步,想着心思自言自语,独个儿尽在捣鬼,不觉到了自家后门。本就满腹悲忿牢骚,一看居室内透出灯光,更有了气。暗怪乃弟不知事务,出时再三叫他只留灵前神灯,这般夜深将灯点起引了人来,岂不又遭指摘?本就有气,正待发作,才一走进,便听兄弟送人往前门走出。由暗室中掩到灵堂探头往外一看,正是自己又恨又怕的紧邻郝潜夫,不由吓了一大跳。尚幸心存顾忌,入门时没有张扬,又在暗室之中走出,否则岂不正被撞破?就这样,也拿不准潜夫来时早晚,机密泄露也未。一着急,把当晚的满腔怨毒全发在乃弟身上,暗忖:“事已至此,不泄露还可饶他,如由他口里吐出机密,反正清议难容,非重重收拾他不可。”当时忿极,怒气冲冲掩进房中坐下,真恨不能把乃弟毒打一顿才能出气。总算萧清运气还好,萧玉到时,刚巧潜夫起身。萧玉悲忿急怒一齐交加,昏忿心粗,没有跟出偷听,竟被萧清几句言语遮饰过去,以为真个无人知晓。萧玉尽管怨气难消,天良犹未丧尽,自知所行所为不合轨道,加以做贼心虚,惟恐闹起来别生枝节,未操同室之戈,只怒声斥责了几句,便往床上卧倒。又把心上人所说的话重又反复玩味,似着了魔一般,不住辗转反侧,短叹长吁,恨一阵,爱一阵,喜一阵,愁一阵。最终觉出如要挽回情爱,与意中人比翼双栖,不问今晚种种说话举动是真是假,非代她锐身母仇,决然无望。只要能将仇人杀死,即使她真个变心薄情,也能挽回。如若故意激将,正可增加情爱。越想越对,方觉还有转机,猛又想道:“报仇之事大不容易。萧逸是全村之主,人望所归。以下弑上,即使侥幸成功,村人定动公忿,休想活命。全村的人都把瑶仙认为遗孽祸水,岂有不疑心到她之理?况且萧逸内外武功均臻极顶,灵敏非常。连那三个小儿女都不是随便能对付的。纵然甘冒不韪,灭伦背叛,身子先近不了,如何行刺?要想乘他教武,身子挨近时骤出不意,下手暗算,萧逸又得过祖先嫡传,长于擒拿,奥妙非常,不论旁刺侧击,敌人手略沾身,不被擒住,便被点倒。众目昭彰之下,就是得手,踪迹败露,也跑不脱。无论昼夜、明暗下手,均如以卵投石,一触即碎,真比登天还难。不办吧,情人的心又无法挽回。”怎么想,也打不出主意,闹得一夜不曾合眼。天亮便起来,等人筹办乃母身后之事。
  萧清看出他受了瑶仙挟制,必然心怀不善,也是急得一夜不曾安睡。萧玉色令智昏,不但对乃弟毫无怜惜,反因昨晚之事迁怒,拿他出气。一起床,便厉声呼斥,借故喝骂。稍辩一两句,便动手打。因是大年初二,执事人等差不多头晚都补除夕的缺觉,加上痛恶死人,心中不愿,挨到正午,才行陆续前来。郝老夫妻原是热肠相助,因昨晚潜夫回去一说,天生疾恶如仇性情,如何容得。如非乃子已经答应了萧清,不为泄露,更恐引起箕豆相煎,萧清吃了萧玉苦头,几欲过去当众宣示,大大打骂一顿,才快心意。背后尚且恨得如此,见了本人,怎忍得住,只好不去。到了傍午,潜夫才到萧家略为敷衍,推说二老晚间受寒感冒,不能前来。萧玉本和他不对,此时正盼早点事完天黑,好去崔家畅叙幽情,潜夫又是面对兄弟说话,乐得装未听见。郝老夫妻生病不来,更省絮贴,就此忽略过去。这些人一来晚不要紧,萧清却吃足了苦头,被萧玉骂前骂后,无可奈何,便去灵前抚棺大哭。到了人来入殓之时,萧玉虽然色令智昏,毕竟母子天性,也免不了一场大恸。萧清更不必说,众人都知他年幼可怜,齐声劝勉,方得少抑悲哀。
  潜夫看他成礼之后,乘着萧玉不在眼前,悄问夜来之事。萧清知道隐瞒不住,只得说了个大概。潜夫暗忖:“乃兄为人无异禽兽,他却天性纯厚,弟兄二人如在一起,就不受害,也必受他人连累。父母昨日已经劝过,就这样劝他移居师父家中,未必肯去。还是禀告师父,由他做主,唤去相依才好。”当下也不说破,见萧玉走来,又宽慰萧清几句,便即辞去。回家换了雪具,跑到萧逸家中,将他弟兄之事和盘托出。萧逸沉吟了一会儿,答道:“伯祖嫡裔只此一支,便多不好,也应保全,何况还有一个好的。清侄灵慧,尚有至性,由我教养成人,自不必说。就是玉侄,他和瑶仙未始不是一双佳偶,年轻人身落情网,无可顾忌,自是难免。若说他们狼子野心,志存叵测,决无此大胆。纵敢犯上作乱,事情也万办不到。他两人既然心许已久,又有两家母氏遗命,等过百期,索性由我做主,给他们行聘,服满成婚好了。至于苟且一层,瑶仙平日颇有志气,昨日我见她甚是哀毁,便玉侄非人,她也决不肯以身蒙垢,永留终身之玷。不过他们平日情爱甚厚,同遭惨变,难免彼此相爱相怜。又因村人厌恶乃母,难免迁怒遗孤,不敢公然来往,只好背地相见,哪知这样嫌疑更重。玉侄昨晚尚且前往,以后自不免时常偷会。你既发觉,务要装作不知,切忌传扬。须知玉侄不肖,尚有清侄可以继承。崔、黄两家至戚,却仅此一个孤女,若使羞忿不能立足,无论死走逃亡,或激出甚别的变故,均使我问心不安。只等初六灵柩出屋,便将清侄招来与我同住。玉侄之事,只要他们发情止礼,不致荡检逾越,到时明订婚礼也就罢了。”潜夫哪知萧逸明知畹秋死前必有复仇遗命,因看仙人面上,意欲委曲求全,故意说她不会有甚异图,日后暗中设法挽救。闻言颇不谓然,因未拿着逆谋把柄,不便深说,由此便留了神。不提。
  萧玉因潜夫始终对他不理,想起昨晚之事,大是疑心。人去以后,强忍忿恨,勉强上完夜供,将萧清唤至房内,把门一关,拿了一根藤条,厉声喝问:“到底昨晚有无泄漏机密?”萧清从小挨打受气,积威之下,神色未免慌张,才说一句:“哪有此事?”萧玉便刷的一藤条打向身上。萧清虽然小好几岁,平日比他肯下苦功得多,力也较大,只是敬他兄长,一味恭顺,并非真个不敌。见他家遭惨祸,母死在床,停尸未殓,竟然背礼忘亲,去寻情人私会,昨晚神情言语均似受了蛊惑,欲谋不轨,已是老大不以为然。日里既未尽哀,夜来又复欺凌弱弟,一言不合,持鞭毒打,全无丝毫手足之情,未免心寒气壮。先未及躲,挨了一下重的。萧玉见他不答,第二下又复打到。萧清实忍不住,含泪忍痛,一纵避开,也喝道:“妈才去世,你我同气连枝,患难相依,理应兄爱弟敬,互相顾惜才是。我又没做甚错事,来是人家自己来的,为何打我?”话未说完,萧玉刷刷又接连几下,俱吃萧清连使身法躲开。嗣见他不可理喻,追打不休,意欲拔脚逃出。萧玉嫌他不似往日甘于受责,越发暴怒,低喝一声:“你敢不服我管,往哪里跑!”随着纵身过去,连头夹背,恶狠狠又是一下。萧清也真忿极,闻得脑后风生,将头往侧一偏,跟着身子一矮,转将过来。趁着萧玉一藤条打到门上,使一个叶底偷桃之势,抓住藤杆一拉,夺过手来。底下一腿将门踢开,纵将出去。不想迎面轻脚轻手跑来一个女子,萧清忙往外纵,对方来势也急,两下几乎撞个满怀。还算萧清眼快,身子矫捷,身刚纵起,瞥见对面跑来一条白影,喊声:“不好!”百忙中施展萧家内功嫡传,一个悬崖勒马之势,身子往左一横,就势单足往旁边茶几角上一点劲,往右上方斜飞出去。只听锵锒、哗啦、乒乓、哎呀之声响成一片,灵堂内顿时大乱。
  原来萧清急于避人,用势太猛,径由来人头上飞过。落时身子朝外,只顾想看来人是谁,不曾留意身后,脚跟正踹在神桌角上,一下将上首一座两尺来高的锡烛台踹翻折断。上半截连同半支残烛掉在地下,下半截翻倒在桌上,将灵前供菜果盘撞坏了好几个。同时萧玉见兄弟居然抢藤夺门而出,不受责打,愈发怒从心起,恶狠狠跟踪飞身追将出来,势子也急。室中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神灯,加上三人一阵纵跑带起来的风势,灯焰摇摇,光景越发昏暗。萧玉正低声喝骂,两眼一花,见萧清纵起,只知怒极前扑,不想前面还有一人。来人也不知是否存心,明明见对面有人,仍往前跑。这一来,两下里都收不住势,恰撞了个满怀。来人又是女子,“哎呀”一声,跌了个屁股墩子。萧玉力大势猛,一把人撞倒,心中一惊,一把没抓住,身反向前一探,吃来人啪的就是一个嘴巴。低声喝道:“你瞎眼了么?”萧玉这才听出是绛雪的声音,不由又慌又喜,哪还再顾别的,忙伸手想去扶时,绛雪已由地上纵起,低喝道:“你这个欺负兄弟的坏人,哪个理你?”说完,转身要走,萧玉悬心了一夜,方欲打完兄弟,再候片时,便硬着头皮再去见瑶仙倾吐心腹。想不到绛雪会来。昨晚曾经托她,料知必有佳音。半边脸打得火辣辣的,也忘了用手去摸。哪知绛雪是恨他追打她的心上人,又吃撞了一跌,心中不忿,先打了他一掌不算,还要故意做作,向萧清卖好。萧玉一见绛雪要走,如何肯放,也不顾萧清在侧与否,慌不迭纵步上前,将门拦住,央告道:“好妹妹,是我一时没有看真,误撞了你。我给你赔礼,千万不要见怪。请到屋里坐吧。”绛雪答道:“你撞了我不要紧,我只问你,为什么要打他?”萧玉道:“妹子你不晓得,一言难尽,人都被他气死,我们去至屋里说吧。”绛雪道:“我知他为人极好,又最尊敬你,妈才死了两天,你就欺负他,我就不依。”
  萧玉知道瑶仙最怕物议,哪敢说了昨晚归来,潜夫方由家中走出之事,只得急辩道:“我恨他不听教训,想拿藤条吓他,不料他又凶又恶,反被夺去。你看藤条不还在他手里,刚放下么?他仗着向外人学了点本领,哪把我当哥哥的放在心上,将来他不打我就是好的,我还欺得了他?不信你问他去,我刚才打了他一下没有?”绛雪见萧清已将手中藤条放下,刚把碎盘碎碗、断了的烛台一齐捡开,由桌底取了一对完整的烛台换上,一边擦着眼泪,好似伤心已极。情人眼里越发生怜,闻言忙就势跑过去,笑脸柔声问道:“清少爷,大哥打了你么?你对我说,我给你出气。”萧清先听这一对无耻男女的称呼问答,已是伤心忿激,哪里再见得这等贱相。怯于兄威,不敢发作,只鼻子里哼了一声,捧起那堆破碎祭器,回身往里便走,正眼都没看绛雪一眼。绛雪好生无趣,忽又想起昨日雪中滑倒之事,不禁心中一酸,一股冷气又由脊骨缝起,直通到脑门,暗中泪花直转。萧玉仍不知趣,忿忿说道:“妹子,你看他多该死,你好心好意问他的话,他这个背时样子,怎不叫人生气?”绛雪怒道:“都是你不好,你管我哩!”萧玉因外屋隔溪便是郝家,恐被跑来看去,重又卑词请进。
  萧清已走,绛雪无法,只得就势下坡,同到萧玉房中,把满腔怨忿,全发放在萧玉一人身上。坐在那里只是数说,又怪他昨晚不该窗下偷听,被瑶仙认为轻薄浪子。好好的事,自己败坏,要和他一刀两断,永不相干。急得萧玉无法,再三央告,托她挽回。绛雪才说出经她一夜苦劝,略微活了点心。“如今才叫我来唤你,半夜无人之时前去。仇人所留女仆已经设法遣走,家中无人,甚话都可说。但是成败在此一举,莫要再和昨晚一样,自寻苦恼。”萧玉一听,立时心花怒放,破涕为笑。又怪绛雪:“这等好音,先怎不说?不然早就跟你走了,岂不害姊姊久等,又来怪我?你耽延时候,这里郝氏父子是奸细,如被闯来看破,如何是好?”边说边忙着穿衣着橇。绛雪拦道:“你忙什么?天还早呢。刚给你把事办好,又怪人了,以后还用我不用?我要怕人,还不来呢。姊姊是千金小姐。我呢,命是她家救的,本来根底,只有死去的恩父恩母知道,莫说出身平常,就是真好,总做过她家丫头。事情不闹穿,大家都好;如果闹穿,被人看破,自有我一个人来担这恶名,连你都不会沾上。我为你用了这么多心血,不说怎么想法谢我,反倒埋怨起来,好人就这么难做么?”萧玉连忙谢过,又说了些感激的话。绛雪微嗔道:“门面话我不爱听,尽说感激有什么用?这样雪天雪夜,不避嫌疑,担着千斤担子,悄悄冒险跑来,一半自然是为了姊姊,想成全你们,将来配一对好夫妻,但是我的来意还有一半,你知道么?”
  萧玉一听,她的话越说越离径。一时误会,以为她也看中自己,想和瑶仙仿效英、皇,来个二女同归。绛雪娟丽聪明,瑶仙与她已是情同骨肉,此举如得瑶仙赞同,未始不是一桩美事。但是瑶仙机智绝伦,捉摸不定,自己常落她的算中。万一姊妹两个商量好了,来试探自己,女子性情多妒,这一决裂,更难挽回,哪敢轻率从事。便拿话点她道:“妹子成全我的婚姻,无异救命恩人。自古大德不言报,何况我这一身,业已许给瑶仙姊姊,没齿不二,死生以之。我不能昧起良心来说假话,妹子如有用我之处,还须听她可否。即便为你赴汤蹈火,也是出于她意,不能算我报德。别的身外之物,岂是妹子看得上眼的?”还要往下说时,绛雪见他仍不明白来意,反错疑自己也想嫁他,好生羞忿。心事本难明言,无奈时机难得,不趁此挟制,少时他和瑶仙一见面,经过昨晚一番做作,此后全是柔情蜜意,两人情分绝比自己还深得多,如何能拿得他住?一着急,不禁把心一横,顿足立起,怒道:“你这些话,把我当做甚人看待?昨晚不是我哭劝姊姊一晚,能有今天么?我把话都说明了,还装不懂,气死人了!”萧玉惶恐,直说自己实在糊涂,不测高深,你我情分无殊骨肉,有什么事,何妨明说呢。绛雪道:“我这事,你就问姊姊,她也极愿意的。我这时候和姊姊一样,只是一条命,不怕害羞了。本来我想由姊姊自己向你说的,但是我心都用碎了,这简直是前世冤孽,已不得早点说定,才朝你说的。别的我也不要报答,只要你帮我说几句话,问个明白。最好叫他同我当面说句话,能如我愿,不要说了,如真嫌我,以后也好死了这条心,专为姊姊出力拼命,报答她全家对我的好处。不管行不行,请你以后少拿出哥哥的威风欺压人家。莫看你比他大几岁,要照为人来说,你哪一样也不如他呢。这你总该明白了吧?”
  萧玉闻言,方始恍然大悟。料她属意兄弟已久,情发于中,不能自制。暗忖:“她两姊妹如能变为妯娌,真再合适不过。无奈兄弟性情外面和顺,内里固执。从小不喜和女孩打交道,尤其对于瑶仙落漠无礼。便自己不爱他,也是由此。加以年幼不解用情,昨晚今朝又连遭打骂。如若日后软硬兼施,连劝带逼,或者尚可。当时要他吐口应允,必更说绛雪无耻贱婢,不屑答理。甚至还会说出全家遭惨祸,便命婚媾,丧心病狂,何以为子等等不中听的话,抬出一大篇道理来,叫人无话可答,岂非自找无趣?”想婉言回复,姑且从缓,包在自己身上,必使将来成为连理。话刚说了一半,绛雪冷笑道:“我也随姊姊读过两年书,人之相知,贵在知心。人各有志,勉强的事,漫说不成,就成,有什么意思?就拿你这人说,品行学问,武功聪明,一无可取,哪点配得上我姊姊?不就是看你用情专一,对她至诚,将来不致负心这一点么?我只要你代我问两句话,好定我的心志。也不是非他不可,决不强求。说到就算你报答了我。不成我认了,以丫角终老,决不怪谁。天已快到时候,只管耽搁怎的?”萧玉见她意甚坚决,只得应了。忙往后屋去寻萧清时,谁知萧清见绛雪夜间到此,行踪诡秘,入室不走,疑有什么奸谋,早回到堂屋,窃听了个大概,咬牙切齿,暗骂:“天下竟有这样不顾廉耻的女子,漫说我不会娶妻,就娶也不会要你。”见乃兄走出,知要寻他麻烦,忙往黑影里一闪。萧玉刚进后屋,绛雪也悄悄跟了尾随在后,意似暗中探听萧玉去做说客,是否为她尽心。萧玉忙着去会瑶仙,巴不得早点说定好走。他以为兄弟定在后进暗室中哭泣,绛雪又一意尾随萧玉,二人全未看见外屋板壁间藏的有人。萧清知道兄长天良已丧,难免威逼纠缠,又要怄气,趁二人入内之便,索性溜走。到了门外,纵身上屋,再由屋顶施展轻功,踏着积雪,绕到后进屋上待了一会儿,侧耳往下静听。萧玉是由后屋又找向前面,萧清知他早就想走,后门未关,便轻轻纵落,如捉迷藏一般,由黑地里掩了进去,仍藏在灵堂隔壁屋内,偷偷听乃兄动静。
  萧玉因前后进各房找遍,不见兄弟踪迹,又点了一个火捻子,二次到处寻找。做贼心虚,还用一块椅垫挡住向外一面,以防外人窥见。因为情急心慌,绛雪始终掩在他的身后,也未觉察。萧清进屋时,萧玉刚由后屋走到灵堂外去,见兄弟仍然无踪,气得乱骂:“该死的东西,往哪里撞魂去?这样要紧关头,害我苦找,又不好大声喊的。你要是去到郝家,向老鬼、小鬼诉冤去,那除非你不回来,再要为你尽耽搁时候,姊姊等久怪我,回来非跟你拼命不可。”绛雪见萧清不在,料知成心避出,决难寻回。又听萧玉一个人自言自语捣鬼,也恐瑶仙等久悬念,心里一凉,不禁“唉”了一声。萧玉闻声回顾,知她卫护兄弟,适说狠话,谅被听去。方恐嗔怪,绛雪却道:“你等不得,那就走吧。只要诚心照我话做,也不必过于逼他,在这三两天内给我一个回音,就承情了。”萧玉忙道:“那个自然,这样再美满不过。他又不是疯子,我想他一定喜欢,决无不愿之理。”绛雪闻言,似有喜色,忽又双眉一皱,叹口气道:“你倒说得容易,要知这是我前一世的冤孽魔债。不用找了,走吧。”萧玉巴不得说此“走”字,就势回步。因见绛雪钟情太甚,只图讨她喜欢,边走边道:“他决不敢不听我的话,真要不知好歹,看我饶他!这时不见,或许往郝家告状去了呢。”绛雪道:“这人天性最厚,任多委屈,也决不会坏你的事。不是见我不得,便是怕你有话避人,少时又欺负了他,躲出去了。向外人乱说,一定不会这样。你走后门,我走前门,分路出去,也许能遇上呢。但是你想他听你话,以后再也不可欺负他了。”
  萧玉忙着快走,口里应诺。匆匆整理好了雪具,先送绛雪走到前面,探头细看,郝家灯光尽灭,谅已全家入睡。放放心心催着绛雪穿上雪具,约定同行地点,出门上道。赶急闩门,往后门跑去。萧清知道此时再不出面,必疑自己向外人泄漏机密,回来又是祸事。想了想,料与情人相见心急,必无暇多说。听他回转,故意出声走动。萧玉见兄弟忽然出现,虽然急怒交加,一则心神早已飞走,无暇及此,二则守着绛雪之诫,事须好商,不便发作。匆匆停步,喝问:“你往哪里去了,如何寻你不到?”萧清知道他适才没敢高声呼喊,随口答道:“我自在后房想起爹妈伤心,后来口渴,见崔家丫头在房内,不愿进去,摸黑到厨房喝了半瓢冷开水,哪里都未去。没听哥哥喊,哪晓得是在找我?”萧玉将信将疑,不及盘问,只低喝道:“表婶临终,已收绛雪妹子为义女了。她是你二表姊,以后不许再喊丫头名字得罪人。这会儿没工夫多说。今晚你再放个把奸细进来,就好了。”随说随走,说完,人已往后门跑去。
  萧清见乃兄毫无顾忌,一味迷恋瑶仙,天性沦亡。神志全昏,早晚必定受人愚弄,犯上作乱,惹那杀身之祸。又是心寒,又是悲急,暗中叫不迭的苦。见人已走,只得去把后门虚掩,将神灯移向暗处,室灯吹灭,不使透光,以防潜夫再来叩门。也不敢再出声哭泣,只趺坐在灵前地上,对着一盏昏灯,思前想后,落泪伤心。暗祝阴灵默佑兄长悬崖勒马,迷途早返。一面再把潜夫所劝洁身远祸,移居叔父家中的话,再四考量轻重利害。最终寻思:“兄长受了贱人蛊惑,无可谏劝,祸发不远。自家虽是萧氏宗支,先世不曾同隐,情分上本就稍差。父母在日,与村人又不融洽。再经这一场祸变,难免不怨及遗孤,加心嫉视。安分为人,日久尚能挽转。若做那桑间濮上等荡检逾闲的丑事,村人已是不容;再要为色所迷,受挟行凶,有甚悖逆举动,不但本人难逃公道,自己也必受牵连,为时诟病,有口难分。纵不同谋助逆,也是知情不举。好了,受些责辱,逐出村去;一个不好,同归于尽。弟兄同难,原无所用其规避。但是父母已被恶名,他又多行不义,生惭清议,死被恶名。自己不能干蛊,反倒随以俱尽,父母血食宗祠由此全斩,不孝之罪岂不更大?何况他还要强逼娶那无耻丫头,不允,日受楚辱,更伤兄弟之情;允了,不特心头厌恶,以后事败更难自拔。”越想越难再与同处,决定敷衍过了破五,灵棺一葬,便即离去,搬到叔父家中避祸,以免将来波及,反而更糟。日夜悲思,疲劳已极,主意拿稳,心神一定,不觉伏到蒲团上面,昏沉入梦。不提。
  且说萧玉出门,踏上雪橇,赶上绛雪。假说兄弟没有见到,以免无言可答。一路加急滑行,仗着沿途人家绝少,又都夜深人睡,一个人也未遇见。赶到崔家,遥见灯光全熄,全屋暗沉沉,料想来晚,瑶仙久等生气,以入睡相拒,好生焦急。又不敢埋怨绛雪,得罪了更难挽回,急得不住唉声叹气。绛雪明知他心意,也不去理他。快要到达,方对他道:“玉哥,叹气作甚?来晚了吧?”萧玉见她反而奚落,忍不住答道:“你还说哩,都是……”说到“你”字,又缩回去。绛雪怒道:“都是什么?都是我耽搁的,害了你是不是?”萧玉忙分辩道:“妹子,你太爱多心了,我哪里说你?我是说,都是我命苦,把心挖出来也没人知道,真恨不如死了的好呢。”绛雪冷笑道:“那倒用不着费那么大事,少埋怨人几句就好了。我既说得出,就担得起。你屋还未进,就着急做什么?”说时已到堂屋门前。萧玉见一排几间屋没一处不是黑的,料定瑶仙生气无疑。昨晚已经吃过苦头,哪敢再冒昧闯门而入。见绛雪推开堂屋门,走到瑶仙门前掀帘而入,心乱如麻,也没留神细看,恐又见怪,只得站在门外候信。
  方在犹疑不定,忽见绛雪在房内将头探出帘外,细声说道:“到了家屋,怎不进来,还要喝一夜寒风么?请你把中间堂屋门关好,上了门闩。我冷极了,要回房去烤火,不由前面走了。”说时,萧玉瞥见帘内似有微光透映,又不似点灯神气。闻言如奉纶音,不等说完,诺诺连声走将进去,放下雪具,匆匆关好堂屋门,朝灵前叩了三个头。慌不迭掀帘钻入一看,室内无灯无火,冷清清不见一人,仅里面屋内帘缝中射出一线灯光。不知瑶仙是喜是怒,许进不许,正打不出主意。忽听里屋通往后间的门响了一下,仿佛有人走出,跟着又听瑶仙长叹了一声。萧玉忙也咳嗽一声,半晌不听回音,提心吊胆,一步步挨到帘前,微揭帘缝一看,忽觉一股暖气从对面袭上身来。室内炉火熊熊,灯光雪亮,向外一排窗户俱都挂着棉被。绛雪不知何往,只剩瑶仙一人,穿着一身重孝,背朝房门,独个儿手扶条桌,对着一面大镜子,向壁而坐。不由心血皆沸,忍不住轻唤了声:“姊姊,我进来了。”瑶仙没回头,只应声道:“来呀。”萧玉听她语声虽带悲抑,并无怒意,不由心中一放,忙即应声走进。瑶仙偏脸指着桌旁木椅,苦笑道:“请坐。”萧玉忙应了一声,在旁坐了。见瑶仙一身缟素,雾鬓风鬟,经此丧变,面庞虽然清减了许多,已迥非昨日模糊血泪,宛转欲绝情景。本来貌比花娇,肌同玉映,这时眉锁春山,眼波红晕,又当宝镜明灯之下,越显得丰神楚楚,容光照人,平增许多冷艳。令人见了心凄目眩,怜爱疼惜到了极处,转觉欲慰无从,身魂皆非己有,不知如何是好。坐定半晌,才吞吞吐吐道:“好姊姊,你昨日伤心太过,我又该死,害你生气。回去担心了一夜。今天稍好些么?人死不能复生,姊姊还是保重些好。”说完,见瑶仙用那带着一圈红晕的秀目望着自己,只是不答,也未置可否。看出无甚嗔怪意思,不由胆子渐大,跟着又道:“姊姊,你这个弟弟昨天也是新遭大故,心神悲乱,虽然糊涂冒昧,得罪姊姊生气,实在一时粗心,出于无知,才有这事。刚才因绛妹怕走早了,防人知道,来得又晚一些。昨晚我心都急烂了,望好姊姊不要怪我吧。”说完,瑶仙仍望着他,不言语。萧玉面对这位患难相处的心头爱宠,绝世佳人,真恨不能抱将过来,着实轻怜密爱一番,才觉略解心头相思之苦。无如昨晚一来,变成惊弓之鸟,再加上瑶仙秋波莹朗,隐含威光,早已心慑。惟恐丝毫忤犯,哪里还敢造次。又想不出说甚话好,心里也不知是急是愁,仿佛身子都没个放处。由外面奇冷之地进到暖屋,除雪具、风帽留在堂屋外,身着重棉,一会儿便出了汗,脸也发烧,又不便脱去长衣。心爱人喜怒难测,尚悬着心,呆了一会儿。
  萧玉还在忸怩不安,瑶仙忽然轻启朱唇说道:“你热,怎不把厚棉袍脱了去?”萧玉闻言,如奉纶音,心花大开。忙即应声起立,将长衣脱去,重又坐下。瑶仙忽又长叹了一声,流下泪来。萧玉大惊,忙问:“好姊姊,你怎么又生气了?是我适才话说错了么?”瑶仙叹道:“你适才说些什么,我都没听入耳,怎会怪你?我是另有想头罢了。你这两天定没吃得好饭,我已叫绛妹去配酒菜、消夜去了。等她做来,你我三人同吃,一醉方休,也长长我的志气。”萧玉知她母仇在念,情逾切割,怎会想到酒食上去?摸不准是甚用意。想了想,答道:“我这两天吃不下去,姊姊想吃,自然奉陪。”瑶仙玉容突地一变,生气道:“事到今日,你对我说话还用心思么?”萧玉见她轻嗔薄愠,隐含幽怨,越觉妩媚动人,又是爱极,又是害怕,慌不迭答道:“哪里,我怎敢对姊姊用心眼?实对姊姊说吧,现时此身已不是我所有,姊姊喜欢我便喜欢,姊姊愁苦我便愁苦,姊姊要我怎么我便怎么。不论姊姊说真说假,好歹我都令出必行,粉身碎骨,在所不辞哩。”瑶仙闻言,微笑道:“你倒真好。”萧玉方当是反话,想要答时,瑶仙忽伸玉腕,将萧玉的手握住,说道:“你当真爱我不爱?”萧玉先见瑶仙春葱般一双手搁在条桌上面,柔若无骨,几番心痒,强自按捺,想不到会来握自己的手。玉肌触处,只觉温柔莹滑,细腻无比。再听这一句话,事出望外,好似酷寒之后骤逢火热,当时头脑轰的一下,不由心悸魄融,手足皆颤。爱极生畏,反倒不敢乱动,只颤声答道:“我、我、我真爱极了!”瑶仙把嘴一撇,笑道:“我就见不得你这个样子,大家好在心里,偏要表出来。”随说随将手缩回去。萧玉此时手笼暖玉,目睹娇姿,正在心情欲化的当儿,又看出瑶仙业已心倾爱吐,不再有何避忌,如何肯舍。忙顺手一拉,未拉住,就势立起挨近身去,颤声说道:“好姊姊,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。真正想死我了。”边说边试探着把头往下低去。瑶仙一手支颐,一手在桌上画圈,一双妙目却看着别处,似想甚心思,不怎理会。萧玉快要挨近,吃瑶仙前额三两丝没梳拢的秀发拂向脸上,刚觉口鼻间微一痒,便闻见一股幽香袭入鼻端。再瞥见桌上那只粉团般的玉手,愈发心旌摇摇,不能自制。正待偎倚上前,瑶仙只把头微微一偏,便已躲过。回眸斜视,将嘴微努道:“人来了是甚样子?放老实些,坐回去。我有话说。”萧玉恐怕触怒,不敢相强,只得返坐原处,望着瑶仙,静候发话。等了一会儿,瑶仙仍是面带笑容,回手倚着椅背,娇躯微斜,面对面安闲地坐在那里,一言不发。萧玉见她今日哀容愁态全都扫尽,目波明媚,口角生春,似有无限情愫含蓄在内。不由越看越爱,心痒难搔。早知不会见怪,深悔适才胆小退缩,将机会错过,未得稍微亲近,略解多少相思之苦。
  正打不出主意,借甚机缘二次发动。瑶仙见他呆望,嫣然笑道:“你想什么?我有哪点好,值得你这样爱法?”萧玉闻言,心花怒放,赔笑答道:“姊姊,你玉骨冰肌,灵心慧质,我想天上神仙也未必有你这样美丽,怎叫人不爱呢?”瑶仙见他口里说着话,手却悄悄伸将下去在拉坐下椅子,似想挨近,笑道:“呆子,你拉椅子做什么?要坐过来,就大大方方把椅子搬过来,莫非挨得近些还有甚好处么?”萧玉吃她道破,不由脸上一红,乘机涎脸笑答道:“好处多呢,我得和姊姊稍微亲近,死也甘心,便叫我做神仙我都不换。我跟姊姊同坐一起吧。”随说随又起立,走向瑶仙身侧,一面留神觑着瑶仙面色喜怒,一面移坐过去。瑶仙所坐靠椅本宽,可容二人并坐。萧玉玉肩相并,息胜吹兰,目觑瑶仙并无怒容,自觉心口怦怦乱跳。正待再进一步,回手挽肩相偎相倚,瑶仙只将身子微侧,人已轻巧巧离座而起,笑道:“少爷,这把椅子好,我让你如何?”萧玉慌不迭伸手想拉时,瑶仙一偏身转向椅后,手指朝萧玉脸上轻轻刮了一下道:“没羞的东西。”萧玉猛觉一股温香自瑶仙袖口透出,不禁心中又是一荡,忙伸手一把拉住瑶仙的手腕。方觉柔腻莹滑,无与伦比,瑶仙已甩手夺开,斜睨萧玉,白了一眼,翩若惊鸿,往外屋走去,萧玉忙喊:“好姊姊莫走,我不敢了。”待要追出,瑶仙隔帘微嗔道:“我有事去,就来。又不听话了么?”萧玉忙应:“我听,我听。”接着便听履声细碎,走向别屋中去。
  萧玉独坐室中,回味适才情况,直似痴了一般。心神陶醉,周身火热,通没一个安顿之处。彻骨相思,一朝欣慰,一心只盼瑶仙顷刻即回。看今夜情景,纵不能销魂真个,也必可以相偎相抱,得亲玉肌,爱她一个半够。这时任有天大的事,也都置之度外了。谁知等了一会儿,全然无信,连绛雪也不见到来。耳听室外铜漏水声滴滴,算计天已不早,家有重丧不容不归。自己一肚皮的话,一句尚未向瑶仙倾吐。当这千金难买的光阴,平白糟掉,岂不可惜?始而心焦。明知二女必在别屋,以前也曾去过,一找就到。有心寻她回来,无奈玉人难测,闺令森严,不容假借。自己又曾答应惟命是从,万一借此相试,误走了去,将她惹恼,如何弯转?想去不敢,不去又急得毛焦火燎,心旌悬悬;越等越情痴,满腹热爱无从发泄,倏地起身扑向瑶仙床上,先抱起瑶仙常睡的枕头,连亲带嗅,搂得紧紧,低声喊道:“好姊姊,亲姊姊……”发狠亲热了一阵。后又得到瑶仙两只绣鞋,抚摸亲爱,朝鞋里不住乱亲乱闻。低声直唤:“好姊姊,爱死我了。”
  似这样狂热虚爱了一阵,二女依旧一人未来。渐渐爱极生恨,在室中抓发捶胸,低骂:“狠心姊姊,害得我好苦!”不禁伤心,落下泪来。刚在酸楚难受,忽听身后有人嗔道:“好!你骂姊姊,我去告诉她去,看还对你这个没良心的好不?”萧玉大惊,回头一看,正是绛雪,三不知掩了进来,正站在自己身后,手里捧着一个木菜盘。绣鞋正在手内,床上枕被也都零乱,惟恐真去告发,慌不迭将鞋先藏在怀中,忙着作揖打躬道:“好妹妹,亲妹妹,我哪敢骂姊姊?谢谢你,她刚对我好一点,你一告我,就全糟了。”绛雪嗔道:“说你没良心,还不认。她才对你好一点么?这比骂她还要可恨。”萧玉信以为真,急得一面打躬,一面慌不迭分辩道:“她对我真好极了!我怕你告,才那样说的。谢谢妹妹,成全我吧。再说,她走来听见就糟了。”
  话刚说完,忽听瑶仙从别屋中走来。口喊:“绛妹,打帘子,我腾不出手。”萧玉方在惶急,绛雪笑道:“姊姊说你呆子,一点不差。也不帮我接接东西,尽说这些空话有甚用处?”萧玉才想起绛雪手里有托盘,忙即应声接过,放向桌上。绛雪随转身将帘揭起,瑶仙也用木盘托着一个小火锅和好些食物走了进来,笑对萧玉道:“大少爷,受等受等。这火锅是用鸡汤煮,现吃现下的抄手(即馄饨),外配糟冬笋、梨窝菌油、风鸡、烧腊鸭子和两盘四馕腊味。这都是妹儿见我两娘母年前没心肠办年货,她私自做的,也都是你爱吃的东西。今夜我安心振起精神,高高兴兴消个好夜,补补我们三个这些天的苦。快请一同享受吧。”萧玉见了瑶仙,不由得又喜又恨,暗忖:“你原来帮着绛雪做消夜裹抄手去了,谁稀罕吃这些东西?与其这样,还不如早来一步,领你的情呢。又偏要来在绛雪后面,当着人,一定又是拿架子,连手都不能挨了。”心中怨望,却不敢现于辞色,忙说:“谢姊姊厚意。只是良宵苦短,为乐不长,是件恨事呢。”瑶仙道:“初春夜长,包你吃完回去,还来得及。今天过完还有明天,就这一夜工夫完了么?明天一黑,你就想法子自己来。好在你那兄弟虽不和你同心,准定不坏你事。我已拿定主见,不畏天命,不恤人言,好了在此,不好同走,还怕什么?不过不像你这位呆相公,只图眼前,不作长久计算罢了。我姊妹都饿了,快吃吧。”说时,绛雪已把杯盘菜碟摆在旁边八仙桌上,火锅放在当中,由木盘里抓些抄手下去,将锅盖好,斟了三杯酒。瑶仙让萧玉坐左,绛雪坐右,自己打横居中而坐。二女俱都有说有笑,高兴已极。萧玉因瑶仙虽然暂时使自己失望,话却有因。而且明日可以早来,无须候召和托绛雪先容,从此变为入幕之宾。丧事办完,便可整日厮守,设有碍难,立即相携出山,地久天长,永不分离,真是美满非常。加以旨酒佳肴,秀色同餐,不禁又快活起来。
  一会儿抄手煮熟,二女先盛出三碗,续上新汤,抓些再下。瑶仙吃了几杯酒,再吃些热抄手,玉颊生春,越显娇艳。萧玉不由得越看越心痒,上面不好动手,始而试探着一点一点用脚在桌底去挨瑶仙的脚。暗觑瑶仙神色自如,仍是劝吃劝饮,纤足由他挨踏,也未移动。料定瑶仙已经决意委身相从,可以任凭亲爱,不再矜持,胆渐放大。又嫌两鞋相挨尚不称意,便把脚缩了回来,将棉鞋暗中褪下,轻轻踏在瑶仙脚背上,觉得软绵绵舒服已极。有心踩她一下,又怕踩痛。手里拿着羹匙方在胡思乱想,绛雪忽然嗔道:“我为你半夜里在雪地上跑来跑去,又做消夜,却拿我当脚踏板用。总算你这位大少爷体贴人,居然肯把老棉鞋脱掉,没拿了泥脚踩我。还不缩回,莫非这两天嫌我脚没为你跑断么?”绛雪口里说话,脚仍不动。萧玉正当得意出神之际,先未入耳,到了末两句,才听出绛雪似朝自己发话。偏头一看,原来瑶仙料出他坐在一起不肯老实,早把双脚缩在椅环以内,以致萧玉错踩了绛雪的脚。不禁脸涨通红,又愧又急,又怕瑶仙生气,错疑自己和绛雪也有瓜葛。一面慌不迭偏转脚将鞋穿上,以为瑶仙必要责难,只觉无地自容,想不出说什么话好。谁知瑶仙低头看了一眼,抿嘴微笑,面上更无丝毫不快之色。绛雪也是说过拉倒,脚缩回去,便去揭锅抓抄手,更不再提前事。心始稍安。忸忸怩怩吃完消夜,二女共撤残肴。萧玉恐瑶仙又要随出,红着一张醉上加羞的丑脸,笑向瑶仙道:“让妹子一人偏劳吧,天已不早,我还有两句话要和姊姊说呢。”瑶仙笑道:“先在桌上怎么不说?我们说话还背绛妹么?”绛雪冷笑了一声,只收拾盘碗,却不走出,意似等了同行。萧玉知话说错,又不能说出是想背了绛雪好和她亲热。一着急,越发口吃,结结巴巴,只说:“我、我……”答不出来。瑶仙仍作不解道:“你说有话,叫你说,又吞吞吐吐。再不说,我就收拾东西去了。”萧玉无法,勉强答道:“那就等姊姊、妹妹收拾回屋再说吧。”绛雪撇嘴悄语道:“这时候,顶好我一辈子不回屋,才对心哩。等我?奇怪!”说罢,掀帘自出。瑶仙也拿着残肴随同出去。气得萧玉坐在椅上,眼对着房梁直叹气,以为二女必是同回,今晚定成虚愿。
  不料没有半盏茶时,瑶仙拉帘走进,绛雪并未偕来。萧玉心中狂喜,忙离座迎上前去,喜道:“好姊姊,适才怎去半天不回?等得我好苦。”瑶仙接口道:“天都快亮了。也是我今晚想得大开,忘了忌讳,差点误事。什么都等明晚早些来了再说吧。这时我的心慌,你快些回去吧。”说完,转身拉帘,直催快走。萧玉见她面带惊惶,知她性情,如再纠缠不舍,定致触怒,只好应声随出。瑶仙在前领送,行动急迫,哪有亲近机会,萧玉自然失望已极。到了堂屋,瑶仙催着他将雪橇穿上。快出门时,萧玉刚跨门槛,酸声喊了一句:“姊姊!”瑶仙忽从身侧椅上拿起一顶风帽和一件狐皮斗篷,唤道:“玉弟慢点,风雪寒天,这时更冷。等把爹爹的风帽、斗篷穿上,招呼冻病了,哪个来管你?到家藏好。明晚再来,不要被旁人看见。”随说随给萧玉亲手穿戴。萧玉见她深情款款,关爱周至,愈发感激热爱,浃髓沦肌,口中应谢,将头一回。恰巧瑶仙正系风帽飘带,没留心他回头,这一来两人的脸相隔只两三寸。萧玉闻着瑶仙嘴内酒香,心神大荡,再也按捺不住,就势往前一凑,正亲在瑶仙玉颊上面。方觉神魂飞越,半身酥麻,待要不管青红皂白回身搂抱,着意亲热一下。谁知瑶仙已将帽上飘带结好,微嗔道:“你醉了么?还不快走!”顺手一推,萧玉被推了出去。萧玉觉着无甚怒意,还待回身略微缠绵再走,瑶仙更比他快,人一离门,早随手将门关上。萧玉急道:“好姊姊,今晚我真感激你……”底下还未出口,瑶仙已对着门缝朝外低声说道:“我晓得你的心。乖些回去睡个好觉,明天话多呢。我也回房安歇,今晚这门是万不能再开了。”说罢,微闻履声入室。
  萧玉知道无望,只好踏雪上路,一边想着今晚这样出乎意料的喜遇。当此男女热爱期中,初尝到一点甜头,好似饿婴见乳,只尝一口,比起未吃时还馋十倍。回味固是无穷,比没得到时也更难受得厉害。思潮起伏,周身火热,脚底无形加快,不消多时便到了家。仍由后门入内,见到处漆黑,不听一点声息,心疑萧清已睡。摸黑走过灵前一看,灯烛全息,只有灵前一盏神灯半明不灭,吐着星星残焰。从欢场到此,愈显凄凉,这才想起母死悲惨。心方一酸,猛瞥见蒲团上蜷伏着一条人影,剔去灯花一瞧,竟是同胞骨肉萧清。看室中情形,分明防有人闯进,熄去灯火,在此守候,为时过久,倦乏睡去。不由天良激发,生了怜爱,俯身下去,想将萧清抱向房中安睡。手才挨近,忽听萧清哭喊道:“哥哥,你莫打我,我没对人说呀!”萧玉听他梦话都在怕受责打,想起连晚迁怒打他情形,越发内愧心酸,忙喊:“弟弟,快随我到屋里睡去,地下恐怕冻着。”萧清闻声惊醒,见是乃兄,连忙爬起,便问:“哥哥甚时回家?怎我睡得这么死?”萧玉答说:“天快亮了。屋里火盆不知熄了没有?”萧清算计火盆将熄,恐怪他贪睡偷懒,慌道:“也许没灭,我这就生火去。”萧玉见他惶急,忙道:“我不冷。神堂四面透风,你先到屋里暖和一会儿,我生火吧。”
  萧清平时惯受乃兄呼喝支遣,闻言颇觉奇怪。猛看到萧玉那身穿戴,又闻见口中酒气,才想起乃兄到崔家去这一夜,将亮才回。神情和顺迥非昔比,定是有点问心不过,才会这样。不禁又急又怕,呆在那里做声不得。萧玉还当他刚刚醒来之故,便道:“你已冻了好一会儿,我们且去房内,看火盆熄了,再生不迟。”说罢,拉了萧清一只冰冷的手,同走进房,壶水正开,火盆恰有余焰。萧玉便将斗篷、风帽脱下,叠好藏起。萧清便向盆中加炭,将火添旺。望着萧玉想问,又恐触怒,只得自去将桌上的灯剔亮,喊道:“哥哥快睡,不多一会儿,就该起了。”萧玉回时满心欢喜,只信瑶仙之言,没有注意天色。闻言想起路上走了一阵,好似天快亮情景。揭开窗帘,就窗隙往外一看,四外仍是黑沉沉的。忙到外屋一看壶漏,离天明少说也有个把时辰。先颇怨望,后悔走回得太快。继一寻思:“瑶仙今晚那样深情蜜意,不是她家壶漏不准看错时候,便是怕自己连日忧劳,好令我安心早歇。分明好意,怎又怪她?”萧清也觉出离明尚早。再看乃兄神色,猜又受人愚弄,似未做甚过于越礼之事,心始稍安。方在暗中留意观察,萧玉也料兄弟怀疑。一则自觉对他不过,又想起绛雪之托,便走过去拉手并坐,温言说道:“好弟弟,你莫乱想。休说哥哥发情止礼,不会做甚坏事。便你崔家两个表姊,也都幽娴贞静,知书明理,决不贻笑于人。心迹久而自明,这个只管放心好了。我此时一点不困,你连日悲苦劳倦,想睡先睡一会儿,天亮来人,我再喊你。要不我们商量日后之事也好。父母双亡,剩我弟兄两人,以后大家亲热,不能再淘闲气。”说时眼圈一红,不禁落下泪来。萧清此时已把主意打定,料他受人指使,化刚为柔,来做说客,想自己娶绛雪为妻。再坐下去,仍非怄气吵闹不可。心中急虑,哪敢再反口探问今夜崔家情景,只得将计就计,装着神倦,答道:“我今晚不知怎的又不舒服,又怕和昨晚一样,外人硬闯进来,守在灵前,熄灯装睡,不知何时睡着。如今周身发冷发噤,有点支持不住。哥哥也是连日愁急忧劳,一同睡吧。就睡熟了忘起,人都知我弟兄可怜,连夜不得安歇,一时睡熟,我想不会见怪的。”萧玉闻言,面容陡变道:“我们就只四个亲人,外人不过彼此做个假过场。我只是不想睡,谁还怕他们怪么?”萧清见他说时目闪凶光,满脸厉色,再听那等语气,知已受瑶仙主仆诱惑,心里一冷。绛雪既已成他亲人,惟恐再说下去又生纠葛,不禁笑道:“既是哥哥疼我,只好先睡一会儿了。”说罢,歪身睡倒。
  萧玉暂时天性发动,对于萧清确有几分友爱。当他真个疲倦欲眠,自己还想心事,有话明日再向他劝说,也是一样,随拿条棉被给他盖上。其实萧清满腹忧愁苦急,又挂着明早人来,不过是想躲他,以免麻烦,身虽躺倒,哪里睡得着,虚合着眼,自在暗中偷觑。萧玉情欲蒙心,全然不觉,萧清睡后,也躺向对面榻上,仰望屋梁盘算心事。一会儿想起今晚瑶仙相待,简直出人意料。那情景,便软玉温香,尽情搂抱温存,爱她个够,也决不会生气。只恨适才胆子太小,把机会错过,没敢伸手抱她亲她,非再挨到明晚不能相见。越想越可惜。渐渐想到明晚可以尽情温存,越想越甜蜜,喜得几乎笑出声来。方恨时光太慢,明日这白天如何挨法?明日还是母死接三,讨厌人多,要受许多闲气嘴脸。因又想到乃母死时惨状,不禁伤心欲哭。这一伤心,连带勾起瑶仙姊妹同仇敌忾的默示。今晚佳人情重,易冷为热,分明由自己为她锐身急难,誓复亲仇而起。话虽容易,真要下手却是难于登天。一不成功,或是临机怯懦,自身难保尚在其次,心上人决不会再有丝毫垂爱,岂不大糟?越想越难,越难越怕,又把萧逸父子恶狠狠咒骂了几句。最后把心一横,奋身纵起,咬牙切齿,自言自语,低声唤道:“好姊姊,我爱你如命。决计过一天算一天,只让我眼前先爱个够,到时管甚成败,拿这条命报答你恩情好了。”说罢,将足一顿,重又躺倒,心定神安,不复再作他想。连日疲倦一齐发作,转瞬如死一般睡去。
  萧清见他时喜时悲,时急时怒,坐卧不宁,最后竟从床上跃起,肆无顾忌,自吐心事。知道陷溺已深,万难挽救,又急又怕又伤心,吞声痛哭,直到天明。见萧玉睡得正香,也不去唤他,径往厨下烧火煮水,准备少时人来饮用。魏氏在日,人虽奸恶,却甚能干,事多亲自操持,不肯假手他人。萧清不过偶然在侧看过些时,从没有亲手做过。偏生所用丫头胆子最小,自从魏氏元旦疯狂吓跑,便没回来,也忘了命人去找。所有茶水点心,连日全仗郝氏全家代为料理。萧清面热,多劳外人,于心不安,只得强忍悲苦,练习家务。当日因是接三,惟恐人来,热水却没一碗,黎明便起来忙碌。因素未做惯,又当三日不眠不食,悲苦愁急之余,一人要备多人之需,如何能做得好。
  正忙得晕头涨脑,乱七八糟,眼看阳光已上,心中惶急,郝潜夫忽然叩门走进。见萧清眼肿如桃,满身水湿油污,一脸乌黑,问知就里,又怜又敬,便劝他道:“不怕你多心,今天大年初三,谁不图个顺遂,昨前两早,因村主之命,那是无法。接三应该下午人来,怎会早来?我知你三天没进饮食,我已拿你当亲兄弟看待,须得听我的。人死不能复生,责重日长,徒悲无益。这些事,我还会做一点。好在东西现成,你自坐一旁等我做来,你陪我同吃,我再告诉你一个喜信。”萧清原和潜夫至厚,自己也实不会,只得应了。潜夫先就锅中开水下了两大碗挂面,打了几个鸡蛋,撕些瘦腊肉在内,加上油、酱,盛起递给萧清,迫劝同吃。萧清听说早间人不会来,心里略定。再经潜夫不住劝慰开导,悲怀略解,渐觉饿疲交加,也就吃了。吃完,潜夫觉着来了未见萧玉,便问:“那丧心病狂的一个呢?”萧清答说:“连日熬夜倦极,适才劝去安睡,在房里和衣小睡。意欲等会儿众人来了,再唤他起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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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8:39 | 显示全部楼层

  卷五
  第一九七回 强欢笑 心凄同命鸟 苦缠绵 肠断可怜宵
  潜夫冷笑道:“恐怕昨晚私会情人,跑累了吧?你怎对真人还说假话?”萧清忙叫:“好哥哥,莫要这样。”潜夫道:“这样败类,不但不屑说他,昨晚明知他私会崔家丫头,我却没有过问。他三个只管奸谋诡计,早晚犯我手里,自有公道。”萧清见他神态激烈,出声渐高,恐兄长走来听去,一面低声求告,一面又问:“我这孤孽之子有甚喜信?”潜夫见他急得可怜,便道:“看你面子,只要不生变,从此我不再提他三男女就是。我和你商量的话,已对师父说了,定准你母亲一葬,便由师父把你唤去同住。你如迟疑,不躲开他们,早晚同归于尽,悔不及了。”萧清年幼胆小,天性又厚,始而不舍兄长,意欲相机挽回,委决不定。继而吃萧玉气寒了心,又强迫他娶绛雪为妻,一同苟且,便决计与兄决裂。但决定以后,又想起萧逸平日虽爱自己,无奈父母所行太恶,焉知无恨?万一迁怒,不肯过于关照,如何是好?一听潜夫之言,也颇心喜。又想:“自己一去,兄长无人谏劝,不知伊于胡底。自己在侧也是无用,事已至此,照昨晚自吐心腹,天良丧尽,说不得只好先打脱身主意,日后再竭尽心力,挽救一点是一点吧。”想到这里,不住悲叹。潜夫知他天性至厚,恐其顾此失彼,故意怒问:“你还不愿去么?那我就回复师父去。”萧清慌道:“哪有不愿之理?我是觉着家兄孤单可怜,我又劝他不转,太伤心了。”潜夫冷笑一声,正要答话,忽听萧玉在喊:“毛弟!”萧清想起了今早无人,必说绛雪亲事。一面应声,一面悄嘱潜夫千万等有人来再走。潜夫怒问:“莫非怕他欺你不成?”萧清不好明说,只答:“有为难事,不是欺我。请你陪我一陪,却不要给他难堪,免得走了生气。”潜夫把头一点,萧清忙去煮面。
  萧玉刚起,见日光已上,四无人声,昨晚友爱之情尚还未尽。喊了两声,只听人在厨房答应,不见走来,料是新起烧水。也想到兄弟劳苦,昨晚不知受冻没有。今天人多事多,意欲赶往相助。刚进厨房,一眼瞥见潜夫坐在饭桌旁,桌上放有年菜空碗剩汤,勾起前隙,好生不快。勉强向潜夫略为招呼,便问:“弟弟在做什么?”萧清忙答:“我早起烧水待客,肚皮饿了,多亏郝世哥来帮我下了两碗挂面吃了,正给你煮呢。”萧玉心想:“此时无人,正好向兄弟劝导,偏生小郝跑来,撞魂碍眼。”心中有气,又不便发作。舀些汤罐水洗漱后,自往房中等面。满拟潜夫与己面和心违,不会随来。谁知潜夫知萧清相留做伴,必有原因,乘他回房,抽空跑回家中告知二老,决计守着萧清,不到午后客来不走。面好人回,也同走进。人家丧乱相助,还须承情,不能过于怠慢。潜夫也不理他,自和萧清谈说,帮同料理一切。萧玉每唤萧清,潜夫必定随往,枉自厌恶,无计可施。萧玉也颇聪明,几句喊过,恍然大悟。明白兄弟不愿绛雪为妻,有心找出人来作梗,不禁忿怒。暗骂:“不知好歹的东西,除非你不认我为兄,离家别居,谁还能保你一世?我如不把这亲事做成,四人合力同报亲仇,誓不为人!”因绛雪叮嘱不许硬逼,成否都不许再给兄弟气受,否则不肯甘休。当时恨在心里,索性避开,不再答理。
  直挨到申未之交,才来了二三十人,还俱是萧逸门下,萧清相厚的同门师兄弟,因奉师命,会同前来。事前已先着人送信,说丧家无人,所有祭席纸箔俱都带有,一到就上供,供完一起烧。佛事照例由本家子弟和村中一些信佛通经的人,在灵前唪诵。来人一半师命难违,一半看在萧清面上,草草终场。萧清自觉冷落,不似往日别家热闹虔敬,事难怨人,好生伤心,人走将尽,犹在灵前悲声诵经不起。萧玉却知这是具文,巴不得早些人走天黑,好去赴约,见状正合心意。不料郝潜夫受了乃弟之嘱,独独不走。萧玉实忍不住厌恶,方要发作,还算萧清见机,看出乃兄神色不妙,悄嘱潜夫,自己难关已过,可请回去,明早再行详告。潜夫也要归侍父母安歇,方始别去。
  萧玉因瑶仙令他早去,奉若纶音。潜夫一走,更无避忌,只和萧清说了句:“留心门户,不许外人走进。”匆匆进房,披上昨晚斗篷风帽,立即起程。这时天未夜深,又值新正初三,人都睡足,各家都在想法行乐。花炮满天,爆竹之声此起彼应,密如贯珠。四外红灯高低错落,灿若繁星。去崔家这条路虽最僻静,山巅林杪,也有好些灯光掩映。这还是大雪之后,村主情趣不佳,无人为首,仅仅村人自为点缀。如在昔年,还要热闹风光得多。萧玉终是做贼心虚,一路掩掩藏藏,如飞驶行。且喜路上只回避不及遇到过两次人。又因有风帽遮脸,都吃误认,不知是己,喊了两声别人名字,装没听见;再故意向旁路一绕,藏向隐处,看人走远,再加速前行,所以全未看破。暗赞:“瑶姊真个聪明。如非这身装束,几露马脚。”边想边走,一会儿赶到。由外望内,仍和昨夜一样冷清乌黑,不见灯光。轻轻往门上一弹,绛雪首先应声而出,引他入内。到了瑶仙室内一看,镜子梳妆桌已经移开,却把方桌摆向正中,上首设着四副杯筷,桌前放着蜡扦香炉,尚还未点,满桌菜肴,像是摆供神气。两旁各有两把坐椅,却没杯筷。地上铺着红毡。这还不奇。最奇是二女都穿着一身吉服,瑶仙薄施脂粉,越显美艳,面上神色也看不出是喜是恨。萧玉不解何意,喊了声:“姊姊。”未及问故,瑶仙不容说话,径令绛雪领往别室更衣,出来再说。萧玉只得随去,乃是绛雪卧室,见大椅上放着一身吉服。心中奇怪,二次想问。绛雪眼圈一红道:“姊姊今天就嫁你,这新郎不愿做么?快换了衣服出来,我去她房中等你。”萧玉闻言,虽是心愿之事,但想起双方母丧三日,便这等举动,未免于心不安。瑶仙性情,说了就做,又不敢迟疑。一面脱去斗篷风帽,忙喊:“妹妹,为何今晚便要行礼?快请言明,免得少时不对姊姊心意,招她生气。”绛雪把嘴一撇道:“少时她自会说。凭你这样人,我姊姊的心意才测不透呢。从今以后,你只照她说的去做,包你没错就是。我先走了。”说罢,不再答理,径直走出。
  萧玉见那衣服俱是乃岳生前所穿,长短大小俱差不多,匆匆穿好,赶将出去。二女已将香烛点好,先同向上跪下,叩头默祝,容甚悲忿,却未流泪。叩罢起立,瑶仙朝绛雪看了一眼,绛雪便对萧玉正色说道:“姊姊为你痴情所感,本来决计嫁你。今日母亲接三,下午来了几家女眷,男的只萧逸同了三个小狗男女。走时居然暗点姊姊亲事,意思百期之后,便由他做主过礼。分明有人泄了机密,他为卖好,顺水推舟。姊姊恨他入骨,怎肯让仇人出面主婚?当时哭诉:母死伤心,不愿为人,今生决以丫角终老。因料他已知姊姊和你有了情分,并还和他说明:母亲在日,曾将姊姊许给萧玉表弟,彼此也都爱好。但遭此祸变,万念皆灰。加以两家均受村人嫉恨,难保日后不有口舌。前日还令我与你送话,请抽空来此当面说明心意。谁知你也和她一样想头,等服终以后,便即出家为僧,以后彼此不婚不嫁。姊姊劝你不从,只好听之,知他怜悯遗孤,心迹是非久而自明,所以不避嫌疑羞耻,明说出来,出嫁一层再也休提。这该死的竟信以为真,不但把你来此私会一节掩饰过去,反倒夸我姊姊有孝心,有志气,再三劝慰。还在想等日久哀思少减,心活一点,再行劝办。姊姊等他走后,一想奉有母命,不是私约。当此危急艰难之际,不久又要设法报仇,名分一日不定,万一有甚挫折,也对不起你。此时全村皆仇,事贵从权,能继母志为上,顾忌什么虚情浮礼?恰好今晚吉时,决计先和你祝告过两家父母,当时拜堂,定了名分。然后换去吉服,三人同心,共报亲仇。你意如何?”萧玉虽觉这样过于草率,但为美色所惑,也就没有深思,反附和道:“我早说过,只要姊姊说话,生死祸福,无不惟命,说什么听什么,还用商量则甚?”瑶仙笑道:“只恐口不应心,未必能都听我话吧?”萧玉力言:“哪有此事?”绛雪道:“我信你。莫要错过吉时,姊姊和姊夫该拜堂了。”
  瑶仙为报母仇,虽然心深计毒,终是红闺幼女,一听拜堂,也是有点腼腆。人既美貌,再带几分羞意,益更娇艳。萧玉看了,越发心荡魂销,直恨不能一碗水将她生咽下去,先向红毯上立定。瑶仙经绛雪一拉,也随即走过,由绛雪低声赞礼,同拜下去。跟着奠酒。然后将上位杯筷撤下来,分到两旁。萧玉、瑶仙并坐,绛雪对面相陪。刚一坐定,瑶仙又给绛雪斟了杯酒,然后离座,扑地拜倒。绛雪骤出不意,忙同跪拜,大惊问道:“姊姊,这是做什么?”瑶仙慨然答道:“由明日起,我们三人便入忧患之中,仇敌厉害,人事难知。我是母亲生女,不问是非成败,俱非继她遗志不可。玉弟有半子之义,又是我亲爱丈夫,承他痴情钟爱,随我卧薪尝胆,虽然为我所累,一则出诸他的心愿,二则我仇也是他仇,义不容辞。惟独妹子于仇敌素不相干,只为母亲临终一言,便随我共赴汤火。在你固是孝义忠烈,在我却是问心不过。今生无以为报,只好叩几个头,略表我感激之意。你若不受,我便不起来了。”绛雪也慨然道:“姊姊既这么说,妹子如不敢当,倒觉不好。妹子告罪,先起就是。”瑶仙又叩了几下,绛雪受了,方始归座。
  萧玉肩挨玉人,正涉遐想,见此悲壮情形,看出瑶仙今日之举,全为前路艰危,吉凶难卜,又不愿受仇人主婚,暗和自己正了夫妻名分,以便策励复仇,兼免嫌忌。看神气,定是有名无实,未必肯让自己温存抚爱。不禁把满腹热念消去一大半。瑶仙二次入座,便举杯劝饮,谈笑风生,更不再提伤心之事。萧玉见她玉面生春,目波明媚,端的容光照人,仪态大方,令人爱而忘死,不禁又心荡神移起来。坐既挨近,瑶仙大方,毫不羞涩,乘她劝饮之际,试触柔荑,全无愠色,心中越喜。暗忖:“既已拜堂,当然还要合卺。虽然新遭大故,不能丧心病狂,销魂真个,照此神情,每夜来此相偎相抱,并头共枕,睡上一会儿,总可如愿。”正在胡思乱想,绛雪道:“大家酒足饭饱,该请新夫妇合卺了。”萧玉看瑶仙醉态娇慵,星眸微展,半睁半合,似有睡意,闻言未置可否。见绛雪起身来扶,也装着有点醉意,半假半真地随同绛雪将瑶仙扶向床上,脱鞋倒卧。绛雪将帐帘放下,悄声说道:“姊姊几夜没睡过一时好觉,照例酒后必睡。你帮我收拾完毕,我走,你自陪她。茶桶内泡有好茶。她气不得,莫再气她。”萧玉诺诺连声。二人合力忙着收拾餐具,一切还原。事毕,绛雪抿嘴一笑,端了残肴退向别室而去。
  萧玉独坐房内,对床寻思:“今夜之事,该当如何?女儿家爱羞,如不趁热开张亲近,明夜必难。有心上床温存一会儿,玉人喜怒难测,一个不巧,误会自己欲谋不轨。愿了还好,一非情愿,必然大怒,不好收拾。按说此时最好守俟床前,待她醒转,自己开恩,以表忠诚,方为上策。无如一刻千金,良宵易度。当夜必须归去,其势不能终夜,到时绛雪必来催走。万一不醒,或是怕羞不愿亲近,好容易有此一日,错过岂不可惜?”似这样进既不敢,退又不舍,眼巴巴望着心上人,只有一帐之隔,不能亲近。思潮起伏,心中乱跳,举棋不定。忍不住走到床前,偷偷揭开帐缝一看,瑶仙面朝外侧卧枕上,睡甚安稳,实在不忍惊扰。看过两次,心想:“放帘时瑶仙已经合眼,不曾看见。不能亲近,且看她个够再说。”随把帐子挂起,将灯移近。灯下美人,又当醉后,越看越爱。爱到极处,试把被角微微揭开,忽闻见一股温香自被中透出,立觉心旌摇摇,不能自制。瑶仙本是和衣而卧,被揭处姿态毕呈,首先触目的,便是平时最心爱的那双纤足。村人自从上辈迁隐以来,便订规章垂诫,不许妇女缠足,以免习武操作全都不便,一有事变,妇女不但无用,反成累赘。瑶仙天生丽质,本就通体秾纤合度;加上母女二人俱都爱好天然,把一双足整理得踵跗丰妍,底平指敛,柔若无骨,虽不缠足,临睡仍穿睡鞋,以免走样,端的美秀已极。这时穿着一双雪也似白的袜子,净无微尘,俏生生叠在一起,格外显得动人。再加上那玉股丰盈,柳腰纤细,虽被衣服裹住,外观只是一点轮廓,越易引起人的隐微思索。萧玉对此活色生香,一时情不自禁,悄悄俯身下去,先从双足嗅起,依次而上,闻来闻去。快要闻到脸上,有心亲她一亲,又不敢造次。只得跪在床前,凑近口边,尽管偷闻芳息。正在得趣不解馋之际,瑶仙倏地由醉梦中,将两条玉臂向前一伸,恰将萧玉的头搂住,口中模糊梦话道:“玉哥哥,你真爱我么?”原来二人年岁相差只有十多天,以前瑶仙尚存客气,先喊表哥;两小无猜,日渐亲密,又改称玉哥。平日喊惯了口。直到畹秋死前不久,才问明生日,改呼玉弟。萧玉却始终呼之为姊。爱极忘形之际,忽然娇呼亲密,玉腕环抱。玉人梦中尚且如此,可见情深爱重,如何消受得起。忙就势温存,紧紧贴在玉腮上面,尽量亲热起来。才亲上几口,正在魂销心醉、欲死欲仙之际,瑶仙突地惊醒。见萧玉跪在枕前,正和自己亲热,立即挣身坐起,似要发作。见萧玉满面惊惶,跪地未起,又觉可怜。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还不起来,是甚样子?”
  萧玉慌不迭应声起立,忸怩道:“姊姊不要生气,我实在太爱你了。”瑶仙也不理他,自起对镜理了理发。手抬处,露出嫩藕一般半截玉臂。看得萧玉心里直痒,只是不敢再为冒失,深悔适才只顾亲她,手在颈上环抱,就忘了抚摩一下。瑶仙理完了发,仍回卧枕上,向萧玉道:“你来同我躺在一个枕头上,应个景儿。适才酒醉,我还有好些话没对你说呢。”萧玉受宠若惊,忙即应声走到床前,偏身卧倒。瑶仙往里一让,萧玉方想就势拉她,瑶仙叹道:“痴儿,痴儿!你怎一味情痴,丝毫不知利害?”萧玉惊问何故。瑶仙凄然欲哭道:“我对不起你,好在只有这片刻之间,只要不胡来,由你爱我一会儿吧。”萧玉忙一把将她抱住,惊问:“姊姊何出此言?”瑶仙叹道:“你哪里知道,你不用说,连我和绛妹都落在妈的算计中了。实告诉你,妈为报仇,死时对我曾用不少心机,还教我对你许多权谋。我事后追思,始得明白。其实妈平日爱我如命,便不如此,非再转过一个人生,此仇也是必报。何况我又性情刚烈,言出必行,怎肯负我死母?明知不可为,仍然照她所说去做。前昨两晚,我对你忽冷忽热,以及今日,均照妈的指使。前晚你在外面受冻,我的心直如刀刺一样,但是无法。事已至此,不这样,怎会使你死心塌地为我尽力呢?可是你知道么,由明日起,便是起始复仇之日?仇人何等厉害,你我如何近得他身?即或侥幸成功,他手下有本领的门徒那么多,全村何人不会武艺,我夫妻姊妹三人,一个也休想落个全尸。事如不成,守着对妈誓言,你我夫妻永无团圆恩爱之日。地老天荒,此恨无穷,叫我这负心人怎对得起你?”越说越心酸,竟把头埋在萧玉怀中,哀哀痛哭起来。
  萧玉闻言,忙宽慰她道:“好姊姊,快莫伤心,你听我说……”瑶仙泣道:“她老人家只顾复仇心切,到死还用心机,害了爱女,又害了爱婿。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说的?绛妹怕你寒心失志,让我不向你吐露。我知道你爱我入骨,为我死了都甘心,不说更难对你,好歹死时也做个明白鬼。女人终是祸水,我也不懂有什么好处,值你这等爱法?为我一个苦命人,害得你不孝不弟,不仁不义,末了再送一条小命,真冤枉呀!”萧玉慨然道:“姊姊对我这样说法,怎样横死都值。何况人定胜天,也还未必。你说我爱你如命,可知你也和我一样。适才你还怪我亲你,实在我先虽爱极,并没敢乱动。还是你在梦中喊我玉哥哥,伸手先抱我的呀。”瑶仙闻言,愈发伤心,重又哽咽,悲泣不止。萧玉一面温存抚爱,一面温言劝勉道:“人活百岁终须死。我不信只有今生,就无来世。只要彼此心坚,今生能报仇,逃出山去团圆,固是求之不得;设有差池,你我不会再托人生,重结夫妻么?不过今生姊姊惯冷落我,来生我也变个女的,让姊姊变男的,也来爱我,却不似姊姊那样心硬,要亲就亲,要爱就爱,那比今生还好呢。”这一番痴话,把瑶仙也引得破涕为笑。凄声说道:“好弟弟,我照母亲之计,本定今夜正名以后,稍微让你亲近,把心系住。到了明早,不是为了本题,决不许轻易相见;就见也做得你啼笑皆非,近身不得。适才我是装醉,本意你那样热情,不会不起儿女之私。我呢,既要你为我效死,名分上又是你的妻子,为报母仇,稍微不遵母计,以身相报,不使你枉负虚名,也不为过。可是这么一来,你虽是个人,却近于禽兽。从此我非但看你不起,虽为我百死,也是应该,并且也不会再有好嘴脸对你。谁想你对我真个情有独钟,并无邪念。始而绛妹暗号说你换衣踌躇,继又见你行礼勉强,已觉出你并非禽处兽爱。后来我装醉卧床,仍没有丝毫邪念。我姊妹事前已露出合卺同床口风,你不会不晓得。你爱只管爱极,连惊醒我都不舍得,别的更无庸说。到此才知妈乃临危乱命,所说男子皆为色欲,十九无天良,女子一失身立败之言,不足为凭。现在事情不容易改,我也决不再对你用甚权谋。不过人言可畏,事贵机密。你到我家,清弟决不向人泄露,仇人如何知晓?可知有人已对我们留意。尚幸仇人犹念旧情,不但说时用话暗示,连儿女都不使在侧,听那口气,还不许别人欺侮编造。但我们到底不可不防。还有绛妹钟情清弟,劝她不听,我看此事直和报仇一样艰难。并恐清弟不久还要离你往依仇人,到时千万不可拦阻。你只弟兄二人,他不在内,还可留根,以免覆巢之下,更无完卵。便绛妹虽然情痴,也不愿她和我们一起受害。这都是前世冤孽,没法子的事。我已想开,时光不再,反正是你妻子,一会儿该走,且由你亲热个够吧。”
  萧玉起初不是没有欲念,只为新遭丧变,私会情人已乖伦理,如何还敢生邪心。天人交战,时起时止,心终不能无动。及至瑶仙披诚相与,自吐心腹,心中加了许多感激快慰,情爱也随之加增,色欲之私,反倒去了个干净,只相偎相抱,密爱轻怜。转不似起初微触肌肤,立即心荡神驰了。一个是多年渴望,才将温香在抱;一个是为檀郎痴情感动,尽去昔谋。二人你爱我,我爱你,恨不能将两个身子融化作一团。偶然想到未来的忧患,又乐极悲来,不可断绝。末了再互相抚慰,尽量温存怜惜,重复拭泪为欢。端的荡气回肠,无限缠绵恩爱,比那真个销魂还要甜蜜亲爱得多。无奈时光易逝,欢娱苦短。瑶仙觉得已到时候,连番催起。萧玉自然不舍,又知瑶仙已不会再加嗔怪,推说到时绛妹必要进房来催,她没前来,可知尚早。只管赖在床上,紧搂瑶仙不肯起来。瑶仙实在也是又怜又爱,不舍分别。
  二人又恩爱了一阵,瑶仙方估计时久,不能再挨下去,忽听绛雪在帘外咳嗽。萧玉还在留恋,瑶仙无法,只得星波微睨,佯嗔道:“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么?”萧玉毕竟久受挟持,见她有了怒意,慌道:“好姊姊,莫生气,我走就是。”瑶仙听到“走”字,心里一酸。又见他说完,放手欲起,仍是平日丝毫不敢和自己拂逆神情。忍不住挨向萧玉身上,双伸玉腕,紧紧搂定。边亲边凄声说道:“好弟弟,莫伤心,我还不一样舍不得你?这是没法的呀。但愿皇天鉴怜,使我夫妻不问如何,将来仍得团圆吧。”说时,满腔热泪,夺眶而出,流了萧玉一脸。重又叹道:“唉!照我们日后所行所为,只恐鬼物见嫉,天是不会垂怜的了。”萧玉眼含痛泪,反手搂抱,正待慰解。绛雪在外说道:“姊姊,我已来了一会儿了,请和姊夫起来,说几句话,走吧。”瑶仙闻言,料时不早,心中一惊,连忙松手挣脱萧玉怀抱,略拭眼泪,由床上纵下地来,取鞋要穿。萧玉也跟着坐起,见瑶仙坐在床边,跷起一只俏生生的纤足。适才床上一滚,袜带脱落,恰将足踵露出,玉肌如雪,又白又嫩。不禁情动,觉着这双香脚,尚未亲热抚爱,是个憾事。惟恐瑶仙又说他苦缠,连忙改坐为跪,先朝瑶仙扮个苦脸哀乞之容,然后俯身下去,将那一条软玉捧将起来,先是连摸带微闻,随又朝她袜口露肉一段狂嗅不已。继见瑶仙停手相待,任他爱玩,愈发心贪,又试探着想将素袜脱去。瑶仙见他太已情狂,不忍斥责,只得喊道:“绛妹进来吧,我下床了。”随手一推,将脚夺过,朝萧玉白了一眼,似笑似愠地低语道:“这大半夜还没狂够?天都什么时候了?看爹爹这身衣服被你揉成什么样子?”同时绛雪也掀帘走进。萧玉知道再闹,恐要触怒,只得穿鞋下床,自去椅上坐定。
  绛雪抱着萧玉衣服走来,见萧玉满脸泪脂狼藉,目光注定瑶仙,如呆子一般。一身吉服满是皱痕。瑶仙也是云鬓蓬松,泪光莹滑,脂粉零乱,皱纹满衣。直似二人扭结着,打了一次长架神气,暗中好笑。想起适才所闻情景,又代二人可怜可惨,眼睛一酸,几乎落下泪来。瑶仙原不避她,便问:“妹子既然早来,天想快亮了吧?”绛雪道:“时候倒还不算很晚,但你必有话没对姊夫说呢。”瑶仙闻言,略一寻思道:“妹子,你到这里来,我有话说。”绛雪倏地面容一变,随了过去。萧玉见状,暗忖:“她姊妹说话,此时怎还避我?”留心一查看,见瑶仙附着绛雪耳朵说了几句话,绛雪始而摇头,继而耳语,意似不愿。末了瑶仙面带惶急,又拜了两拜。绛雪方始有了允意,朝萧玉瞟了一眼,又叹口气。萧玉先前不解,后见瑶仙不住万福央告,从小至今,第一次看见她软脸向人,才悟出瑶仙必是见兄弟不要绛雪为妻,怜她孤单,意欲二女同归。暗忖:“姊姊对我恩情如海,怎还忍心再爱别人?何况她又一心恋着兄弟,此举万来不得。且装不知,等将来姊姊对我提起,我再婉言相拒便了。”
  正在胡思乱想,瑶仙已把话说完,走过来说道:“天还尚早,玉弟吃点东西再走,我已请绛妹偏劳了。”绛雪又看了萧玉一眼,转身走出。萧玉大喜,又想过去搂抱。瑶仙说道:“你这人怎这样俗法?乖乖给我坐在那里。”萧玉央告道:“那么我和姊姊都坐在床边去吧。”瑶仙假怒作色道:“我偏不坐床边。”说罢走了过来,推萧玉道:“过去些,我还没有地方坐呢。”萧玉已知她怒是假的,连忙让出一半椅子,二人并肩坐下。瑶仙道:“妈对爹常说:上床夫妇,下床君子。本来你此时该走,是我可怜你太不容易,和绛妹求说,留你稍坐一会儿,吃点东西,身上暖和些再走。你如像方才一样胡闹,我就生气了。说点正经话多好。”萧玉装着委屈应了。瑶仙说道:“你莫和我做作,我此时为你,心比刀绞还要难受呢。”萧玉惊问:“姊姊说不伤心,怎又伤心了?”瑶仙道:“不是伤心,是难受,这且不对你说。我来问你:明日该是起始复仇日子,虽不是当天行事,要在两家葬母之后才行发难,事前总该有个打算。我知你已豁出一条命,但白送性命于事无济,岂不更冤?你打什么主意没有?”萧玉道:“昨晚为此我想了一夜,觉着人要舍命,事无不成,只有一桩难处。现在主意已经想好,但我不能先说。姊姊必须怜我,不要见怪,也必须依我的话做。总之事成,我必能脱身。不过姊姊、绛妹事前务要先逃。一则免我心悬姊姊,于事有碍;二则免你两姊妹事后白白受害。”还要往下说时,瑶仙已明白他心意,不过身任其难,拼死行刺,却放自己逃走,并非什么好主意。笑说道:“你倒说得容易,果真你能近得人身也罢。告诉你,这个方法我们早已想过,只是万般不得已的下策。须到万般绝望,只杀老的一人,才拼这命呢。此刻还不到时候,千万做它不得。我适才想,到底事缓易图,到时看事行事的对,用不着先就愁烦。现和绛妹商定,改换前策。决计过了百期,商好步骤,出其不意,说下手就下手。横竖我三人早晚死在一起,乐得快活一天算一天。明天你先不要来,等过破五或首七葬后,清弟必走,那时再想法时常聚首。一则你母亲生你一场,也该尽点孝心;二则你也少受人一点唾骂;并且还可证实我对仇人日间所说的话,免去他的疑心,日后下手也较易些。你看如何?”
  萧玉自是不愿,方要开口,瑶仙微怒道:“你这人不知好歹,不是冒失,就是只图眼前。本来为避仇敌和村人疑忌,今日一聚,便当与你疏远。因为可怜你,推后了几天。适才又向绛雪求说,拼着多受艰难,反正不要性命,下手日期既改在百期以后,还由你时常相聚,你偏连这个三几天的分手都耐不得。绛妹为此还埋怨我对你情痴,恐怕难免将来误事,倒落个两头不讨好,真怄人呢。”萧玉慌道:“我又没说不听,姊姊错怪我了。”瑶仙说道:“你那几根肠子,我数都数得清,还看不出你的神气?才一点也不错怪你呢。既肯听我,从此我在下手三日以前,决不再想伤心的事。只等你过了破五常来,只要不思邪,一切由你。总算报答对我的痴情,做鬼也心安些。就这机会,万一能想法使清弟和绛妹这段姻缘成就,我就索性把他两个撇开,否则万无两全之理。报仇之事,有我夫妻已足,但能少饶一个,总是好的。话却要出丧以后得便再说,不可操切。清弟如再固执,绛妹虽是女流,刚烈更胜于我,便是清弟允婚,也只心上安乐,未必就此罢手。她叫你不要勉强清弟,便由于终不能长相爱好之故。再如不允,忿激之下,更是无法劝转。适才看她神情,弄巧还会先我发难。为你这冤家,此后还得对她多留一点神呢。”萧玉听了,才知瑶仙适才和绛雪耳语,另有深意,愈发刻骨沦肌,感激涕零。瑶仙又劝他,彼此心迹已明,此后好在心里,不可过于轻狂。萧玉把她爱若性命,敬如天人,一一应了。瑶仙见他果然不再乱动手脚,无形之中又加增了若干怜爱。一会儿,绛雪端着三份挂面进来,催着吃完。萧玉受了瑶仙之教,知道绛雪不怎看得他起,不能再留。于万般无奈之中,不等开口,起身告辞。瑶仙请绛雪收拾盘碗。待萧玉穿好衣服斗篷,亲自送出。到门口,又任他紧紧搂抱亲了两亲,方始各自凄然分别。
  萧玉别时虽然难受,走到路上,想起前事,恍如梦境,只觉心身康泰,无虑无忧。到家天已快亮。轻轻掩进一看,兄弟正跪灵前,对着一盏昏灯默默诵经,尚且未睡。不禁重又激发天良,抱愧万分,低声唤道:“毛弟,我身坠情网,甘为罪人,实在对不起你这好兄弟。”萧清如在平日,经此一言,早已感动。因日里见他那等神情,全不以亡母为念,入晚便赴情人幽会,彻夜不归,料定与瑶仙有了苟且。三奸同谋。祸发无日,万难挽救,心已凉到极点。只当又是受人指教,软语卖好,便做说客。自己本是睡了一觉起来,想借为亡母念经乞福为名,以备抵挡他的絮絮不休,挨过破五,舍此他去。闻言不但没觉出乃兄天良发现,反觉惶急,怕听下文。故意念完一遍,才答话道:“我跪在神前许下心愿,今晚为妈念完这一藏经。哥哥请先睡吧。”萧玉听了,越发惭愧,有心陪他同念,又觉不孝之罪已无可追,不是念这一夜经便能挽盖,心也沉不下去。知道乃弟志诚心坚,说了必行,只得说道:“毛弟累了三天,早些念完进来睡吧。你该死的哥哥不陪你了。”萧清也没听进耳去,含糊应了。
  弟兄二人同室异梦,各有各的心事,勉强挨过破五。到了头七,崔、萧两家同时出殡,萧逸亲往照看,两家子女各不免悲哭一番。等到安葬完毕,萧逸便把萧氏弟兄唤至面前,先训勉几句,教以此后如何为人。临分手时,忽作不经意地对萧清道:“清侄你年纪太幼,用功正紧之际,天性又厚,日内可搬到我家去住,免得孤凄伤心,耽误进境吧。”郝潜夫在侧,首先赞诺说:“清弟每日在家哭得可怜,好在都不在家里做斋,索性今天搬去也好。”随约了两个同门弟兄,不由分说,拉了萧清就去搬运铺盖和兵刃书籍。萧玉自受二女指教,虽在意中,见乃弟对他避之惟恐不遑,看神情似早预定,别时只说了“哥哥保重”,全无留恋。想起众叛亲离,不以为人,又是伤心,又是气忿。
  二女在葬场上尽哀尽礼,正眼也没看萧氏兄弟一下,做得极好。连萧逸都几乎觉得人言难凭,未必会步乃母后尘了。萧清因郝潜夫和诸同门苦劝,依叔受业,又非远离,永不相见,再加目睹乃兄种种倒行逆施之状,为顾大局,自以洁身避祸为是。又见兄长自初三夜回来,直到出殡,都守在家中,同办亡母身后,更不外出,神情也不似日前昏乱,也不再代绛雪说亲,相待更是和善。以为乃兄受人愚弄,忽然悔悟,不禁又勾动手足之情,不舍弃之而去。继一想:“本就不远,天天都可相见。只要查出哥哥真个改好,索性和叔父求说,连他一齐搬过去,永离祸害,岂不更好?”迁居叔家,事已定局,想过也就拉倒。郝潜夫虽然就近,因防出事,不便托他查看。在萧逸家中住了三日,每日归视,萧玉俱在读书习武。成心隔上三日又往查看,仍未离开。萧清问他:“怎不去向叔父求教。”萧玉说:“叔父定信郝家小儿谗言。否则你也不会搬走。自来消谤莫如自修。自从毛弟一去,我十分愧悔发奋。好在郝老还讲公道。我是想做出点样子,等吹到叔父耳中去,连恨我的人都改了口气,说我好时,我再往求他连我一起叫去,弟兄一同受业多好。这也是瑶仙表姊的好处。我实在爱她如命,她妈又曾许我。谁知母死伤心,立誓不嫁。我连求她三日,始而还存客气,末一天竟下逐客之令,使我伤心已极。不信你问郝家小鬼,哪晚我不在此看书习武到深夜,几曾离开过么?”萧清闻言,大为感动。私底下一问潜夫,潜夫冷笑答道:“你不用问,此人丧心病狂,无药可医了。”萧清再三盘诘:“哥哥每夜出去也未?”潜夫答道:“每夜室中必有灯光和些似练武非练武的声音,有时深更半夜还有,灯光也时有时无。天一黑老早关门,书声经声从未听见。谁知道他闹甚把戏?”萧清知他厌恶乃兄,不再夜出幽会情人,似可证实,也就不往下问。后来越想前情越觉可疑:“第二夜绛雪来唤,所说之言曾经暗中听见,还要强制自己娶那贱婢,第三夜天亮回来,忽然改变,并还说明心事,要为二女报仇。说他悔悟还可,二女怎会和他决绝,誓死不嫁?他既从此灰心,怎口口声声又说瑶仙好呢?”话大难信,决计亲往一探。因每日均有夜课,不能分身,这晚借口回家取课本,向萧逸告假往取。萧逸见室中无人,点了点头叹道:“清侄,我知你心事。你天性真厚,潜夫昨日已和我说过。你去了徒自伤心,还有气怄,不要去了。”萧清脸方一红,萧逸又说出一番话来。
  原来近日瑶仙也入了情魔,每晚萧玉必往相聚。惟恐人知,绛雪出主意,每晚由绛雪前往李代桃僵,故意做出些灯光人影和脚步跳动之声,直等天亮前萧玉回家,绛雪才走。其实绛雪也有深心。知道萧清友爱,又不放心他哥哥。村人俱恨萧玉,只要看出他在家,不难瞒过,必不会入内相见。可是萧清疑兄不在,早晚必乘夜查看谏劝;知兄在家,更少不了常来慰问。明知不是伴,无如爱之过深,只要能见到,说上些时的话,凭自己的口齿心思,未必无望;就不行,也死了这条心,到底还见着他一次。此一念痴情,每夜替人守空房,眼都望穿。萧玉和瑶仙是情爱愈浓,愈忧异日一败涂地,不可收拾。每聚必定尽情亲爱,也必定痛哭几场。萧逸因二女装得甚像,几被瞒过。谁想门人虑祸,早在暗中查探,据实禀告。虽然三人知道私情泄露,至多略受羞辱,还可借此掩饰,无关紧要;心事却关系太重,丝毫泄露不得。所以葬母以后,彼此暗中相诫,永不再提,防备周密,不但机密未泄,二人暗室无亏情况,反借以露出。萧逸闻报,又怜又恨,知道二人每聚必哭,情迹可疑。继一想:“二人本来相爱,又有母命,乐得成全。即便畹秋遗意有甚奸谋,一坠情网,彼此都想顾全,互不舍情人送死,纵有逆谋,日久自消。反正小夫妻不会分开,管他则甚?”便把这情理暗中晓谕告密之人,坚嘱不许张扬。他们本是夫妻,不过不该丧中私会。窥探阴私,不是正人君子所为。既未探出逆迹,就有也无能为,可由他自去,以后不再作窥探,违者处罚。众门人知师父智勇双全,所说也极有理,谁都害他不了。既是心念旧好,诸多回护,探了几次,不过如此,也就不以为意。萧逸只疑心瑶仙有诈,却没把绛雪放在心上,疏忽过去,以致闹出不少事故。
  潜夫因师父不许再对人说,萧清问他,也未明言。这时听萧逸一说真相,才知兄长实在非人。与人幽会无妨,照他那晚自言自语口气,逆谋迟早发作。此事只自己一人知情,举发吧,同胞骨肉,于心怎忍;不举发,迟早祸发,万一真个伤了叔父,如何是好?想来想去,只盼叔父所说二人为了情爱,不敢妄动,渐息逆谋,方是绝妙。此外,除了随时随地跟定叔父和诸弟妹,留心戒备,更无善策。这一来,反盼兄长和瑶仙情爱日厚,不但不想劝阻,连旧日的家都不再回去,免他见了内愧碍眼。
  于是苦了绛雪,每夜盼穿秋水,不见萧清归家,其势又不能去寻他。由想成痴,痴极转恨。忿激之下,自觉生趣毫无,有时赌气不去。看了两小夫妻人前人后、卿卿我我情景,虽然为乐不长,结果一样伤心,到底人家你怜我爱,偿了心愿。自己能够过这样半天日子,当时死都不屈。相形之下,越发难堪。暗忖:“姊姊忽然把握不住,会把姊夫这样的人爱如性命。近来日子越近,二人每一想到报仇的事就抱头痛哭,大有怕死之意。自己承她母女视若姊妹骨肉一般,报仇二字,原本不在多人,反正活着无味,何不把这事一人承担下来?事完给她开脱,作为替主报仇,与人无干。再骂上几句因私情不忆母仇的话,以为证实,成就他们美满姻缘,何苦非三人同死不可?”越想越激烈,勇气骤增。决计照畹秋遗言,将所用之物暗中准备,即日乘机发难。瑶仙先对她还留神防范,日子一久,见毫无异状,应用各物又在柜中锁着,算计她不用那两样东西无法下手,既未明索暗取,也就不以为意,疏懈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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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8:48 | 显示全部楼层

  第一九八回 国士出青衣 慷慨酬恩轻一击 斋坛惊白刃 从容雅量纵双飞
  一晃到了畹秋终七之期。事前萧逸觉着畹秋虽然行为恶毒,终是热爱自己过甚,一念情痴而起。再又想到崔、黄两家至戚世交情谊,人死不结冤,况且诸凶所受罪孽已足蔽辜。意欲借这一天,做一大法事:将从去年年底所有新死亡魂,自雷二娘起始,以至萧元夫妻,一起设法超度,传令下去,凡是通晓经典的人,到日齐往诵经追荐。
  这日早起,萧逸亲率子女、门人到场主持一切。瑶仙一日前闻说此举,知道不能不往。为表哀诚,准备到日天还未亮,便赶向祭坛,候村主到来,开经行礼。绛雪本和瑶仙约定同往,到了头天,忽然头晕心痛,口吐白沫,痛倒床上,起坐不得。瑶仙自是着急,要为延医。绛雪说:“不过前夜由姊夫家回来,路上风大,受点春寒感冒,无甚大病,明早到祭坛上一累,出点汗就好。姊姊虽视我如同胞骨肉,村人仍拿我当丫头看待,又当忌恨之际,何苦受人指摘?再和姻伯母死时一样,请他们不来,更叫人生气。好在妈的成药丹方甚多,找点来吃,也是一样。”坚持不令延医,瑶仙细查病状,只是身上发烧,人倦呕吐,不进饮食,面色不算甚坏。料是感冒,此说也极有理。知她想见萧清一面,这三日法事正好相见,许是怕病在家中不能同往。村人厌恶自家,真要病重,便延了来,也未必肯尽心诊治。与其这样怄气,还不如明早任其扶病前往。萧逸曾夸过她忠义,又正向自己卖好之时,见了不用求说,自会命人诊治;就便还可借此抬高她的身份。岂非一举两得?便取些现成丸药,与她服了。不多一会儿,便已睡熟。一摸身上,也退了烧。瑶仙方始宽慰,以为无碍。
  近来萧玉是越来越情热,除却白天不敢公然聚首外,差不多天一擦黑便到,索性连夜饭都一起吃了。瑶仙明知非计,无奈自己已落入情网,不见无欢。春昼渐长,一个白天如度岁一般度过。尽管口里劝萧玉不许来早,可是一入黄昏,便坐立不安起来。稍微天晚,便自悬念。时间久了,更自己给自己开脱:“即使行迹被人窥破,只要机密未泄,有何妨害?举村皆仇,异日所被恶名尤甚于此。反正不会好,耳不听心不烦,至多村人背后辱骂,决不会上门寻事,顾忌这些则甚?为些闲言闲语,把我这一对苦命夫妇短短白日的光阴还平白虚度。”想到这里,把心一横,便不再十分劝阻。萧玉见她劝时不甚深说,愈发胆大,口里应诺,仍是早来。天一黄昏,略为做作,关上家门,越墙而出,抄着僻路,掩掩藏藏,恨不能胁生双翅,如飞跑到。最近半月,每夜总是三人吃完夜饭,谈上一会儿,绛雪才行起身代他在家中作假,从没晚到之时。当天因明早是两家亡母终七,仇人代营斋奠,不受不可,受了于心又不甘。瑶仙知道亡母黄泉饮恨,必不来享,特意约定,提前在家为两家父母设奠私祭。恰好郝氏父子俱往村主家中,郝妻年老轻易不出,无人碍眼,所以到得更早,天未黄昏,便赶了来。瑶仙告诉萧玉说:“绛妹病了,刚吃药,在我房中睡着。我还要去做供菜,她终日水米未沾,人软得很,你在我屋照应她,以妨醒来要茶水吃的。可怜她自妈死后,终日悲忿忧劳,一点顺心的事都没有。今天上供,她平时有病都强打精神抢着任劳,这还是头一回,但凡支持得住,早就起来做事了。”萧玉不舍瑶仙离开,便道:“绛妹睡得这么香,我看一时不会醒转。莫如我随你到厨下,帮你快些把菜做好,省得你累不过来,倒多挨时候;还免我在房吵她,睡不安稳。”瑶仙知他推托,想和自己在一起,娇嗔道:“你这人真没良心,过河拆桥。可知我最信服她,有病你不管,把她弄寒了心,几时她一说你不好,莫怪我不理你。人家帮你多少忙,如今病得这个样子,还不稍微照看,有点良心没有?我不管你尽心不,只要她醒时你不在屋,我再和你算账。”说罢,穿上围裙,自往厨下走去。
  萧玉见她轻嗔薄怒,愈显娇媚,爱极之下,不便拂逆,勉强在屋中坐了一会儿。后来实在坐不住,心想:“绛雪服药才睡,不会即醒。”随往厨下赶去。见瑶仙在灶前烧水煮饭,东西堆了一案板,迥非昔日绛雪那等从容不迫的情景。瑶仙回顾萧玉前来,先问绛雪醒未。笑道:“我真弄不惯这些。往日也和绛妹一同做过,全不觉得。今我一人动手,才知不是容易。这还是今早她都做好八成,共总几样炒的要现下锅,她也切好现成。不过烧一锅饭,就把我闹得手忙脚乱。如此看来,绛妹只是出身稍低,论起人品心胸,才能性格,哪一样都是上选。清弟娶了她,真是前世修积,偏会一点不爱。她说清弟不肯回家,定是避她,伤心极了。就这样,明日还想见上一面。这病也未始不是因此而起。真个比你对我还痴得多。我们命若,到底还恩恩爱爱,有百日名分夫妻可做。她才是真苦到极点。我虽是她知己,也安慰不了她的心。上天无眼,这有甚法?此时只要我们四人真能配成两双,哪怕伐毛洗髓,到地狱里去,把刀山剑树都身受个遍,也是甘心。转眼百期又到,我是早已想开,不然哭都哭死了。”说时,萧玉早凑过去,并坐一起,帮她往灶里添稻草扎。说着说着,忽闻一股焦香自锅中透出。气得瑶仙伸出粉团般的拳头,回手捶了萧玉一下,说道:“叫你不来,偏来。来又偏如麻糖一样黏在人身上,也不帮我看看。只顾和你说话,饭烧焦了,怎好?”随说随把萧玉手上稻草夺过丢开,赶忙往锅里一看,只靠底烧焦了一些,上面还好,无甚煳味。嗔道:“都是你闹的,少时焦饭你一人吃。”萧玉笑道:“好姊姊亲淘亲煮的饭,不知多香。吃不完,连锅巴我都带了回去。”瑶仙随手又打了他一拳,啐道:“人家正忙,你还有心思占人便宜。炖的蒸的,煮的切的,都是绛妹先铺排好。我就怕煮饭,你如不来,再好没有。现在只剩炒菜,下锅就熟。你在此越帮越忙,快些给我回屋,留神绛妹醒来没人招呼。别的都已齐备,只把饭装到桶里,带去好了。”
  萧玉应声,将饭装好。刚到堂前放下,便听瑶仙屋内床响。疑心绛雪已醒,飞步赶进一看,绛雪只翻身朝外,并未醒转。条桌上放有一支笔,当是瑶仙适才在此写字,随手套上笔套,放入筒内。因恐瑶仙端不了许多菜,又赶回去,将现成的先端了来,斟酒上供。跟着瑶仙端了余菜来到,入房洗手更衣,去到床前低唤:“绛妹,你好些么?”绛雪迷糊答道:“好倒好些,只是心里难过,想睡得很。该上供了吧?姊姊扶我起来。烧完香回来,容我回房睡个好觉,明早再喊我起,同往祭坛上去吧。”瑶仙知她一心挂着明日之事,好生怜爱。便答:“摆好再来扶你。”随退出来,将香上好,夫妻二人跪叩默祝了一番。本想不令绛雪叩祭,进房时绛雪已经勉强坐起,知她非祭不可,只得扶出。绛雪跪在地上,也不祝告,也不哭泣,缓缓叩了几个头,便自起立,瑶仙见与往日激昂悲忿情景不类,当她人病气短,伤心只在肚里。恐久了仍要触动悲怀,不等祭酒烧纸,忙着扶进。说道:“妹子你在屋睡吧,夜来我好招呼你。我给你熬得有稀饭,吃点再睡可好?”绛雪意似感动,摇头叹道:“我生来苦命,只姊姊一人疼我。明早走时再吃吧。”瑶仙见她眼眶含泪,忙宽慰了几句,扶她睡下。重到堂前,一切停当,夫妻撤供同吃。本就想起亡母伤心,绛雪一病,更无心肠,草草终席,回房对坐。
  二人俱觉心中烦躁,神志不宁,以为室有病人和连日悲郁所致,均未出口。二人原定早散,以便早睡早起。萧玉更恐瑶仙连累三日,缺睡伤神,意欲早回,好使二女安歇。瑶仙不知怎的,兀自不舍他走。留住之后,又觉心乱如麻,相对枯坐,无话可说。但萧玉连走四次,俱被留住。随后瑶仙道:“我今晚真怪,绛妹一病,我心大烦,竟不愿你离开。好在因适才上供,你的孝衣已带了来,不必回去。索性你住这里,明早我们三个一同起身,出门再分路吧,我扶绛妹横睡,困来时,我睡中间,你睡我的身后,只不许闹好了。”萧玉自是心愿。二人又枯坐了一阵,愈发无聊。恰好绛雪要起床走动,瑶仙令萧玉在外屋避过一会儿,就势将绛雪扶作横卧。瑶仙见夜未深,本不想睡。萧玉劝她早睡为是。瑶仙应了,叫萧玉也睡上去。床是畹秋在日精心自制,舒服宽大,三人身材又小,同睡还有富余。如在往日,萧玉得与心头爱宠并卧终宵,真不知要如何欢喜亲热。便瑶仙近来对萧玉也是一往情深,怜爱备至。当夜不但鼓不起情致,俱觉烦闷已极,说不出所以然来。萧玉当瑶仙担心绛雪忧思,瑶仙又当萧玉听了自己不许他闹的话,虽然也引臂替枕,一样搂抱,但迥非往日销魂荡魄,心身欲化情景。尤妙是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谁都似有心事,神魂不定,想不出一句话说。挨到夜深,才互劝入睡,各自把眼闭上,双目二合,愈发心如繁丝,乱到极点。因恐对方惊醒,强捺心情,不肯声张,其实二人一个也未入睡。末后绛雪算计时候将到,呻吟呼问。二人原本未睡,相继下床,出门一看铜漏,该是起时。同向厨下烧水洗漱,将昨晚备就食物略吃一些。
  瑶仙因绛雪仍在病中,不思饮食,又偏执意非去不可。心想扶去看病也好,只得助她洗漱。刚把孝衣给她穿上,就已累得娇喘微微,支持不住。心想这样如何去法?再三劝止。绛雪也似自知不行,含泪允了。只再三吩咐:“妹子是心病,千万不可延医,徒找无趣。即便延来,我也不看。真要不好,过这三天,姊姊送我到仇人家去,我才看呢。”瑶仙知她性刚,只得允了。正要扶她上床,床侧立柜上面放有一个古瓷花瓶,原是房中的陈设,那晚拜堂,移放上去,忘了取下,这时忽然倒将下来。瑶仙手扶绛雪,不曾看到,本非碰向头上不可,幸而绛雪眼尖瞥见,一时情急,喊声:“不好!”随手一推,将瑶仙推出好几尺远近。同时萧玉也已看见,纵身一跃,伸手接住,没有跌碎。绛雪随往床上卧倒,累得直喘,断续说道:“恭喜姊姊、姊夫,危而复又平安,这是吉兆呢。”二人正忙着走,苦笑了一声,通未理会。收拾停当,萧玉因要绕路,开门先走。瑶仙把风炉、稀饭、茶缸、糕点一一移向床前,又向绛雪再四抚慰。绛雪只将头连点,一言不发。瑶仙见不能再延,只得忍痛走出。
  到了祭坛,因各灵位设在一起,恰和萧氏弟兄分跪两边。萧逸闻知绛雪病重未来,也就罢了。瑶仙跪在灵幛以内,卧忆绛雪,看不出病势沉重,人却不饮不食,那等软法;早来瓶坠时,她那一推,怎又那大气力?念头才转,猛想起推后吃力,倒床直喘情景,倏地省悟。当时又急又怕,自己又分身不得。这时诵经的人都已散去,幛外只有萧逸父子和三四门人坐在一张桌上,吃饭谈说。郝潜夫手里拿着一封信,刚交萧逸拆看。急迫无计中,觉着那信甚是触眼。心想:“村外素无交往,此时怎有信来?”萧逸看信之后,含笑和在座长幼各自说了两句话,众门人便都走开。心想:“此时剩他父子几个,如要报仇,也许能成?”想到这里,不禁又惶急起来。正打算由筛后溜走,若被人闯见,便说觅地解手。猛瞥见萧逸身侧僻径上,连跌带爬,跑来一个孝服女子,正是绛雪赶到。知她假装生病,拼命行刺,已经发难,心中大惊。当时想要跑出,示意拦阻。又恐白白偾事,枉送她一条性命,糟掉那宝贵东西,还便宜了仇人父子。方悔昨晚心粗,被她瞒过,说时迟,那时快,绛雪装着跌跌撞撞,如飞跪伏在萧逸身前,喘吁吁哭喊道:“村主救命伸冤呀!”萧逸并未觉出有诈;三小兄妹却都立起,似作惊讶之容。瑶仙方佩服绛雪胆智绝伦,萧逸父子纵不全死,也没两个幸免,手里捏着一把冷汗。猛听上首帏内一声断喝:“叔父小心,贱婢有诈!”身随人起,萧清纵身飞出,瑶仙正在吃惊,再回头一看,绛雪已仰跌地上。三小兄妹齐喝:“该死丫头,敢于行刺!”纵将上去。瑶仙知道事败,当时一急,就此晕倒。萧玉一把未拉住萧清,回顾瑶仙晕倒,方寸大乱,忙奔过去急喊:“姊姊!”瑶仙一时急晕,知觉未失,被萧玉一喊,又急醒过来,低喝:“快由帏后回去,假装不知,还有挽救。此时三人徒死无益,不要管我。”萧玉被她提醒,只得忍痛回转原处。这情景怎瞒得过萧逸,早被看在眼里。但仍作忙乱中未见,声色不动,吩咐三小兄妹:“不许妄动,将绛雪押过来,我自有道理。”
  原来绛雪自从誓死发难以后,知道萧氏父子难于近身。畹秋在日,曾偷偷制有一件暗器,通体形如莲蓬。上有九个洞眼,内藏寸许长的钢针八十一根,均经奇毒煨制,见血立毙。用时可以暗藏手内,随意发射。射出如一蓬急雨骤降,中人见血必死,专射人的五官,丈许方圆以内无能幸免,机簧精绝。当初畹秋暗制此物,原为逞能矜奇,以备村中有了外敌,作万一之用。制成以后,惜乎只射两丈,过此力弱无功,意欲改制,能够远射,再行献出。忽值婚变,灰心搁起,用来行刺,再好没有。死时曾嘱瑶仙保密。另给萧玉、绛雪留有一把锋利无比家传匕首,一包制针时所剩毒药(畹秋自尽,所服之药即此),一起交与瑶仙保藏,到时再按预计分给。惟独这件暗器,如若所计无差,尚可借此脱身,必须亲用,连萧玉、绛雪都不许告知。瑶仙因感绛雪忠义,竟然泄露。绛雪自信有此利器,只要不惜死,事无不成。绛雪因见小夫妻两个悲苦相恋,可怜已极,决计锐身相代。假装生病,等二人离房,盗到手中。便故意非往祭坛不可,临期不支。等瑶仙、萧玉走后,立时吃饱,潜踪跟来。不料萧逸忽接到顽叟萧泽长来函示变,表面不动声色,将众门人遣开,使她乘机发难。
  绛雪哪知就里,由伏处跑出,哭跪在地,刚把手一扬,吃萧逸腿抬处,先将暗器踢下。防她身寻短见,又一伸手点倒。先还不知暗器如此厉害,拾起一试,也甚惊心。忙命把绛雪押到面前。绛雪被点麻穴,四肢不能转动,只口能说。事败垂成,又急又伤心,不等发问,便把想好的话慷慨说出:为复主仇,情甘一死,任凭处治。只要不连累小姐姑爷,做鬼也感你宽洪大量。并请速照村规处死。声色激昂,通没一句软话。萧逸知她明是骂瑶仙、萧玉溺情忘仇,实则是反面文章,替他们开脱。心方怜她苦志忠烈,潜夫也已赶回,手里又拿着一封信。萧逸看完,笑对绛雪道:“我知你忠心耿耿,惟恐连累你姊姊,必还留有遗书,以防万一当场毙命之用,果然被我料中。如今情真罪实,你还有何说?”一言甫毕,瑶仙已在帏中听明就里,实忍不住,眼含痛泪奔将出来。萧玉不知何意,也跟在身后。萧逸有心保全,恐瑶仙自吐逆谋,反难处置。不等开口,便怒喝道:“你这两个糊涂东西,出来做甚?我已命人去嘱诵经人,听信再来,还不回去!”瑶仙一听,便知绛雪有了生机。想不到萧逸如此宽洪大量,当时也不知是仇是恨是感激,只觉心中一松,颤声说了句:“多谢开恩。”便又反身奔回。萧玉红着一张羞脸,也就回帏跪定。萧逸又对绛雪道:“你想求死么?我为保全他两个,暂宽你们初次。不过你还需另有发落,晚来须到我家去住。以后过这三天,你只有一死,他两个也难逃公道,你意如何?”绛雪不知何意,心想:“死生已置度外,我也许因住他家,能把心事向无情人说个明白。”立答:“身落人手,生死任便。只要不害我小主人,无不甘愿。可是我虽女流贱婢,也随主人读过诗书。你如留我,只要三寸气在,如有机缘,故主深仇仍非报不可。那时莫要说我昧良心,又再牵连别人。”言还未了,萧清在旁气她不过,上去就是一脚。绛雪忍不住痛,刚“哎哟”一声,回看踢她的人是萧清,立转喜容笑道:“你踢死我,才好呢!”萧逸一面喝阻不许伤她,笑答道:“你想做女豫让么?这个不在我的心上,任凭于你。我知你主死时已认你为义女,本应入帏守孝。幸好在场的都是我的门人子女,奉有我令,不许传扬。趁此无人知晓,速去帏后,与姊姊同在一起守孝行礼。夜间佛事散后,再到我家去住好了。”潜夫、萧清见萧逸宽纵凶逆,并还任她主仆相聚,大是不忿,齐声劝阻。萧逸作色把手一摆,众门人也就不敢多言。
  萧逸随将穴道点开,绛雪大出意料,仿佛做了一场噩梦,怔在那里,不知如何是好。方一迟疑,忽听瑶仙在帏中悲恸哭声,心中一酸,就势哭了进去。见着瑶仙,悲声泣诉道:“姊姊,我悔不听你日前苦劝,妄想报仇,差点没连累你受那不白之冤。索性死了也好,如今闹得人不人鬼不鬼,死活都难……”还待往下说时,瑶仙旁观者清,已看出萧逸心如明镜也似,分明成心不究,欲盖弥彰,反吃见笑。事已到此,惟有听之,不再做作,还显得大方一些。忙使眼色朝绛雪摆手,一面故作不理,依旧嘤嘤啜泣起来。萧玉心想:“萧逸行事难测,此时虽然宽容,到底犯上罪重,吉凶莫测。”本就忧急万状,再从帏帐里遥觑二女悲哭之状,不能过去劝慰,急得抓发捶胸,虽不敢出声,也是泪流不止。
  这时萧清也已回帏,料定乃兄必预逆谋,至少也是他和瑶仙怕死胆小,买通绛雪下手。越想越痛心,不由放声大哭起来,一时哀声大作。诵经村众也相次听唤来到,梵唱声喧,倒显得这场法事做得十分热闹,因事机密,不许泄露,除萧逸门人子女外,更无人知,瑶仙一边悲泣,一边盘算。暗觑萧逸在帐外闲眺,不时照料一切,依旧没事人一般。怎么想,也想不出他命绛雪移居他家是何用意。村人终究忠厚,见两家子女哭得可怜,虽觉其父母万恶,子女无辜,纷入帐中劝勉。内中还有好些和崔、黄两家有亲戚交情的女眷,畹秋葬后数日,也曾想着随时照看孤女,并未迁怒推恶。只为二女因恐走动人多,诸多妨害,不便公然得罪,便装作少不更事,不知远近好歹,才冷淡疏远下来。二女平日本讨人欢喜,多日不见,越易生怜,俱都守在帐中照料,劝茶劝水,不忍离去。瑶仙想乘喧闹中偷偷和绛雪密语几句,但连打个手势都不能够。越急越伤心,越伤心越哭,越哭人越不走,反倒越来越多。村人也听萧逸说畹秋生前已认绛雪为义女,见状俱称赞她忠义。谁知二女都是苦在心里,说不出来。男帐之中,因萧元夫妻所行既恶,又不善为人,无甚亲厚。所去的都是同门师兄弟,自然都不把萧玉看在眼里,只劝慰萧清一人,有的还借话警诫。萧玉越发忿激,也是恨在心里。法事做完,萧逸命众先散,忽然借口二女伤心太过,欲加劝慰,命瑶仙也随同前往。二女已横了心,死生早置诸度外,闻命即行,并未踌躇。这间却苦了萧玉,关心瑶仙太过,不舍分离,当时又没法拦阻,急得心魂都颤。萧逸始终没有理他,自率子女,同了二女往家中走去。
  只因萧逸未依顽叟将三人分别禁锢三年,再行放出完姻之言,宽容太过,以致三人不久逃出,为后山妖人掳去,披毛戴角,变去人形,受尽苦难。日后行使妖法,命其行刺萧逸,并欲将全村人众一网打尽,几乎惹出灭村之祸。中间萧清、绛雪二人更有好些惊险动人事迹。村众正当危急之际,恰值李英琼、余英男、金蝉、石生四人奉教祖妙一真人之命,为了峨眉开府,往大熊岭苦竹庵专诚投帖,邀请郑颠仙到会,欧阳霜就便求四人抽空相助,才得与刘、赵诸人一同协力,扫荡妖魔,使全村转危为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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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0-5-15 19:39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
  第一九九回 旧梦已难温 为有仙缘法孽累 更生欣如愿 全凭妙法返真元
  萧逸一心顾念崔、黄两家世戚至好,黄畹秋虽然阴险毒辣,死时甚惨,已是蔽辜。瑶仙、绛雪二女,一个是志切报仇,一个是以死报主,事虽犯法,心迹可悯。意欲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,把绛雪行刺之事掩盖过去。不特没有处治之心,反使众门徒子侄迎头拦住诵经村众,以免泄露。夜来从容做完佛事,又令二女随往自己家暂住,以免二女自相忧疑,情急心窄,生出别的变故,违了自己矜全深意。抵家之后,便给二女安置一间静室居住。表面上依旧和悦相待,如无此事一般。暗命子女、秋萍等人监防,以备二女万一行了拙见。静候七天功德做完,再行婉为开导。满拟人非草木,二女俱甚聪明,不是不知母恶。现时不过目睹乃母死时惨状,再受一些煽惑,孝思奋发,孤忠激烈,甘冒罪逆,以冀一逞。只要自己曲意矜全,日久自能感化。
  谁知瑶仙性极刚烈,心切母仇,实不在绛雪以下。不过被萧玉痴情所感,身落情网,互怜互爱之余,儿女情长,挫了一些志气,不敢遽然发难,心中并未忘却。及被绛雪看破,决计成全二人婚好,拼着一死,代主发难,事败被擒时所说那一套话,虽代瑶仙开脱,到了瑶仙耳中,却是句句刺心。目睹绛雪那种慷慨激昂、视死如归之状,心想:“绛雪以前不过一个丫头,只为亡母临终一言,并非亲生,从此便锐身急难,受尽劳苦艰危,末了居然拼死报仇,血诚忠义,古今罕有。自己也非寻常女子,又是生身之母,不共深仇,怎倒一心念着情人安危,只管迁延不决,把母仇置之脑后,反累绛雪以下犯上,几受火焚之刑?”当时激发初志,萧逸只管委曲宽容,也一点未受感动,复仇之念反倒更切起来。自觉再不及早下手,既负死母,并且愧对绛雪。明知无济,也妄想就乘寄居萧家之便,骤出不意,拼死一击,成败安危,已全置诸度外。心横计定,料定萧家有人密伺,反正事情已被看破,索性虚实兼用。先向绛雪暗打了个手势,故意低声嗔怪绛雪:“怎不商量,就冒昧下手?幸而事出意外,不曾当场擒付村众,按规处治,否则岂不冤枉?如今寄身虎口,安危莫测,言行还须小心些好。”口口声声仍把萧逸全家当做仇人,却露出胆小忧急之状,说萧逸父子个个厉害,近不得身,报仇不是操切之事。好让伏伺的人隐约听到,传将过去,以示枉自怀仇蓄怨,幼女胆小,实在无所作为,以便减去仇人防患之心。萧逸何等机智,一听二女既是低语密谈,身居仇家,怎会令人隐约听去?有此一番做作,逆谋更速。自己令二女来家居住,原知不会就此死心,如能事前感化,固是佳事;否则使二女在自己家中发难,也可免去传扬,为众所知,难于掩饰周全。闻言知道不会自寻短见,要死自是拿命来拼。立命众人不必再为窥伺,听其自然,暗中打起主意相待。除命小兄妹三人同出同入住在自己里间,告以机宜,随时暗中预备外,自己还故意给她们留下行刺机会,等其自行投到。
  果然瑶仙情切心急,主意一定,便难再耐;加以萧玉不曾同来,免却许多顾忌。头两夜特意把心思抛开,早睡养神。暗中和绛雪几次突出查看,并无一人在外窥伺,心中奇怪,萧逸怎会如此大意?好生不解。第三日留心仇家行动,简直一点戒备没有。以为萧逸妄想以义相感,又中了自己轻敌之计,所以如此。仇人早晚都难近身,成功一节全出侥幸。古来忠孝义烈之士,都是不惜微生,当机立断。此事只能打尽心主意,成败听天,哪有许多顾虑?越想越心壮,决计夜间下手。先不想告知绛雪,继一想,她比自己还要激烈,自己如死,她也不生。独自下手,乘夜成功,或者还能逃去;一旦事败,她就不从死,也为仇敌按村规受那火焚毒刑。转不如把话说明,如能听劝,在下手之先翻墙逃去,免多饶一个,再好没有,否则多一帮手也好。佛事做完,回房便和绛雪说了。谁知主仆二人竟打的是一样主意。绛雪比她心思还要周密,非但定在日内下手,并还乘着萧逸隐秘此事心理,日里在祭坛上装着回家去取衣物,将畹秋密藏的那把匕首毒刀也暗取回来,用不着再使萧家堂屋架上的兵器。
  此外萧玉关心二女太过,惟恐萧逸不能就此罢休,想约二女同逃。知村中前后两出口常年有人防守封闭,决难逃走。每夜佛事一完,便借月光照路,偷偷往村外危崖一带,连夜遍寻逃路。恰巧也在昨晚无意中发现当初畹秋和崔文和定情的山窟深处,有一大石竟可移动。试搬开深入一探,居然几个曲折便到村外壁腰之上。最可喜的是出入口均极低狭,虽要蛇行出入,只要入口一石活动,里外均可移堵。余均整石,别人决难发现。洞外下临绝涧,虽极险峻,但是藤树杂生,凭自己和二女的身手,足可攀援绕越。自觉有了生机,高兴已极。细查看后,忙赶回去写了一个纸条,几次想背着兄弟,由帏后抛与瑶仙。偏生瑶仙捺定心志,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一次。当中又有桌围遮住,双方定要同时在围缝中窥探,才能望见。萧玉故意将桌围弄开一些,对缝斜坐,目注对方。看了一早晨,也没见二女影子,又不知对面有无外人,不敢乱投。正急得没法,后来绛雪取衣回来,听出萧玉叹声有异,先也不理他。后听萧玉连连干咳,恐人听出,打算瞪他一眼,不令这样。往帏缝一看,正值萧清被萧逸唤出。萧玉见绛雪怒目示阻,忙把纸团丢过。绛雪连忙拾起,背人一看,觉是一线生机。想在二次下手以前,苦劝瑶仙随了萧玉先逃,由自己一人拼命,事后如能逃走,跟着追去。及听瑶仙说出心事,知不能阻,便劝她留一线生路,再等两日,布置好了出路,再同下手。瑶仙想起萧玉痴情可怜,也就活动。好在所居室中纸笔现成,便写信令萧玉先运一些衣物、路资藏在洞内。只是备用,逃日尚早,临时还有通知,布置停妥,千万不可再在洞侧逗留,以防被人看破。次日乘便抛与,萧玉自是奉命维谨,照书行事不提。瑶仙此时已非昔日利用萧玉心理,以为萧玉已可置身事外。经过绛雪行刺,一来深知人多无用,白饶一命,巴不得不要累及萧玉。自己只要能事成免难,逃出山去,有此密径,萧玉终会寻去。只要不当场显出同谋,有乃弟萧清情面,决可免祸,何苦白白害他?所以信上那等写法。因此一来,阴错阳差,以致日后三人受了危难,惹出许多事来。
  一晃五天。再有二日,功德便完。这日夜间,萧逸从佛坛回来,格外有兴。特意把二女唤进卧室,慰勉了一番,一同饮酒消夜,二女才行告退,此时众门人只萧清一人寄居,本是二女住的一间,二女一来,便移在山亭以内,相隔颇远。萧清年幼疾恶,对于二女甚是厌恶,见即作色远避。因此绛雪越发痛心,凶谋更急。二女因连日观察萧逸仍和往常一样,父子四人分住里外两间,萧清又住半山,秋萍早睡,此外更无他人,不须顾忌。一回房去,立即装束准备。睡在床上,放下帐子,静等夜深人睡,便可下手。挨到三更光景,绛雪首先下床,走向萧逸窗下,弄破窗纸,往里偷看。见萧逸床前放着一盏油灯,灯花结得很旺,床头半边帐子高悬未下。人睡床上,衣服未脱,只搭着一床夹被,手搭床沿,下面压着一本书,睡得正香。二女适才告退时,萧逸饮酒颇多,已有醉意。看神气,分明醉后还想看一会儿书,再起脱衣安歇,上床不久便自入睡。前两晚曾来偷觑,每次房门俱上闩。这时房门也未关闭,仍还是适才退出时代为虚掩之状。愈发以为天夺仇人之魄,醉卧疏忽,忘了关闭。侧耳细听,里屋也是静悄悄睡熟神气,此时下手,极为容易,不禁喜得心房怦怦跳动。方要回房去唤瑶仙,瑶仙已经跟来,见了室中情况,也甚心喜。
  二女原来商定:三小兄妹俱甚机警,又同在一房卧起,稍有警觉,立即无幸。虽有伤母之恨,但他们一样怀有杀母之仇,其情可原。再者年幼无知,看在萧逸不伤害自己和绛雪份上,也不杀他子女,专心刺死萧逸一人,下手也较易些。又因绛雪人虽忠义,本领太差,那日手持那么厉害的暗器,已与仇人对面近身,竟会被仇人身未离座,微一举手抬足,便把暗器踢飞,点倒在地。虽则强弱悬殊,武功稍有根底,何至偾事?行刺之事,本不宜于人多,毒刀又只一把。执意只令绛雪在外望风壮胆,略备接应,自己单身入房下手。当下仍令绛雪伏窗窥伺,手握毒刀,走到房门前,把牙一咬,正待揭帘掩进,忽听叭的一声。瑶仙心疑仇人已醒,连忙缩步,退向院中。见绛雪伏伺窗下未动,才略放心。双方打一手势,才知敌人梦中转侧,无意中将手压的书拂落地上,人并未醒。
  又待了一会儿,看见仇人实已睡熟,二次鼓勇再进,轻悄悄微启门帘,由门缝中挨入。一看,萧逸仰卧榻上,床边上的手已缩回去搭向胸前。老远便闻到酒气透鼻,睡得甚是香甜。知道手上毒刀见血立毙,萧逸虽然武功绝伦,寻常刀剑刺他不进,幸在醉卧之际,刀又锋利异常,如向面部口眼等容易见血之处刺去,万无不中之理。杀心一起,更不寻思,轻轻一跃,便到床前。单臂用力握紧毒刀,照准萧逸面上猛刺下去。满拟这一下必定刺中,谁知竟出乎意料,萧逸平卧身子忽又折转向外,放在胸前的那只右手也随着甩起,无巧不巧,手臂正碰在瑶仙的手腕上面。虽是睡梦中无心一甩,力量也大得出奇,瑶仙手腕立被向上荡起,震得生疼,几乎连刀都把握不住。心方大惊,眼前倏又一暗,床前那盏油灯,也被这一甩熄灭。跟着便听里屋萧珍在喊爹爹和下床之声。同时床上作响,萧逸朦胧中也似有了醒意。瑶仙虽是拼死行刺,毕竟情虚,一击不中,手反震伤,又酸又麻,灯再一暗,怎不胆寒。再加萧珍一喊,武功好的人最是警觉,晃眼人醒,再下手,只有送死,决难得手,哪里还敢逗留,慌不迭往外逃出。仗着路熟心细,暗中逃退,并未弄出声响。走到门前,正揭门帘想往外走,那柄毒刀忽吃门帘裹住。心忙意乱,手又酸麻无力,竟然脱手。又惊又急,还想回手摸索,忽听里屋三小兄妹相继惊醒,齐喊:“爹爹,外屋什么响动?”边喊边往外走。萧逸在床上也似有了应声。不由心胆皆裂,不敢再事摸索,急匆匆逃到院中。
  绛雪见瑶仙刀已刺下,床上仇人微一转侧,灯光便熄。三小兄妹惊醒唤父,萧逸又无应声,还当得手。心方庆幸,也没往下细听,便即赶前迎接,准备同逃。及见瑶仙一出门,便手招自己,往原卧室中退去,神色甚是张皇,又料事败。心方一惊,忽听萧逸在房喝道:“珍儿,外屋没有什么。适才酒醉睡熟,门也忘关。我把灯点好,关上房门,也要脱衣安睡了。天已夜深,各自回床去睡吧。”二女先颇惊惶,闻声细听,又似萧逸刚醒,醉梦之中并未发现有人行刺。一会儿便见窗上有了灯光,又听关门之声。只那柄刀没听坠落,以为仍挂在门帘上面,当晚不取,明日便是祸事;再者利器难得,失去此物,更难下手。当时不敢往取,在暗中挨了一会儿,想起伤心,二女又相抱饮泣,吞声痛哭一阵。后听无甚动静,仍由瑶仙掩至房前,轻轻向帘上一一摸遍,哪有刀的影子。料已吃门帘裹住,跌落房里。愁急无奈,又去隔窗偷视,灯已熄灭,月影西斜,房中黑洞洞地全看不见。情知明日万一发现,难讨公道。有心逃走,以后决无重来复仇之望。得豁出两条性命,挨到明日再说。萧逸如系当晚将刀藏过,不为泄露,决意矜全,日后仍可再尽人事;否则索性痛骂一场,以死报母,做了鬼再来寻他报仇。
  于是重又回房,同卧床上,急一阵,伤心一阵,不觉天光大亮。吉凶莫测,方在惊忧,秋萍忽来唤用早点道:“村主已起,说天不早,命速吃完,好同往佛坛上香开经。”二女见萧逸命人把话点在头里,明示无他。才知真个曲予优容,不与计较。弄巧连昨晚行刺,都被警觉窥破,特意使自己知难而退,息去妄想。为防冒失,屡犯不已,致被村人发现罪状,难于保全,仅将凶器暗中收去。越想越对,否则事情哪有这等巧法?自己纵然手被震麻,怎么无力也不会被门帘将刀裹住,始终又没听见毒刀落地之声,定是萧逸有心作为无疑。照此情形,母仇万报不成。悲痛急愧,心乱如麻。秋萍走后,彼此面面相觑了一阵。瑶仙忽发奇想,决计再图一个未必之功。催着绛雪匆匆洗漱,赶往堂前。见萧逸仍和无事人一般,越知所料不差。忙回手拉了绛雪,纳头便拜,不发一言。拜罢起立,便进去用茶点。萧逸原是预有安排,见二女拜倒,只当心中感悔。尤其看出二女行径,不伤自己子女,可见尚有天良,不似其母。照自己这等应付,就是二女仇恨未消,也必知难息念。心还喜慰,不便明言。一面笑容唤起,借口二女是谢为母超度,略微慰勉几句。一同吃完,便去坛上诵经答礼。哪知瑶仙因想起欧阳霜遇救成仙之事,心想:“凭自己三人,万近不了仇人的身,徒死何益?欧阳霜尚且成仙,只要心坚,不怕磨折,凭自己这番孝思至诚,难道还求不到仙人怜悯?难得现有逃路,何不同了绛雪逃出山去?只要寻访到一位仙师或是异人,拜在他的门下,学成仙法本领,回山再复母仇,岂非举手之劳?”
  当夜回来,便和绛雪密商。绛雪也觉仇人睡梦中尚如此警觉,不能近身,毒刀又失,报仇之事简直难于登天。常年在此鬼混,也是伤心。求仙访师虽是渺茫,以欧阳霜前例来看,也许能有遇合。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未始便没指望。仇既无法再报,只好如此,立即赞可。便问瑶仙,可要通知萧玉一同逃走?瑶仙不觉为难起来。因出家人最忌情欲,同行,惟恐因他误事;不同行,又觉萧玉天生情种,丢他一人在此,见自己一走,必定相思而死。就不带了同行,好歹也给留点指望。于是便背人写下一封长信,大意说自己母仇难报,决计逃出去寻访仙师异人,可为他年归来复仇之计。如能相待,固是佳事;否则男子寻师较易,也可出山另访高人拜师,学成本领,以图聚首。总之,自己已许死母,此仇不报,此生决无与萧玉同栖之望。见爱深情,铭于肺腑,务望保重。事如不济,惟有期诸来生。不过出山须俟己行十日以后,不到复仇有望,誓不再见。如寻了去,休说难于追踪,即被寻到,也是徒伤情感,转昧初衷,连以后都不与他再见等语。写得甚是沉痛悲壮。连改数次,才行写好。却不先交,知道自己走后,萧玉必往密径追索,将信放在洞内,定能见到。等法事做完,待了三日,恰值阴雨,萧璇又受了点感冒,二女便乘隙冒雨逃出萧家。又由萧玉所辟密径,取了预藏衣物包裹,连夜逃出村去。
  萧逸料定二女已无异举。众门人虽各怀有戒心,因师父本领机谋,二女凶谋万无效果;就是几个恐怕千虑一失的,也只防二女日后还要再举,谁也没料到会逃走出去。二女行时,房中又布置得妙,竟被容容易易逃走。直到次日清晨才行发觉,人已无踪,再为搜索,哪有影子。只萧玉一人知道去路,巴不得二女能逃,他何肯说出来。惟恐被人看破,头几天连山洞密径一带,也没敢去。萧逸为寻二女,还特意开山出去,率领门人村众四出追寻。第二日欧阳霜奉命回村有事,就便探望子女,听萧珍兄妹说起此事。三凶惨死,前恨已消,反觉二女志行可怜,也代寻找了一回,均未寻到。萧清本拟将萧玉唤来盘问,不料欧阳霜这次回来,为植七禽毒果,在村中住了数日。萧逸每日心悬爱妻,渴欲一叙衷曲,心无他顾。萧玉先颇拿稳,吃欧阳霜回来一耽搁,当她仙人,恐被识破,愈发不敢妄动。好容易盼到她走,夜往密径,移石入洞一看,只寻到瑶仙一封手书。再往前进,洞已倒塌,急切间无法走出,知二女必已去远。先见欧阳霜都寻她们不回,已是惊疑。这一看信,并未约地相待,越发绝望。每日哭笑无常,眠食均废,直似疯了一般。萧逸见二女初逃,萧玉虽也面现忧急,还似有心做作,突然变态,必有原因,便命人暗中查探。萧玉把瑶仙那封信珍如性命,放在身旁,时常背人取视,哭诉相思。日子一久,竟吃萧清看破,告知萧逸。萧逸只当他受二女愚弄,弃他而去,又不知所逃路径方向,所以悲急,也就没去管他。不料萧玉积想成痴,迁怒怀恨,意欲代替瑶仙行那犯上逆谋。二女智勇深沉尚且不行,何况是他,连下两次手:一次事前吃乃弟萧清看破,中途戒阻;一次被萧逸亲手捉住,本要按家法处治,萧清再四哭求,萧逸才严加告诫,命萧珍行刑,打了顿竹板。萧玉知难再在村中立足,暗备了些兵刃用具,衣服干粮。仍由二女所逃故道,先把石头移开,藏在里面,一点一点向前开进,中间洞石崩坠不多,萧玉以决心毅力从事,两日一夜,竟被开通。因地太僻,外观无路,里面整日移石开路,通没一人发觉。萧逸本不喜他,只看萧清情面,不肯重处。逃走以后,村人一找不见,也就拉倒。
  一晃两年,三人均未回来报复,也未发生变故。倒是欧阳霜因师父郑颠仙借来岷山白犀潭韩仙子制伏的一只金蛛,自己还养了一只较小的金蛛,准备取那元江水眼中的前古金仙广成子所遗留的金门至宝金船宝库,须要预储到时金蛛吃了增长精力的七禽毒果。遍查地势,只有卧云村外峡谷之中的土地,下蕴奇毒,种植最宜。以前早已布种,现时树渐长成,还须加意培植,特命欧阳霜时常回村查看,此数年中,差不多每月必回。三小兄妹随习内功,大为精进,母子相聚自是欢欣。只苦了一个萧逸,日夕苦想和爱妻相见,哪怕不能言归于好,再作双栖,便是握手相聚,不再如尹邢之避面,也称心意。偏生欧阳霜志切清修,誓祛尘念,一任萧逸用尽方法,子女再四哀求,始终不允丈夫见面。偶然回家小住,总是预令子女转告萧逸移居山亭,不令入室。萧逸见她居然肯在家中暂住,越以为日后尚有重圆之望。始而惟恐招恼,不敢违逆,仅在窗外窥视过两次。还吃欧阳霜令子女警告,再如这样,便不再回,索性连隔窗相望都不能了。后来萧逸实是思念不过,忽然想到欧阳霜每次归来,俱往村外峡谷培植毒果,往往营营终日。此事奉有师命,平日还令自己派了几班门人,持着她所给的灵符前往轮值,看得甚是重要。果林对面,有不少崖洞可以藏身,她又每月来有定时,何不在她未到以前,藏身洞中窥视?纵不能对面一吐衷肠,她奉师命而来,决不致因己在侧,便即舍之而去。常日相望,一则可以略慰相思,二则能有见面之机,也可伺机感动,比起永不相见终是强些。于是照计行事。
  那片果林便是本书前文所述陆地金龙魏青误食毒果中毒之地。欧阳霜为植毒果,便于浇培照看,又开了一条小溪谷径。树共三百株,一边紧靠峡谷,前有大片竹林,山形甚是险僻。欧阳霜对于丈夫深情,未始无动于中。只恐尘缘纠缠,误了仙业,故意决绝。始而装未看见,继见丈夫为多看自己几眼,竟是终日伏身崖洞中守伺,不等己走,决不离开。那毒果又最难培植,须费不少人力,始能应那到时之用。往往由早起经营,深夜始归,时常眠食均废。萧逸又防自己看破,不许门人挨近。本是恩爱夫妻,未免触动前情,心又活动许多。萧逸更是聪明,早就看出爱妻明知自己偷觑,故作未见,越料有望。当年冬天,又想下一条苦肉计:装作想望已绝,成了心疾,每日书空咄咄,饮食锐减;再故意受些风寒感冒。连真带做作,就此卧床不起。萧逸因知子女天性极厚,无庸指教,自会照计而行,一任焦急,并未明说。果然欧阳霜一到,小兄妹三人便迎头跪下,哭诉哀求起来。说父亲因母亲归已两年,终无回心之望,苦思成疾,状类疯狂,已有多日,又不吃药。昨日人稍清醒,说母亲今日回来,恐在房中见怪,意欲移居山亭,又要去往果林崖洞中守伺。是儿女们再三苦劝,并假传母命,允其不久相见。也未深信,只狂笑一阵,勉强劝住,不再迁居。如今在房呆卧,务望母亲看在儿女幼小份上,与爹爹和好吧。欧阳霜由窗缝中往里一看,丈夫果是面容苍白,人瘦好些,目光发呆,醒卧床上,若有心疾之状,不由不信。便取一丸药,叫萧珍拿去给萧逸服了;再对他说,毒果行将成长,开花以后,来得更勤。为看儿女面上,可以相见,但是每三月中,只许相聚两次。届时由早上相见,全家团聚,至夜夫妻各自归卧。萧逸原知自己的病即使不重,爱妻也不会坐视。听儿子传完了话,立即服药,欣然坐起。当时便请爱妻进屋,握手悲泣,历述衷肠。力说自己知她将证仙业,决不以儿女之私累她修道,不过相爱太深,相思太苦,务望宽容既往,稍念前情,许其经常相聚,稍有渎犯,任凭处治。
  欧阳霜见面以后,看出他二目神光未散,分明有心做作,一时不察,竟为所愚。本心虽然感动,因丈夫机智百端,惟恐日久牵缠,又中他的道儿,执意只允三月两见,不得再多。可是每次相见,除却不能涉及燕婉之私,别的仍和以前夫妻相处时一样。便三小兄妹离开,也不禁止。萧逸倒也知趣,并无他念,至多情不自禁,偶然温存抚爱。欧阳霜纵不十分严拒,也是适可而止。只不过会短离长,聚首苦短,是一憾事。后来又和欧阳霜说:“聚时太少,你只不许我室中共对,外面相见并未禁止,譬如你我在村外无心路遇,难道你也怪我不守规约?你每来,还率子女门人前往果林,何妨许我前往?既得夫妻相见,还可随时帮你小忙。如嫌厌烦,至多当我路人,不加理会。容我在旁守着你,多看些时,总可以吧?”欧阳霜见他痴得这样,越生戒心,也不忍过于使他难堪,只得允了。
  转过年,又聚了两次,彼此甚是相安。末次夫妻相聚,欧阳霜忽说毒果已结,行将备用,自己回庵有事,须三日后才来。因萧逸苦求,还将应相晤聚之期提前,又聚了三日。萧逸忽然想起昔年被妖鸟抓去长子萧璋,次女萧玢,问:“是何妖物伤害幼童?你是剑仙,怎不将它除去?”欧阳霜说:“前已问过师父,那鸟名叫狺雕,乃南疆深山所产凶禽。大的有人般高,两翼舒开,各宽丈许,独角秃顶,爪似钢钩,惯与山中毒蛇猛兽相斗。作巢于山巅危崖之上,猛恶非常。但有一样短处:两眼看远不看近。越飞得高远,越看得真切。全仗飞行迅速,老远便算准人畜逃路,所以发无不中。小的野兽,如猴、兔之类,反时常得脱毒爪。生性凶残,最喜抓婴儿吃。胸前有白毛处最易射透。这东西仇心重。除它时,只须先引逗它飞来追,如若昂头低翼来往下扑,倒不可前逃,须要反身倒退,急用手中有毒矛箭往上掷射。中在有白毛的要害之处,固然立毙;只要能透肉,也可致命。无须飞剑,只要武功稍好,手准心灵,应变不慌,不为它两翼风力所慑,便可除它,遇时如逃,自是遭殃。侧避也易为两翼所伤。知道禁忌,便可无害。本山危崖甚多,巢穴必定在彼。去年回家,曾便道寻找,以报爱子之仇,兼为人畜除害,曾杀过两只,只不知抓去大儿、二女的是否此鸟。巢穴却未寻到,打算异日有暇,再往一搜,目前还顾不得去呢。”
  萧珍在旁说:“那年大哥二姊遇害时,原在一起玩耍。先听天空嘘嘘乱响,狂风大作。那怪鸟已从上空飞过,大哥正在放花炮,将它惊动,才飞回来,一爪一个,将大哥二姊抱起便飞。等人追出,已经飞远。儿子正站在树下,见此鸟狗面秃头,眼睛通红,身子好似比人还长,两翼更是宽大。飞起来,人差点被风卷起,沙飞石走,半晌方息。通身俱是虎皮色,头上是凸出一块,尾巴好似被人斩了半截,露出鲜红鸟股。娘杀的跟这一样么?”欧阳霜惊叹道:“照此说来,杀我儿女的,竟是那只秃尾老雕。本来已经到手,又被逃去,早晚要遇上,决不容它活命了。”萧逸父子四人齐问经过。欧阳霜道:“我杀雕时,恰遇慕容二师姊路过,送我到家。此雕正在崖外后山,与一白额猛虎恶斗。本心想用飞剑一并斩了,吃慕容师姊拦阻,说二恶相斗,正好两伤,都是害人之物,你助虎杀雕则甚?我便说起失子之事,微一迟疑,那雕甚是机警,不似先杀二雕胆大,见了剑光,竟然吓退,飞行甚速。忙于到家,又有话和慕容姊姊说,并未追去,竟被逃走。这才想起去年原听珍儿说过,怪鸟尾是断了半截。因这类恶鸟多是短尾,此雕定被甚人断过后股,所以光红无毛。早知我儿是它所害,飞剑神速,多快也能追上。今已错过,看这行径,事隔多年仍然发现,巢穴必在后山无疑,早晚必能除它。此后回山,路上留心,也许能遇到呢。”萧逸父子俱都忿忿不置,说过丢开。
  欧阳霜第二日便要回转大熊岭苦竹庵,行时忽见萧逸面藏晦色,心中大惊。匆匆占算,不特萧逸,全村都将有危难到临。虽然先凶后吉,终于无害,自己学道年浅,不能深悉未来。偏巧回山又有要事,不能分身,好生忧疑。只得暂留布置,寻一山洞,命三小兄妹藏居其内,每日读书用功,非自己来,不许走出。外用仙法封锁,只对萧逸、萧清叔侄二人传了开法,可以随时入视,余人均不能走近一步。并传萧逸灵符两道,遇警如法取用,便可抵御脱险。并嘱三月以内,不可出村往果林中去。一面把防守果林众门人齐唤了来,面上反倒均无晦色。好在每天均有颠仙所赐备用的灵符,村中埋伏禁制,诸般设施开闭也俱传授精熟,料无他虞,只萧逸一人可虑。回山禀问师父,真有急难,自己不能分身,也必有处置。恐丈夫忧急,又安慰了几句,方始飞去。
  萧逸先颇谨慎。三小兄妹更是信母若神,呆在洞中一步不出。这时顽叟萧泽长已在瑶仙逃后第二年无疾而终,死时也曾遗嘱萧逸,这两年乃全村安危关头,瑶仙等便是未来隐患等语。那洞原是顽叟生前养静之所,冬暖夏凉,设备精雅。死后图书遗物一点未动,供着亡人神位。萧逸叔侄每日前往探看,直过了两月,并无事故发生,日久渐渐松懈。
  这日清早,萧清因昨晚三小兄妹留他同住未归。萧逸亟盼爱妻归来,心中烦闷。门人何谓、吴诚、郝潜夫等见春夏之交,风物优美,便劝师父往村后危崖一带,观赏那新辟的几亩花田。师徒数人,还有几个侄儿孙辈,同沿湖边走去。刚到后山,便见一只独角秃雕,由路侧草地上抓起两只小羔羊,越过后村危崖,往后山飞去。定睛一看,那雕后股鲜红无毛,正与萧珍所说一般无二。无奈众人都是手无寸铁,只吴诚曾学金钱镖,身旁带有一串大钱。那雕飞又极快,等众人呼喊,吴诚取钱追去,已经飞没了影。萧逸想起前仇,忿恨已极。管理牲畜的村人也赶了来。唤前一问,才知最近三五日,已经失去了六只牛犊、小羊。后村一带,俱是大片草原,宜于畜牧,牧畜甚是繁庶。村规完善,宰杀取用,各有常例。四无出路,又都是自己人,不怕偷盗走失。大小万千只牲畜家禽,只有限几人轮值管理,占地甚广。风景田舍都在前村,后村除却围绕全村的天然连崖和祠堂、灵茔、墓地外,余多牧场。那几亩花田,还是当年萧逸一时高兴,点缀风景所辟。地势僻远,轻易无人涉足其间。牧人每早将一切牲畜放向场上,便各归屋料理他事,任其自在游息,到晚才收,成了习惯。极少点数的时候,故起先也未发觉遗失。因所失牲畜中,有一对牛犊是个异种,生相极好,管场人甚是珍爱,比较留意,昨晚收栅时忽然失踪,遍寻未获。村中以前原闹过一次,由崖外侵入的大蟒吞去好些家禽。细一点数,另外还失去四只小山羊,疑心又闹事故。今早正在留意准备,稍有朕兆,立刻往前村报警,不料竟是这只独角狺雕。萧、吴诸人断定那雕来惯,得了甜头,日内必还再来,当下想好对策。次日天还未明,便去牧场埋伏。谁知事有凑巧,连等了几天,狺雕均未来犯。
  这早萧逸叔侄因头晚往三小兄妹所居洞中课读,谈晚未归,留宿洞内。起来又被三小兄妹拉住考查功课,未往牧场守伺,只几个门人、村众在彼。畜群才放出栅,跑到场上,便听嘘嘘风响,由环村危崖外面,飞投下那日所见狺雕,宛如陨星下泻。略一沾地,便一爪一个,抓起两只小山羊,拨头往崖外飞去,飞行迅速已极,晃眼无踪。势更凶猛惊人,下落之际,两翼动处,扇得牧场上沙飞石走,狂风大作,人都似要被风兜起,站立不稳。众人连候数日,未免疏懈,萧逸又不在侧,怪鸟多半初见,突然飞到,见了这等猛恶声势,不由心惊,乱了手脚。潜夫在前村轮值,门人中只有吴诚一人是个好手,等到喝令众人放箭时,已被狺雕抓了两羊逃去。风沙眯目,惊慌无准,只有两箭射到鸟身,已经无力,宽翼扇处,全吃打落地上。鸟未受伤,人倒有三个因持长矛向前急进,没等投出,便吃崖上滑落的碎石打中,反各受了点轻重伤,头破血出。萧逸闻报,自是越发忿怒,重又挑了几个得力门人连同自己,由次日起,重又如法守伺,不令村众相助。谁知那鸟又是好些天未来。萧逸以为它上次见人警觉喧哗,有了戒心,不敢来犯。心痛亡儿,既知此鸟所害,如何肯放,正准备出山寻到鸟巢,搜杀报仇。这日早起,因料当日未必会来,去得略晚。忽然牧人来报,鸟又到牧场来犯,抓去一只小牛。萧逸师徒见它每来必隔些日,心虽恨极,次日未往守伺,不料那狺雕竟连来扰害了三次。等人一往守伺,便不再来。稍微疏懈,立即飞到,捷于影响,不可捉摸,直似有心为难一般。
  休说萧逸被它逗得怒不可遏,便众门人也都忿极,非杀死不能消气。末了一次,萧逸单人伏身来路崖上,也只射中一箭,不是致命,决计出山搜杀。萧清年纪虽轻,人却老成,想起婶母行时之言,从旁劝阻。萧逸因心恨狺雕,欲报仇雪恨,以为爱妻只不令往果林一带走动,后山素无人踪,出去行猎,有何妨害?此鸟机智绝伦,与爱妻所说不类,自从日前翼稍中了一箭,便无人守伺,也不再来。倘因此胆寒绝迹,移向别处觅食,飞得又快又远,何从寻觅?如今三月将尽,并无丝毫朕兆,也未到果林去过,就有甚事,谅必躲却。此鸟不除,杀子之恨难消。璋儿头生,相貌最好,最得爱妻珍爱。当年为失此子,悲苦轻生,一提起就伤心。如在她回之前,将鸟除去,到时也可给她一个喜欢。执意非往不可。仗着武功高强,便在狺雕来路危崖上下,开了一条蹬道,上到崖顶。再用长绳缒援,翻过崖去一看,恰好正是儿时随了祖父入山隐居,未寻到卧云村以前,旧游行猎之地琵琶垄。这地方长岭迄通,形似琵琶。岭侧两面有好几条幽谷。一头危峰笔立,直上干云;一头广原平野,草木繁茂。四处静荡荡的,全无一点人兽踪迹。刚往岭上走去,便见地上有好几堆大鸟粪和鸟爪迹印,内中还杂着一些碎毛,正与狺雕身上毛色一样。再往前走,又发现了牛羊头骨。循踪找去,一路均有发现。约行二里,到一危崖之下,方始绝迹。断定鸟巢必在上面,无奈那崖偏居岭左,形似孤峰,削立百丈,寸草不生,四无攀附。狺雕厉害,更恐援到中途,凌空下击,人为所伤,未敢冒失上去。又在左近,发现那鸟常在野地上游息,擒来牲畜也似在下面享受,并不带上崖顶。岩窝石窟甚多,地势极利藏伏。守伺到了黄昏,终无动静,料已远出。且喜巢穴寻到,踪迹已得,鸟粪未干,并未离巢移往远地,终有擒它之日。天已傍晚,只得率众回转,可是连去三日,并未遇上。仅第四日归途发觉狺雕回巢,飞行甚高,直落崖顶,更不再下,无奈它何。
  次日为萧逸祖母忌辰,因是率众归隐的头一代祖先,合村公祭,仪节甚是隆重。萧逸也想好除鸟方法,本拟过日再往一试。午间同食早供之后,村人各自散回。萧逸命萧清与三小兄妹去送祭品,并令在洞中遥叩行礼。打算回家睡一午觉,以备夜祭读文诵经。这日众门人侄孙辈多有职司,未曾随侍。独自一人正往回走,忽见吴诚站在环村崖顶上,将手连招带比,低唤:“师父快上来!”面有喜容。萧逸自从发现狺雕以后,为防不时相遇,身旁总带有一筒毒弩。见状知道发现了狺雕踪迹,便纵身上去。原来欧阳霜召集众门人查看面色时,吴诚恰巧奉命出山采办用物未归,不曾在侧,一点戒心无有。因知师父恨雕切骨,一心讨好,时常留意。昨日发现雕已归巢,偏巧当日祭期不能前往,所派职司又恰在夜里。岩顶道路开出以后,足可远望鸟巢和平野一带。饭后无事,走向崖顶瞭望,无意之中,竟发现恶鸟狺雕由远处飞来,且两翼翩翩,飞行甚缓,神情颇为狼狈,好似受伤疲乏之状。飞近草原,越飞越低,不再升腾,忽然一个转侧,扑扇着两翼坠落地上,只管扑腾,不能再起。渐渐力竭势衰,趴伏地上。看神情,大是不支,已难再动,只还未死罢了。见师父下面路过,忙请上去。
  萧逸一看大喜,知道恶鸟不知何处身受重伤,此时再不就便杀它,如等养好气力,再除便难。既已望见,相隔又近,如何肯舍。长绳原放崖上备用,师徒二人连兵刃都未及回取,立即援绳而下,如飞跑去,一会儿赶到。那鸟也看不出受何重伤,只是力竭难起。见了人来,瞪着凶光四射的怪眼,连声怪啸,状绝狞厉。萧逸见那雕鸟爪如钢钩,想是情急,地上石土被抓陷了两个深坑。铁喙宽达半尺,长有尺许,看去犀利非常。通身毛羽坚劲,两翼平张,通长几及两丈,怒啸发威,根根倒竖,端的猛恶非常。有心将它两翼斩断,擒回处治,无奈身畔未携兵刃。正在寻思,那雕看出人意不善,倏地奋力一扑腾,飞起数尺高下,重又坠落。吴诚不是闪避迅速,几为翅梢打中。萧逸见状,顺手一摸弩筒,心急手快,连欧阳霜所赠两道灵符带了出来。那符原装在一个丝囊以内,不知怎的,囊口丝结缠在弩筒上面。萧逸刚把丝囊解下,忽然山风顿起。那雕啸声越厉,二次又奋力作势往上扑腾。萧逸恐被它乘风飞逃,不敢再延,顺手将丝囊交给吴诚,扬手连珠毒弩,接连几箭,先将雕眼打瞎。仍恐不死,乘它痛极昂首惨叫之际,又朝口内、胸前各要害找补了三箭。
  正和吴诚笑说解恨,想将死雕拖回村去,留待爱妻回来看了泄恨。山风过去,面前黑影一闪,平白地多了一个装束奇特、相貌凶恶的道童。一现身,先朝死雕看了一眼,转面厉声喝道:“这只秃角老雕已被我们用仙法所伤,只因此雕飞行迅速,性子又暴,受伤以后仍被逃走。我二人奉了师父天门神君之命,来此收取心魂,祭炼法宝,一路寻来。谁想被你二人将它射瞎双目而死,失了灵效,枉费我们多日搜寻之劳。晓事的,快快跪下降伏,随我去见仙师发落;否则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!”萧、吴二人见童子好似乘风而来,行踪诡异,知非善与。一则萧逸武功精纯,生平未遇敌手,未免自恃;二则妖童出语凶横,毫无商量。心想:“先下手为强,且先和他软说,看事行事。”便赔笑躬身道:“在下实是愚昧。只因此雕凶恶已极,屡伤人畜,兼有杀子之仇,因想为世除害,立志除它已非一日,今日见它飞来,才用毒箭将它射死。不知令仙师还有用它之处,已死不可复生,此鸟任凭取去。请仙童权且原谅,改日再造仙山,登门负荆吧。”说时,妖童已经目闪凶光,闻言怒喝道:“放你娘的屁!你二人伤了此雕,还想活命不成?我自有仙法将你们擒走。”萧逸知道应了欧阳霜之言,妖童凶横,已不可理喻。好在所居隐秘,爱妻归期不远,反正难为善罢,决计先发制人。表面装作害怕神气,不等说完,暗运内功,倏用重手法百步劈空掌,照准妖童当胸打去。妖童横行已惯,见对方两个凡人,全没放在心上;看见吴诚闻言面有怒容,还在暗笑。万没想到搭话的人会先动手。刚觉对方把手微拱,似欲行礼求告,猛又觉掌往外一按,立时便有千钧之力当胸压到。萧逸家传掌法从小练起,何等厉害,相隔又近,无法躲御。妖童纵会妖法,也不能施为,当时受了内伤,气血全被击散,口喷鲜血,往后仰跌出去。萧、吴二人正待纵身赶去,趁他未死之前,点其穴道,再行拷问底细,猛听一声断喝,知又来了敌人。定睛一看,凌空飞来一道淡黄色的光华,知是飞剑一流。不及看清来敌,忙喝:“这是妖人飞剑,快快避开!”随即一同纵起往回飞逃。二人脚程怎有飞剑迅速,晃眼便被追上。飞剑正待下落,还算后来妖童看见同门受伤,心中恨极,想将二人生擒回山,恶毒处死,忽又止住剑光,飞出一道尺许长的彩烟,萧逸首被射中,当时打了一个寒噤。那彩烟又朝吴诚飞去。正在危急之际,吴诚原知灵符妙用,箭已近身,忽然想起符在自己手内,慌不迭拿住灵符一角,往外一抖,先是一声霹雳,夹着百丈金光烈火,直朝妖童当头打去。跟着一片祥光,将后面挡住。
  二妖童正是天门神君林瑞门下的甘熊、甘象。所居离当地只有二百余里,地名乌龙顶天门宫。那雕也是灵鸟,已吃甘象的血焰针所伤,仍旧飞逃到此。甘象首先寻来,吃萧逸冷不防一掌打伤倒地。恰巧甘熊赶到,先用飞剑迫退敌人,救了乃弟。再用妖人所炼血焰针,将二人打伤。方想上前擒住,忽见金光烈火带着霹雳之声飞来,知是正派中太乙神雷,先发血焰针已被震散,不由亡魂皆冒。甘象刚回过气来,吃甘熊一把夹起,驾起妖风,如飞逃去。吴诚发动稍缓,敌虽惊退,依然被血焰针打中,和萧逸一样,一个寒战打过,周身麻痒,动转不得。二人强挣着会合在一起,互相扶持回走。同时那断后祥光,也由身后绕来拥护,还能勉强熬着痛苦行路,只是心慌意乱,四肢无力,不能走快。时候一久,祥光渐减,人也渐入昏迷,不觉把路走错,入了歧途。后来灵符效用全失,祥光退尽,立即昏倒岭侧峡谷之中,不能动转。
  又经了个把时辰,众门人见天不早,师父怎还未往家庙,当是午睡未醒,前往唤请,一问,人并未回。因当日说定不往后山,正待往别处寻找。还是萧清比较机警,查看人中没有吴诚在内,急忙一问,恰有一人答说:“午饭后回家,似见吴诚一人在崖顶眺望。村主并未在彼。”萧清闻言,猛想起婶娘别时之言。知道今日家祭大典,叔父就往打雕,也不会到这时候还不回来。照此情形,定是吴诚贪功,登崖眺望,发现雕迹,告知叔父,同往猎杀,不知遇着甚事,耽搁在彼。或是人雕苦斗,相持不下,那雕看去本来厉害,没有婶娘所说那般容易对付,弄巧就许为雕伤都说不定。当时心里一惊。郝潜夫也是这么想法。忙令众人各自赶取兵刃暗器,一边沿途遇人询问,一边往危崖集合。萧逸如未出走便罢,如与吴诚偕出上崖,便知事须从速,免得到时回取兵刃又多迟延。说罢,分头行事。还没赶到崖下,全村已经轰动,纷纷赶来,竟是谁也不曾见到这师徒二人。众人因日光业已偏西,早该回村,必有变故,纷纷抢上崖顶一看,果然长索业已下垂。再往对面平野里一看,那只狺雕两翼张开,趴伏地上,一动不动,也看不出死活。萧、吴二人并无踪影。先算计人雕恶斗,一同力竭倒地,也许雕已被杀,人却被它打伤,压在下面。反正凶多吉少,个个情急,抢着援绳而下,飞步往前便跑。
  郝潜夫毕竟心细,众人只管议论纷纷,他却料定万无二人同时被雕压到身下之理,场上不见,必在别处。更因欧阳霜预诫之言,想起三个逃人,也许此时学了本领,回山寻仇,恰值萧、吴二人将雕打死,狭路相逢,拼斗起来。否则那雕任多厉害,只有飞得太高,除它不易,真肯下与人斗,决非师父之敌。二人此时不是为仇人所伤害,便是尚在别处苦苦相持。草原平野,一望无遗,不问如何,人决不会还在场上。见众人纷纷抢下,为防引来外敌入村扰害,回顾师兄何渭、柴成在后,忙即说了。何、柴二人也是萧逸晚亲,自幼相随习武,最是持重,武艺也高,闻言深以为然。知潜夫、萧清聪明心细,忙把人分成两起:已下的由潜夫、萧清率领,分头寻找;未下的随了自己,在崖上戒备待信,将长索拉起,一面飞传村中壮丁各携毒弩,埋伏崖上,以防不测。去人如若发现村主,看事行事,将带去的旗花,照旧习暗号放起,以便应付,以免敌人乘虚而入,一时失措,难于收拾。匆匆分派停当。留守的人急于寻师,虽不愿意,无奈师父不在,何渭是大师兄,照例不能违逆,只得快快而止。
  潜夫、萧清到了下面,便照日前去过的地势途径将人分开,飞跑寻去。果然还没赶到死雕所在,便发现吴诚穿的一只鞋。潜夫立定细一查看,恰巧那一带地多沙土,没甚野草,只见离鞋不远,又有两个脚印,轻一脚重一脚,甚是散乱。内中一个独小,正是没有穿鞋的痕迹。行家眼里,一望而知人受了伤,故步履迟滞散漫;否则师徒二人俱都是一身轻功,哪会留下这深脚印?只奇怪脚印混在一起,已走向归途,怎不认路,反往左侧走去?好生奇怪。恶鸟在望,看出已死,鸟侧并无人影。惟恐受伤太重,迟延无救,忙令众人先顺脚迹寻找。等到中断,不见人迹,再行分寻,免遇强敌,反为所乘。
  这时那两个妖童已早逃回山去,偏巧天门神君林瑞正炼妖法,又忙于医治甘象,等了好些时候,直到妖法炼完,才得告知。林瑞一问那情形,知敌人是个凡人,只有两道护身灵符,不然甘氏弟兄早死敌手。既见敌人均中了血焰针,虽仗灵符将二甘惊退,人必昏晕倒地,逃必不远。先料外来之人猎雕至此,但两个凡人,却持有正派中护身灵符,多少总有一点关联。自己潜匿本山,平日深居简出,法未炼成以前,最怕被各正派中人访知,来寻晦气,急于想将来人擒回究问来历。自己炼法正急,不能分身;又因手到擒来之事,无须亲往。只说了两句机宜,以防万一有正派中人在彼,稍见形迹,立即遁回,以免泄漏踪迹。村人发现沙中脚印之时,二妖童恰巧起身。如非潜夫应变机智,二妖童一定撞上,见到众人,势必用妖法、飞剑追赶,侵入村去,当时便是一场大祸了。
  萧、吴二人困倒的峡谷,本是甚近。妖法尚未催迫,人也能够出声说话,不过周身痛楚麻痒,不能起立。众人循踪一找,立即寻见。萧逸料知祸犹未已,正愁妖人去而复转,见众寻到,惊喜交集。立即强挣着喝令背起速行,归途务要灭迹,一切到家再说。潜夫等见状,知祸非小,吓得连旗花也未敢放,抢着背起二人,往回飞跑。好在都有轻功,除入谷一段是沙地外,余均草多。下来之处,危崖数百丈,众人由上面援绳而下,中途还有好些纵落攀援,才能到地,不易为人发现。匆匆赶到崖下,上面的人已老远望见,还欲下迎,吃众人老远摇手止住。一到便挑力大身轻的同门,将二人背在身上,先迎上去。然后慌忙援上。人刚上完,将索抽上,便见夕阳影里,岭那面风沙滚滚,由远而至。何渭忙令萧清等人先送师父回去,自和十多个能手暗伏崖上,隐身向下窥视。不多一会儿,风沙到了死雕面前,一片黑烟过处,现出两个妖童。想因草多且深,看不出逃人去处,又恐人藏草内,在鸟侧转了一转,手略比划,地上杂草立即平倒。二妖童见无人影,意似发烦,怪啸一声,即放出两道淡黄光华,连身飞起,在鸟侧二三里方圆之内凌空飞行,四下查看。何渭惟恐妖童再往上高起,看出村中景物。方在愁急,谁知二妖童本领有限,又料敌人已中血焰针,除非被人救走,至多百步之内定倒。不料敌人内功精纯,体质强健,加以灵符祥光拥护,连绕走迷路,竟行了三四里路,祥光消失之后,才行晕倒。环飞了一阵,没有查见。只当被正派中人救走,想起师言,反倒顾虑起来,连失鞋之处都未飞临,便纵妖风遁退回去。
  何渭方始略微放心。一面着人在崖轮值守望,自己赶到萧家一看,萧、吴二人已经说完前事,正在担心。何渭说完经过,萧逸料知妖人所居甚远,全为追雕而至,既未被他发现,许不再来。略示机宜,人已不支,连服了些祛邪的药,毫无效用。伤处只是一点黑影隐现肉里,可是周身痛楚;麻痒时作,难受已极。头一晚,还能强熬,神志也未尽昏迷。第二日午后却昏沉起来。睡梦之中,觉着身在一个极华丽的山洞以内,被人绑在一个长幡之下。当中法台上有一个黑瘦身长,羽衣星冠,手执布旗、宝剑的道士。旁边立着五个妖童,先遇二妖童也在其内。此外还有一猴一熊,人立侍侧。不时相对,以目示意,状颇愁苦。道人不时由旗尖放火来烧自己,喝令降服。心中又急又怒,奋力一挣,又觉身在床上。一会儿又被妖道捉去。吴诚有时也同绑在彼。似这样时去时来,不知受了多少刑法楚毒。连过了数日,最后妖人忽然暴怒,喝令当晚子时如不降服,便要行法诛魂,从此沉沦。心方恨急,忽然清醒。身上虽轻,痛楚仍未全消。直到萧玉、瑶仙相继邪法被破成擒,白水真人刘泉命萧清持了灵丹进去服下之后,人才复原,痛楚全失。于是萧清向白水真人刘泉、七星真人赵光斗、陆地金龙魏青、俞允中四人说了经过。
  萧逸因崔、黄两家为世戚至好,忽然均遭横祸,连两家共有的一个孤女都不能保全,便那绛雪孤忠耿耿也颇难得,每一想起二女出走,存亡莫卜,便自心恻。忽听瑶仙和萧玉归来,还受了许多苦楚,身几化为异物,好生怜惜。一面向四仙侠伏枕叩谢,一面便令萧清去唤。刘泉拦道:“他二人已被妖法禁制。妖人原因二位所中妖针是他门下所炼,比起自炼之针功候相差悬远,虽然一样可以行法禁摄,无奈受伤人禀赋甚厚,神志更强,虽中邪法,真灵犹有主宰,生魂不易摄取。妖人不知何故,不能亲来。因二人是府上亲属,深知本村虚实,便差他们到此用妖法摄取。并使应他本门为畜期满,仍须杀一亲人为信,方得脱去皮毛,正式拜师的狠毒规条。不料二人天良未丧,迟不下手,被我四人赶来将他们擒住。妖人久候无音,必生疑心,用妖法催归。一面再借妖针感应,对二位重新禁制,试探动静。他这妖法除非深知底细的人,便各正派中长老也没多少人能破。余者虽也有人能破解,但须寻到妖巢,先将行法妖幡、符箓破去,或将妖人杀死。再不就是所差行法之人,到时心生内叛,将所持代形禁物小泥人上妖符、禁法撤去,使与法坛上妖幡、邪法隔绝,方保无患。否则不论妖人胜败,所摄的人必死无疑。妖人催逼二人不回,再觉出二位没有感应,必下毒手。二人均是上好资质,女的尤甚,按说易得师父宠爱。但看那妖人对他们的行径和二人被擒时抱头痛哭之言,却全无丝毫师徒之情。美质良材,最是难得,又当正邪各派俱在网罗门人之际,如看不上,何故收录门下?纵令天门教下规章如此,也决不会相待这等狠恶。必是先时无知,误投妖人,隐身以后,又自知堕落,生了悔意,吃妖人看破,有心杀却,又觉可惜,才致这样恶待。无非想使其受尽苦难煎熬,心寒畏服,末了仍使其杀一亲人,以试信心。虽然遣出,并不信任,不过知二人元神受禁,稍一违忤,永受酷毒,求死都难,断定必无异图罢了。即使二人此时功成回去,也必当他们事出勉强,不是本心遵服师命。受完责罚之后,仍须重新为畜三数年,遇上运气,方予定夺。当时复体为人,依然无望。再一查出事有变故,必疑二人临场生悔,不肯犯上行凶,拼着一死,自破妖法,将人救醒,岂不恨入骨髓?势必先用妖法使二人在此裂体焚身,剩下生魂,一拘即回。再按本门法规处治,用来祭炼妖法,从此日服苦役,永世沉沦,更无超升之日。却不知贫道对异派中妖术邪法多半深知,乘其不觉,不特破了他的妖法,并还将计就计,在二人所居静室之中,将原披熊、猴外皮剥下,以代二人原身。再用小诸天四九归元招魂之法,反客为主,将二人生魂镇住,幻出二人的假生魂,等他那里妖法一发动,皮下符箓所幻假魂立被摄去。妖人摄魂之际,知道二人已死,一面摄取生魂,一面将所炼妖法如葫芦、幡幢之类,放置法台之上,以便魂来立即收取,当时祭炼。为防新魂灵气消耗,下手必快。先禁元神,也必放出相待,使与生魂合一,再行禁制,炼时增长威力。这一收一放,迅速异常,妖人任多细心,也万想不到会有人暗中乘虚而入,夺取所禁叛徒的元神。事起仓猝,更是无法拦阻。那灵符所化假生魂,只要与元神一合,立即闪电一般掣回。去时有形,回时一晃即隐,除事先知道,或可防御,此外任怎应变神速,也是没法追赶。即使被他事先发觉元神收不回来,这小诸天法术随行法人心灵发挥妙用,敌人纵不为所伤,所设妖幡也必损毁。至于生魂,因我先行下手镇往,加以本体未伤,只要心志坚忍,不受动摇,至多神志稍微昏迷,并无妨害。元神如不收回,当再传以凝神定虑之法,妖人未戮以前,每日如法打坐,连稍昏迷都不会了。发作甚快,至多再有刻许工夫,便知分晓。此时二人守在房里,妖人禁法破后,方可唤来相见。令侄天性至厚,必甚关心。二人在妖人门下自能体会,必知禁法破未。如欲往视,可由赵师弟领了进去,就便事完,引他来此。适才已将尊居囚下行法封禁,妖人一来,立时警觉。今晚不来,明早再去寻他便了。”
  萧清因听兄嫂哭诉之言,出门时又见二人尽管喜出望外,仍是满面惶恐忧急之状,知道妖法厉害,元神已被禁制,虽仗仙法免死,仍有后患,闻言大喜。巴不得能够前往守着,就便一观仙家妙用。忙先跪下,代谢四位仙长解救之恩。赵光斗随领萧清到了静室门外,嘱咐:“入内不妨和二人谈话,但有异状,不可惊慌,更不可动那一切布置。兽皮焚碎以后,二人如觉昏晕,无须害怕,同往前面,自有方法解免。此室虽有仙法封锁,妖法一破,便自撤去,可以随便走出。”说完,将手一指,烟光分合之间,萧清人已入室。回顾赵元斗并未随入。再看室中萧玉和崔瑶仙,这一对受尽千辛万苦的恩爱夫妻,已各将衣服换好,互相偎抱,并坐一起,对着地上的兽皮、灵符泪珠欲流,满脸俱是忧急害怕之状,只丰采容光仍和当年差不许多。见门外烟光闪处,萧清忽然走进,惊喜交集。因是出死入生,情深太甚,更衣之后便互相偎坐一起。刘泉虽未禁止谈话,曾令静坐,不敢冒失走动,只得含愧各低声喊了声:“清弟。”萧清起初虽恨瑶仙、绛雪罪魁祸首,陷乃兄于不义,但木已成舟,无可挽回,平日又听萧逸那等说法,再见二人种种身受,不由怜悯起来。知道妖法尚未发动,二人吉凶莫测,万分忧急,忙即走近前去,把刘泉所说,一一转告。二人闻说,始放宽心。
  萧清便问二人逃出遇难经过。瑶仙因在妖窟所受凌辱太甚,尤其萧玉因为是自己丈夫,妖道师徒视如眼中之钉,如非自己誓死保全,早已百死。平日备尝酷毒,遭遇更惨,稍一回忆,便自心惊魂颤,以致谈虎色变。再说自身才得免死,转危为安,深知妖人厉害,平日自称能制他的人举世无多,今日所遇四位仙人从未听他提过。尽管萧清传谕,顷刻可以脱祸,心虽喜极,仍然难免忧疑,全神都注定那两张兽皮,哪有心肠详说前事。萧清昔日那等嫉视,今日临难却舍死求恩,几番解救。仙人转念施恩,未始不因孝友至诚所动。感激不尽,怎便拂逆,不禁心酸流泪道:“毛弟,我两个都不是人,新自畜牲道中转来,想起身受,心魂都颤。且等事完,慢慢对你这位又贤明又孝友的好兄弟细说吧。”萧清不知二人已行过婚礼,加以患难相共了数年,互相爱怜,夫妻口吻成了习惯,对他也视若恩人骨肉,无须顾忌,口不择言。还当二人在外先已苟合,又在妖窟失陷数年,心迷失志,连脸都变老了。好好一个才智少女变得这样,心方惋惜,忽见二人神色遽变,又是满脸忧惶,身旁似有光华闪动。侧脸一看,那竹针当中的两张兽皮倏地被一团绿阴阴的怪火罩住,晃眼包住全身。萧玉夫妻随即立起,各自战战兢兢按照刘泉传授,朝兽皮略一比划,那两张兽皮立时还了真形,带着那些竹针化成一熊一猴,跳将起来,在圈中乱蹦乱跳,上下飞舞,好似活物被火烧急,走投无路之状,只是跳不出竹针外去。那怪火也始终烧身不舍。候有片刻光景,兽皮下面两张符箓忽然自焚,一道青白色光华朝二人面上闪过,那四十九根竹针也拔地飞起,乱箭也似化为许多黄光,裹住两条人影飞起,晃眼不见。那一熊一猴也在符焚时仰翻地上,怪火同时消灭。低头一看,已全成了灰烬。回顾二人周身乱抖,眼中热泪盈眶,却又略现喜容,知是紧要关头。
  待才半盏茶时,忽见二人泪流满面,哑声急喊道:“天呀,可怜我们也有今日!”说罢便双双纵起,一个紧抱萧清,一个纳头便拜,都是唇颤体摇。喊完这两句,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萧清知已脱难,喜欢太过,失了常态,见状又是欣慰,又代他们伤心。一面请起瑶仙,一面回问哥哥:“你和表姊都没事了么?”萧玉强把头点了点,口中只喊得一声:“毛弟!”便“哇”的一声,抱着萧清痛哭起来。瑶仙想起数年身受,触动悲怀,更是心寒胆悸,忍不住扑向萧玉身上,悲哭不止,萧清自然免不了陪着伤心,泪如泉涌。正向二人慰勉,忽然堂兄萧野在外喊道:“刘真人说玉弟、表妹元灵已复,永无忧虑。叔父现等问话,快止悲哭,前往叩见吧。”说罢走去。
  二人忙强止住悲声,各把眼泪拭尽,略整衣服。萧清随问:“元神回来,怎未看见?”萧玉答说:“元神与生魂不同,并无形质,乃是妖人禁制之术。附在所设镇物上面,与心神灵魂感应相通,如影随形,不犯他恶,并无异状。否则,只要如法施为,先将代形镇物行法火焚,不论相隔远近,本人立即自焚,那魂魄也吃收摄了去。镇物上面原滴有本人心血,火焚后便成一缕淡烟。妖法破后,随风吹散,不被收去,妖人还有别的恶毒伎俩,拼着不要生魂祭炼法宝,仍可遥相禁制,使其魂消魄散。所以起初十分害怕。想不到四位大仙如此神通,竟能反客为主,立即破解。平日元神受禁,身虽在外,不问妖人有否施为,心总悬在妖窟,有时竟似两地存身一般。适才灵符化去,不久心神倏地爽朗,为数年以来所无。妖法发动最快,如有不妙,早已感觉火烧替身,自身无恙,该当受罪。忽然心神一松,自是成功无疑。全出意料,喜极之际,哪得不想起前情伤心呢!”说完,已经收拾停当,一同走出。二人原是熟地,方才走到院中,萧清仰望空中,似有黄光射过,方喊:“快看!”萧玉夫妻已经望见,吓得面如土色,拉了萧清朝前便跑。忽听对面有人笑道:“妖徒已断了一臂逃走,既然改邪归正,身已脱难,还怕什么?”三人一看,来的正是今日同来四仙中姓俞的一位,知他首发恻隐,曾代二人向刘真人求情,忙即一同跪下,拜谢不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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